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化现(2 / 2)
男子已经不再懊悔和遗憾,八年多的时间,心中只有岁月带来的回忆累积。
夫人的娘家在长野,所以,博士回来这里了。
又一个疑问解除,男子感觉到确定要执行任务的念头正一点一点萌芽。
「二十九日黎明执行。」
男子轻描淡写的说明计画。焦躁从其他三人脸上消失,浮现平静的表情,接着,四人迅速确实的分头行动:安排车辆、能够直接载博士一行人回本国的飞机,准备闯门对于男人们而言是例行公事,立刻便就绪。
(注;日式建筑中山形墙上的人形板。)
*
出乎预期的情况,令两个男人在黑暗中一动也不动,反复粗重的呼吸。
「怎么办?先撤退吗?」
教授努力假装平静的问。
「不,不行。如果错失这个机会,大概就再也抓不到博士了。他起码又好几年不会现身。」
男子立即否定教授的提议。恐惧和混乱消失,内心涌现熊熊的斗志。
「一定要在今晚抓住他们。三个人就够了。」
「可是,健他……」
「待会再解决。一切结束之前,先保持目前的状态。」
听到男子不容分说的语气,教授只是轻轻点头,不再多话。
「你和亚历山大在这里等。如果有它在,应该就不会突然受到袭击,我去警告坦克。」
男子话一说完便开始在黑暗中移动。他将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在眼睛和耳朵,确认黑暗中是否有其他人存在。
*
三天前。
男子拄着拐杖出门散步。今天有确切的目的,也或许是心理作崇,走路的速度也较快,比平常早出门是有原因的。
今天留下亚历山大出门。如果看到牧羊犬的身影,就会泄露自己的行踪。
男子环顾四周,一确定附近没有人,马上迅速进入林中,隐身在树荫下或草丛,身法轻盈、动作机敏的爬上斜坡。
绕一大圈前进,他看见管理员的家就在不远处。
「奶奶,我出门了。」
耳边响起鲁卡清脆的声音,男子将头缩进低矮的树丛后。
他看见绑马尾的少女提着篮子,朝气十足的跑了出去。
老妇人出来目送孙女离去,或许是要修整庭院,又提着篮子慢慢下斜坡。
大门似乎没有上锁,玄关的拉门依旧敞开。
男子等老妇人走得够远,一溜烟悄悄溜了进去。
静待眼睛习惯乱七八糟的漆黑屋内后,男子寻找电话和厨房。
男子猜目标大概在电话旁边,也确实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它。
按键电话旁的墙上,果然安装着灰色的钥匙盒。
管理员的打扫工作提醒了他,管理员夫妇应该会保管别墅的备份钥匙。
但愿钥匙盒没有上锁。
男子如此祈祷,食指一搭上把手,它发出「叽」的一声,拒绝开启。
呿,上了锁啊。
男子发泄怒气的使力一扯,感觉门嘎一下的打开了,原来只是纯粹难开而已。
其中吊挂着好几支装了老旧钥匙圈的钥匙。
男子迅速的扫视钥匙圈上标示的名称。
伊势崎。
最角落的红色钥匙圈很轻易便被发现上头写着这个名字。
男子快手快脚的拆下那个钥匙圈上的钥匙,替换成口袋中预备好的假钥匙,再放回钥匙盒。按照情况来看,男子猜测管理员短期内不会使用博士别墅的钥匙。
男子将钥匙放进口袋,和来的时候一样一溜烟跑出屋外,静静的走下坡再冲进林中。
*
男子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移动。
一股热意在脑海中翻滚。
他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适度的兴奋很好,但是过度的兴奋会误导判断。
男子试图客观的观察自己。怎么样?我欠缺冷静吗?
夜幕低垂,脚步踏在草上,发出规律的声音。
手脚还正确的在动。我还没问题。
四人分头从斜坡底下往上爬,包围博士的别墅。差不多快到坦克待命的地方了。
这么一想的一瞬间,男子意识到强烈的刺激呛鼻味。
他全身抽动一下,僵硬不已。
这个气味是……
这是记忆中的气味。这个味道在短短几分钟前,遍洒俯卧在地的健周围。
「坦克。」
男子不禁低呼。
他看见有人坐在绣球花丛的对面。
「是坦克吗?」
那个人一动也不动。
男子架起安装灭音器的手枪,屏气凝神的绕行绣球花丛。
坦克一脸惊讶的坐着。
周围笼罩着刺激的强烈芳香。
坦克放松的双手抱膝。
男子悄悄伸出手,触碰如同其名、像装甲车一般健壮的结实身体。
下一秒钟,坦克的身体大幅斜倾,无声无息倒向地面。
一把短刀深深插在他的脖子上。和健完全一摸一样,几乎没有流血,被人施以毫不犹豫的一击。
男子意识到自己的呼吸紊乱。
他缓缓环顾周围。
看着坦克死不瞑目的眼睛,他对着黑暗中发问:在哪?你在哪里?现在也在黑暗深处看着我吗?
