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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化色(后篇)(1 / 2)



小炸猪排店内响起简短的冰冷电子声。



放在靠近天花板棚架上的电视正在转播棒球,电视突然传出戏剧性的音效,而萤幕中出现「新闻速报」几个字。



店内的客人闻声将目光转向电视萤幕。



萤幕上方浮现白色粗体字。



美国西南方的军事设施发生大规模爆炸意外,可能造成多人死伤。



「咦,哪里?」



「搞什么,原来是美国啊。」



「吓了我一大跳。」



「那个新闻速报的铃声一响起,就会让人吓一跳。」



一群坐在餐桌用餐的上班族,各自一脸微醺的发了几句牢骚,再度回到说公司坏话的乐趣中。



坐吧台的客人们好像也对新闻速报失去了兴趣,垂下视线啜饮味噌汤,眼神再涣散的盯着球赛转播。



一对男女坐在店内一隅,两人停下用餐的手,面无表情的直盯着电视。他们似乎都在等待新闻的后续,但是萤幕中担任解说员的前棒球选手,没完没了的持续炫耀当年英勇的事迹。尽管如此,两人还是迟迟没有继续动筷。



十几分钟之后,双方都获得很多分、毫无精彩可言的比赛终于结束,采访完最佳选手,播完速食食品嘈杂的广告之后,萤幕中改播简短的新闻节目。主播垂目宣读一旁递过来的新闻稿,从他的样子来看,应该是刚才插播的新闻速报后续。



一群上班族看也不看新闻一眼,吵吵闹闹的站了起来,计算手掌中的零钱,开始结账。



但是,隔着他们的头盯着电视的那对男女,身体仍然一动也不动。



「美国新墨西哥州的美军研究设施发生了大规模的爆炸意外,目前火势完全没有减缓的趋势,尚未掌握详细损害状况。州政府宣布紧急情况,要求军方出动,疏散半径五十公里以内的居民,粗估已经造成了两百多人死伤。根据政府的声明,这起爆炸的原因可能是恐怖攻击或意外,研究设施内虽然没有核子物质,但有大量弹药,有可能再度发生大规模的爆炸。然而,部分学者及居民则认为地底下有核武军事设施,担心辐射外泄的声浪陆续传出。」



这时,两人终于互瞄了一眼。



视线碰上的那一瞬间,彼此明白在思考同一件事。



*



白色。这里是白色的空间。



人工的空气气味。完全受到控制的空气有些干躁,发出陌生的气味,看来这里是和外部隔离的立方体空间。



墙壁使用特殊的金属制成,遥完全感应不到隔绝在她眼前的墙壁另一头有什么。



怎么可能呢?



遥心想,照理说我应该看得见才对。现在身在巨大建造物中一角的立方体房内,明明可以感知这一点,但不知为什么,却无法感觉到墙壁另一端的世界。上下左右隐隐传来巨大建造物的气息,但却无法感觉到呈什么形状、采取何种隔间。



遥躺在白色的床上。



即使闭上眼睛,也不难察觉这是一张具备多用途功能特殊的床。能根据情况因应而改变用途,至于是当作手术台或是束缚器,端看躺在上面的是重症病患或重刑犯而定。我正躺在它上头——身体一动也不能动。



现在的我属于何者呢?重症病患?或者是重刑犯?



体内的感知器苏醒了。从开始感觉到白色立方体空间的那一瞬间起,我体内的神经细胞传送各种电气讯号,尝试侦测自己身处的环境。



但是,我似乎不是处于正常的状态。



发生了什么事?明明刚才应该在化为废弃屋的社区和驻日美军作战,明明应该抬头看着一大片像小行星般飘在半空中、破裂四散的水泥块。



——我是来找遥的。



当时,听见了某个人的声音。一个耳熟的声音、一个感觉关系亲密、令人怀念、寻求已久的声音。



——你马上就会习惯。我想,你不久之后就能驱动更大的力量。总之,跟我一起来。



习惯?习惯什么呢?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我到底会怎么样呢?



