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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色的脚踏车(1 / 2)



那天早上很冷。东京难得气温骤降,走出家门立刻觉得撞到一面由冷空气冻结成的墙壁。吐出长长一道白色气息,彷佛看不见的围巾包覆住脸。我比平常提早出门十五分钟,快步走到集合地点。



位于大川端River City脚下的佃公园,井然有序。春天的隅田川沿岸,堤防上的步道绽放染井吉野樱,是当地著名的赏花景点。不过那时候才二月初,树梢上连花苞的踪影也没有。



我看见直人跟淳已经到了,书包放在阳光照耀的木头长椅上。另一位壮硕的朋友没有现身,说不定再也看不到他了。阿大人在月岛警察局的侦讯室里。心里油然升起一股不安,最后十公尺我小跑步前进。



「早。现在阿大的情况怎样?」



直人有些焦躁地拨拨少年白的头发。



「不知道。我也是早上才接到消息。」



我把书包扔到椅子上。



「你有问原因吗?」



直人突然垂下双眼,一副很难启齿的样子。



「阿大家很惨。他爸因为突然的意外死了,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他跟他弟良平又被警察叫去问话。等一下去学校的路上,如果有记者过来问东问西,老师要我什么都不要说。」



「反正每次有事情发生,有关的人都变成宝,这就是日本新闻的生态。」淳语带嘲弄地说。



「假如记者把麦克风递到你面前,你又会对著摄影机说什么?」我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口气变得强硬。



淳眼镜底下的目光锐利,一脚踢向地下的石子。



「我会说出他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会说那种人死了活该。你跟直人心里也这么想的对吧?」



我不像淳那么有勇气,只能低头看著河面。摩天大楼底下、日复一日流动不息的隅田川平静无波,像一大块铅板。



我们背起书包走去学校。横越小型运河上红色的桥,从佃跨到月岛,淳盯著手机萤幕。



「还有一点时间,要不要去阿大家看看?」



阿大家就在去学校途中、西仲通的巷子里,



「好,应该没关系吧?」直人有点犹豫。



心里害怕老师或警察可能正在阿大家,嘴巴说出来的话却完全相反。



「去看看好了。到时候怎么样的话,我们假装经过的路人就好。况且去的话,说不定可以知道些事情。」



我们逆向走在上班族前往月岛车站必经的文字烧街上。这条路一堆文字烧店铺,十分出名,不过这几年一家家改建成普通民宅,变成每天通勤的上班族居所。虽然地价下跌,市民又开始回流市中心,街道的景象仍能清楚划分成三类:



首先是第一批出现在佃岛、一百公尺以上的高级摩天大楼。亿万豪宅里,每间房子每个月都得花三十万以上的贷款,大概要像直人家那么有钱才住得起;再来是月岛叮内中等程度的公寓。最近这类房子吸引不少在大企业工作的白领阶级;最后一种位于西仲通巷内,自明治或大正时期残存到现在、屋顶是砖瓦或铜板的木造平房。



穿过装饰艺术风格的路口,西仲通上停了好几辆电视台的采访车。一群不用上班的家庭主妇,以及老人们站在路边交头接耳,并不时注意巷里的情形。我因为紧张而四肢僵硬,压低音量对淳开口:



「我们还是要靠近阿大家吗?」



淳看来也冷静不到哪里去。他点点头说:



「都已经过来这里了,去看一下啦!」



顶著少年白的直人也点头赞成。



我们转进宽约一点五公尺、中间属低洼地带、铺著水泥的小巷。巷内的光线突然从白天变成傍晚,到处是不同电视台架起的镁光灯还有吆喝声。巷子里中间左右的地方有一块空地,空地前围了好几道禁止进入的黄色封锁线。



空地中央有一个锁死的水龙头。小时候我常跟阿大拿铝制大水盆过去装水,当成游泳池玩。面对空地的三间大杂院,最靠右边的就是阿大家。倾斜的木造墙壁经年累月下满是脏污,接近地面的地方长了一堆绿色苔藓,屋龄至少有五十年。他家隔壁早就没有人住,破掉的窗户里到处是四处散落、沾满灰尘的家具,封锁线外站著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警察。淳戳了我几下。



「你看那边。」



淳指著自来水管对面的地上。湿透的灰色水泥地板上,有个用白色粉笔描成的人形,看起来又矮又圆。昨天晚上的温度在零度以下,阿大他爸一定很冷吧!我们才停下脚步,警察立刻过来关切。



「赶快去上学。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离开前,我们最后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阿大家。不知道为什么,他家门口的灯泡还亮著。阿大、良平还有阿大妈妈,今天早上发现倒在地上的爸爸:心里是什么感受?光是这么想,眼睛里电灯泡的影像突然摇晃起来,我差点哭出来。



