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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总之,你就是得去冈家!”



“哎——”



从真幌公交终点站出发,乘横中公交要二十分钟,在山城町二丁目的公交车站下车,眼前就是冈家。



门柱旁种着榉树,伸展着巨大的枝条,两层楼高的主屋门前有一片宽敞的庭院,是典型的农家构造。话虽如此,现在冈家的这位户主,却并不从事农业生产。他毁掉自己拥有的田地,在上面盖公寓建楼房,靠房租收入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看见多田和行天从公交车上下来,秃顶的老冈兴冲冲地跑到门口来。



“来得慢了点吧,便利屋!”



“对不起!太放松了,就喝了点酒,所以没法开小皮卡过来。”



多田委婉地将门松还没撤就被迫出动的怨恨和厌烦之情交织其中,不过自然,这种事老冈是不会在意的。他招呼多田和行天走进庭院,当即告知所为何事。



“该死的横中公交,今年照样延趟运行,真是棒极了!”



老冈有一个奇特的癖好:横滨中央交通的公交车打他家门前经过,他似乎非得确认公交是否依照时刻表运行不可。并且,不知为何,尤其在盂兰盆节和新年期间,他尤其喜欢加强监视力度。



对多田而言,冈家是老顾客了,定期委托他帮忙打扫庭院或整理储物间,向来承蒙他的关照,因此不愿做得太绝,尽管说心里话,很想叫他“饶了我吧,别再叫我监视公交的运行状况了”!休息期间突然被叫出来,还必须一动不动地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真不好受。更何况,还是正当最热或最冷的时候,这也是使人备感徒劳的原因之一。



没错,徒劳。虽然老冈很不高兴,说人家“延趟运行”,可单单根据多田此前的几次监视来看,横中的公交车是谨遵时刻表进出站的。因此,多田每回都得承受精神上的损失:“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这一整天地……”由于侵袭而来的徒劳感的缘故,就连从长椅上站起来也得费一番周折。



老冈说过,今年正月里应儿子儿媳的邀请去温泉,所以本以为大概用不着例行监视了……结果还是在劫难逃啊!多田感到沮丧。看样子老冈是旅行回来刚安顿好就又惦记上了公交的运行状况。



“我说老爷子,差不多行了!”



行天露骨地摆出臭脸俯视着老冈。行天跟老冈脾气不合,一见面就像小学生似的吵架。



老冈不理行天,兀自把一个活页文件夹塞给多田。里面夹的纸上有他亲手抄写的时刻表。多田的工作就是,山城町二丁目的公交车站每当有公交车进站,他就在纸上记一笔。这是一项单调的作业,关键在于如何同无聊作斗争。



“我也没空一辈子跟横中较劲儿。”老冈带着暗藏决心的表情说,“你们就想,这回是最后一回了,替我好好监视吧!”



“怎么了嘛,老爷子?”多田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行天就出言调侃了,“说什么最后一回,难道是身体不舒服吗?”



多田也有同感。不跟横中公交较劲儿,老冈就不是老冈了。



“身体倒没什么不舒服。不过,也到了阿弥陀随时可能来接的年纪啦!”只见老冈把刮得锃亮的脑袋一摇,催促多田和行天到公交车站去,“好啦,快去快去!”老冈本人则转身回主屋。转身一刹那瞥见的目光,隐约闪过和脑袋相似的亮光。



“这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心境变化?”行天带着几分失望说。



“怎么说呢……”



但愿是因为上了年纪变得不那么尖锐了。多田把活页夹夹到腋下,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坐下,行天也在他身旁坐下了。



街道上来往车辆的数量,已经跟平常的工作日持平了。三只乌鸦飞过铅灰色云朵低垂的天际;时值下午,哪怕竖起夹克衫的领子也遮挡不住寒气钻入肌肤。行天穿着黑色大衣,裹着围巾,随随便便地倚靠在长椅的靠背上。



百无聊赖之下,多田和行天几乎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好彩烟和薄荷万宝路。行天用百元打火机给自己的香烟点着了火。多田还在摸口袋,可就是摸不到打火机。他怔怔地望着好彩烟的茶褐色过滤嘴。



“你干吗呢?”



行天将手指间夹着的香烟伸过来,右手小指根部一圈严重的伤痕进入他的眼帘。上高中的时候,由于工艺课上的那场事故,行天的小指一度被切断。小指飞上半空又落在地板上的情景,多田也曾目睹。



能接上真的太好了。不光受伤的人,被切断的部位无论如何也应该送往医院。多田反刍着曾经得到的教训,叼着烟,感激地借了火。



两股细细的白烟升上天,渐渐溶入云中。



“薄荷烟,说是会导致阳痿哦!”