这时,遥横躺的身体感觉到某种振动,迅速的对全身发送讯号。



在摇晃。这个房间正在微微摇晃。不只是这个房间,而是包围这个房间的整个巨大世界正在轻轻震动。似乎不是地震。摇晃的方式令人感觉是某种人工的大型力量。



突然间,伊势崎遥完全清醒了。



但是,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已醒了。



光线幽暗,但是能够清楚看见房间内部,要亮不亮的房间,犹如黎明前的梦境般飘渺又虚幻。



遥转动眼球,试着环视房内。



如同之前感觉到的一样,是白色立方体的房间。她被固定在床上,身体不能动弹。遥试着稍微动一下肩膀和指尖,没有特别的疼痛,好端端的,看来并没有哪里受伤。



如果不是伤患,那就是说,自己目前是重刑犯。



遥缓缓转头看房间。部分墙面上镶了大镜子,肯定是单面透视镜,应该有人在镜子对面的房间透过镜子看着自己。



房间内空无一物。床四周摆了几个看似某种检查仪器的东西,但乍看之下,不晓得做何用途。



仔细一看,墙壁和天花板都是呈抱枕状的绷布。



原来如此,这里似乎是顶级的单人牢房,做了「贴心的」特别设计,以免犯人用头撞墙自杀。



虽说世界无奇不有,但也只有极少数的私人组织才能盖出这种既具备机能性,又所费不赀的豪华单人牢房。



遥面无表情的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脑海仿佛巨大的萤幕般,开始鲜明的播放自己躺在这里的始末。



敲门声打断了这场放映会,门缓缓的开启。



遥的视线瞬间移向那边。



「嗨,你好像醒了。」



一名穿着随性的年轻女子端着放了马克杯和餐具的托盘现身,令遥大感失望。她是个个头娇小,体态优美的女人,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烁着知性美。



「你睡得好熟——因为你有点脑震荡,之后我要再拍一次断层扫瞄。就算你现在没事,之后也难保不会有后遗症。头会不会痛?指尖会麻吗?」



从这段话的口吻来看,遥猜想这名女子是医疗相关人士。



军医。这两个字浮现脑海。肯定没错。这里是美军的设施。她的外观看起来完全是日本风格,而且日语说得无懈可击,但是仔细观察声音的抑扬顿挫和眼神,便会发现她的内在是个美国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现在在哪里?



「这种状态下的话,根本不晓得是因为被捆绑而麻痹,或者因为神经受损而麻痹。」



遥看了一眼控制自己行动的床,以不闹脾气也不表示友好的表情语气冷静的回答。



「说得也是。」



女子一副完全同意的样子点了点头,迅速的开始解开绑住遥手脚的束带,遥越来越迷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对我毫不提防吗?



无论如何,遥很高兴身体获得自由。正想起身,女子像是要阻止她似的张开手掌。



「慢一点。慢慢来。」



遥并不觉得身体特别不舒服,但是决定遵照她的指示。



「你肚子饿了吧?」



女子将托盘放在床旁边的推车上,上面有玉米浓汤和鸡肉烩饭。经她这么一提醒,遥才感到的确有些饿了。



「这里是哪里?」



遥若无其事的问。



女子瞄了遥一眼,然后面露微笑的回答:



「——太平洋。」



*



「这是地狱。」



杰佛瑞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整个视野染成一片赤红。明明应该还是日正当中的时间,但是红艳吓人的晚霞挤满窗户。



干燥的大地就像放在火上的空平底锅一样,举目望去,都是火焰。



规模大小号称全美数一数二的研究所不见踪影,宛如未燃尽木炭似的漆黑建造物上缘像火柴棒般鲜红亮黄,四处炸出眩目光芒。从高空往下看,到处都冒起小规模爆炸的火星,不时发出「叭叭」的枯燥干裂声响,然后窜起新的火柱,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有幸存者。



他的祖母是虔诚的日裔佛教徒,小时候只要一做坏事,祖母就会吓唬他:地狱是很炎热的地方,罪人被烧得火红的铁绳捆绑,放进锅炉烫煮,脚底板在灼热冒火的地面上被烈焰炽烧追逐,而且无论再怎么痛苦都不会失去意识,只能永无止境的反复遭受折磨。



我现在双眼所看到的,俨然就是祖母描绘出的地狱景象。



或许是错觉,连机内也感觉闷热异常。飞机正紧贴在像是着火平底锅一般的研究所上空飞行,偶尔受到剧烈热风的强力吹袭,眼前的景象会令人毛骨悚然的摇曳。他看过好几次怵目惊心的森林大火,但这次是自己之前没见过的景象,而且恐怕是没有任何人看过、种类截然不同的灾难。



