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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性巡礼(1 / 2)



没想到这个时期图书馆里的学生还挺多的,大概是赶毕业论文的四年级生吧!我们便在人潮汹涌的图书馆里查阅去年的报纸。



此村华苗的葬礼日期通知刊登于去年年底三十一日的地方报纸上。她是二十五日凌晨过世的,日期似乎隔得久了点;此时我没想到应是因司法解剖而导致尸体延迟回家,只觉得隔天就是元旦,家属却必须在年关前发出讣闻,想必哀痛不已。想着想着,心理也跟着难过起来。



讣闻上写着“丧主父亲正芳、母亲鶸子、弟弟英生、其他族繁不及备载”,一旁并记载了住址;我们便据此向查号台查询此村家的电话号码。



女人出面应该比较好说话,因此是由高千打电话到此村家。我们坦白的说明事情的原委,自己是华苗小姐死亡时碰巧在场的人,当时误将她的私人物品带走,现在想登门归还。



“应该是她母亲接的吧!”高千放下话筒,她的口吻难得如此沉重,简直可以阴郁形容。“……说会等我们过去。”



“那我们得快去。”



“在去之前——”



“干嘛?”



“先到福利中心去一趟、”



“福利中心?今天应该没开吧?”



“没这回事,至少去年这时候有开。”



“可是你到福利中心区干嘛?”



“买白包。”



“你要带白包去此村家啊?我是不清楚啦,这种情况也该送白包才合礼数吗?”



“我也不清楚,但就算我们是无心的,还是把死者的物品据为己有了近乎一年;所以我觉得应该客气一点,也好表示我们的歉意。”



这倒是,毕竟是要到陌生人府上拜访,越客气越好。



如高千所言,福利中心开着,而且人挺多的。虽然我不确定,在影印机前排队的应该也是赶毕业论文的四年级生吧!



买完写有“奠”字的白包,高千与我走出福利中心,有个年轻女子和我们擦身而过;仔细一瞧,是大学行政人员药部裕子小姐。



她的身材娇小,带着一副无框眼镜,或许算不上美女,却是个极富魅力的人。她将头发往后盘起,露出额头,充满了知性的整洁感。老实说,药部小姐是我喜欢的那一型;或许是对势力虚荣的母亲反弹(原文如此)之故,我格外难以抗拒这种不爱化妆、服饰近乎没品位的朴实女性。



因此,只要在校园中偶然与她打招呼,当天的我便会沉浸于幸福的心情之中;但现在的时机不太对,我无法坦然高兴。不为别的,便是为了四天后鸭哥的婚礼。药部小姐以前曾和他亲密交往过,去年鸭哥说的失恋对象即是这位药部裕子。



说归说,现在回想起来,以失恋二字形容并不贴切。用这个字眼,感觉上像是鸭哥单方面被抛弃;然而实际上却是他们两人为了一点小事意见不合而吵架分手,并非出于当事人所愿。详细过程我不清楚,但若是如此,药部小姐对鸭哥还留有眷恋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当然,即便如此,在她面前我仍无需感到尴尬。虽然无需尴尬,但见了药部小姐总有点心虚,无法像平时那样坦然高兴。



我会心虚,或许是因为受邀参加药部小姐以外的女人当新娘的婚宴吧!祝福这场婚礼,便等于与药部小姐“为敌”,加入排挤她的一份子,非我所愿。正当我如此东想西想之际——



“午安。”



药部小姐浮现微笑,对我们行注目礼并欲通过之际,高千竟然主动向她打招呼并靠近,令我相当惊讶。



药部小姐也有些困惑,却还是停下脚步,微笑说道:



“午安,高瀬同学、匠同学。”



我和药部小姐是在去年平安夜以后才相识的,换句话说,是她和鸭哥分身以后。她知道我与高千通过漂撇学长这层关系,也和鸭哥有交情;但她并未因此心生抗拒,依旧采取友好态度。



“来买东西?”



“我中午没吃,才想来买个面包。话说回来,高瀬同学,你还留在这里啊?今年不回乡吗?”



啊,对喔……我更加被罪恶感侵袭。药部小姐不知道我和高千打算出席婚礼。正当我为此心烦之时——



“不,碰上返乡车潮很累,所以我打算等元旦再回家。”



“所以在元旦前都会留在安槻?”



