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绝望的前方(1 / 2)
光辉灿烂——世界盈满了纯白。
不确定自己正仰望着头顶,抑或是俯视着脚边。
究竟面对的方向是左还是右,平衡感也显得暧昧混沌。
不过,唯有一点可以确认——
(啊,我又来到这里了。)
比吕过去也曾造访过此处一次。
那是想忘也忘不掉的一段回忆,深深刻划在脑海一隅。
因此,尽管有些惊讶,倒也不至于感到不可思议或焦急。
仿佛沉浸在短暂的酣眠之中,一股有如被人拥进怀中的暖意,让内心涌现阵阵怀念之情。意识朦胧之间,他任由飘飘然的浮游感主宰着自己。
随即,五感开始流窜过全身,比吕此时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趴卧于地面上。
「……应该说是果不其然吗?不过又觉得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正确答案吧。」
从头顶传来一道语声,同样是曾经听过的音色。
比吕试着将声音与脑海里描绘成形的风貌两相重叠,同时以左手撑着地面使劲。
他先抬起沉重的脑袋后,接着撑起身体,视野捕捉到一张金碧辉煌的椅子。
再将视线往上移,一如记忆所示,一名威风凛凛的青年端坐于王位上的身影顺势映入眼帘。
一阵风扬。
轻风温柔拂过肌肤的触感,为内心带来平静安适。
紧接着,从背部传来一阵柔软触感,比吕俯下视线,想要确认这股奇妙的感觉,这才发现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改坐在一张漆黑的椅子上。
「你啊,简直让人无言到连气都气不起来。」
比吕闻声后,抬头望向正前方。
「亚堤邬司……」
「若是姊姊(雷)知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都没变的话,一定会很感叹吧。」
「……我并不后悔。因为那是最有效的手段。」
「唉……你总是一副自以为洞悉一切地反驳别人。」
亚堤邬司像是大感头痛似地按了按额头后,深深叹了口气。
「这是你的坏习惯。一心深信自己绝对不会错,贯彻自我信念,让自己身陷于险境。」
「不过,无以数计的众多生命也因此而得救了。」
「哈,只是你自认为救了众人吧。」
比吕一时间无法理解话中含义,一脸愣怔地眨了眨眼。
「你知道自己从山贼手中救出的人们,之后的下场是如何吗?还有,你从残暴贵族的暴政之中解救出来的人民,你有看见他们迎接的结局吗?那些多亏有你出手,才从怪物口中捡回一命的人们,最后是否全都平安无事,你曾经亲眼确认过吗?」
比吕完全无言以对。
干渴的不适感急速在比吕的喉咙间蔓延开来。一道像是被人勒住脖子似的奇妙压迫感,朝他袭卷而来。
亚堤邬司说得没错,自己的确不曾亲眼看过事情最终的结局。
甚至就连亚堤邬司最终抵达的目的地、他的梦想尽头——自己也未曾目睹,便擅自消失了踪影。
「我虽然没有立场这么说,但自作主张也要有个程度。你总是只从自己的立场来决定结局。说穿了,根本只是自我满足罢了。」
「我——」
在比吕提出反驳之前,亚堤邬司举起手,打断他的话。
「不依靠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紧闭的内心从来不肯向人敞开。最后甚至不惜让自己身陷险境,自以为拯救了他人。这种行为除了傲慢以外,什么也不是。」
「我已经和一千年前不同了……不管傲慢与否,随便你怎么说都行,我确实拥有如此的力量。」
「那股力量带来的结果就是这样?」
亚堤邬司闪烁着金色光辉的双瞳紧盯着比吕的右臂,眼神中带着一抹嘲讽。
比吕羞愧般地低下头,紧抿着嘴唇。
「……因为当下所处的情况,如果我再不做点什么,葛兰兹大帝国就会垮台了啊。」
虽然还有其他更想传达的事情,却无法条理清晰地汇整说明,单凭着忸怩的想法脱口而出的结论,最终像是掠过虚无空间一般消失而去。