「杰佛瑞,怎么样?看得见爆炸中心地点的样子吗?」



从无线电传进来冷硬的声音,令杰佛瑞回过神来。



爆炸中心地点。



淡咖啡色的大地闪烁着炽热的橘色光芒,显然已发生过好几起骇人的爆炸。四角形的研究所就像坍塌的豆腐般,变得溃不成形,这还只是研究所建地最外侧的部分,中心部分在更前方。除此之外,还看见了地面被炸出圆洞的地方,应该是地面之处深深向下凹陷。照理说应该是蓝色的天空,混浊成令人心里发毛的紫色,总是晴空万里的宁静世界彻底变了个样。明明从爆炸至今已经过了超过六小时,但是火势丝毫不见衰减,看来即使入夜,这团火光也不会消失。



「火势好大。目前,我在距离爆炸中心地点二十五公里的地方,机内温度已经上升了四度,实在无法靠近。新爆炸接二连三发生。我不能在这种地方让队员降落地面。接下来要折返。」



杰佛瑞以激昂的语气回答。



恍如作梦。没想过自己会看到这种地狱般的景象。



他其实早已死了心。虽然原本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是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唐突的展开。



「另外……」



杰佛瑞瞄了放在地板上的测量器一眼,平铺直叙的低喃:



「大量的辐射外泄。我们也已经受到少量的幅射照射。机外的辐射强度,肯定和微波炉不相上下。」



杰佛瑞感觉到身在无线电另一头的上司沉默了,他也知道杰佛瑞心里在想什么。



「糟糕的是,这个季节刮着强风。这个时期从洛矶山脉沉降的风大概会在几天之内,使辐射扩散至半径五百公里以上的地区。请跟气象台要资料,预测今后四十八小时的风向,立刻扩大疏散区域。」



美国政府一接收到意外发生的消息,马上成立由军方、州政府、大学、医疗机关、警察、消防队等数百人所组成的危机管理委员会。然而,因为研究所本身呈现毁灭状态,所以意外现场的资讯一无所获。虽然政府透过军事卫星开始接收到灾区画面,但是杰佛瑞等当地消防队员和军方所派遗的先遗队,毫无疑问的是最先亲眼目睹当地状况的人。



实际情况远远超过预期,令所有人哑口无言。



劫尽火(注)。



(注:劫尽火乃佛教用语,指世间趋坏之劫末时期烧尽世界之火。)



脑海中浮现这个字词,并且想起祖母温和消瘦的脸庞。



一旦做坏事,就会在地狱遭劫火焚身。劫火又称为劫尽火。它用来称呼世界毁灭时,烧光世界的火焰。



车诺比核子灾变都没这么严重,传闻中内藏在这地底下的钸,远比车诺比核能电厂更多,据说冷战终结之后不需要的大量核子弹头拆卸设施,也在这个机构地底下的某个地方。虽然概括的说是爆炸意外,但根本就是接近核爆的状态,在距离相当遥远的达拉斯,也接获了看见奇怪云朵的证词。



扩散的强烈辐射会破坏人类的染色体,先从抵抗力低的孩童开始出现影响,造成甲状腺癌、急性白血病。留在染色体中的伤痕,会对生殖造成重大的影响,纵然世代交替,也会在子孙身上留下复杂的后遗症,遭到污染的水和土壤更对生态系统带来巨大的破坏,植物和昆虫身上亦会累积不少辐射。



接着,杰佛瑞脑海中浮现住在距离这里一百公里以外的小镇,以及居住其中的年迈双亲,和不久前才刚道别的孩子的脸孔。



一切都留在已经消逝的另一个世界。之前理所当然地享受的健康,以及原本以为永远持续的和平,部已成过往云烟。



杰佛瑞确信这一点,同时感觉到眼前变成一片漆黑般的绝望。尽管如此,他的视野中依旧闪烁着有些疯狂的鲜艳橘色光芒。



*



在炸猪排店看到的简短新闻越到深夜,报导变得越来越长。



频道锁定NHK,但是陆续播放美国的新闻节目画面。角落标示「」IVE」的混乱画面中,拍摄出许多家庭将财物搬上车避难。平常自信十足、神态自若的新闻主播们如今都一脸僵硬,声音沙哑。



现在的字幕依旧是「美国新墨西哥州核子处理军事设施发生大规模爆炸意外」,恐怖的标题是「在研究所及周边设施上班的九百余名员工生存无望。辐射污染恐将扩大,美国政府下令撤离半径五百公里内的居民」。