“对,再说还有鴫田老师的婚礼。”



听高千竟然如此直截了当,我的下颚险些掉到地面上。高千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又是目瞪口呆,又是忐忑不安。



“啊,这样啊!原来如此,你们也被邀请了。”



药部小姐爽快地,甚至是一脸高兴地拍了拍手,让我变得更加僵硬。高千以莫名冷淡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怎么了?匠仔,瞧你像跑出容器的咖啡冻一样,僵着身子摇来摇去。”



“啊?不、不,我没事,没什么,呃……”



“哎呀?是不是顾虑我啊?匠同学。”



“咦?不。呃……”



“你不必担心,其实我也要参加鴫田老师的婚礼。”



“咦?”我很惊讶,但是看药部小姐的笑容,又不像是在说笑。“啊,是、是吗?”



“我也收到请帖了。”



“原、原来如此。”



“当然啦,要说我完全没芥蒂,那是骗人的;不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对方也是这么想,才会发帖子给我吧?要是我不去,反而显得小心眼。”



“嗯、嗯,说的也对。”



她心里怎么想不得而知,但从那无邪的表情及口吻看来,她似乎真的已把和鸭哥间的关系当成往事了。啊,当然,这样较有助于她积极地迈向自己的未来,是件好事。



“——对了,你们俩……”她盘起手臂,饶富兴味的打量我们。我和高千这对组合似乎令他感到意外,甚至感到疑惑。“凑在一起要去哪里?”



“去约会。”



“哎呀——感情这么好,令人羡慕。”



起先药部小姐惊讶地收起笑容,恢复正经表情,但随即又认定是说笑,便和高千一搭一唱起来了。我觉得有点受伤,但仔细一想,又没理由受伤。



与药部小姐分别后,高千注视她的背影片刻,喃喃说道:



“怎么可以这样——”



“啊!”我还以为她在责怪我,于是往后退了一步。“对,对不起。”



“咦?干嘛?匠仔,你道什么歉?”



“没、没有啦!我以为是我说错了什么话,或做错了什么事。”



“不是。”她催促我迈步。“我不是在气你,实在气老师。”



“老师?你是指鸭哥?”



“当然啊!”高千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福利中心。“怎么可以这样?害她得强颜欢笑。”



“强颜欢笑?”



“为了鴫田老师啊!药部小姐对他应该还没忘情。”



“咦?要是这样,不就和她刚才说的完全相反?”



“没错。她是在我们面前强颜欢笑。”



“你怎么知道?”



“你还没睡醒啊?这种事一目了然啦!别的不说,光是她要参加老师的婚礼,就已经很不寻常了。”



“但鸭哥都发帖子给她了,她也没办——”



“所以我才说怎么可以这样啊!真是的。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这么说来,高千,你本来不知道药部小姐也有收到帖子?”



“我今天才知道。之前听过风声,但没有确切证据,所以我才套她的话。”



“真乱来。”



“多亏这样我才弄清楚。真是的,鴫田老师的神经也太大条了吧!”



“的确。发喜帖给前任女友,是有点说不过去。要是隔了很久倒也就算了,才过了一年耶!”



“基本上,鴫田老师的人是不错,但就是有这类问题。”



“哪类问题?”



“该怎么说呢?他总爱显示自己是重视自由、同情达理的人;说的更白一点,就是在怪处上做作的人。”



“在怪处上做作——嗯。”



“所以啦,他为了表示自己不在乎往事,明明没必要,还是邀请药部小姐参加婚礼。可是站在受邀者的立场想想,正如刚才药部小姐所言,要是不去,显得她小心眼、闹脾气;但要是去了,又大受伤害。天底下哪有这么划不来的事?”



“说的也是。”



“为什么不能体谅人家一下?男人真的是——”



“男人真的是?”



“无药可救。”



“的确。”



“你身为同流合污的一份子,怎么不试着反驳一下?”



“无法反驳,因为我也曾出于好意,却不知不觉的伤害别人。”



这种时候,一般人应该会打圆场:不会啦!你不一样啦!不过高千可不是一般人。



“是啊!”她冷淡的从大学正门快步走出。“你要好好记取教训!”