不——只是落得遭亚堤邬司付之一笑的结果。
「哈,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左右的脆弱国家,干脆灭国也好。」
直截了当的判断——由于这番话实在太过自以为是,比吕回应的口气也不由得粗暴起来。
「什……那可是众人奋不顾身地战斗,付出了庞大牺牲才建立的国家啊!」
「那又如何呢?」
亚堤邬司一脸不以为然地反问,完全不把比吕的怒气当一回事。
之后,他扬起一抹冷笑,以手指用力敲了椅子扶手一下。
「我才不需要。像那种国家……必须牺牲义弟才能建立的国家,我才不想要!」
「什……谁会同意你这种话……」
「当然会了——」
亚堤邬司将交叠的双腿上下换脚之后,双手交握端放在膝盖上,绽开一道无以为惧的狂妄笑容。
「我可是第一代皇帝喔?」
如此说道的亚堤邬司,换上宛如孩童般无邪的笑容,没有一点羞耻之色、落落大方地挺起胸膛。
比吕看着一如往常展现出满满自信的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回以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就好像直视太阳一般,比吕不由得回避视线,低头望向地面。
「你实在太任性了……」
「任性又何妨呢?皇帝就应该如此啊。」
有如狮子一般桀骜不逊,也像是老虎那样唯我独尊,可说是天生注定成为王者的男人——他目中无人的态度所散发出的自信,感觉不出任何一丝的动摇。
「你总是把事情看得太过复杂。永远以他人为优先,扼杀自己的情感。我过去就常对这一点感到不满——」
亚堤邬司停顿了一下,举起拳头抵在比吕的胸口。
「——甚至都想揍你了。」
他半带淘气地眨了一下单眼后,整个人靠在椅背上。
「不过,唯有这一次……那并不是我的任务。」
亚堤邬司一脸落寞地说道。
过去与现在,再也没有交集的两个时代。
亚堤邬司的任务早在一千年前,便已经结束了。
虽然无法判断对他而言是幸福抑或不幸,但他的时代早已迎接终焉之章。
「只能束手看着义弟受苦,再也没有比这种立场更让人心焦如焚的事了。如果我也在的话,纵使无法救你……但至少不会让你落得现在这副模样。」
这种「如果怎么样就好」的假设话题,多说也无益,不过,若是全盛时期的亚堤邬司也在,或许当今葛兰兹大帝国所面临的大多数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吧。因为凭着他的强大实力,必定能将一切麻烦扫荡殆尽。
「算了,关于这一点,我也只能死心了。」
亚堤邬司用释然随性的态度说完,抛开满心的懊悔,接着从怀里取出一张黑色卡牌。
那是当初比吕返回地球前,亚堤邬司亲手交给他的「精灵卡牌」。
那张卡牌随着时间慢慢转变成黑色,每每对某些事物起了反应之后,便会加快侵蚀的速度。
最后不知是什么时候,卡牌从比吕手中消失了……
「最后的发动条件已经符合。『比吕(海德)』依旧是老样子,简直就是自我牺牲的代名词——一切完全如我所料,反而让人笑不出来。」
亚堤邬司满是无奈地说完后,随即改换上一脸正色。
「真的是太胡来了……」
他的语气中,隐约带有些许指责,比吕闻言也只能回以苦笑。
「你总是选择走上危险之路。就好像是想引以为戒似地,不断在自己身上加诸诅咒,如此地活下去。你都不嫌累吗?」
「……老实说,真的很累。」
「双黑英雄王」这个誉过其实的头衔,「军神(玛尔斯)」这道建立在众多牺牲之上的称号。
伴随而来的责任与义务几乎快要压垮他——
「不过,我不容许自己吐露丧气话。」
「为什么?怕他人对你幻灭吗?」
「不是。我并不是因为害怕别人对我幻灭。只是不想再后悔罢了。」
比吕看着自己——颤抖的左手。