总觉得好像有数不清的人在周围,又好像是完全空无一人。
博士?你在哪里?
男子不断的对着黑暗发间。
*
前一天早上。
一切准备就绪。他们感到心情舒畅,为晚上的行动做准备,好好休息。
男子也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带着亚历山大出门散步。
少女在半路上蹓跶。那个篮子放在她脚边。
「你在做什么?」
男子平静的问她。
「我以为您已经回去了呢。」
少女一脸使性子的表情,回头转向男子。
「因为这几天都没遇见你。抱歉抱歉,工作很忙。」
「大人都是一个样。老是把工作挂在嘴上。」
「我帮你吧。」
少女好像稍微心情好转,看来她似乎是在这里等他出现,女孩儿家的企图令人莞尔。
「我在采集紫茉莉的种子。」
「噢,真的。全部都已经结成种子了。」
或红或黄的花辫都已凋谢枯萎,中心附着一点一点的黑色种子。
那一带全是紫茉莉的群落,数量相当多。
「您采黄色紫茉莉的种子,我采红色的。」
少女一本正经的对男子下指示。
「OK。」
亚历山大在后面摇尾巴,乖乖坐着。
男子伸手摘种子,将一大块黑色种子托在掌心,它的外形俐落优美。
「长得好像灯笼,真令人怀念。有几年没摘紫茉莉的种子了呢?」
男子自言自语的说。
「不可以摸鱼唷。」
少女以小大人的口吻提醒。
「是、是。」
男子耸了耸肩,试着以手指捏烂掌中的种子,湿润的白粉瞬间从中满溢出来。
是啊,这就是紫茉莉,已经完全忘了这称东西的存在好多年了。
「要采集多少?」
「越多越好。因为我要在家里做香粉。」
少女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坚定说道。
「好!」
两人一面闲聊,一面摘种子。
少女摊开在地面的手帕上,聚集越来越多黑色种子。
「好棒,采集了这么多!」
少女看着逐渐累积的种子,高声欢呼。
男子专注的采集种子。
一旦开始采集,就会欲罢不能。那里也有,这里也有,脑满子只有映入眼帘的黑色颗粒。男子想起了小时候,曾经在公园的树荫底下,忘我的捡拾被杂草埋没的橡实,直到天黑。
总觉得时间静止了。
阳光穿透树叶缝隙照在两人和紫茉莉上,无聊的亚历山大在两人身后甩尾巴。
男子将掌中积累的种子,轻轻的倒进少女掌中。
「涂上真正香粉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男子对少女说。少女将装了种子的手帕打结。
「是吗?」
她的声音听来非常冷淡,令男子心头一怔,但少女下一秒钟抬起头来,又是一脸无忧无虑的笑容对着男子。
「谢谢您。我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
少女和男子互相挥手,各自踏上了岔成两条的路。
*
前晚日落的同时,开始准备行动。
四周沉入寂静之中,众人活力充沛的在屋内四处走动。
首先,必须整理屋内。他们完美无暇的将房屋恢复成进入前的状态。用到一半的卷筒卫生纸的量、堆积在玄关角落的枯叶状态,任何细节也不放过。
一开始进入屋内时,早以数位相机拍照记录一切房屋状态,回复原状的工作紧锣密鼓的进行。使用过的机材包装好放在玄关旁以便搬出去,完事后卡车抵达时,就能立刻堆上车。屋主大概作梦也没想到有人在这里住了好几天。
然后他们默默穿上自己的装备:防弹背心、针织面罩、靴子和雨衣。
虽然天气预报是晴天,但仍必须做好夜露湿衣的准备。
所有准备结束,他们默契十足的互相点头示意。
众人沉默的在黑暗中解散,赴往各自的岗位。
漫漫长夜开始。
呼吸声和心跳声在不知不觉间重迭。
冷静。要冷静。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感觉,相信使自己存活至今的直觉。
男子深呼吸,集中精神。渐渐好像成功冷静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冷静的侦测周围的动静。
没有人,这里没有半个人。
男子睁开眼睛,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
多么荒唐啊,必须坦然接受敌人的技术与能耐优于己方的事实。贸然离开很危险。既然如此,只好先跟教授和亚历山大会合,再从正面突围;我方有火力强大的枪械,纵然博士是再强的士兵,肯定也带着不良于行的孩子。
男子再次深呼吸,再度在黑暗中迈开脚步。
但是,自我安慰立刻转变为强烈的不安。
好安静。未免太安静了。
不管怎么到处走,也找不到教授和亚历山大的身影。
这个斜坡并非相当宽敞。
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男子一面和像雪球般越滚越大的不安交战,一面耐着性子到处寻找,但是毫无所获。
姑且不论教授,找不到亚历山大更令人费解。如果低声呼喊,即便距离相当远,也应该也会飞快的冲过来。如果有人试图伤害它,它会顽强反抗。
它的敏捷度和运动能力凌驾于受过训练的人类,就连「汉德勒」也不可能赢得了它,任何人在用枪指着它的那一瞬间,就必须做好气管被咬断的心理准备。亚历山大消失无踪是怎么一回事?有人对它下了什么药吗?