“那好像是迷信吧!咳,我性欲本来就不强烈,所以不太清楚。”



公交车来了,没人下车没人上车,很快开走了。多田在纸上做了记号。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所谓无为,就是这事儿吧,喂!”



“人在这世上做的事情,有不叫无为的吗?”



“没这么复杂。此时此地存在的无为就叫我头疼啊!”



“嘿嘿嘿!”行天发出连声怪笑,“要不唱歌吧?”



唱什么歌?两人沉默了,恰似在等待着从汽车尾气中传来优美的旋律。



公交车又来了,又走了。一位牵着狗的夫人诧异地望望坐在长椅上不动弹的多田和行天,从他俩面前经过。



一直到太阳西斜,多田坚持做记号,行天则纯粹静坐到底;他们轮流借冈家的厕所小便,不断抽烟,直到便携式烟灰缸装满为止。



漏趟的公交车一辆也没有。



当暮色越发浓重的时候,行天开口说道:“喂,多田,发现没有?”



“啊啊。”



马路对面,有四个男女在从事农务劳作。那是夹在公寓楼和杂树林当中的,并不怎么大的一块田地。从多田和行天在公交车站蹲点的时候起,他们就在那里不休不歇地干活了。



“那种地方居然还有什么田?”



“以前好像是停车场吧。”



实在太过无聊,他俩借助亮起的街灯注视着对面,那边似乎也觉察到了他俩的视线,一个高个子男人的身影朝他俩远远地点头致意,多田和行天不由自主地像缩头的乌龟那样跟着回礼。



也许是那男人下了号令吧,他们终于停止了劳作,将锄头、镐之类工具收进了盖在田地角上的小屋里。他们一边掸着沾在衣服上的泥土,一边穿过双车道的马路。男女各两人,年龄跨度从二十出头到约莫六十岁,看样子既不是夫妻也不是亲子。



“晚上好!”



领头人模样的男子年纪三十上下,他出声向多田和行天打招呼。正是刚才远远地点头致意的那个男人,工作服的胸前绣着“HHFA泽村”。



“晚上好!真是干劲十足啊!”多田不自觉地从长椅上起身,应对道。行天则依旧坐着没动。



“嗯。冬天肥田,对农活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看样子姓泽村的这个男人,言谈举止大方得体,笑容无懈可击。余下三人,也都是一副因劳动的充实感而熠熠生辉的表情,在一旁看着泽村与多田交谈。他们似乎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打算乘公交车回真幌站前。



“您两位也是在工作吗?”也许是遏制不住好奇心,泽村问道。在干农活期间,他大概就已经很好奇多田和行天在做什么。



“我们在监视公交车的运行状况。”



“天气这么冷,真是难为你们了。”



泽村的视线迅速在多田全身上下扫了一个来回。多田只在工作服外面套了一件夹克,他吃不准多田是横滨中央交通的职员,还是从事交通量调查的临时工,似乎稍感困惑。因为礼数上又没有规定必须自报家门说“我们是便利屋”,多田也就没多说什么。



“你们是南口转盘那个团体的人吧?”



行天把玩着百元打火机开口道,并未面对某个特定的人。



这回也还是泽村回答:“是的。您知道?”



“在卖蔬菜吧?是为了宗教?”



见行天冷不丁单刀直入,多田惊得险些咳嗽起来。除泽村以外的三个男女,脸上始终保持着和和气气的表情,不知所措似的交换着眼色,可就是不打算开口说话。泽村也默默看了行天好几秒钟,然后浮起温和的微笑。



“我们偶尔也会遭到这样的误解。”看来在同伴间拥有发言权的好像只有泽村,“我们自始至终是当作一门生意进行安全的无农药蔬菜的栽培与销售的,因为如今需求量非常大。”



“也是哦!”行天友好地点点头,起身伸了个懒腰。



车头灯照亮黑暗的路面,前往真幌方向的公交车来了。“再见。”泽村说着,代表他们轻轻点点头,四人随即整齐有序地踏上了公交车的台阶。



多田低头去做运行确认的标记,行天则朝公交车挥了挥手。



“嗯——刚才那个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呢。”行天嘟囔道。他还会对别人感兴趣,真是无奇不有。



“会不会是在南口转盘?”多田试着推理,“比如说碰巧看到他在派发传单?”



