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化色(后篇)(2 / 2)
扁弹珠飘向展示柜角落竖立着的四根细金属棒。
眼看着扁弹珠的孔穿过金属棒,「喀嚓」一声,掉落至底部。
五彩缤纷的扁弹珠不断浮上来,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分别穿过四种颜色的金属棒,一共有四十个扁弹珠,各自穿过四根金属棒,每根十个扁弹珠,
多么快速啊。如果是一个一个来,遥还能够接受。但是,她同时让好几个扁弹珠浮起,区分颜色分别让孔穿过金属棒。
遥仍旧半信半疑。
春子微微一笑。她好像看穿了遥的心思。
扁弹珠再度开始移动。这次是从最边缘的棒子脱落。原本积在底部的扁弹珠一起迅速的浮到半空中,宛如滑行般从棒子脱落,然后像幽浮一样呈一列飘起。这时,它们突然一起掉落底部,接着,一旁金属棒的扁弹珠也一样脱落,在空中排成一列之后又向下掉落。另外两色的扁弹珠也一样脱落、继续掉落。
不久,原本掉落在底部的铁管毫无停滞的竖立起来,吸附在主体的螺孔位置,戛然停止动作,接着,螺丝钉像生物般飘起来,被吸进各个孔中滴溜溜旋转,将管子栓在主体上。
一转眼工夫,一切恢复到了一开始的状态。
「这真是你做的?」
遥不死心的继续询问。春子面露苦笑。
「我没有使用任何戏法。再伟大的魔术师,在这里也无用武之地。」
「你怎么办到的?」
「你也办得到。无论是锁得再紧的螺丝帽,彻都能拆卸下来。」
遥茫然的盯着玻璃展示柜中的物体。
想要移动它们的心情,以及现在如果移动它们就无法走回头路的恐惧,在遥心中交战。
「该怎么想象才行呢?」
喉咙干渴欲裂,犹豫和恐惧盘据在胃的底部。
「这个嘛。」
春子露出思考的表情。
「心想,移动。不是移动它,而是在那里的东西移动。」
在那里的东西移动。
遥注视着红色的扁弹珠。
但是,扁弹珠纹风不动。遥暂时在脑海中勾勒一样的画面,但是一点也没有改变。春子静静看着她,再度开口说:
「你身在庭院中,好一阵子没有修剪庭院的树木,所以叶子随意生长。你想要修剪树枝,可是,想剪的树枝在上面,手构不到的高度。你手上拿着长柄的剪刀,伸手动剪,剪刀在离你的手很远的地方剪断那根树枝。咔嚓。你现在手上拿着剪刀。扁弹珠在那里。而你想剪扁弹珠——」
遥想像庭院树木的画面。
蓝天之下,绿叶闪烁光芒。美国家中的柠檬树。在长野看过的金桂。不断伸长手,以庭院长剪剪断上方的树枝——
不是移动它,而是在那里的东西移动。
突然间,红色扁弹珠微微移动了五公厘左右。
遥大吃一惊。
春子轻轻点头。
「就是这样。试着让它浮起来。」
「太难了。我实在办不到。」
「不要认为你办不到。你要心想:扁弹珠轻飘飘的浮起来。」
在此同时,扁弹珠忽然浮起来了。
「这是我做的?」
「是的。是你做的。」
遥不晓得那是不是自己做的,毫无驱动它的真实感,而且总觉得只是扁弹珠自己浮起来了而已。
其实是春子做的吧?就像孩童练习骑脚踏车时,有人跟在后面代替辅助轮一样,会不会是春子助了我一臂之力呢?