我们往回走到西仲通。三个人因为阿大家的事情,心情沉重到无话可说。拖著脚步往学校方向前进,突然遭到闪光灯强烈攻击,眼前突然伸出一管枪口似的麦克风。



「你们跟嫌犯同校,有看过他吗?他是怎么样的人?」



妆化到无懈可击的女记者,一口气讲了一串。我们被五个大人团团围住,淳的脸色顿时变了。



「不说名字比较好对不对?」我慌慌张张地说。



女记者调整了一下脖子上大型蝴蝶结般的披肩后继续。



「这不是现场转播,之后我们会剪掉。你们见过他对吧?」



「我们是阿大的朋友。」



扛著大台摄影机的摄影师凑了过来。我知道摄影机正在照我,于是垂下眼睛。



「阿大很胖也很大一只,可是他不会使用暴力。虽然他常常挨打,他也不会随便揍人发泄。阿大绝对没有杀了他爸爸!」



这种时候往往很自然地顺著情绪把话说出来。说完最后一句话,我的眼睛早已盛满泪水。淳在背后像泼对方冷水似地丢出一句:



「你们毫不关心阿大被揍得有多惨,结果他那个可恶的老爸一死,就扛著摄影机赶过来。大人的工作真辛苦呀!」



女记者好像习惯了冷嘲热讽。她不理会淳的挑拨,眼神锐利地看著我。



「小野同学家的情况怎么样?」



三个人互看了几眼。学校不准学生乱说话,但我们想帮阿大忙。刚才沉默不语的直人开口:



「阿大的妈妈负责养家,他爸爸的工作不太稳定,而且不管有没有工作,每天都在喝酒。」



不管大街小巷,肯定有这种一大早开始大吼大叫、怒气逼人的家伙。听说阿大他爸在筑地市场送货或打扫,反正就是打零工。



「你对这次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一副想打探消息的嘴脸。



「我们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为什么阿大的爸爸会死?」



我也是一口气讲完一串。



这次换女记者跟她的同伴面面相,穿牛仔裤的年轻男人对记者点点头。



「昨天半夜,喝醉的小野浩太先生遭到两个儿子弃置家门口。早上发现的时候,小野先生已经死了。警方还没公布确切经过,但死因很有可能是冻死。」记者说。



「这样啊。」淳的声音黯淡下来。他想了一会儿说:「所以是意外啰。并不是阿大为了杀人才把他丢在外头,根本是他爸醉到不省人事。」



女记者再度看向男人,男人点头同意。



「嗯,事情没那么单纯。听说大辅同学的确有杀人动机,因为警方侦讯时,他会表示不想管父亲的死活,然后将他的父亲放在门口,后来还浇了一桶水下去。」



我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离开现场。



第一节课,学校临时把学生集合起来。冬天体育馆的地板超冷,头顶上的扩音器传来校长呼吸跟说话的声音。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内容,不过是要我们尊重生命之类,一成不变的话语。



回到教室,我们的导师又依照惯例,用他不冶不热的口气为我们复习校长说过的话。班导的绰号叫做「半调子(Ryman)」,绝对不是那个数学家黎曼(注10),而是salary man的简称。他是个比起教学生,更重视去秋叶原购买限定版钢弹塑胶模型,根本就是个领死薪水的老师。他跟学生之间只存在业务上的关系,我们既不把他放在眼里,但也不至于瞧不起他。因为在毫无关系的情况下,也没必要多去理会。



不过发生了这种事,我总算看清他并不关心我们。结束十分钟左右的训话(就是站在讲台上照本宣科),立刻上起社会课。现在的国中生不得不知道民主主义是什么东西。



班上大部分的人都假装没事,下课时间也没人提起阿大。如果换做是其他学校的学生打架,或是在便利商店偷东西,大家大概会当成茶余饭后的八卦。不过,现在如果是同学家死了人,再怎么样也笑不出来,更何况杀死父亲的人是昨天一起打打闹闹的同班同学。我们班如履薄冰地度过一整天,好像只要有人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全班立刻会从冰上沉人海里,不安的眼神在彼此之间传递。



淳、直人还有我三个人,放学后来到办公室,不抱期待地站在班导的办公桌前。桌上放著像是从游乐场的幽浮抓娃娃机抓到的,前不久某部科幻电影里的人物模型。电影内容反正就是外星人、小精灵还有外星球之类。



「现在没办法见到阿大吗?」我首先提问。



穿著button-down格子衬衫、灰色毛衣的班导神色有些困扰。



「现在连校长跟我都见不到他,你们就算过去了也没用。」



「他在月岛警察局里对不对?到了晚上要怎么办?」直人问。



「我也不清楚。警方大概傍晚以前会继续问讯,然后再送小野同学去少年观护所吧。」



「这样喔。」闷不吭声的淳开口,睁大眼睛盯著班导,像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标本箱里的昆虫。「虽然见不到面,还是可以写信给他对吗?犯人就算关进牢里也可以收到信,电影里都这样演的。」