“那些人,我才没空一个一个看过来。”



好不容易做出的推理被一记速攻否定。



“那么,是认错人了吧?”



“是吗,没准吧。”



行天似乎这就转头想别的事了,也不管多田正憋着一肚子火,朝他抛出另一个疑问:



“那个人说的话,你怎么看?”



“不知道。他都说是一门生意了,难道不是那样吗?”



多田边从烟盒里摇出烟来边应道。行天及时地递上百元打火机。他接过来打火,随着毕剥剥剥的声音,红色的火焰腾起大约二十厘米高,把多田的刘海烧焦了。



“哎呀呀,着了!”



“很危险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调的?”



“闲极无聊呗!”



最终,一直监视到末班车开走,延趟的次数仍旧为零。



老冈出来走到主屋的玄关前,他们向他汇报了成果。老冈瞪着标了监视结果的纸,“嗯”地沉吟一声,“便利屋,你总不至于把监视信息透露给横中吧?”



“我对横中公交还不至于关心到这个程度。”



“不关心就麻烦大了!”也许是气恼的缘故,老冈的秃头在黑暗中也一目了然地发红了,“因为对我们老年人来说,公交车就是我们上医院或者出去买东西最重要的手段!”



虽然感觉到他将关心的对象从“横中公交”微妙地切换到了“老年人”身上,可多田还是老老实实地插话附和道:“说得没错。”



“不过吧,这回也是这样得出了‘并未延趟’的结论。”行天凑到老冈手边,手指戳着夹在活页夹里的纸面给他看,“你白天说过,这回是最后一回委托监视,说话算话吗?”



你就是个吃闲饭的,凭什么擅自跟顾客交涉?多田正打算加以制止,行天却不理会,自顾自继续说道:



“要是让多田长时间坐在长凳上,他腰痛的老毛病会恶化的呀!”



没想到行天有一天也会担心我。多田犹如注视着刚出生的牛犊站起来那般备受感动。



“还有,这才是关键所在,”行天继续道,“要是让我觉得无聊了,事情就不妙了。”



前一刻的感动被乌云遮盖,多田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全日本,不,全世界地下遍布的气脉就紊乱了。接着,大地震袭击东京,维苏威火山喷发,马里亚纳海沟被填平,珠穆朗玛峰矮那么一点点下去——这就出大事了吧?”



多田此时此刻的心情压抑得如同眼睁睁看着狮子将獠牙咬上小斑马那般。



行天严肃地总结道:“所以,今后也请放我一马,别让我长时间坐在长凳上。”



“明白了。”



尽管看样子极其不情愿,老冈还是点了点头。刚才行天的那套说辞,真不知他是哪里、怎样“明白了”。



多田急忙打圆场:“不需要勉强的。”



公交车在多田不监视运行状况的日子里当真延趟了?或者只是老冈的错觉?虽然不确定是哪一种情况,但老冈坚持说“横中在延趟运行”已经有好几年了。多田并不认为那是基于恶意的胡乱找碴。用不着再进行徒劳的监视固然叫人高兴,可他担心,摘除了对横中的这份执念后,老冈万一得了老年痴呆怎么办。



“没事,便利屋。”



老冈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俨然一副像要说出“老兵不死,只是凋零”7这句名言的模样。然而,事实上,老冈紧接着宣之于口的话却是:



“我自有我的战斗方式。”



“呃?”



多田大感意外,又看了一眼老冈,却见他尽管假装一言九鼎,眼里依旧闪现出带着几许湿润的光亮。哪里还是老兵,完全就是一个心怀叵测的现役别动队队员的样子。



心中生出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也许是看出了多田的担忧,老冈朝他羞涩地笑道:



“呀——我也就这么一说。觉得跟演电影似的,很酷,嗯?”