遥反复好几次让扁弹珠浮起来,但顶多是忽然稍微让它浮起来,感觉无法完全控制。遥心浮气躁的集中精神,但是没多久之后就精力耗尽,感到非常疲惫。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天再继续。今天睡觉之前,继续练习想象就可以了。」
春子起身开门。
*
每天持续训练。遥习惯了规律的克己生活,但是从未经历过如此完全按表操课的日子。
然而,遥纯粹是对训练感兴趣。
开发自己新能力的练习很有趣,能够忘记其他事情。
一旦学会如何控制,遥能力的精准度和强度立刻突飞猛进。她很快的掌握了开关锁紧的气阀、拴紧螺丝钉、同时移动数个扁弹珠的诀窍。遥刻意不去想,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只是一味的集中精神,磨练移动眼前物品的技术。
不久,遥有一天意识到自己已经能够随心所欲的使用那种能力,终于开口问春子,,
「这种训练是为了什么呢?」
春子以称得上是笑容综合紧张的奇特表情看着遥。
这一刻终于来了。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遥也晓得,春子等她这个问题等很久了。
春子轻轻的弯腰面向桌子,一面看着遥的眼睛,一面低语呢喃的回答:
「这种训练是为了拆卸核子导弹。」
*
美国政府终于承认,那是一起核子导弹拆卸作业中的意外。核子导弹的拆卸作业虽然在联合国的批准之下,顺着计画进行,但比预期延迟许多,为了达成作业目标,正要增加处理量时发生了意外。
尽管爆炸平息了,但是研究所即使过了两天仍然持续燃烧,灭火和现场作业完全不知要进行到何时。因为意外现场周围的辐射浓度过高,因此无法在户外作业。风势强劲,辐射以惊人的速度向周围四处扩散。在距离爆炸中心地点五十公里处开始筑起防风的高耸石墙,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可能阻止辐射扩散。
舆论和国际社会的谴责声浪升高的同时,人们立刻开始歧视灾区和从灾区逃过来的居民。尤其是住在爆炸中心地点——新墨西哥州的居民,被人拒绝住宿饭店或滞留镇上,四处碰壁的居民身心俱疲,感到绝望。这样下去的话,他们很快会变成无处可去的难民。政府为了让这些难民有处去,开始准备兴建临时营区。
自治团体接连举办健诊,周边居住者疯狂抢购声称持续服用就能将辐射排出体外的药物,药价一飞冲天。
对于辐射的担忧也延烧到了国外,墨西哥和加勒比海诸国也立刻展开行动,向美国要求补偿。另外,主张反核的人们在先进国家的核能发电厂周边进行示威游行。
高桥修女和神崎压抑着内心深处毫无根据的不安,不断努力搜集资讯。
「喂,弄到研究所滞留者的名单了。」
神崎看着电脑萤幕低声叫道。
「可是,名单上头有鲁卡吗?就算她曾经待在那里,会不会已经不在了呢?」
「不,人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奇怪的隐藏方式反而更显眼。人要生活下去,需要许多东西。名单也好,如果有会计纪录就万无一失了。」
「名字八成是伪造的,不过可以看年龄。无论如何,十多岁是骗不了人的。」
两人凝眸注视,浏览为数甚多的名字。发现「十一岁」这个年龄,停下目光。
「会是这个吗?」
「上原太郎,是男孩唷。」
「鲁卡看起来是有几分男孩样没错。」
「而且太郎这个名字十分可疑,感觉是捏造的。」
「可是,没有必要特地伪装成男孩吧。这样看来,研究所里有很多人和家人住,鲁卡要混入其中虽非难事。但我认为,在封闭的环境中,正好处于青春期的鲁卡要隐瞒自己是女生反而更辛苦。」
「那倒也是。」
神崎也点头同意,继续搜寻名单,但是好像仍对那个名字耿耿于怀。
高桥修女一脸不解的看了神崎的脸一眼。
「总觉得令人在意。只有这个像日本人的名字。」
「上原太郎吗?」
两人嘀嘀咕咕的嘟嚷那个名字。
*
一开始,遥对春子的话感到半信半疑。
她认为不可能让像自己这样异于常人、又是见面才不到半个月的孩子从事国家机密的那种工作。
然而,专家隔天就找上了门,携带许多模型,开始进行专业的解说与指导。实际上,他们要求遥担任忠实的执行角色,而他们负责思考与指挥,遥只要依照吩咐行事。
遥虽然心底还不相信,但是另一方面想着,原来还有这个方法啊。这说不定是让身为怪物的自己活命的方法。说不定一辈子会处于软禁状态,再也不会被军方释放,但是如果能够从事这种工作,起码在死之前,能对世上有所贡献。
遥总觉得,心中照进了一道曙光。
没错。那最适合自己。毕竟,只有自己能够在不用手触碰的情况下,从远方操作卸弹作业。那份工作岂不是该由自己来做吗?
