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天空色的脚踏车(2 / 2)


「有事情记得打电话给我。」



我们结束四次送信到月岛警察局的任务。岛田先生告诉我们,已经完成侦讯阿大的工作,之后会送他到少年观护所。问到观护所在筑地七丁目的地址,我们向岛田先生道谢。后来淳也觉得岛田先生是个好人,态度改变不少。



筑地在隅田川另一头,每天送信的话有点吃力。虽然也不是不能走过去,还是有点困难,所以隔天以后我们都用寄的。



让我们耿耿于怀的是,阿大一封信也没回。



「一定是那边管得很严,不准他写信,认为他可能藉此请朋友湮灭证据之类的。」直人常这么说。



心里虽然不这么认为,但我保持缄默。



两个礼拜后,阿大离开观护所,回学校上课。报纸只管刊登事实,但周刊上还提到阿大的父亲长期酗酒且有暴力倾向,清扫大楼维持家计的母亲和阿大两兄弟非常值得同情。



而关于阿大的供词,也是一时情绪激动的缘故,听说为了保护弟弟才把过错都揽在身上。最后警方并没有起诉两兄弟,也没有将案件转送家事法庭。观护所希望他早日复学,所以第三学期快要结束前,阿大回到学校上课。阿大的态度变得冷淡而且沉默寡言,瘦了一圈的他,脸部线条十分明显。



自从那天早上,阿大就变了。



这阵子发生了很多事,今天小野同学回到班上来,希望你们好好相处。班导机械性的处理态度我觉得很不错。眼看第一堂课快要开始,阿大刚好走进教室,看也不看我们三个人,直接坐到位子上。



坐立不安地结束六小时的课。放学的时候,阿大却又不见踪影。隔天早上,他也没有出现在集合地点。我们三不五时找阿大说话,到了令人厌烦的地步。你看过信了没?嗯。观护所的人不准你写信吗?嗯嗯。阿大每次都紧绷著肩膀,给我们一个很短的应答声。不止这样,他上下学的时候会刻意避开我们,选别条路走。明明走在路上没看见人影,到了教室竟看到他僵硬的身体面对书桌坐著。



阿大回来上课第三天的星期三,放学路上直人报了一个消息。



「你们知道吗?阿大最近跟A那群人混在一起。」



「啧,真的假的。阿大跟那种人在一起不就惨了?」淳说。



大家口中的A叫做有野义美,是月岛有名的有野三兄弟的老三。他是隔壁班的问题学生,关于他的八卦数也数不清。偷窃机车变卖,向流氓买兴奋剂,还有为了比赛谁的脚力最强,踢烂学校将近十个小便斗。这些谣言没有任何证据,不过一旦扯上A,大概八九不离十跟他有关。无论哪个地方或哪所国中,总会出现几群非常经典的不良少年。



「我们要想个办法才行,阿大跟那种人不一样。」我说。



「可是,他现在觉得自己跟他们差不多啊!」淳回答。



隔天放学,我们战战兢兢地走到隔壁班,准备把A叫出来谈谈。两个小跟班走在A后面,一同跨出教室。Burberry V字领毛衣配上垮裤,拖在地上过长的裤脚早已破破烂烂,这是那群人的制服。A不怀好意地笑著。



「想干嘛?」



周围其他的同学害怕地四处走避。我鼓起勇气。



「我们要跟你说阿大的事。」



A朝走廊吐了一口痰。



「要讲去别的地方讲啦,要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很难解决吧?」A看著其中一个跟班。「你叫阿大过去游泳池后面。」



一群人接著移动到寒冬的游泳池。



游泳池后面有个抽水马达室,A混混们坐在连结地面的楼梯上。我们三个人站在终年毫无阳光、充满霉味的空气里。阿大也到了。我们跟A混混们的人数变成四比三。阿大没有看著我们任何一个。A两只手肘往后撑在楼梯上,斜倾著身体。



「有屁快放。」



「请放了阿大。」



A听了大笑。



「阿大身上发生了很多事,不像你们这群人。而且他又不是猫,怎么能想要就要咧。阿大,你说呢?」



阿大谁也没看,缩著壮硕的身躯,头偏向一边。



「你们看。唉,不过阿大才加入没多久,要他离开也不是不行啦!」



A的脸上仍挂著奸诈的笑容。



「真的?」直人趁机问。



A笑得更开怀了。



「这样吧,你们一人出十万,一共三十万。既然要救朋友出来,三十万很便宜吧?等你们凑好钱再告诉我。我先暂时帮你们保管阿大啰。走!」



A和两个小跟班离开现场,结果阿大还在原地。



「走了,阿大。」A大吼著。



阿大似乎想跟我们说什么,最后还是跟-HA。



「阿大还好吧?」我看著把手放进口袋的淳问。



淳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回家跟我爸妈说,请他们借我们三十万好不好?其实我也觉得这个价钱还可以。」



「不行。这样的话,不就跟你去宠物店花钱买小猫一样?阿大也不会开心的。」我摇摇头。



「我不像你家那么有钱,连十万块也出不起,我们得自己想办法。」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那时候的我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星期六晚上六点,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一接起来,是阿大浑厚的声音。