男子一直忍着想要发足狂奔的冲动。
直接闯入吗?先行撤退,重新展开行动吗?
男子焦躁的思考。从状况来说,先行撤退另谋他法才合理。失去两名伙伴,剩下的成员也下落不明。而且,独自进攻在屋内闭门不出的人是不可能的事。
结论出来了,但男子仍无法采取行动。
我想闯入。
男子的内心如此吶喊。不,那只是表面上的理由。
我想见博士。论如何都想和他见上一面。我想当面听他的声音。然后,我想见一见遥。当时,他和我隔着火焰,身在同一个地方,和我一样受了脚伤。我想和他互诉那一瞬间。
如此希望的心声在男子脑袋中喋喋不休的响起。
我想见他们。我一定要见两人。
有生以来第一次涌起如此强烈的情感。
我想见他们。见了之后,自己愿受千刀万剐。如果这次在这里让他们逃走,意谓着将有严厉的惩罚等着自己,因为已经不可能有下次挽回的机会。
男子谨慎的展开行动。
他架起手枪,小心翼翼的朝斜坡上的博士家而去。
*
博士家的灯光熄灭了。
男子在玄关附近松了一口气,摸索口袋中从管理员家偷来的钥匙,冰冷的钥匙触感比任何事物都更令他心安。
好。这下一片漆黑反而好。
男子屏气凝神的集中精神,再度侦测黑暗中的气息。
没有人。这间房子四周没有任何人。
男子悄悄靠近玄关,伸长手臂,将钥匙插进钥匙孔。
钥匙正好纳入钥匙孔,顺畅的转动。
大门缓缓开启。大门对面绵延着浓重的黑暗。
男子望进那片黑暗中,蹑手蹑脚的一脚踩进去。
那一瞬间,脚底下有粗糙的触感,靴底发出刺耳的声音,脚底一滑,发出了有物体弹开的闷响。
心脏瞬间冻结。
完了!
下一秒钟,有什么在屋子内侧闪了一下。
男子反射性的举起手,架起手枪。
「汉德勒,你竟然有胆上门。好久不见啊。」
巨大的声音响彻屋内,男子目瞪口呆。
是博士的声音。确实是博士令人怀念的声音。但是有点不同。这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男子抬起头来。
看见一台大电视摆在玄关内侧的客厅桌上。
有人正从那台电视萤幕中对他说话。
画面的粒子粗糙,感觉是故意使画面模糊不清。
博士?
男子仔细注视画面,凝眸细看。
画面中是博士的面貌。但是,总觉得有点古怪,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感受?