这个想法在遥的内心一隅点燃了小火。
遥认真的学习拆卸导弹。她不晓得军方是否当真,但如果办得到的话,她打从心底想那么做。
纵然时常承认自己是怪物,而且是真正孤独的生物,但要习惯这一点还是很困难。「人唯有透过付出才能成长」,遥的脑海中掠过圣心苑苑长的这句话。唯有不求回报的给予他人什么,人到最后才能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自己能给予他人什么呢?
就寝之前,遥自问。
然后她告诉自己:说不定可以。
全盘学会拆卸之后,遥开始和彻合作。
然而,遥还是没有和彻面对面。
拆卸的练习是在一个像小型摄影棚的地方进行,中央有像工作场的区域,四周被小隔间包围着。遥从隔间内透过玻璃看见导弹,灯光只照在导弹上,无法透过玻璃看见其他隔间内部,彻八成在导弹对面。
专家从隔间内发出指令,遥和彻一人负责一半,从两侧进行作业,一起抬起、放下零件。这种技术,遥也已经驾轻就熟。
作业时机能够配合得天衣无缝,令遥产生一种恍惚感。不时会听见彻的声音,但后来习惯了作业,甚至不需要对话就可以完成拆除工作。两人的速度一天比一天更快。
唯一令遥挂心的是,见不到亚历山大。
不管遥恳求多少次,春子就是不让遥见亚历山大。
「这是舰艇的规定。等到登陆,抵达研究所之后,你才能见它。」
春子如此反复安抚了遥好几次。
总觉得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它了。
遥想起亚历山大的触感。它现在在想什么呢?大概和拿破仑在一起吧,两只狗在聊什么吗?
而彻……
「遥大概也意识到了——不能将你们放在同一个空间里吧?你们会产生共鸣。不,或许说成共振比较正确。」
那一天的训练结束,回到房间的途中,春子自吾自语似的说。
「共振?」
「你知道物质经常在摇晃吧?以及各种物质具有固有的振动数。」
「嗯,我曾经听说过。」
「这种现象因为墨西哥或某个地方的地震而成名,明明距离震央遥远,但是只有特定的建筑物和震央一样引发剧烈的倒塌。那是因为地震的震动波长和建筑物具有的固有震动波长一致,因此引发了剧烈的摇晃。」
「你的意思是,我和彻的震动数一致?如果我们在一起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吗?」
「听说你在那个社区体验过了。我听彻说,建筑物膨胀毁坏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
「你们会使彼此的力量加乘。」
「哪有可能。就算我们是双胞胎,也只是异卵性双胞胎,所以基因并不相同。有可能会发生那种事吗?」
「我觉得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遥的心情忐忑不安。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彻时感觉到的负面预感。
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们将会如何?