走出正门,便是路面电车的大学前站。我原以为要在这里等电车,没想到高千却说要先回家换件衣服。女孩子真是辛苦啊!正当我如此感叹,“匠仔,你也去换件衣服再来。”她却这么说道。



“咦?要穿丧服啊?”



“不必,我是要你去把胡子刮干净,穿的整齐点再来。我们要进人家家里,所以袜子绝对得换。”



原来如此,言之有理。我会高千约好在大学前站会合,便先行分别了。



回到公寓后,我剃掉了虽然不及漂撇学长浓密、却已数日偷懒未剃的胡渣,并换了双袜子。虽然觉得穿套装较好,但我只有婚丧喜庆用的多用途上下两件式黑色套装,传来真会变丧服,还是不穿为宜。



在约定时间回到大学前站等候片刻之后,高千出现了:看见她的打扮,我吓了一跳。



她穿着黑色夹克与宽领白衬衫,又系了条黑领带:这打扮相当男性化,但说来不可思议,高千穿起来却不像丧服,倒像最先端的流行趋势。不过,我不是为此惊讶。



高千居然穿着长达脚踝的长裙!当然,这也是黑色,而且是有点俗气的褶裙;那对能引诱男人变为恋腿癖的美腿完全藏在裙底。鞋子是半筒靴,同为黑色。



她将自己打扮得一身黑,并以黑色发带将微波浪卷的发丝束于脑后,脸上还带着没度数的眼镜。



“你……怎么啦?高千,干嘛打扮成这样?”



“怎么,很怪吗?”



“不、不是怪,当然很好看,可是,简直就像……该怎么说咧?就像——”



“就像?”



“就像修女一样。”



我扯到哪儿去啦?连自己都觉得啼笑皆非。然而,对于见惯了平时的她的人而言,的确这能这么形容。



“是吗?那就好。”



“咦?”



“毕竟是要去吊唁死者,平时的打扮太花俏了吧?”



“嗯,也对。”



或许因为刚见过面之故,我忍不住联想到药部小姐的装扮。实际上,高千会特意戴上眼镜,显然是因为药部小姐而生的点子。不过药部小姐与高千的相异之处,便在于高千毕竟是高千,即使打扮得再朴实俗气,依旧无法掩藏那冰冷冻人的氛围;比起平时花俏又奇特的装扮,现在这个样子甚至更能显出她的美貌。



我看的茫然出神,竟没发现电车已停在眼前,片刻后才慌忙跟在高千身后上车。



电车相当拥挤,高千与我都抓着车门附近的吊环。



“——他们好像是有钱人。”



高千一面摇晃,一面喃喃说道。



“谁啊?”



“此村家”



“你怎么知道?”



“他们家位于高级地段,往市中心的交通便利,位置良好,四周又安静;不知道一坪要多少钱?”



“你又不是本地人,竟然这么清楚。”



“是你太无知了。”



经过二十分钟,我们抵达了市中心。下来电车后,高千循着电话中听来的路线寻找目的地,直到傍晚五点左右,才找到了位于闲静住宅区中的此村家。



此村家并非我所想象的豪宅,虽然是座两层建筑的洋房,但面积并不大;说的不客气一点,和周围的房子一比,甚至显得有点寒酸。



如高千所言,这一带地价似乎相当高,壮观的大宅邸四处林立;唯独此村家不同,连车库都没有,只在玄关旁搭了个简易车棚。倘若纵向并排,勉强可以停两台车,但由于形状细长,看来颇像个小型长屋。那儿停着一台绿色的四轮传动车,险些突出到路面上去。



我们按下对讲机并告知来意后,有个头发斑白的微老女人出来迎接;她说她是死者的母亲此村鶸子。



高千低头示意。“能让我们上柱香吗?”