高桥修女和神崎贡一直盯着电视新闻,持续上网和伙伴们搜集资讯。



萤幕中,核能专家们轮流说明预测着受灾规模。



听到「爆炸规模粗估是广岛核爆的二十倍」这句话,高桥修女轻呼一声。



「完全无法想象。为什么要制造这么可怕的东西呢?」



「修女,美国的股票市场马上就要开盘了。农产品物格一定会上涨,小麦、黄豆、玉米价格应该会攀升。虽然疏散的地区不包含玉米带,但是谣传的威力不可小觑。这么一来,全世界的小麦价格会一口气冲上去,而且使用玉米小麦当饲料的牛肉和猪肉成本也会连带上涨——水相关产业也会涨价。日本有厂商生产能够马上将河水过滤成饮用水的机器,这种防灾用品几乎独占了市场,有着惊人的市占率,股市开盘之后,也找几支那种类股买进。另外,侦测辐射的机器应该也会大受一般家庭欢迎——最好也先买进生产检测仪器的厂商股票——对了对了,还有制药公司。」



神崎一面卷动网路的画面,一面自言自语似的说。



高桥修女一脸怫然不悦的表情瞪视神崎。



「这种时候,你还叫我赚钱吗?如果美国的农业毁了,全世界的粮食也会完蛋。如果污染扩散,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呢?现在不是隔岸观火的时候了。」



「是啊,中国大概会趁机扩大商业版图,除了韩国之外,亚洲各国大概也会对美国及从美国进口蔬菜的国家展开农产品攻势。那些股票最好也先买起来放着。」



神崎不改一派轻松的语气。高桥修女转为错愕的表情,旋即变得一脸不安。



「我问你,你该不会是……故意将鲁卡……安排到那里的吧?」



神崎默默的卷动画面。



「你该不会认为这起事件和鲁卡有关吧?」



高桥修女趋身朝向神崎。



遥和亚历山大冲进那个社区以后,就此下落不明整整一个月。神崎和高桥透过组织与各种管道拼命寻找他们的行踪,依然音讯全无。遥只身闯进有美军进驻的废弃住宅区那天,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遥是死是活呢?拥有和亚历山大一样能力的狗,「ZOO」有没有介入这件事?如果有的话,又是如何办到、涉入的程度又有多深?



心中有太多悬而未决的疑问,但这些疑问完全没有获得解答。



两人的使命几乎已濒临失败。原本应该以遥的监护人的身份来决定她隐居生活的地点,如今最重要的遥却消失了。



两人受到痛苦,后悔与焦躁的煎熬,但接到上级指示继续留在这间公寓待命。组织似乎打算不屈不挠的寻找遥的下落,直到带回她为止。不过接获的情报指出,她似乎身在美军的设施之中。



所以她不是被「ZOO」绑架了吗?



从前,「ZOO」是政府设立的外围团体,但实际营运应该是由军方全权负责。不过,看来美军和「ZOO」之间似乎有一道鸿沟难以相互合作。不管怎样,起码确定她还活着——



尽管规模比不上「ZOO」,但是深入社会各个角落的程度不输给「ZOO」的组织,能够获得的情报仅此为止。看来要获得更进一步的情报,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我认为……」



神崎依然看着电脑萤幕,生硬的说。



「这起意外说不定是遥引发的。」



高桥修女脸色一变。电视中出现居民犹豫是否逃命的脸孔,响起主播语带恐惧、像机关枪般滔滔不绝的声音。



但是,其实她也思考着一样的事。搞不好是遥破坏研究所的。同时,那也意谓着遥的死亡。像这么严重的事件,除了研究所内,连周边设施的员工都生存无望,遥不可能获救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遥又在哪里呢?