「怎么了?八年不见,一声招呼也不打吗?我们原本不是同事吗?亚历山大帮了你很多忙吧?」
画面中的那张脸语调悠哉的说着。没错,这确实是博士的说话方式。无论是天大的好消息,或者天大的坏消息,他总是像这样从容不迫的说话,所以面对面时,自己仿佛总是变得无能,总会感到焦躁不安。
不过,这个声音不对劲。博士的声音没有这么尖锐。为何是这种奇怪的声音?简直像是对声带动了手脚——
「我等你很久了。日本的『BUG』最好换更聪明一点的家伙。明明应该定期监视这间房子,却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察觉到我回来,令我等得不耐烦。」
男子心头一惊。
仿佛要将画面看穿似的死盯着它。
我看过这张脸。而且是非常最近的事。来这里之后、不久之前。男子咕嘟的咽下唾液,张口结舌。
是管理员。
从画面中注视男子的,就是自己从她手中偷走钥匙的管理员老妇人。
天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男子的思绪一片混乱。
那确实是女人。看起来脸色不佳,身材削瘦,老态龙钟。
博士离开美国,接受变性手术,变成了女人。所以才能逃亡整整八年,而且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老妇人严重驼背。明明骨瘦如柴,手臂却肌肉隆起。弯腰是为了掩盖身高吗?
「喂喂喂,你终于发现了吗?我回来日本时,好久不曾以『伊势崎博士』的打扮现身。『BUG』好不容易发现我,拍了照之后,我又恢复成女人的样子。如今完全习惯了这副模样。我这才明白,动物原本都是雌性,后来才辛苦变成了雄性。我的声音也变成了这样,不过,你对我说话时,我还是紧张的变声了,幸好因为生病而面容憔悴,你完全没有认出我。」
男子的脑海中,浮现了装在篮子里的药袋。
止痛药。那是博士在用的止痛药。遥已经坐在轮椅上生活了好几年,如今不可能还使用止痛药。看那副憔悴的模样,博士肯定已经是重症末期了。有吗啡、奎宁。在别墅和管理员家来来去去的期间,他也一直在服药。
「怎么样?钥匙放在很容易找到的地方吧?钥匙孔和大门都事先上了油,以便你进来。」
原来大门悄然无声的缓缓开启,是设计好的在等我的。
「病情恶化得比想象中更快。在这间房子和管理员的家之间来来去去相当折腾人。真丢人,如果更有体力的话,我也想和你们正面对决。饶是精明如你,好像也没察觉到位于斜坡上的这间别墅和管理员家后面的悬崖之间连通的,如果抓住藤蔓爬上爬下,不到十分钟就能来去自如。因为从你们监枧的房子,看不见这间房子的后面。假如有机会的话,你可以看一看后院,一出后门就能看见管理员家。」
博士在管理员家和别墅之间来来去去。一人分饰两角。所以只露出手是理所当然的。如果现身,马上就会暴露出博士和管理员是同一人。
「亚历山大呢?教授人又在哪里?」
男子下意识的叫道。
他踩进屋内一步,脚底下又有什么缓慢的东西弹开,滑不溜丢的,令人感到不愉快。
「哎呀,我把亚历山大要回来了。话说回来,它原本就是我制造出来的,它也马上就认出我们。如同你所察觉到的,它乖乖的回到了我们身边。」
电视中的博士,以像是在施行催眠术般的语调,慢慢的持续说着。
博士身在哪里?摄影机在哪里?
男子在黑暗中左右张望。
忽然间,男子在黑暗中感觉到某种动静。
有人在附近。
「遥(yū)?在那里的是遥吗?」
男子进一步踏入屋内。
眼睛逐渐习惯黑暗,他察觉到电视旁有人坐在某种沉重的东西上。是轮椅,有人坐在漆黑房间的轮椅上。
「哎呀,不要那么随便叫我孩子的名字。他可是被你们夺走母亲的孩子唷。你们知道自己的母亲在眼前被夺走的孩子,会受到何种打击吗?」
博士语气中略带焦躁的低喃道。
「而且,你叫错我孩子的名字了。真是失礼。」
男子「咦?」的低呼。
叫错名字?
房间的灯光倏地亮了起来。
太过明亮刺眼,令男子霎时失去了视力。
过了一会儿,眼睛渐渐习惯光线,一个坐在电视旁轮椅上的人映入眼帘。
坐在那里的是脸色森白的教授。
他似乎已经断了气,靠在椅背上的脖子上插着一把短刀。
他膝上抱着那个看惯了的篮子,上头盖着蓝色餐巾。
「遥(yū)?」
男子一脸恍惚的左右环顾屋内。
顿时,男子的视线停在轮椅附近。
一具木偶被丢在那里。
一具小学生大小的男孩木偶,身穿PO」O衫和短裤,画上天真无邪的五官。
为何有木偶?