进入房间时,遥发现已好一阵子没见到太阳。
*
好不容易看到睽违已久的天空,是抵达研究所那一天的晚霞。
舰艇到达港口之后,过了一整天以上。
遥他们被当作装载的货物,装进一个大木箱中从舰艇搬运出去,直接放上卡车。为了减缓路上颠簸的痛苦,遥服用了安眠药,在摇晃的箱子中昏昏欲睡。似乎有许多木箱,遥知道彻在哪一个木箱中,但顶多是在浅眠时,隐隐感觉到彻不时对自己说话的声音,对于时间的感觉完全模糊不清。
遥?就快到我住的地方啰。我从那里往返研究所。地下有大型的停机坪——我从小就看着导弹长大。总有一天要销毁它是我的工作。我是春子老师带大的。这里的天空十分宽阔,季节转换时风势强劲,沙尘令人很头痛——
是喔。原来彻果奠是在军方这个摇篮中长大的。他的归属意识强烈、热爱工作是起因于此。
遥稍微放心了。他大概是在不知道所谓的「社会」的情况下成长。
彻过去那些和自己迥然不同的岁月,令遥感到十分遥远。她自懂事起过着每天逃亡的日子,妈妈在眼前惨死,爸爸变成女人,四处辗转为家,担心「今天会被发现吗?明天会被抓住吗?」,过着无时无刻观察周围的每一天。
另一方面,彻在与世隔绝的研究所成长,在无菌状态下,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他已被军方彻底洗脑,军方灌输他要为了军方、为了国家而活。
遥不知何者比较幸福。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自己的亲弟弟。这种亲近感、认同感,证明了他确实是我的亲人。
遥感觉到货车驰骋于空旷的平地上。
货车马不停蹄的行驶了好长一段距离。
大概开了一整天。那段期间,遥时而迷迷糊糊的睡着,时而惊醒。不可思议的是,一旦遥醒来,彻好像也会醒来。
遥?遥?你在那里吧——?
彻,我在这里呀——
遥在睡梦中听着彼此的声音,像婴儿般熟睡。据说野生动物一在动物园被人饲养,就会躺下来睡觉。
我简直就像被饲养的长颈鹿或斑马一样,遥想不起来究竟上一次如此尽情熟睡是什么时候。归属于大型组织,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啊,不必自己决定未来,有人替自己决定一切,心情多么安稳啊,虽然对高桥修女和大家过意不去,但是我没想到在军方的保护伞下是如此毫无压力,而且心境这么放松。
之前总是龇牙咧嘴的作战,但是像这样蜷缩身体睡觉,内心会涌现被一股大型力量保护着的真实感。
原来彻和其他孩子们是在这种感觉下长大的啊。
这么一想,遥就觉得自己很悲哀,感到可怜,并且切身感觉到之前是多么勉强自己。
而且你杀了许多人。
总觉得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如此低喃,遥吓了一跳,全身颤抖。
忘了那种事情吧。现在的你是受到保护的孩子,完全不必担心那种事情。大人们、老师们会替我们解决一切问题。
什么都不用去想。你只要依照老师们的指示,拆卸导弹即可。那么一来,就能帮上大家的忙。有人会抚摸你的头称赞你。
*
好不容易从木箱出来之后,眼前是一个摆放小型家具和一张大床的普通房子,长途跋涉令遥头昏脑胀,她被外面的景象吸引到窗边。
暮色迟迟。巨大的天空澄澈透明。
尽管如此,好久不见的蓝天仍令遥感到极度目眩神迷。
如同彻所说,这里的天空确实辽阔。
这幅宽广无垠的景色,是之前从未见过的。
多么遥远的地方。我为什么会身在这种地方呢?
总觉得一切都是梦中发生的事情。
我能够在这里生活下去吗?能够每天往返研究所,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吗?但是除了这么做之外,已经没有别条路可走,我已经和国家机密扯上了关系。
春子替遥加热比萨,遥用牛乳硬将披萨灌下肚之后,上床睡觉。明明睡了那么久,但还是好困,全身精疲力尽。
「长途跋涉累坏你了,但是明天马上要在实地试着进行拆卸作业。因为预定进度大幅落后了。」
遥一面听她说,一面进入梦乡。
忽然间,一个疑问从心底涌了上来。
我连一次都还没有仔细看过彻的长相。在那个住宅的瓦砾堆中,只有感觉到他的身影而已。
那个声音真的存在吗?