「哲郎,是我。」



「怎么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我们约在佃公园见面好不好?我也把淳跟直人叫出来了。」



还有一个小时才吃晚饭,应该没关系吧?我跑到厨房跟老妈说了一声,下楼牵出我的脚踏车。根据气象报告,气温都是在四月底开始上升。骑著脚踏车在大街小巷穿梭,有点温度的风柔和地贴近脸颊吹过。我努力踩著踏板,沿著堤防边稍嫌昏暗的步道前进。



其他三个人已经现身佃公园的长椅旁。这样才是四人小组呀!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直人骑的是高档碳纤维脚踏车,我跟淳的都是TERK越野车(我的是蓝色,淳的则是红色)。到此为止跟之前一样,却不见阿大那台常常横倒在地的淑女车,取而代之的是一辆从没见过的脚踏车,好不耀眼地停在三个人面前。



水蓝色Y型车身、二十六英吋轮胎,而且前后轮都有装碟煞盘。后避震是气压与螺旋弹簧并用的款式。所有的零件都和竞赛用脚踏车一模一样。车子横杆上贴著GIANT。



这是一台超棒的天蓝色脚踏车。空中仅存的一点点夕阳斜射在车身上,金属车架的转角,折射出粉红色的光芒。



我停下脚踏车,坐在步道的石头上。



「很棒的脚踏车耶!阿大,怎么会有这台车?」



淳起身坐到我旁边,或许想看阿大怎么回答。直人也直接坐到地上。阿大坐在木头长椅中间,呆呆望著新脚踏车。



「今天下午,岩田车行打电话来说要送脚踏车过来。」



这家车行在清澄通上,我们都会牵脚踏车去修理爆胎或其他毛病。



「我告诉他家里没有人买脚踏车,然后顺便问了一下车子是什么款式。结果他说是一台捷安特。因为订购的人要求很多,花了他们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改装好。」



这么一来,购买日期应该在那件事发生以前。



「所以是阿大的爸爸……」直人小声地说。



阿大抬头远望点点灯火的高楼大厦。



「那个糟老头死之前的两三天,难得正常,还问我想要什么东西。我说每次骑淑女车跟大家出去都很费力气,想要有台新的脚踏车。我告诉他想要什么牌子,最好有特别订制的龙头;因为只是在一般的路上骑,不需要登山专用的轮胎,普通的就好。我一边说,我爸还一边点头。」



叹了一口气,阿大依旧仰望天空,眼泪往耳朵方向流。



「他好像想给我个惊喜,可是明明没钱啊。这台脚踏车完全符合那时候我提出的条件耶,很好笑吧?他只付了一万块订金,之后还有十八个月的分期付款。花一年半的时间买一辆脚踏车喔,以后我要打工才还得起。」



我也忍不住哭了。淳扶正眼镜,他的眼睛已经都是泪水了,还在逞强。阿大看著天空。



「我恨我爸。那天晚上他也很可恶。每个家庭的星期天晚上,都会有种不一样的感觉对吧?因为明天又是新的一个礼拜。结果他半夜回到家把我们叫醒,看著我们就开始骂,说什么我妈没有女人味,我是饭桶,我弟是没用的娘娘腔。我跟我妈想要阻止他,却被他揍个半死。后来到了半夜两点,他终于醉倒在地上,还大便在裤子上喔。我那时候心想,拿抹布把大便擦掉,让他直接睡在那个臭死人的地方。明天又是快乐的星期一……」



三个人默默听著阿大的声音,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我阻止想帮我爸换裤子的妈妈,叫良平帮我把他搬到外面。他身上真的很臭,我还装了一桶水浇在他身上。我爸的身体蜷成一团,但看起来没事,所以我跟弟弟直接回房间睡觉,没想到隔天早上他竟然死了。我吓了一大跳,可是没有哭,因为从此以后我就自由了。这么想很烂,但是我真的松了一口气。」



夜晚降临,包围了整个天空。远方传来佃大桥上来往的汽车声。公园里的夜灯好刺眼。



「我爸真的很可恶,人都死了才送我这种礼物,想恨他都没有那么容易。看著脚踏车,好几次我都想到他温柔的时候。也想过乾脆把车子丢进隅田川算了,但我办不到。我一边哭,一边从车行把车推回家。我第一次发觉,原来我爸已经死了。淳、哲郎、直人,你们相信吗?」



阿大再也不掩饰,在我们面前哭个不停。



「那种爸爸也有对我好的时候。我杀了我爸。我知道如果他还活著,他一定也会这么做。我杀了人。你们跟我在一起,绝对会发生不好的事。我看了好几十遍你们写来的信,我却连回信也写不出来。我再也不能跟你们做朋友了。」



阿大吼叫著抱头痛哭。我们站起来靠近阿大,将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有好一阵子,我们也只能陪他一起哭。淳压抑住啜泣声。