「一千年前发生的事……我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在不知是生是死、暧昧不明的夹缝间,无助徘徊的重要之人们,感受着她们的体温一点一滴消逝而去,那份恐惧有谁知道?她们的心脏明明仍跳动着,呼吸却愈来愈细微,那份惶恐谁能体会?一切仅在一瞬之间,戛然终止在流逝而过、再也不会重来的时间轴里,剩下的就只有空壳而已,理解到这一点时的惊恐——当时排山倒海而来的那股绝望,比吕没有自信可以再承受一次。
「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人,也不想再为了无法守护某人而懊悔。」
「这绝非姊姊所望吧。她绝对不会接受你现在那副模样。」
亚堤邬司静静地低喃,之后,寂静笼罩在两人之间。
彼此都想不出其他话题,形成一段微妙的空白。
就在几乎令人窒息的须臾沉默后——
「……你已经不同了。尽管走出自己的道路吧。现在的你,不必再受到他人的束缚,大可自由自在地行动,随心所欲地活下去。你对葛兰兹已经做得够多了。」
比吕并没有回应,低着头不发一语。
亚堤邬司流泄出一声叹息后,翻弄着黑色卡牌,同时接下去说道:
「还记得那一天,就在你即将返回你口中的那个『地球』之前吧——」
比吕肩头重重一颤,表情十分惊讶地望着亚堤邬司。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呃、可是……我明明没有对任何人说……」
亚堤邬司一脸得意地以鼻子嗤笑了一声。
「我可是你的义兄喔?当然早就察觉到了。」
尽管亚堤邬司的表情显得愕然无言,神色间却流露出亲昵之情,语气也没有责备之意。
「——当我知道你去挑战『无貌王(戴密邬尔格)』时,确实相当震惊,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很像你的作风。你当时是打算独自承担一切责任吧?」
然而却失败了——任由近乎疯狂的激昂愤慨主宰着自我,于是落得这种结果。
随时砥砺自我保持无情,勇于正视不洁滓秽,并主动面对、奋战,一鼓作气追求天之顶点——然而,伸手却什么也没握住,只换来在身上烙下诅咒的代价。
亚堤邬司看着比吕懊悔不甘地握拳,不由得泛开苦笑。
「我之前也说过了,已经替你准备好多种可能性供你选择。」
他如此说完后,原本空无一物的空间,冷不防地冒出「三本书」。
每一本都非常眼熟。分别是《第一代皇帝手记》、《白之书》与《黑之书》三本。
亚堤邬司拿起其中一本《第一代皇帝手记》。
「当我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时,便一直苦思着能不能替『比吕(海德)』留下些什么。」
比吕早就隐约察觉到,亚堤邬司似乎别有意图。为了解开这道谜团,比吕自从再度被召唤到这个世界之后,便常常埋首于办公室里,多方面地着手调查。
而就在调查历史的过程中,比吕愈是了解到自己所留下的事物,是如何影响着后世时,便愈是领悟到,自己有多么不负责任。
如今则由丽兹担负起那道遭受诅咒的原罪,由她承受着悲惨命运的啃噬。
终究,还是无法得知亚堤邬司的真正用意,结果只是被迫面对世界的真实。
「你究竟期望着什么?」
「我期望的只有一件事,我的愿望永远只有一个。」
亚堤邬司拿起《黑之书》,扬起一抹略显傲慢的笑容说道:
「于是,为了实现这道愿望,我的第一步便是让『比吕(海德)』取得众人求之不得的地位。或许有些自作主张吧,当时我冒充你,以第二代皇帝身分登上了王位。」
这件事比吕同样早就发现了。一向最喜欢恶作剧的他,肯定是兴高采烈地大玩变装吧。
不过,这实在太异于常理了。
相信任谁也无法想像,一个泱泱大国的皇帝,竟然会亲自做出扭曲历史的行动。
「为什么要做出那么荒唐的事?」
比吕眼带责备地望向亚堤邬司,却见到他的脸上布满了寂寥惆怅。
「我是你的义兄,而你是我的义弟。彼此都是对方在那场惨烈大战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家人——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存在于两人之间的羁绊绝对更浓于血。」