绝对是撒谎。但是,多田决定佯装浑然不觉地告辞:



“那么,再见了。有什么事的话,请打电话。”又怕被叫出来干一些离谱的事情,所以也没忘加上这样一句,“可能的话,请选要打扫庭院或者整理储藏室的时候。”



“嗯,好,再见。”



老冈一如既往毫不客气地关上了玄关的拉门。



便利屋这门生意的关键所在,便是尽量避开地雷。多田向右转,穿过黑暗的庭院朝门口走去。



便利屋需要进入别人家中工作,多数情况下必然会窥见委托人及其家人的私事。



譬如,受一对老夫妻委托替他们大扫除的时候。多田在大衣柜背面发现了几张照片。那是在旅游地拍的快照,“丈夫”显然是另一名高龄男子,太太亲昵地倚靠着他。



太太就和丈夫一起待在隔壁的茶室,多田不经意地朝那边张望;也许是太太也同样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多田的动向吧,于是四目相接。见多田手上拿着照片,太太面颊的肌肉微微抽动,近似于笑的样子。



多田佯装若无其事,将照片放回衣柜背面。



在多田工作的现场,掩埋着无数枚炸弹,既有被巧妙加以隐藏的,也有仿佛叫着嚷着希望被找到的。



假如把所有地雷一枚一枚地踩爆,他就自身难保了。但求按照一成不变的步调,一脸若无其事、毫发无伤地通过雷区——多田是这样想的。



至于老冈是否在策划什么行动,跟他多田无关。不对顾客的事情探头探脑,是便利屋的必备素养。



“话说回来,”行天打断了多田的思考,“末班车都走了,我们怎么回去啊?”



对呀,今天没开小皮卡过来。完全把这事给忘了。



“当然是走回去。”怕被发现自己忘了这事,多田沉着地断然说道。



“什么?走着去站前的话,得花个把钟头呢。乘出租车回去吧!”



“乘一趟出租车,得花一千五百多日元呢。”



“偶尔乘一趟不行吗?我已经累死了。”



“你明明就只是坐在长凳上而已。”说归说,其实多田也已经耗尽了走回去的气力和体力,“但是,这条街上很少有出租车经过。”



“你拿着手机是干吗的?打到查号台问一问,叫一辆不就行了?”



也对。因为基本上不坐出租车,竟然想不到这一点。



就在他俩站在院子中央七嘴八舌的时候,玄关的拉门开了,老冈探出头来:“吵死了!你们怎么还在那儿!”



“对不起,能让我们等到出租车过来吗?”多田说。



即便煞费苦心地试着认真思索有关便利屋的理念,终究也毫无结论。向来如此。



给横滨中央交通旗下的出租车公司打了电话,被告知“请等十来分钟”。似乎很不凑巧,放到山城町的出租车,一辆也没有。这一带只有住宅和田地,也难怪。



多田和行天并肩在冈家的外廊上坐下了。不知为何,老冈也陪他们俩待在外廊上。



“天冷,您进屋去吧。”多田劝道,可老冈没动弹,抱怨说,“死横中,连出租车也吊儿郎当!”



冈夫人善解人意地给他们端来热茶。把三个带茶托的茶杯放到外廊上后,冈夫人朝他们微微一笑,接着一言不发地返回室内。她的眼睛仿佛在说:“老头子老给你们添麻烦……”



这位如此讲究常识且温和的女性,究竟是哪里弄错了,才会跟老冈结婚的?每回来冈家必定感到的疑问,今晚也在多田心中产生了。老冈和冈夫人不只是结了婚而已,他们还让家庭生活美满地持续下去。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当真多种多样且充满谜团。身为便利屋,他走进了许许多多个家庭,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夫妻、情侣及亲子关系,没有一个形式是相同的。



就好比黏菌。时时刻刻变换身形,时而黏贴,时而分离;甚至还有些蠕动的尚未被发现。



多田、行天和老冈三人喝着茶眺望庭院。但庭院已隐没在夜色中,几乎一无所见。



从起居室的窗户漏出的灯光,映得小石子微微泛白;院里叶子凋零的树木,将瘦骨嶙峋的手指般的枝条伸向黑暗的空中;有几颗星星在眨眼;从三人口中漏出的白色气息淡淡地飘散。



也许是时间晚了的缘故,马路上汽车开过的声音也只是偶尔听闻。他们坐在这寒冷静谧的空气中,唯一的依靠便是握在手中的茶杯的热量。



“说起来,”一味的沉默也叫人发窘,多田于是找起了话题,“马路对面变成农田了呢。以前来的时候好像是停车场。”



“啊。”老冈像是从梦的世界返回一般,眨了眨眼,“那是——我们家的土地。”



“那边也是?我看这一带没有哪个地方不是冈先生的土地吧?”