班导露出不耐的表情。



「写不写是你们的自由,但我不能帮你们送信。」



「我懂了。我们自己会送到警察局,不会麻烦到老师!」淳的声音既尖锐又清楚。



回到教室,我们聚集到淳的座位前。铝窗外,棒球社跟足球社的人在操场跑步。学校发生事情,他们也没办法大刺刺地在操场中央进行练习比赛吧?我瞪著白纸,双手交握胸前。



「每次都跟阿大打打闹闹的,我不知道要写什么。才一天就发生这种事……」



大伙沉默不语至少过了二十分钟。偶尔班上女生打开后门,看到我们三个人之间气氛不对,拿走忘在教室的东西后立刻跑出去。摊在桌上的稿纸是一片白色沙漠,范围比写作文的时候还要宽广。



「不行,一定写不好。」我说。



「没关系啦,写得好也不见得写得多啊!我们现在就想想有什么话想对阿大讲,一条一条写下来好了。」淳看著别处回答。



不愧是聪明的淳。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是好朋友。」直人说。



我用铅笔标好号码,写下直人说的话。



「第二,我们很担心你;第三,需要什么东西吗?」淳说。



我继续写下第二、第三点,自己也想到了第四点。



「写『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们相信你!』怎么样?」



「很好啊,写吧!」



淳红了眼眶。我因为流泪把字写得歪七扭八,但还是努力写下第四点。三个人陆陆续续说出想告诉阿大的话,没多久已经列了十七点,写满三分之二的稿纸。



「这样应该可以了。」淳说。



我们完成写给阿大的信。白色稿纸上,用很丑的字写下一堆废话。我重新念了一次,确定没有写错,结果大哭起来。我把信交给淳,他念著念著也哭了。直人看著我跟淳,自己也在掉眼泪。我们在最后一行留下各自的签名。



「我们去便利商店买信封。」



没有勇气红著眼睛走出学校,我们跑到厕所洗了好几次脸。水很冰,可是让我们冷静不少。结果不止眼睛是红的,连脸颊也被冷水冻红了。我们戳著彼此的脸大笑。这种时候,笑或哭都没有差别。什么也不做的话,大概会崩溃吧!



月岛警察局在过了月岛桥跟新岛桥之后的胜哄六丁目前面。那里离学校有一点五公里,我们仍背起书包走在清澄通上。最前方的天空还有一点点夕阳,但回头完全是晚上的样子了。月岛是填海地,房子都不高,所以天空看起来特别宽广。这天傍晚,天空清澈的程度,令人光是看过去便足以呆站原地,无法动弹。



警察局是一栋白色、普通高度的建筑,门口的停车场一半以上停著警车。我们向四处张望,跟腰间插著无线电的警官说明来意后,穿过敞开的玻璃大门,立刻来到柜台。墙上的黑板写著昨天交通安全示范区域内零人死亡、三人受伤。另外还有通缉犯海报以及更换驾照的顺序等海报。我叫住柜台里面向办公桌的警官。



「对不起,请问少年课的办公室在哪里?」



中年警官放下原子笔走上前。



「你们是月岛国中的学生吧,有事吗?」



淳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跟今天早上送来这里的小野大辅同班,是他的好朋友。我们知道现在没办法见到他,所以写了一封信。我们想把信交给阿大。」



面对我们认真的模样,警官的态度也变了。他立刻去打电话。



「你们等一下。」



我们坐在大厅里的黑色椅子上,等了十分钟左右。楼上走下一个身穿深蓝色风衣的男人,他看了我们一眼。



「我是少年课的岛田。」



我们站起来向他点点头。



「你们是小野的朋友啊!」



我们知道他正上下打量我们的发型、制服穿著样子、书包背带的长度。



「可不可以帮我们把信交给他?」我问。



少年课警官的头型很像TIM(日本搞笑团体之一)的松本,剪了一个小平头,但浏海非常挺。他露出困扰的表情。



「今天他的情绪还有点激动,明天我看情况再拿给他。」



我从书包里拿出信封,交给岛田警官。



「抱歉。交给小野之前,我能不能先看过?」



淳不服气地瞪著他。我赶紧回答:



「可以。请你告诉他,我们明天也会写信过来。」



说完准备起身离开,岛田警官叫住我们,手中打开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黑色记事本。



「请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在这种地方被迫留下自己的名字,感觉真的不太好,不过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报上姓名,在月岛警察局留下会经来过的证据。



我们连续送了四天的信。每天写信的缘故,原以为能写的东西变少,反而出乎意料地越写越多。这几天放学后,我们都会众在淳的座位前写下想说的话。



第二次来到月岛警察局,岛田先生很快就下来见我们。他说看了我们写的信,觉得很感动。离开前,岛田先生递了一张名片给我们。警视厅月岛警察署少年课第二组主任,第二行则是警视厅巡察部长岛田恒雄。好像电视上一播就是两个小时的推理单元剧里的桥段,真的很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