说着,鶸子女士领我们前往一间宽广的和室,神龛便设在房里。



高千坐下之前,先把事前备好的白包交给鶸子女士。



“还让你们费这些心思,不好意思。”



黑框中有个活泼伶俐的女子正开怀笑着,她就是此村华苗,享年三十二岁,但看来只有二十岁左右。她确实是去年平安夜横卧于<Smartt·In>之前的女子,但不知何故,她的笑容和当时的脸孔怎么也无法叠合。她是那种以周遭之人的幸福为自己幸福的人——虽然我没有任何根据,却却对她产生了这般印象。



神龛之中有尊金色佛像,但我分不出是哪种宗派,因此完全不懂烧香的方法,只好模仿高千的动作,合掌参拜。



我们虽说不用忙,鶸子女士还是将我们领到桌边,端出茶与茶点,并沉稳的切入主题。



“你们说有我女儿的遗物……”



“对,就是这个。”



高千将“礼物”放到桌上,并再一次复述与漂撇学长的物品混在一块的来龙去脉。



“——所以我们认为,或许这是华苗小姐买的。”



鶸子女士不知有无听见高千的声音,只见她在说明结束后,依然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礼物”。



那白色的鬓发,看起来宛若厌倦生活且厌倦这股厌倦而生的心灵年轮;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似乎已到达将持续厌倦的惰性转化为生命力的境界,双眼的光辉并未失去。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华苗小姐应该也是这种类型的女人吧——正当我暗自寻思时,鶸子女士终于开口。



“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鶸子女士的视线是朝着高千,因此我交给她应对。



“不知道,我们没拆封。不过从包装纸判断,应该是在案发公寓一楼的便利商店买的,不会错。”



“是吗?事情的经过我非常明白了,但我觉得这东西我们不应该收。”



“这么说来,你认为这不是华苗小姐的物品?”



“不,应该是华苗买的没错,但她并不是为了家人买的,该收下这物品的另有其人——”



“是谁?”



鶸子女士的视线再度从高千落到桌上的“礼物”。



“听你的说法,华苗跳楼时,你们正好在场?”



“是的,那又——”



“华苗她——”鶸子女士仿佛至今才突然发现我的存在似地,将视线转向我。“华苗她真的是自杀吗?”



她的语气平淡,言词却令人意外,因此我一时之间大为困惑,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由的转向高千;鶸子女士说的话,便以我为转播站而投向高千。



“这话……”高千非常冷静的接下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你一定觉得我说话没头没脑吧?可是我的女儿真的是凭自己的意志跳楼的吗?”



“就警方的见解——”



“嗯,警方的见解我很清楚。他们说死因是全身挫伤,无庸置疑。不过你们认为呢?你们人在现场,华苗她真的是——”



鶸子女士一旦住口,端正坐姿。



“华苗和人订婚了。”



这话似乎连高千也感到意外,感觉得出她吞了口气。



“本来预定在今年春天举行婚礼的,男方早已下了聘,日期和会场都已敲定了。我的女儿真的一脸幸福,为何会突然自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有什么烦恼?我们完全不明白。”



鶸子女士的口吻依旧平淡,并不因没能在女儿人生的最后一刻理解、关怀她而惭愧,也未因女儿先自己而去而表露自私的愤怒,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她的口吻带有这份谦虚。



换句话说——这个人并非那种决不允许孩子对自己有所隐瞒的人。



世上有许多父母决不允许孩子有秘密,他们错以为这是为人双亲的义务与爱;因为这个误解,面对孩子自杀,他们在悲伤之前总是责怪孩子对自己有所隐瞒,或是在严肃地接受一条生命逝去的事情之前,先气愤孩子“逃到”自己无法支配管理之处。



然而鶸子女士并无这类“误解”。华苗小姐已死了一年应该不是原因;不会误解的人,即使不给予冷静期间,依旧不会误解。



“——你刚才说,”高千迅速地碰了一下‘礼物’。“应该收下这个的另有其人,莫非是指……?”



“对,我就是这么想。这个礼物八成是华苗买来送给未婚夫初鹿野先生的,我想不出其他人选了。当晚,华苗应该是打算将礼物交给他,却不知何故跑到那种地方……”



“这么说来,案发的那座公寓,您从前……”



“完全没听过。华苗有没有听过,我不知道;但至少她没在那里住过,也没听说她有朋友住在那里。当然,初鹿野先生住的不是那座公寓,他说他也完全没头绪。所以我才不明白,为何华苗会选在那里。”



“当天——”高千露出自律般的犹疑,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华苗有任何异常之处吗?”