“哎,都是过去啦。如今已经卖掉相当多了。”老冈说着把茶杯放回茶托,“对面的土地是租出去的。”



“租给‘家庭与健康食品协会’?”行天从旁问道。



“对对。我记得就是那样的老长一串名字。”



据老冈回忆,他们租借土地用作农田,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



“作为停车场出租,实际收入少,所以我就想,干脆盖幢公寓吧。”



择日不如撞日,老冈当即联络相关公司,请他们铲除了停车场的水泥地面。在那个阶段,公寓的图纸自不必说,连该如何筹措资金也还统统没定。多田不禁愕然:果然是急性子老冈的行事风格。



“其实,建筑物这东西,在考虑‘该怎么样弄好呢’的时候是最叫人开心的。”老冈辩解道,“我想啊,要是钱不够,改种板栗或者梅树就行了,所以风风火火地就干了。”



原先的停车场在地面裸露的状况下闲置了一段时间。听说夏天割杂草颇费了一番辛苦。多田心想,这种时候才应该叫我嘛,而不是什么监视公交车的运行状况。



“后来,那个蔬菜团体就来表示‘希望将它用作农田’了。说是适合农田的土他们自己会运过来,况且提了一个好价钱,所以我就说:‘这样的话,用吧!’”



“大概多少?”行天提了一个冒失的问题。



“赶得上停车场的车位几乎停满以后的租金吧。”老冈喜形于色道,“实际上,那个停车场只有两成车位签了约,所以我是谢天谢地喽!”



“种个蔬菜难道就这么赚钱吗?”看样子行天想不通。



“对他们来说,赚不赚钱不是问题,不是吗?”多田说。



“对对,”老冈脸上喜色不消,再次点点头道,“他们是为了崇高的理想和理念,在燃烧激情吧?这些家伙真让人佩服。”



只要每个月定时定额支付租用土地的租金,我管他什么理想理念蔬菜呢。



老冈没讲出口的真心话,通过表情传达出来,清楚明白得甚至令人误以为是心灵感应。



他俩坐上开来的出租车,准备返回真幌站前的事务所。



在车上,行天一直把身子倚靠在车门上眺望着车窗外。一层玻璃之隔的对面,好几条鬼火般的街灯流淌而过。



事务所的室温与室外的空气一样寒冷彻骨。行天立马笔直走向沙发,裹上了毛毯。多田则动手收拾矮几上零乱的杯子及一次性筷子等;趁着用水壶烧水之际,他把双手靠近煤气炉,借此把指尖烘热。



多田一边在安装在水槽上方的橱柜里摸索着,一边问背后的行天道:



“酱油跟海鲜,要哪样?”



“不开暖炉吗?”



“吃完就睡了,忍忍吧。”



“那么,两样都要。”



“啊?”



“不把两样都吃了补充能量的话,睡着的时候很可能会冻死。”



真是个大模大样的吃白食的。多田从橱柜里拿下三个买来储备的杯面,注入开水。酱油味两个,海鲜的一个。



隔着矮几坐在沙发上,多田和行天吃起了杯面。



“目前接到的明天的工作,一早一晚替奥村先生遛他家美格,在这中间,分别有一单房间换布局和一单打扫庭院的工作。”



“那条卷毛狗啊!那可是轻易不肯回家的呀!”



行天吃吃酱油味的又吃吃海鲜味的方便面,边吃边说道。



多田担心血压升高,汤汁喝了一半就不喝了。



“总之,祈求老天别有突发的委托进来吧。”



“怎么说?”



“不赶在澡堂关门之前结束工作的话,身上味儿肯定够大的吧。”



“好在是冬天哪!”行天说着闻了闻自己衬衫的袖口。



收拾完吃好的容器,多田站在水槽前刷牙。行天也不管刚吃好饭,就在地板上做起了腹肌运动。明明才说过“今天错过了洗澡时间”,他这厢为何又要做一些出汗的动作?!



“我要睡了。”



多田关上灯,拉上了隔断待客区与居住区的帘子。



“嗯,晚安!”行天说。



多田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大楼前面的那条小路上,偶尔响起有车开过的声音。事务所在二楼,每当这时,天花板便被车前灯的灯光照得隐隐发白。



有人道“晚安”的生活再次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不曾预料到的。而自己和吃白食的怪人临睡前互打招呼,更是始料不及的。



这种状况,可以说是起码变得幸福了一点吗?还是——多田心想,之所以有时候感到这种日子还算平静,难道纯粹只是因为想得太开、判断力衰退的缘故吗?



帘子的另一边,行天练练腹肌又练练俯卧撑的动静持续了一阵子。



还没得出结论,多田便在日期即将变更之前坠入了梦乡。



位于真幌市的多田便利屋,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中度过了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