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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太宰背叛女人(其一)(1 / 2)



1



被女人命令去找女人。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我一直逆来顺受得过且过,没想到勉勉强强一天天活过来了,最后竟然还转生了,但唯独这件事实在束手无策!



我走在夜晚的歌舞伎町,两脚瑟瑟发抖。我有个坏毛病,我在任何时候都在害怕,哪怕问心无愧的时候都会赶紧打包行李开溜。此刻也是,我觉得自己就是前往刑场的罪人。



断头台,断头台,咻噜咻噜咻!



那个拍子拖着它本来的意思,在我的脑袋里左冲右突。



明明不怪我。



我知道这种心情为何形成。原因不是出在我的精神,而是我的肉体太羸弱了。即便学了那么多知识,喝了那么多酒,还能信手迷倒女人,但我就是对自己的生存方式没有半点自信,这还是因为胳膊没肉。不自信的人不是对思想不足信,而是对肉体不自信。至于证据,且看着歌舞伎町吧。那些黑衣男之所以敢正大光明地揽生意,就因为他们膀子粗。武术才是男人最重要的修行。这话不是开玩笑,我说真的。



东倒西歪地走着走着,要去的东京柏悦酒店映入视野。



被雪尾命令「给我分手」之后,我就像梦游症患者一样回到胶囊旅馆,给乃乃夏发了电子邮件。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立刻就收到了回信,上面写『我在东京柏悦酒店的酒吧等着你』。



那个酒吧比《群像》编辑部所在的第二十六层还高得多,在第四十一层。



那里大部分客人是外国人,巨大的窗户让新宿的夜景尽收眼底,还有黑亮的钢琴,排场十足。过去乃乃夏只要碰头肯定选在三鹰的家庭餐厅,现在却指定这种高级酒店了,反而让我感到生分。



「大叔」



乃乃夏在酒吧身处像是特等席的地方等候着。



她戴着大帽子深深遮住眼睛,似是做了乔装改扮,把玻璃杯中的饮品喝了一口。地下偶像乃乃炭的面影已然荡然无存,看着她,我觉得仿佛看的是完全陌生的其他人。这样的人既不是地下偶像也不是地上偶像,而是一夜暴富的贵族。没什么东西比一夜暴富更空虚的了。这个道理,我比任何人都懂。



可怜樱桃园。我心怀契诃夫的精神,出征。



2



「你选的店真够气派的啊」



我本来不想讽刺的,可不经意就变成了这种口吻。



乃乃夏的与其说是不服,更像是伤心,努着嘴说



「别误会,我不是在摆谱,是没办法像过去那样在附近闲聊。我已经和从前不同了」



「是啊,一切都和从前不同了」



「大叔,你为什么溜出病房?为什么无视我的邮件?」



「因为我难受」



「啊,是吗。看你是没有道谢的意思啊」



「乃乃夏小姐,你那是酒吗?」



「怎么可能嘛,是柠檬苏打啦。我一直都想来这里的酒吧看看了。这里上了电影,然后就出了名。喏,就是叫《迷失东京(Lost in Translation)》的……」



「就别聊电影了吧」



「另外,悬在这里碰头属于预防对策」



「预防对策?」



「因为有奇怪的追星族呢」



乃乃夏把手放在她的大帽子上。



「追星族啊。从你嘴里冒出那种话,还真是让我感到时代变了」



我留意到自己不知不觉变成了扮演川柳时用的口气,在乃乃夏对面坐了下来,对走来的酒保点了日本酒。反正这次是乃乃夏请客,我就点了高价的酒。



我本来打算自己倒酒,但乃乃夏拦住我说



「不用,我来给你倒」



乃乃夏斟酒技术见长。在安田屋旅馆的时候,她往我玻璃杯里倒酒的动作就像是男孩子,但现在完全是一位娴熟的小姐了。一想到不知道她到底给多少人倒过酒,我就悲从中来。



我也不干杯,开门见山地讲



「我看了」



「看什么了」



「《副初恋》的,电影」



「不是说不聊电影吗?」



「我教你的,你完全没听」



「我知道。我至少清楚它的品质」



「我不会像搞月评的评论家那样,说那部电影是想造空中楼阁之类的话。再说,楼阁这东西就算建在地上,到头来还是要垮。你知道巴比伦塔吗?」



「我觉得我的剧本还不错」



「反了,诸恶之源正是你的剧本。拿烹饪打比方,剧本就是食材,食材不行,任凭厨师手艺再好也无济于事」



「半点情面都不留啊」



碍于店内昏暗的光线和那顶帽子,我看不清乃乃夏脸上的表情,我也就无所畏惧。



「你准备的食材有在筑地弄到的鱼,还有附近采的杂草,根本不成样子。厨师……电影制作团队不知所措的模样都透出银幕了」



「批评得够狠啊」



「这不是批评。这是,对……是中伤」



「咦?」



「《副初恋》的电影极度杂乱无章,但你的倔气又充满了整个画面,结果惨不忍睹。你是怎么不满意了?不想干就别干。拿出那种神经衰弱广告一样的电影给观众看,观众还受不了呢。」



「还真是中伤啊!」



乃乃夏忍俊不禁。我并不希望以这种方式听到乃乃夏的小声。



乃乃夏想要停顿一下,喝了口饮料。



「我呢……很忙的。电影剧本都是在录制时抽空写的。我的日程表全乱了。然后,演员总是对剧本提出这不好那不好,截稿日一而再再而三地改,而且没人看我的原作……。啊,我不是把剧本糟糕赖在这些事上,那就是我的责任」