高桥修女闷不吭声,神情恍惚的将视线投向电视。



*



遥迅速闻了一下气味,确定没有下药之后,开始进食。



食物的香味与口感刺激着遥的食欲,虽然感觉自己吃相难看,但是仍狼吞虎咽,一转眼就将餐点吃个精光。



那段期间,女子倚靠在墙壁上,目不转睛的注视遥。



这是什么视线呢?遥强烈感受到女子的视线,这种奇特的视线既非观察,也不是敌视。可是,这种视线似曾相识。



遥搜寻记忆。



脑海中一下子浮现美惠子的脸。



痛失爱女的美惠子。试图杀害我的美惠子。



没错。简直就是美惠子第一次看着我时的那种视线。



「你是谁?」



遥不假思索的低喃道。女子从墙壁移开身体,从之前朦胧的凝视,变成了透露想法的目光。



「我?我是春子。」



遥仔细端详自称春子的女子。



「那是什么?代号还是什么?」



春子浅浅一笑。



「本名啦。我叫做春子·艾美·上原。家父替我取了一个像日本人的名字。但我知道现在的日本连教科书中部没有人取这个名字了。」



遥有些尴尬。



「对不起。那,你是谁呢?」



遥重新从正面看春子的脸。这名女子感觉个性率直,遥猜该开门见山的有话直说。



春子的表情变得严肃,坦荡荡的注视遥。两人的视线交会。



「我是你的主治医师、教官兼引导者。」



春子轻描淡写的回答。



「你是军医?美国海军的军医?」



春子好像吓了一跳似的看着遥。



「海军?你为什么会知道那种事?」



「太平洋——这里是轻型航空母舰内——独立号航空母舰。」



遥一面抬头看天花板,一面缓缓呢喃。不知道为什么,她依然无法一眼看穿这整个建造物。或许是因为先前在废弃社区内使用了超乎预期的能量,几乎耗尽遥的精力。但是,她偶尔会「感觉到」在停机坪内一字排开的几十架飞机。



约莫四十多架——美国海军最大级的航空母舰能够收将近九十架,所以这是比它更小的轻型航空母舰。



春子表情僵硬的凝视遥。



「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你被抬进来时有意识吗?」



遥看着春子的脸,撒谎是她的拿手绝活。



「只是从你所说的话和微微摇晃的感觉来推测而已。」



遥不太清楚春子对于自己的能力知道多少。春子大概猜到了遥的智力水准和运动能力,但是春子不太可能知道,遥在今年春天踏入到了新的阶段。而且遥认为,别告诉她这件事方为上策。



「我希望你老实告诉我,你内心应该也一片混乱。你不想知道自己体内正在产生何种变化吗?」



那种带有弦外之音的言词及语调,令遥困惑了。



该信任这名女子到什么程度才好呢?她知道多少?目的是什么呢?



「彼此彼此吧。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你是『ZOO』这一边的人吗?」



遥反问,令春子面露苦笑。



「我不是『Z00』的成员。」



春子简短的回答,令遥进一步追问。



「我听说『ZOO』原本是军方的组织,而现在我搭乘的是美国海军的航空母舰,你却说你不是『Z00』的成员?」



春子有些不以为然的嗤之以鼻。



「事情没那么单纯——那个体系庞杂又毫无弹性可言的组织,怎么可能那么团结一致。之所以拆散你和彻,分置于不同的地方,也是一种对『Z00』的牵制和保险作法。彻最近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是拜『ZOO』的日本分部几乎被歼灭处于停止的状态所赐,否则他和你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彼此的存在。『Z00』的日本分部被歼灭对军方而言,是一个好机会。军方对此感到庆幸,也借机向总部施加压力,趁这个机会企图缩小和吸收『ZOO』这个组织。」



「也就是说,彻是用来找到我的猎犬吗?」



「可以这么说。」



春子爽快的点了点头。



「『食人犬』云云全是意料之外的副产物——彻应该会在『ZOO』开始恢复实力之前在日本找到你。他是第一次去日本,但拿破仑太醒目了,他对拿破仑进行了各种训练尝试,但没想到拿破仑会撞破兔子窝。」



遥噗哧一笑。原来它们叫做拿破仑和亚历山大啊。两者都是大人物的名字。但是,她旋即变得一本正经。



「可是,当时军方是当真想要杀害彻。」



春子倏地别开视线。



「——麦可是个优秀的男人,但是人格上有点问题。」



麦可,金谷麦可。据说遭到「食人犬」杀害的国防总部的男人。



「他是个经验老道的恋童癖者,尤其喜爱东方男童。看来他似乎盯上彻很久了——麦可死之前,我们也没有察觉到他的癖好。他之所以藉工作之便一起来到日本,大概是看准有机会和彻两人独处。日本对于恋童癖的感觉很迟钝,是个对色情和残忍画面从宽处理的国家。那家伙会被拿破仑杀害,恐怕是彻基于正当防卫所做出的决定。总之,他来到日本,变成了一具无用的尸体。大家好像都喜欢在旅途中放纵自我,害我们花了好一番力气替他收拾善后。要是先被民众发现就糟了。不过也因为这样,结果『食人犬』的谣言传开了,这算是『因祸得福』吗?我问你,『因祸得福』这样用正确吗?我经常会搞不清楚。但你也是那样上钩的,终究算是幸运吧?」



遥因为不悦而皱起眉头,侧耳倾听。



「军方内部有人主张,彻的存在令人感觉不舒服,坚持要求取他性命,认为彻迟早会杀了他们,所以,纵使他们想趁这个机会让这起事件看起来像是一场意外,试图杀害他也不足为奇。」