彻真的存在吗?
*
遥隔天一早醒来。鸟叫声传遍辽阔天际。
春子已经起床,正在准备早餐。
「听说彻和专家已经前往现场了。」
「彻他……」
遥一面戳荷包蛋,一面不经意问了。
「真的存在这世上吗?」
春子一脸错愕的看着遥,随后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大概是因为我说过担心你们会共振,不让你见他,所以你才会胡思乱想吧?」
「我连一次都还没有见过彻。即使我想看他,也像是隔着一层雾而看不见。真奇怪。在舰艇上连一次也无法看遍全身的模样,明明之前能够看得那么清楚——可是,却听得见声音。我感觉到彻的存在。我们一起进行拆卸作业,而且对他有认同感,但是我却不知道他确实长什么模样。这样岂不是很奇怪?」
春子目不转睛的看着遥。
「是啊。是挺诡异的。明明他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吗?我不能和自己的弟弟见面吗?我们互为人质吗?我知道事到如今已无法恢复到原本的生活了。我也会好好进行拆卸作业,所以请让我见见彻。」
遥提出请求。
「——好吧。」
隔了半晌,春子爽快的答应了,豪迈的态度令遥怔了一下。
「等今天的作业实验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吃午餐吧。我答应你。彻是真有其人,如果你怀疑他的存在,他未免太可怜了。彻可是非常仰慕你的。」
两人离开家门搭车。
看来今天也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离开了小村落,眼前是一片干涸的大地。早晨的世界充满了暗藏着活力的沉默。
「彻说过,这里的天空很宽阔。我真的没看过这么宽阔的天空。」
宽敞的马路上没有半辆对向来车,这些道路只是为了研究所而铺设的道路。一望无际的平地上,可见小机场,机场内停着几架直升机和轻型飞机,看到它们像玩具般的大小,遥再度切身感觉到这个研究机构的建地之广。如果有心的话,说不定能够过着一辈子不和谁见面的生活。
「好安静。多么宁静的地方啊。如果不知道的话,谁会晓得这里有这么大的设施呢?」
从地平线突然突出的一座巨大岩山,有几个像豆腐的扁平白色建筑物并排于它前方。
「军方挖穿那座岩山,把要销毁的核子导弹安置在地底下。」
即使春子这么说,遥还是没有真实感。放眼望去,空荡荡到近几不毛的大地,地底下不可能隐藏着那种东西。
「多么笔直的道路——在日本很少能看到这种笔直的道路。」
遥在车内朝岩山奔驰、像用尺规测量过般延伸的直线上,感到莫名的恐惧。
「听说是那样没错。这条道路会通往毁灭唷。」
春子嫣然一笑。
「我经常在想,世界一定会在像这样的早晨结束。天空这么晴朗蔚蓝,澄澈透明,世界十分宁静,我一个人驱车行走,假如世界在这一瞬间结束的话,那该有多好。」
遥望向春子。
「研究所在这前方,耗费天文数字的税金雇用近千名员工,每天都在研究使世界毁灭的东西。我想,美军是男性的最后象征,而世界原本是女性,后来才『变成』男性的。就连生物原本也是先以雌性的姿态诞生,因为染色体和荷尔蒙才终于变成男性。如果生物自己不希望『变成』男性,就无法变化。人类诞生之后,世界总是以男性的世界为目标——男性是一种概念极为抽象的世界。主义、主张、征服、统治、秩序,男性制造的社会永远充满了理论和理念,那些使世界变得死板。可是,他们至今建立在妄想之上的世界,终于开始脱序了。我想到美军的时候,就会联想到逐渐走向毁灭的男性世界。世界的潮流迈向更具体且柔和的女性世界走,美军是男人最后的堡垒。」
春子好像意识到遥听得一楞一楞的表情,侧脸露出了笑容。