「《群像》编辑部没替你管理日程吗?」



「责编小姐有在努力,但你想,编辑不就是普通公司职员吗?怎么可能还胜任经纪人的角色,再说她对演艺圈一窍不通,捅出各种篓子。所以说,我正在考虑加入娱乐事务所。冢本先生说愿意替我介绍。大叔你也认识的吧,就是那部电影的制片人」



「我认识。那家伙就是个纯粹的投机客。你真有那么忙吗?」



「忙肯定是忙啊,明年的日程都被排满了。这个月推出由我全区作词的单曲,啊,这个样版给你。还有,我出道曲的样品也给你。还有,对了,我现在正在出演东京电视台的电视剧,这是宣传材料的DVD。然后就是《披夜鸟》改编电影已经敲定了,那边的剧本也定的由我来写。给,这是剧本,虽然不是成品。还有就是我明年要出写真集,于是去了关岛,啊,对了对了,我还要当漫画的原作,不过是个四格漫画就是了。给,这是样品。还有……」



乃乃夏简直就像在做自我宣传,在桌上堆满了她所从事的工作,但没有任何一项哪怕一丁点触动我。那些全都是稀松平常的劳动,不是非乃乃夏不能胜任,是空虚,是残骸。看吧,招牌还没立好就遭到如此消费,乃乃夏已经被彻底掏空了。



我把酒一饮而尽,讲



「我已经很清楚你很忙了,可那些没有意义的工作就推掉啊。拿忙来当掩护,也在再而三地搞出这次电影一样的荒唐事,你的伪装迟早要被揭开。观众可比你想的聪明」



「是吗?可我现在做什么都有人夸呢」



「那无非借着过去的光辉罢了。现在跟你打交道的那些人都想利用『直木奖作家·长峰乃乃夏』这个金字招牌,当然会夸你」



「真是不留情面啊……算了,不过时至今日我挺开心的,毕竟已经没有人肯对我这样开诚布公了」



「你身边就没有优秀的成年人吗?」



「到头来,最好还是大叔你」



「这是必然」



「最近有偶像自杀了。我在新闻上看到的」



「自杀可不妥,尽管我没资格这么说吧」



「有人说是事务所的问题,有人说是父母的问题,总之各种各样的意见,但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要是自己不去管理自己,疯掉也就分分钟……」



「也就是说,你为了不让自己疯掉,就让自己忙碌起来是吗」



「没错!」



我此话一出,乃乃夏因为心思被识破反而感到开心似的坦然承认了。接着,她大概因为自己那大声一喊继而兴奋了,突然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好古怪!让人有些害怕啊!我明显在偷工减料,只把工作干个七十分甚至三十分,竟然还认可了。就算我想要征求意见,他们也只会对我说『按乃乃夏小姐的意愿去做就行了,没问题』。最近啊,我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分数了,我整个人都要变得奇怪了。大叔,所有人果真都是冲着我的名头来的是吧?所以才一个劲地讨我开心是吧?我,被小瞧了是吧?还有啊,身边人们和我一起共事,并没有创作崭新事物的独特氛围,我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到头来,我就只是在消费过去的自己当尼特族啊!」



「别、别激动。我不知道尼特族是什么意思,但你不需要那么猛烈地自我批评」



「没有自我批评」



「呃,喝口茶吧。你看,你喜爱的契诃夫写过『人乐于谈及自己的病情,尽管那是生活中最让他烦闷的事』。你俨然在对自己……」



「不是自我批判,这是自我认识。我就是穿上新衣的国王啊!」



乃乃夏所爆发出来的感情是不安、孤独,以及敌意。



我本想好好心疼乃乃夏,然而我这最能干的徒弟却在受苦。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已经破裂,但给她一句金玉良言又未尝不可。但我是个糟糕的师傅,想不出那种话,只顾喝酒。穿上新衣的国王……它的余音缭绕在我耳畔久久不散。



「就算这样,我也只能去完成我手头的工作。写真集也罢,四格漫画也罢,电视剧也罢,我只能埋着头去做。既然我不知道自己得多少分,那就只能按满分的样子演下去。我要就我自己就只能把『直木奖作家·长峰乃乃夏』演到底,别无他法」



你错了。



那么做不是我教给你的表演,连哗众取宠都算不上。



只把愤怒、怨气、欲求不满那类东西作为原动力去工作,反而被怪异地打上聚光灯,心里揣着空虚却讨来观众开心,一次又一次恼羞成怒还接着干下去,最后等着你的结局就是,啊,玉川上水!



我必须帮乃乃夏一把。



有没有什么心语良言,让失去自信的辉夜姬点燃希望呢?但我还是什么都想不出来,乃乃夏也一直灰心丧气。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最终还是把断然不合情理的那句话讲了出来



「乃乃夏小姐,你,应该写小说」



3



「小说」



乃乃夏就像回味着头一次听到的词汇一般复述了一遍,接着轻轻失笑。那显然是,自嘲的笑。



「为什么笑?」



「我已经,写不出小说了」



「这不应该,你不需要我提供建议就创作出了《副初恋》……」



「在如今,写出《副初恋》就像是一场奇迹,我都不敢相信那是我写出来的。大叔,我已经,写不出来了,就算想写也完全没有灵感。我,已经完了,江郎才尽了」



「常说才能耗尽就没了,但那种话不过是危言耸听」



省省吧太宰,别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