男子的思绪停止。
蓦地,他俯看脚边,散落在自己脚边的东西夺走了他的目光。
黑色种子。
许多紫茉莉的种子撒满了整片地板。
「我的名字不是yū,是haruka(注)」
这时,从桌子对面传来低沉的嗓音。
曾经听过的声音,听过许多次的声音。
男子缓缓抬起头来。
一名少女在电视里面,慵懒的站了起来。
她是伊势崎博士的女儿。
天真无邪、弱不禁风的少女、流露自然笑容的少女、一起摘紫茉莉种子的少女。
这样啊。她叫做鲁卡(Haruka)吗?
从某处传来自己的声音。
每天见面的少女、在岔路等待自己的少女。
「我问你,紫茉莉派上用场了吧?」
少女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亚历山大像影子般贴近她。
「亚历山大!回来!」
男子气愤的叫道。
不能被这种孩子抢走,不能失去努力做复健,终于能再度摸到它的毛时的喜悦。
或许是心理作祟,总觉得亚历山大露出困惑的表情,尾巴无力的摇了摇。
遥缓慢的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它原本就属于我们。我和它就像是一块出生的兄弟姐妹。就算你是优秀的『汉德勒』,也没有我和亚历山大那么亲近。」
(注:yū和haruka皆为「遥」的日文发音,前者为音读,后者为训读。)
「亚历山大!回来!我们在一起好几年了不是吗?」
男子大声的对亚历山叫道。
亚历山大之所以从一开始就那么习惯两人,原来是因为它记得他们。
在那里的并非男子认识的少女。
但他很熟悉那双冷酷的眼神、那种冰冷的表情。
接触过多起死亡的眼神。自己也参与过的那些命案的眼神、曾经赌上自己的性命,在紧要关头捡回一条命的眼眸。
那个满脸笑容的早熟少女去哪儿了?说着父母两人开店忙碌,所以自己在祖母家帮忙跑腿的少女,跑去哪里了?
但是另一方面,她在黑暗中的行动清楚的浮现眼前。
个头娇小、像小树枝般纤细的女孩,那种身材瘦弱、体重轻盈的身体,不会让体格强健的男人感觉到气息。男子在黑暗中使注意力能集中于前方,压低身体,这个高度正好让少女使用双手,施加自己全身的体重,使短刀没入男人的脖子。
她像妖精般在黑暗中敏捷移动,短刀停在男人们的后颈上,令他们陷入永远的沉睡之中。少女下手快、准、狠,使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醒来。
少女的动作行云流水、精准无误,即使看到鲜血横流,眼皮也不会眨一下,恐怕如同博士一样,她身上也没有流着女人的血。
此外,少女对于亚历山大的能力瞭若指掌,知道它的鼻子、它的脚、他的牙齿,是多么敏感且经过千锤百炼的武器。
她像老人一样十分谨慎,不会在黑暗中留下自己的痕迹,仔细喷洒使亚历山大的鼻子失去作用的芳香剂,悄悄的消失无踪。
而且,少女也十分清楚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就如同「汉德勒」十分清楚自己的容貌会带给女性何种印象一样,她能够滔滔不绝的诉说符合自己外表的台词。
少女以看似悲伤的冷静眼神,目不转睛的盯着男子。
窗户开着,风灌了进来,白色窗帘像恶梦般颤抖。
蓦地,少女看起来格外巨大。
男子陷入一种错觉,她那毫无表情的老成双眸,仿佛化为巨大的眼,向自己袭来。
「妈的!」
男子低声咒骂。
少女的眼睛和那个女人熠熠生辉的眼睛重迭。
「妈的!妈的!」
男子将手枪指向少女。
少女依旧面无表情,满不在乎的杵在原地。
男子思绪混乱:心想:她宛如圣母。简直像是圣母玛丽亚的石膏像,不像是这世上的人,明明只是十岁的孩子而已。
这种挫败感、这种绝望、这种焦躁,男子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
「别看我!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也失去了一条腿。我的脚变短了,花了将近一年才能行走。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一开始医生说我再也不能走路了,我好痛苦,我好难受。」
男子摇摇晃晃的往前进。
「每次睡着,都会梦见自己和车门一起被炸飞,每晚都都感受到压扁的车门刺进脚的触感;有一阵子甚至无法入睡,必须服药,差一点就用药成瘾。」
「我的妈妈死了。她为了保护我免于受到你们的伤害,以染满鲜血的牙齿抽出手榴弹的插梢。我躲在户外庭院的角落,听着妈妈被殴打的声音、尖叫,和她被折断手指的声音。」