遥感到喉咙深处泛苦。当时他们的恐惧和憎恶在心中鲜活起来。是谁制造了我们?我们有什么责任呢?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当实验材料解剖吗?」



遥对春子投以冰冷的视线,春子面无表情的耸了耸肩。



「不晓得。我不太清楚上级的想法。我只想知道你接下来会转变成怎样而已。」



「这是基于你的好奇心?」



「是的。你也可以说成是身为医生的兴趣。」



春子太过直截了当的回答,令遥瞠目结舌。



「你是个怪胎——刚才你说你是教官兼引导者,那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我既不是『ZOO』的成员,也不是军方的人。」



这简直是在打哑谜。说出这种话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尽管受到她的坦率个性吸引,遥仍然没有疏于提防。



当然,这个房间受人监视。遥的耳朵听见,有人待在单面透视镜对面,而且她的胸前有麦克风,这个房间本身也安装了窃听器。



春子在念这段台词给谁听吗?她在对谁演戏吗?假如这是在演戏的话,她倒是个演技精湛的演员。



春子大动作的看了一眼手表。



「上午要检查你的体能。你有兴趣吧?隐居生活想必很无聊,而且博士也已经不在了,无法告诉你你身体的变化,你应该也想知道自己处于哪种状态吧?」



春子端起放了餐具的托盘,就要离开房间。



那一瞬间,遥突然起了想试探她一下的念头。



遥悄然无声的偷偷靠近打开门的春子身后。



忽然觉得有一股静电流窜。



下一秒钟,遥迅速拨开飞到眼前的马克杯。



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短暂的寂静之后,马克杯「眶啷」一声掉落在地板上。



遥出神的盯着那个马克杯。



她抬起头,春子便冷静从容的转身注视着她。



「别胡闹了。现在请你相信我。除非你要带许多人一起上黄泉路,否则要逃出这里是不可能的事。」



春子动作缓慢的捡起马克杯,快步走了出去。



门「砰」一声的在遥眼前关上,从门外传出清脆的「喀嚓」锁门声。



然而,遥为了避免被人察觉自己发现了些什么,茫然盯着关上的门。



春子控制了马克杯。



遥的脑海中反复浮现马克杯在绝佳时机飞到眼前,瞬间阻止了自己的动作。



春子移动了马克杯。速度比我绕到她身后更快,那不是一般人的反射神经。



新的混乱思绪和困惑撼动了遥。



她到底是什么人?



*



水泥块缓缓的飞向空中。



不,看起来缓慢充其量只是遥的感觉。对于身在外头的美国士兵而言,看起来大概是建筑物爆炸了。



当时,遥在逐渐崩塌的社区中,沉醉于极度的认同感、极度的喜悦之中。



对于和自己身上流着相同血液的人、能够和自己真正互相理解的人现在就在自己眼前,遥感到喜悦。只需心领神会,无需用言语交谈。彻的声音在遥脑海里响起。



我是来找遥的。我直到最近才知道遥的事。我一直在军方的设施中长大,第一次来到日本。心情难得如此雀跃,拿破仑或许也很兴奋,所以情绪失控才……发生了好多事。那个讨人厌的男人死了——欸,算了,好歹能够像这样见到了遥,真是太好了。



两人听见彼此声音的时间很短,恐怕不到一分钟。两人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互相确认了彼此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你见过爸爸和妈妈吗?



没有,我一生下来被被军方的设施领养了,双方似乎约定好了,遥在「ZOO」,而我在军方长大。我最近开始协助军方的工作。我听说,「ZOO」的机能已经几乎停摆,所以我们今后可以在一起了。



可是,外头的美国士兵说要收拾彻。



一天到晚都这样。那个中士只要一有机会就想杀我,因为我在训练时和实验时,杀了不少他的部下。他们不知道我是来找遥的。因为调查「ZOO」的日本分部实际情况才是他们来这里的主要目的,而我的目的是找你,对他们而言,今天正是下手的好机会。他们想趁我在这里等你们来的时候,借机取我性命。



这种力量属于你吗?你从什么时候得到这种力量的?



不久之前吧。不过我想,我的力量也和遥的力量产生了共鸣。遥还不能移动物品吗?



我最近才刚体验了移动四周的物品,还不晓得该怎么做才能好好控制。



你马上就会习惯。我想,你不久之后就能驱动更大的力量。总之,跟我一起来吧。你至今和博士过了好几年逃亡生活吧?明明未知的能力好不容易就要觉醒,真是浪费时间。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也有很多事想要问你。



我也是。可是,目前的这种状态,该怎么办才好呢?