「不会发生不好的事,因为最糟的情况已经过去了。」



老是挖苦人的淳,此刻的口气竟如此温和。



「如果你爸真的恨你、你妈还有你弟,管他变成骨头还是妖怪,我们都会把他打倒。你爸一定是很了解你,所以才会送你这辆脚踏车。」我也忍不住发表感言。



直人押著太阳穴。



「啊,哭太多头好痛喔。喂,阿大,下个礼拜不要去找A他们,回来我们这里啦!」



阿大摇摇头。



「来不及了,你们看。」阿大卷起左手袖子,手肘内侧有块烫伤的痕迹。「这是他们那群人专属的记号,没有那么容易去掉。要退出那个团体的话,会被揍得很惨。」



淳湿润的眼睛望著我,我点点头。



「阿大,你已经够努力了,现在轮到我们对付他。」



好几次的深呼吸后,恢复友情的四个人各自道别。虽然迟了三十分钟才回到家,我把阿大的事情告诉爸妈,他们也能理解。老爸要我好好支持阿大,我一定会的。



星期一放学,我们四个人一起去隔壁班叫A出来。四张因为紧张而抽搐的脸似乎很滑稽。A对我们笑著。



「干嘛,钱准备好了吗?」



「我们没钱,可是要把阿大要回来。我们找地方谈谈。」淳说。



A跟他的同伙好像很吃惊。



「什么嘛,想反悔啊!那就不能在学校里啰?五点ACE LANE保龄球馆的停车场见,别想落跑。」



「我们不会逃走,你们才不要落跑咧。」直人用发抖的声音丢下最后一句。



我们没有回家,而是来到西仲通一家不起眼的文字烧店。虽然住在月岛,并没有常常去吃文字烧,不过今天就是想吃。我们点了虾卵配起司麻糬还有咖哩配王子面两种口味。阿大非常得意地用七秒喝光整瓶麒麟柠檬汽水。距离跟月岛第一不良少年们的决斗,我们还剩下一点时间。



比起想到我们跟阿大分开将近一个月,不管遇见再怎么可怕的一群人,都无所谓了。五点十分前我们离开文字烧店,肩并肩走在西仲通上,朝运河旁的保龄球馆前进。



东京ACE LANE一向没什么生意,这个时候的停车场也是空空如也,除了我们,不见半个人影。



「你们真的来啦!」手长脚长的A说。



和我们面对面的五个人以A为中心。超大尺寸的垮裤、毛衣,加上一件外套,看起来很邋遢。A盯著自己的指甲,令人不舒服的笑容从未停止。



「怎么样啊,阿大?」



阿大挺起胸膛走上前,九个人里头最高也最胖的就是他。



「我要退出,跟他们三个人在一起。今天你们想怎样都行,就是不许对他们动手。」



阿大似乎已经做好最坏打算。眼看A那群人团团包围上去,一下子缩短跟阿大的距离。



「等一下。」淳大声制止。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举了起来。「动手之前先听听这个。」



说完,淳按下手机的放音键,手机扩音器传出A的声音。



「这样吧,你们一人出十万,一共三十万,既然要救朋友出来,三十万很便宜吧?等你们凑好钱再告诉我。我先暂时帮你们保管阿大啰。」



声音到此结束,淳对我点点头。我拿出月岛警察局岛田先生的名片,跑到A面前交出去。少年课第二组,警视厅巡察部长。看到货员价实的名片,A的脸色丕变。



我走回原位并举起手机,直人也这么做。三个人分别按下放音键。



「这样吧,你们一人出十万,一共三十万……」



三只手机略有差距地传出A的声音。



「那时候淳用手机录了你的声音。这应该是很光明正大的威胁吧?你们如果想早点解决,我们也可以请岛田主任过来。」我说。



「不只是手机,这个档案还存在我、直人还有哲郎的电脑里。你们最好不要对阿大下手。」淳说。



淳看看我跟直人,我们对他点点头。



「不过,你可以揍我们一拳,只有一拳。另外,你们还想在学校生存下去吧?所以从明天开始,阿大跟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样可以吗?当然我们也不会去少年课告状。」



耐著脾气、仍保持奸笑的A丢了一句「知道啦」,然后分别揍了我们一拳。一拳招呼在脸上,皮肤好像烫伤一样发热。不过想到阿大,一拳根本算不了什么。脸颊发热的四个人,不慌不忙地在ACE LANE留下我们的足迹。



或许并没有那么悠哉,但脑海中浮现恶汉在荒野决斗中获得最后胜利的背影。离开停车场,四个人毫无例外地拔腿就跑。迎面而来彷佛春天的微风,我们笑了。



「那个人听到自己声音的时候,表情还真有趣耶。」淳说。



「对啊!」



之前淳把这段录音传到我跟直人的手机里,之后把档案备份到电脑简直轻而易举。蛮力可能比不过,但头脑可不会输给那些家伙。



回到西仲通,各家商店已经开始做生意,文字烧店到处出现排队人潮。仰望耸立在佃的摩天大楼,我们在微风中宛如看见,天蓝色脚踏车横过清澈的空中。



我们相信那不是幻觉。阿大、淳、直人还有我。我们四个人都看见了,绝对没错。



注10:黎曼:Riemann(1826-1866),德国数学家,最重要的贡献是发展非欧几何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