「我并不是女性主义的信奉者。每次行驶在这条路上,我经常就会思考那种事情。然后认为这条是逆着时代走的毁灭之路。」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如果在公共场合讲这种话,逐渐流于保守的美国卫道舆论想必不会闷不吭声。
「你到底是谁?」
遥再度问道。她真的打从心底想知道这个答案。无论在任何地方,她都独自一人行动,几乎没有看过有人在她身旁随行。不管是航空母舰,或者是研究所,她都自由进出。
春子再度无声的以侧脸露出微笑。
「我?我是鬼魂,没有实体,所以才能出入任何地方。」
眼前类似纪念碑,峭立的岩山逐渐逼进。
*
地狱底层。
站在那个地方时,这几个字浮现在遥的脑海里。要进去那里面,需要通过重重岗哨。
沁凉的空气,深不见底的漆黑。
假如我是偶然造访的外星人,大概会认为这是人类文明的遗迹。
凿开的洞窟中冷冷清清,冷战的负遗产(注)堆积如山。
(注:泛指所有因冷战而产生,存留至今的废弃物、资料和情绪与价值观。)
巨大的空间寂静无声。
「今天还没开始搬进来。导弹每天都会从全美各地搬进这里,需要拆卸的核子弹被埋进地底深处,因为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它才好,只能掩埋到找到答案的那一天为止。在这里,大人不断地反复进行那种像孩子一样逃避的事。」
前方矗立着一栋像大型长方体箱子的黑色建筑物。
一栋像是将训练时使用的设施等比例放大的建筑物。被强化玻璃遮住的隔间像包围着铁舞台一样,一间一间的并排着。
灯光霍地亮起,放在铁舞台上的大型导弹映入眼帘。
遥感到紧张。
「这个已经拆卸弹头了。先从将它解体开始吧。」
遥进入阴暗的隔间。
*
遥,早安。你终于要上场了。我也是第一次在现场作业。昨天睡不太好,心情七上八下。
遥感觉到彻在一墙之隔的地方。
强而有力,而且温暖。这种存在感果然是真实的。他确实存在。
像这样感觉到彻时,遥一点也不怀疑他的存在。
今天学者没来。两人依照春子的指示抬起导弹,手脚俐落的依序完成了解体。因为反复训练想象能力及以模型进行训练,所以看来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结束这项作业。
「看来没有问题。既然这样,再稍微多试一下吧,左边内侧有五个白色导弹对吧?将它一一搬到舞台上。」
遥看着重达几百公斤的导弹,像生物般顺畅的飘浮在空中,从这里看不见的起重机正在运作。
避依照吩咐,开始机械性的解体。作业十分流畅且有节奏的持续进行。
过程中,导弹微微摇晃。遥和彻之间的节奏出现了一点微妙落差。
彻?怎么了?
抱歉抱歉,我刚才有点不舒服。已经没事了。
彻有些慌张的回应,但是如同他所说,马上恢复了精准的时间掌握。
春子毫不迟疑,干净俐落的给予指示。
总觉得步骤和平常不一样——
尽管作业顺利的进行,但是遥觉得哪里不对劲。
忽然间,遥觉得看见了某种亮光。
咦?
原本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确实有什么在闪烁,导弹旁安装了测量仪器。测量仪器的小型萤幕正在发光。
「那、那,那是……」
遥轻声叫道。五个导弹陆续开始闪烁,显然有什么被启动了。
「辛苦了。今天到底为止。」
遥听见春子沉着稳重的说,仿佛要阻止遥叫出来似的。
「春子,那是什么?五个都在动!」
「遥,我让你见彻。出来外面。」
春子打断遥接近尖叫的声音,麦克风的开关突然关掉。
遥打开门的那一剎那,「呜嗡~~呜嗡~~」的警示音在挑高的天花板回响,遥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一回事?哪里的操作错误了吗?