别的部队马上会来。他们要来带我和遥走。现在待在外头想杀我的人等于是无视命令、不听指挥的叛徒。放心,他们打不赢我们,马上就会撤退。



亚历山大呢?



我想,它现在应该和拿破仑在一起——它们应该会跟上我们。



遥意识到脑袋渐渐变得沉重。原来像这样听彻的声音远比到处跑更消耗体力,遥的身体暂且无法跟上刚拓展的能力。



眼前逐渐暗了下来。



尽管意识急速远去,遥心中仍旧充满了喜悦。然而,遥也意识到了那份喜悦边缘镶上了一圈紫黑色的东西。



和彻的简短对话中,她毫无疑问的确信彻是自己的亲人。在此同时,遥也重新体认到自己和彻是杀了许多人的怪物。



彻没有迷惘。和不久前的我一模一样。令人畏惧的孩子,毫不迟疑就能杀人的孩子。他的冷酷无情令遥觉得自己好像在照一面能反射出真实自己的镜子。但现在我晓得迷惘为何物,但是彻尚未明白这一点。如果这样的他获得了那种强大的力量,他未来会成长为哪种人呢?



昏迷之前,她心中只留下了这种担忧。



遥睡得很沉很沉。连梦都没有作,像死亡一般的沉睡。



后来好不容易再醒来时,她就身在这个白色房间内了。



遥一面静静回溯记忆,一面让身体躺在床上。



彻现在在哪里呢?



遇见自己亲人的喜悦仍在遥心中没有消失,而且,他是唯一一个和自己有相同遭遇的人。想起那份快乐时,她再度切身体认到自己之前饱尝的强烈孤独感,就连父母都无法理解她的孤寂,她作梦也没想到有人能够理解。



但是另一方面,遥开始慢慢产生一种预感,彻的存在可能是一把双面刀。他在简短对话中展现的冷酷以及对一般人展现出的优越感,令遥感到惶惶不安。我说不定会跟他对立。我有可能会和他的意见相左。到时候,彻会怎么做呢?我该怎么做呢?而且如果有人以彻当作盾牌,我就无所遁逃。



遥思考这件事的同时,感到一丝恐惧。



假如我是军方人员的话,大概不会轻易的让我和彻见面,八成会将我们分别隔离,以偶尔能见面当作悬挂在马匹鼻头前面的胡萝卜,来诱使我们协助军方。就像是让彼此成为对方的人质。



结果,我仍然依照彻所说,乖乖的被军方绑架了。没有对高桥修女和神崎贡做任何解释,如今,他们想必拼了命的在找我。他们俩会怎么做呢?我消失不见,两人即使住在那间公寓也没用。他们会回到圣心苑重振旗鼓吗?



不过,既然知道了彻的存在,无论身在何方,心都等于被挟持了。就连亚历山大感觉到拿破仑的存在,也忍不住冲过去,正因为我们是异类,所以才更容易受到同类的强烈吸引。我已无法弃彻于不顾。我不晓得彻作何感想,但是他应该依旧也是孤独的,应该多少会展现出对我的执着。



彻说他在协助军方的工作。那是怎样的内容呢?我也会被迫协助吗?



新的疑问和不安接二连三的涌上心头。



但是,已经无法走回头路。如同这艘巨大的航空母舰一样,一旦启航,要掌舵改走别条航道就不容易了。



*



「彻在哪里?亚历山大呢?」



听力检查结束之后,遥一面卸下耳机,一面问春子。



「彻正在别的地方接受训练。亚历山大也在别的房间受到妥善保护。」



意料之中的答案。结果应该是检查出遥的听力优于一般人十几倍,但是春子一脸沉着的看着数据。



「什么训练?」



「接下来你也要接受的训练。」



「我也要接受?」



「是的。为了将来让你们两人一起替军方工作。」



「两人一起?你们会让我跟彻见面吗?」



「那当然。」



这名女子的作风处处都不像军人。反倒是往往能够从官僚口中问出的各种资讯,这名女子却都四两拨千金的避开。



我既不是「Z00」的成员,也不是军方的人。



脑海中浮现春子的话。那是什么意思呢?她有可能是民间的研究学者吗?或者是政府相关人士?



遥看着春子乌溜溜的秀发,感到奇怪,现在年轻女性留着这种黑发,不会被人以为不是美国人吗?



遥在这里醒来之后,还没见过春子之外的人。当然,遥大概是被隔离开来了。知道遥搭乘这艘舰艇的人应该屈指可数。



彻在哪里呢?他肯定和自己一样,身在被隔离的环境中。他在舰艇的哪一带?有可能接触到他吗?