“警方也问过这个问题。没有,非常普通。”



“那天她照常去上班?”



“对,后来她先从上班的邮局回来一趟,说要在朋友家开圣诞派对,会晚一点回家。”



“她这么说时,神态也和平时无异?”



“完全没有异处。”



“那华苗小姐在派对上的神态呢?”



“也很普通,事后我们有问过那位朋友,她说华苗和平时没两样,甚至还玩的挺开心的。”



“是吗……”



这么一听,华苗小姐的确不像自杀,更何况她也没留下遗书。不过折好的大衣和摆齐的鞋子等现场状况,又显示她是自杀身亡。这究竟是……



“冒昧请教,那个派对是几点结束的?”



“我记得那位朋友说华苗是在十二点以前离开她家的,但详情我不清楚。”



“那位朋友是谁呢?能否告诉我名字?”



“为什么问她的名字?”



“我猜测华苗小姐可能是打算将这个‘礼物’送给参加那场派对的某个人。”



“啊,原来如此,或许真是这样。那位朋友姓吉田,吉田幸江小姐。”



“您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吗》”



鶸子女士起身,拿了本手册回来;在高千的眼神催促下,我借了原子笔和便条纸抄写。



“我们会去找这位吉田小姐谈谈。还有您提到的未婚夫,我们也想和他联络,能否请您告知他的联络方式呢?是姓初鹿野,对吧——”



“对,他叫初鹿野守夫。”



我再次动笔,抄下初鹿野的住址;为了慎重起见,连他上班的公司也——



正当此时,喇叭声打响;我一惊之下,力道使得过猛,原子笔间竟戳破了便条纸。



“怎……怎么回事?”



“对不起,是我先生。”



“咦?”



在我们交谈期间,喇叭声丝毫不停止,以倒抽神经的短促节奏执拗的响着。这已经不光是嘈杂,甚至令人发毛。



鶸子女士看了看头顶上;事后回想起来,她是在期待“他”从二楼下来。但她随即叹了口气并起身。



“失陪一下。”



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似乎是爬上了二楼;不久后她下楼来,由玄关走出门外。



高千走近客厅的玻璃窗,我也跟着从窗户往外窥探。



玄关前停了辆亮银色的房车,便是那台车不断地鸣喇叭。车主似乎想进车棚,却被绿色四轮传动车挡住;看来车主是想让那台车让开,才狂按喇叭的。



刚才鶸子女士说是他先生,那么开这台车的应该是华苗小姐的父亲此村正芳。四轮传动车是属于此村家或他人之物,不得而知;但不管是不是,这个家的主人正芳先生不过是想进家门而已,有必要这么狂按喇叭吗?



走出门外的鶸子女士坐进四轮传动车并倒车到路上,空出位子给房车。



房车进入车棚低端并停住,四轮传动车亦驶回房车车尾后,两台车顺顺溜溜的纵排于“小型长屋”之内。



从房车里走出的,是有着一头蓬松白发、穿着西装的男人;看来他便是华苗小姐的父亲。



疑似正芳先生的微老男人没瞧上从四轮传动车走出的鶸子女士一眼,快步的经由玄关走入家中。



当他通过前方的走廊时,发现了待在和室中的我和高千。



“——你们是?”



他如此问道。



在这种时刻,我最能体会高千陪同的好处。虽然不知正芳先生的职业为何,但他似乎怀有持续威吓他人的强迫观念,眼神锐利的直像某种偏执狂;我被他一瞪便无法动弹,高千却若无其事地向他点头示意,真是了不起。她的魄力完全没输给对方,甚至还有余力浮现笑容;就这点看来,或许高千比他还高明。



“打扰了。”



“你们到底——”



他开口追问之际,鶸子女士正好走进来;她简单的说明原委后,又将高千与我介绍给他。



“……华苗买的东西?”



然而,正芳先生完全没注意高千与我,他的眼睛直盯着桌上的“礼物”犹如瞪视杀父仇人一般,反应只能以异常形容。



“里头是什么?”他歇斯底里的大吼,逼问鶸子女士。“里头装了什么?华苗到底买了什么?她那晚究竟买了什么?到哪里去——”



“不知道。”



“不知道?你说你不知道?还没开过吗?为什么不快点打开?”