遥捂住耳朵,抬头看天花板,察觉到眼前有人。
一名坐轮椅的瘦弱老人。春子站在他的轮椅后面,明明震耳欲聋的尖锐警报器响着,但是他好像完全不当一回事。
「遥,我跟你介绍——他就是你想见已久的彻。」
彻?这名老人是彻?
遥惊讶地凝眸注视那个人,接着感到错愕。
仔细一看,坐在轮椅上的确实是和遥同年纪的少年——但是,他是老人。无论是脸部、喉咙,或是放在膝盖上的手,都像几十岁的老人一样干瘪,而且布满了许多深邃的皱纹,然而不管怎么看,表情和体型都是十多岁的少年。
「彻?」
遥。我好想见你。
遥总觉得少年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想开口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他不能发出声音,只能直接对遥的内心说话。
他的声音明明是如此年轻。
虽然身体是已濒死的老人,但内在潜藏着超人的生命力,两者之间的落差令人无法置信。
春子以平静的表情开口说:
「遥,谢谢你的协助。托你的福,我们三人成功的打开了开关。」
「开关……」
「是的。我今天早上也说过了吧?世界会这样开始走向尾声。宁静的早晨,在这个只有三个人的地下停机坪,随着平凡无奇的一天悄悄展开的同时,世界开始走向尾声。」
「不会吧……」
遥回头转向导弹所在的方向。
「再过十分钟就会爆炸,导弹会冲进停机坪内侧。至于会造成什么程度的连锁反应,要等到结束才会知道。」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遥的脑袋中变得一片空白。
爆炸——停机坪内侧——连锁反应——核子燃料。
我刚才在那里做了什么?这名女子做了什么?这名女子让我做了什么?!
遥哑口无言的注视春子。春子泰然自若的对彻微笑,彻也拼命的挤出表情,试图回应她的笑容。
这两个人疯了。
全身战栗,冷汗一下子从她的太阳穴飙出。
警报器终于刺穿了耳膜。
解体。必须将导弹拆解。
「没用的。」
春子冰冷的叫唤正要冲进隔间的遥。
「安全装置解除了,已经无人能够阻止。」
居然只有三人在场,
遥的脑海中浮现那句话。明明世界即将结束,亲眼见证着却祇有这么么寥寥几人:两个孩子,一个女人。多么可惜。
「为什么?」
或许是读了遥的嘴唇动作,春子以十分冷静的眼神看她。
「彻不是你的弟弟。他是你爸爸。」
一时之间,遥听不懂春子这句话的意思。
「伊势崎博士得到我的卵子,植入自己的细胞,以电气给予刺激,制造了自己的复制人。」
遥望向彻的脸。彻不发一语的盯着遥微笑,他大概已经无法移动身体了。
「博士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让受精卵回到我的子宫,使我受孕,让我当他的代理孕母,替他生下了自己的复制人。和你一样的能力反馈在彻身上,他大概无论如何都想以男性尝试反馈。除此之外,也想配合你的诞生时期,实验性别会产生何种程度的差别。」
「你骗人。爸爸……爸爸不会做那种事。」
「他偏会。他是个不惜以亲生女儿当作实验材料的男人。像我这种怪物,只是令他深感兴趣的实验材料。」
「可是、可是,彻他——」
「彻是我养大的。博士和军方大概也认为这样很好,给了我房子和工作,这倒是无所谓,我不后悔生下彻。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是我的儿子。彻是博士的儿子,我的儿子是太郎。上原太郎。春子的儿子是太郎。」
春子在彻的身旁蹲下,万般怜惜的抱紧他。
彻任由春子抱着。他的表情毫无改变,无法看出任何情感。
遥看到那一幕的剎那,感觉剧烈的刺痛窜遍四肢百骇。
满身是血的妈妈。美惠子的眼泪。幸夫的笑容。
各种表情在脑海中倒转。
唉,尽管如此,这个人——春子——还是爱着爸爸。
尽管爸爸对她没有一丝爱意,甚至完全没有把她当成人来看待,被迫受孕,受到纯粹是实验动物的对待——她还是一直深爱着爸爸。