遥悄悄抬头看天花板。



因为是舰空母舰,所以墙壁都是以金属制成。遥曾听说过,金属难以透视。无法环顾四周的环境,令她觉得喘不过气。



如果像当时一样,能够听见彻的声音就好了。



在这里连彻的存在都完全感觉不到,遥自然也没有预感会听见他的声音。



遥感到焦躁不安。



蓦地,遥意识到自己的耳朵听见振翅声,似乎是小虫子在房间的某个地方飞。因为是隔音墙内侧,所以那个声音感觉起来就像是黑色污垢般明显。



春子瞄了天花板一眼。



遥心头一惊。



难不成……?



遥一面佯装面无表情,一面观察正在确认数据的春子。



春子或许是基于下意识的行为,不时抬头看天花板。



她也听见了。



遥确信,她也听见了那只不到橡皮擦屑大小的小羽虱,在天花板附近飞动的声音,而且她移动视线,正以目光在追那只羽虱。遥突然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汗水已湿淋淋的沿着她的背部淌下。



难不成她也是?



春子突然从正前方望向遥的脸,遥不禁向后畏缩。



「我是突变体。」



简直像在说「我喜欢蛋糕」一样,春子满不在乎的如此宣告。



「咦?!」



遥一时之间没有听懂这句话。



「很怀念吧?小时候在科幻剧中经常听到的字。突变。仔细想想,这是个太过露骨的字眼。『露骨』这样用恰当吗?」



遥一面思考春子这段话的意思,思绪一片混乱。



「总之,我和你是同类。差别只在于我是自然产生的怪物,而你是疯狂科学家制造出来的怪物。如果我是哥吉拉,那么你就是科学怪人。」



「真的是……自然的?」



遥无法相信。她虽然某种程度上相信超能力存在,但是大部分的人的能力都不稳定,一般人有时在危急状况也可以发挥出超人的力量,而且每个人的能力都有高低起伏,不同人之间的能力也有落差,所以遥一直认为没有人足以称为所谓的「超能力者」。然而,眼前的春子不但能弄飞马克杯,还能听见远超过常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范围。



「呵呵。连超乎常人的你也无法相信?明明自己会使用超能力。」



春子面露有些冷酷的微笑。



遥心头一怔。原来如此。因为能力而被人歧视的人明明习惯了被歧视,但是也会歧视和自己一样的人。



「欢迎光临。你也要开始训练了。我会协助你的。」



春子打开门,催促遥出来。



*



两人穿越毫无异样的狭窄走廊,在春子的带领之下,来到了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小房间。



春子手摸墙壁,「喀嚓」一声打开了开关。



天花板的小灯点亮,像聚光灯般照出固定在桌上的东西。遥不禁被吸引了目光。



玻璃展示柜中有奇怪形状物体。



错综复杂的电线、纵横交错的细铁管,上头安装了大小各异的气阀和螺丝钉。外观看起来像是孩子做的收音机妖怪。



展示柜底部,散落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开孔扁弹珠以及小弹珠。



「这是什么?」



「你坐到那边的椅子上。」



两人隔着桌子而坐。



那个白色房间的隔音设施也相当周到,但遥发现,这里包围着更厚的墙壁。房间内极度接近无声。墙壁的材质似乎相当会吸音。



「集中精神。来,试着和我做一样的事。」



春子一抱起胳膊靠在桌上,马上静静的注视玻璃展示柜中。



一样的事——?



遥心不在焉的盯着展示柜中,想起了小时候玩过乐高玩具。这时,她意识到了正在发生什么事。



咦?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劲——



螺丝钉正在动。



螺丝钉正在缓缓转动。安装在一堆杂乱机械各处的螺丝钉,一起开始缓慢的以相同速度转动了起来。



这是春子正在做的事吗?



遥交相看着展示柜中和春子的表情。



春子沉着稳重,一直盯着展示柜,但是看起来并没有专注到心无旁骛的地步。



不久,陆续抽出来的螺丝钉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掉落在展示柜底部,原本以螺丝钉固定的细铁管,也从主体脱落。



遥思绪混乱的注视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事。



好厉害,真的没有什么戏法吗?



遥忍不住左右张望桌子周围,但是春子依然将手臂靠在桌子上面,一动也不动。



忽然间,原本掉落在底部的开孔扁弹珠轻飘飘的浮到半空中。



因为太顺畅的轻轻浮起,所以几乎令人感觉不到发生了异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