“不能开。”



“说什么蠢话!拿过来!”



正芳先生推开鶸子女士,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扑向桌上的“礼物”。就哲学角度来看,那态度宛若在玩具卖场争夺商品的幼稚园小孩,既滑稽又丑陋。他这种过度的反应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行!”



眼看着正芳先生就要扯破包装纸,鶸子女士连忙从他手中夺过“礼物”。



“你干嘛?”



“我说过不能开!这不是我们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这是华苗买的吧?”



“首发于轻之国度。如你喜欢,请支持正版。”



“没错,但是这是要送给初鹿野先生的。”



还不确定赠送的对象是否为未婚夫,鶸子女士便已如此断定。



“那又怎么样?有什么关系?”



“不能开。”



“管她是要送给谁,这是华苗买的,是我女儿的东西。爸爸看女儿的东西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当然可以看!这是为人父母的责任啊!了解女儿,是为人父母的责任!”



看来这个丈夫与妻子鶸子女士正好相反,是个典型的“误解”父亲——或许是方才慑于正芳先生之威的反作用力影响,我有些刻薄地想到。



“老公!”



我险些软了腿,这是股令肝脏瞬间为之冻结破裂的严峻魄力,没想到会是出于鶸子女士之口。当然,害怕的不只我一个。



正芳先生宛如被母亲斥责的幼儿一般,恨恨的抖着嘴唇,怒视妻子;但他随即又别开视线,踩着几欲踏穿地板的猛烈脚步走出房间。到最后,他依然没瞧上高千与我一眼。



“——很抱歉,见笑了。”恢复原先静谧表情的鶸子女士深深地低下了头,将‘礼物’交还高千。“自从我女儿死后,他一直是那个样子。”



我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但仔细一想,具体上是“哪个”样子,我根本不明白。总之,应该和以前不一样吧!



“不,您不用放在心上。打扰您了。”始终不变神色的观察整个经过的高千,迅速地低头致意。“我们会到初鹿野先生与吉田小姐的府上拜访,若是有任何进展在联络您。”



“谢谢你这么费心,不过,不好意思,请别麻烦了。现在我先生都变成那个样子了——”



“我明白,那我就随意了。”



“嗯,请随意。”



仔细一想,我实在搞不懂要随意什么,但高千与鶸子女士却默契十足的相互致意。



告别鶸子女士,离开此村家后,高千突然转过身去。



“怎么了?”



高千仰望着此村家的二楼,我循着她的视线一看,发现窗帘唰一声地拉上了。



“那是……?”



猛然瞥见的那张脸孔上有着乌溜溜的头发,因此不是正芳先生。这么说来——



“应该是弟弟吧!”



“弟弟——华苗小姐的?”



“报上刊登的家族成员,你也看到了吧?华苗小姐有个弟弟,名叫英生。”



“难道他在家?”



“应该在吧!你看——”高千以下巴指了指停在房车后的四轮传动车。“车子还在,我想本人应该一开始就在家里。”



“那他为何不下楼?”



“不晓得。”



“她对姐姐的遗物没有兴趣吗?”



“假如没兴趣,应该不会趁来客回家时偷看他们。”



“说的也是。还有,假如那台越野车是英生先生的,为什么正芳先生狂按喇叭时,他没有出来?”



“谁知道?或许有什么原因吧!总之,先去找华苗小姐的未婚夫吧!”



天色开始转暗,对我而言,已是喉咙粘膜开始渴求发泡酒的时段——尤其是在正面见识那种“误解”父亲之后。



“打铁要趁热啊!”



“该趁热吗?”



“什么意思?”



“不,我总觉得……好像扯出了不该看的东西。”



这肯定是本能的呢喃。



是因为见了在女儿死后却仍旧执着于“支配”的正芳先生吗?此时的我便像在不知不觉间被可怕的病原细菌侵蚀全身一般,有种充满生理嫌恶感的不祥预感。



“匠仔——你可以不去。



“咦?



“没道理硬要你看不想看的东西啊!



事后回想起来,此时的高千应该也有同样的预感。



“那你呢?你还要继续?



“我会一个人继续下去,直到‘礼物’平安送达应得的人手中。你可以回去了。”



“不,我也去。反正回去也没事干——电话我来打吧?”