少女目不转睛的盯着男子。
「我看到了妈妈被抬上车时,满脸鲜血。」
「闭嘴!给我消失!滚到一边去!」
男子在屋内走来走去,开始粗暴的对天花板和地板乱开枪。
子弹反弹的声音经由墙壁和地板产生回音,发出打穿物体的刺耳声音。
然而,少女和狗纹风不动。
「遥,差不多该说再见了。他好像也累了。」
在此之前,电视中一直默默无语的博士突然开口。
男子赫然回神,望向画面中的博士。
这时,原本停在桌子旁的轮椅无声无息的开始滑动,朝男子靠了过来。
男子的耳朵听见某处发出「叽叽叽」的刺耳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男子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汉德勒』,现在是个方便的时代。如今透过远距操控,也能够轻易的做到这种事。」
教授坐在轮椅上,膝盖上放着那个熟悉的篮子。在男子看来,篮子上的餐巾像慢动作似的轻轻落下。
那里有一个橘色的筒子——一捆导火线正在缩短的炸药。
「『汉德勒』,再见。我们阴间见。」
电视中的博士轻轻点头致意。
在此同时,少女说道——
「你会下地狱。之前的那些人黄泉路上有我妈妈同行,这次你只有一个人。」
那一瞬间,男子终于百分之百确定站在眼前的少女是谁了。
两岁,仅仅两岁。但是,当时她的耳朵已经听见了家中母亲的声音以及车上母亲的声音。
博士的研究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将数值化、软体化的能力反馈到女儿体内的阶段,使人类拥有相当于动物能力的阶段。
男子从眼前的少女身上,察觉到了第一次见到亚历山大时的相同感受。
不属于这世上的真实。
我们无法拥有的睿智。
如此感觉的瞬间,恐惧和厌恶交杂在一块,穿透四肢百骇。
那,这名少女是人类,还是动物呢?
是哪一种呢?
在他发现答案之前,响起轰然巨响,他在溶为一片空白的意识中,化成了破坏房子的火柱一部分。
*
耳边传来许多消防车和警车从远方靠近的声音。
简陋的屋外宛如白昼。
有人发出尖叫,从路上跑走。
几辆轿车十万火急的驶过。
别墅燃烧,熊熊火势发出「劈劈啪啪」的巨响。
少女在一片漆黑的屋内,坐在躺在床上的老妇人身旁。
亚历山大静静的坐在少女脚边。
老妇人已如风中残烛,看不见少女的表情。
少女一动也不动地紧握她的手掌,注视着横躺的老妇人的脸。
「……遥,快走。这样还能拖延一阵子。但是,时间不多。你明白吧?」
老妇人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少女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的嘴唇,轻轻点头。
「你知道自己的使命吧?我把一些你需要的东西都教给了你,接下来你必须一个人作战。但是,你必须达成使命。」
老妇人已经开始意识朦胧。
少女察觉到了这一点,但还是轻轻的频频点头。
「你有亚历山大。但是,最后必须使用它。那不是坏事,因为亚历山大是为此而生。」
「——那么我是为了什么而生?」
少女像在自言自语似的低喃,不过她的声音似乎已经无法传进老妇人的耳中。
少女吓了一跳,摇晃老妇人的肩膀。
老妇人微微睁开目光迷离的眼睛,在口中嘟囔了什么。
「——烧光——一切。」
她的头颓然垂下,少女明白一切都已结束。
少女听着警笛声靠近,坐在那里许久。
完全看不见少女的表情。
但少女突然霍地站起来,将原本堆在屋内的报纸一迭迭的摆放在床边。
接着,她点燃火柴。
随着「咻叭」的轻快声响,霎时照亮屋内。
老妇人的尸首躺在床上,脸上浮现安详的表情。
少女呆立不动,注视她的脸。
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她将火柴靠近报纸堆。
火焰「轰」的一声大幅摇晃,报纸立刻延烧,形成一大团火球。
接着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沿着房子的墙壁窜上天花板。
少女摇摇晃晃的走出屋子。亚历山大在屋外等着少女。
火焰肆虐,在夜空中瞬间吞噬简陋的木造民宅。
赤红燃烧的火炬,在夏季尾声的空中张牙舞爪。
少女抬头看了那团火焰好一阵子。
被映照成橘色的脸上,没有浮现任何表情。
少女抬头仰望天空,仿佛要将那团火焰烙印住视网膜上似的直视。不久,她背对火焰,和牧羊犬一同悄悄隐没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