所以要将他的女儿弄到手,使她一起按下灭亡的开关。
「我不容许有人加害于你。金谷麦可多么卑劣啊。我只有一击送他上西天,他就该感激涕零了。」
春子的眼中浮现强烈的憎恶。
原来杀死麦可的人是春子。
一个恋童癖者会想染指这种模样的少年?脑海中忽然浮现那种俗世的疑问。
春子好像连这一点都看穿,发出冰冷的笑声。
「这孩子和遥一模一样。其实他原本像天使一样美丽,是这几个月才变成这种摸样的——我老早就认为,或许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是没想到这么早,而且这么迅速。」
春子轻轻抚摸彻的脸颊。
据说复制的成功率,即使是现代的动物实验中也顶多只有百分之五。即使复制生物诞生,大多也无法长寿,多半死于原因不明的疾病。彻的模样酷似老人病。人类的细胞中建置了生命时钟,一辈子分裂的次数有限,一旦次数用尽,就会因为衰老而死亡;但是,次数因人而异,有的人的次数极少,在小时候就用光了一辈子的量。
彻身为复制人,身体的生命时钟大概异于常人。或许是正因如此,他的精神感应力才会如此发达。
「为什么?为什么要带着世界共赴黄泉?」
遥强忍心中的疼痛低喃道。
她没有感受过这种疼痛。为何会如此心痛呢?为何心情会如此悲伤呢?自己并不怕死。她早已下定了决心,紧急情况下会自我了断,但是,这样好过份。这样太过份了。明明还没做好任何准备,仍然心乱如麻。
「天晓得。没有什么理由。只不过是厌倦了男人的世界。这个世界适合像这样突然结束。我想上帝制造出这种世界肯定也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某种恶作剧,或者一个不小心,这个世界就形成了,所以,这个世界适合因为疯狂女子的一时兴起而一下子结束。」
遥甚至觉得,春子已经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嘀嘀咕咕。
遥。
遥无计可施地茫然伫立,脑海中响起彻的声音。
我很高兴能够见到你。请你原谅春子老师——我的妈妈。
原谅?要原谅什么呢?我能原谅什么呢?我能原谅谁呢?原谅我之前杀害的人吗?
远方响起「嘎啦、嘎啦」的重物移动声音。防火门关上了。然而,即使现在逃走也无济于事。
忽然间,遥觉得自己看见了某处发出白里透青的光芒,正在引发某种化学反应。
「如果未来有一天,能够在哪里……」
春子低喃道。
「见到大家就好了。」
大家?大家是指谁?
遥脑海中只有无以复加的孤独。
眼前有一对互相依偎的母子。但是,遥还是独自一人。在最后的这一刻,她还是孤伶伶一个人。
她总是一个人。老是、无时无刻一个人。
遥神情恍惚的抬头看白里透青的光芒。光芒终于开始闪烁膨胀。她不晓得是什么在发光、是什么在燃烧。
烧光一切。
耳畔响起父亲的声音。
爸爸,原来你指的是这件事吗?你早有预感我会这么做了吗?这就是我的使命?命中注定会如此吗?
遥看见火焰,烧光世界、吞噬一切的火焰。
爸爸,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会诞生在这世上呢?
为了烧光世界?为了领略真正的孤独?
巨大的洞窟中充满了令人眩目的光芒。
好美。
遥的脑海中响起彻天真无邪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遥的视线扭曲了,她呆立不动的静静哭泣,已经看不见春子和彻的脸了。
我为何哭泣呢?为了世界的结束吗?为了已经不在的某个人吗?为了最后听到的弟弟的声音令人不舍吗?或者是为了直到最后一刻,自己还是孤伶伶一个人呢?
光芒终于逐渐增加气势,吞噬了所有事物的轮廓。
接着几分钟后,令世人匍匐拜倒的神圣闪光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