“为什么?”



“呃,既然要一起去,我也得帮点忙嘛!你瞧,刚才全部是你应付的。”



“嗯,你的好意我心领,不过电话还是我来打吧!这种电话由女人来打,事情往往会进行的比较顺利。”



“嗯,那倒是。”



“话说回来,那种父亲还真是到处都有。”



“那种父亲……你是说此村先生?”



“或许他有他的理由,”高千犹如欲将不慎想像的情景挤出脑外一般,大大地扭曲脸孔。“但我最受不了这种人,真的。男人不管到了几岁都是只顾自己,依赖周围的人。”



起先高千的语气只是闲聊程度,最后却降到冰点以下,而且不像在对着我说话,反倒变为某种独白。向来与他人保持物理、精神距离的冷酷高千做出这种人物评价,或许也可说是“反应过度”;但当时我只猜想她是心情不好,没放在心上。



我们在电车站台牌附近找到了电话,高千打到初鹿野先生家中,但他似乎不在。



接着她又打到上班地点,接电话的职员说他外出,预订于晚上八点左右回来。



高千表示届时会再回电后,便走出电话亭。



“怎么办?还有两个小时。”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也好,不过我们先回大学一趟好不好?”



“好啊!要干嘛?”



“我想去<Smartt·In>看看。”



“咦?”



高千穿越斑马线,一面朝电车站牌所在的安全岛上走去,一面说明。



“刚才我们不是也谈到了?去年平安夜在友人吉田小姐家举办的圣诞派对。华苗小姐或许是打算把这个‘礼物’送给参加派对的某个人;你觉得这个假设如何?”



“还能如何?或许是,或许不是。”



“不过,华苗小姐离开吉田小姐家的时间若真的如她母亲所听说的,是在午夜零时以前的话,这个假设在时间上便难以成立。”



“你的意思是,她跳楼的时间是午夜零时过后,而当时‘礼物’在她的手上;换句话说,她没道理在离开派对后才去购买‘礼物’对吧?”



“没错。”



“可是,说不定华苗小姐是更早买的。或许她在前往派对之前便已买好,并带往会场,却因为某些原因没送成,只好又拿回来。”



“对,也有这个可能,所以我才想确认一下。”



“确认?怎么确认?”



“询问<Smartt·In>的店员,去年平安夜华苗小姐是在几点左右来店的。”



“这太难了吧!他们一天不知得面对多少客人,更何况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不可能记得的。再说那种店多半都是学生打工,搞不好当时的店员已经离职了。”



“你说的有理,但我们姑且试试看嘛!失败了也没损失啊!”



高千都这么说了,我也没理由否决她的提议。我们再次在路面电车上摇晃了二十分钟,于大学前下车,步行前往<Smartt·In>。



到了店门前的路上,我不知不觉地止步,高千也停了下来;我们两个仰望<Smartt·In>楼身,此时夜幕低垂,看不清公寓轮廓,却可看见安全梯的照明亮着。我的视线被吸向最上层。



华苗小姐就是从哪里跳下来的……如今一想,竟生不出半点真实感。或许是因为我不认识生前的她,但对我而言,就连曾目睹华苗小姐仰卧于路上之事都不带半点真实感,宛若梦中发生的事一般。



<Smartt·In>店里满是客人,每个店员都忙碌的四处走动,实在不是叫住人家问事情的气氛;至少若是由我出面,他们肯定不会理睬。



此时高千的美貌便有绝大功效。有个年轻的男店员正懒散的蹲在地上排列商品(换句话说,他看起来最闲),高千见状便走向他。



“呃,打扰一下。”



“咦?干嘛?”



刘海垂在额头前的他起先极不耐烦地回过头来,但一见到高千,背上便如插了根芯棒似地,刷一声站了起来。



“啊,是!你好!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去年的平安夜是谁站收银台吗?”



“啊?”



“去年的平安夜,有个客人买了这个——”她展示“礼物”给对方看。“我想问这件事。”



“去年吗?呃,店长——啊,对了,他去送货。”



超商店长为何得送货?我觉得不可思议,事后才知这家店从酒店时代便有送货到常客府上的服务,现在开了新店,服务依然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