尽管亚堤邬司故作开朗表情,却蕴酿着一股落寞的氛围,散发出泫然欲泣的感伤。只在家人面前才会展露的一面,寄宿于当中的情感是永恒不变的心意。
「纵使贵为称霸世界的皇帝,终究也只是一介凡人——一心祈求义弟能够幸福,这又何罪之有?」
比吕感觉得出来,亚堤邬司的期望与悲切心愿——全都倾注于这番话当中。
「即使无法掌握到手中,也绝不能放弃,现在就踏上你所喜好的道路,再一次追求远大的理想吧!我已经为了你留下一切。」
亚堤邬司以黑色卡牌遮覆住右眼笑道。
「接下来——……不,或许是我太多事吧。」
他先是有如自嘲般地低喃,随即摇了摇头,之后泛开一抹微笑开口:
「所以,仅此一次,我最后再给你一道忠告。」
充满威严的声音——透过那散发着凛然之气的神情,自己已经听过不下成千上万次。身为王者不可或缺的音质,蕴涵着锋芒毕露的威武魄力。
「当你掌握真实时——就会洞悉一切了吧。」
并非遭到强迫,而是自然而然、不由自主地倾耳聆听他的声音。
亚堤邬司便是天生拥有如此深具魅力的音色。
「不要错判了选择。我已经无法再帮你了。」
亚堤邬司从椅子站起来,大大地张开双臂,向比吕展现世界的辽阔。
纵使君临所有种族之顶点,那双手仍然无法掌握世界。
尽管如此,那双手并没有后悔、也毫无缺憾,只有萦绕着无尽的满足感。
「不过无须担心。我的遗志传承了下来。一定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
亚堤邬司仰望着天空,视线仿佛要贯穿天际似地,脸上流露出一抹适然惬意的微笑。之后,他便像是已经无所挂念,以一脸有如雨过天晴般的清朗表情望向比吕。
「好了,清醒的时间到了。」
语毕,光芒急速覆罩住比吕的视野,但不可思议的是,一点也不觉得刺眼。
比吕并没有闭上眼睛,而且笔直定睛凝望着亚堤邬司。
「……我能找到吗?」
此话毫无脉络可寻,也少了最重要的主语。尽管如此,亚堤邬司仍旧坚定地用力点头。
「当然,一定能找到的。」
比吕看着温文儒雅笑答的他,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抬头仰望天空。
「是吗……那么,我——」
接下来的话,比吕并没有说完。
但他相信即使没有说出口,亚堤邬司也一定了然于心吧。
所以——
「那么,再见吧。」
仅仅留下这句话后,比吕闭上了眼睛。
当光芒普照世界时,同时也壮大了黑暗。两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好比太阳与满月一般,永远相依相随,守望着世界。
当意识转醒——身体感受到重力时,比吕静静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木造的屋顶。
照明灯具悬挂而下,发出的亮光却微弱得不足以驱走屋内的黑暗。比吕顺了一口气后,撑起上半身打探四周。
此时,他发现一名女性正伫立在像是门口的地方。
照明的亮光映照着女子及腰的紫银长发。她那给人亲切好感的温柔眼畔挂着阴影,视线一路滑过她直挺的鼻梁后,最后停在粉红色的双唇上。女子精致纤细的五官容貌,即使身处在昏暗的空间里,仍然无比梦幻而绝美,只要见过一次,便会永生难忘。
她是雷贝林古王国的女王——克劳蒂雅·凡恩·雷贝林古。
「感觉怎么样?」
克劳蒂雅出声问道,比吕将手抵在脖子上,偏过头。
「没什么问题。话说回来,在那之后,经过几天了?」
「大约一个月。今天是三月十二日。」
「我睡了那么久吗……」
比吕十分忠实地表达出惊讶。
「我还以为你永远都醒不过来了,总之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克劳蒂雅如此说着,同时靠向比吕面前,一脸匪夷所思地蹙起眉。
「你的眼睛怎么了?」
听见这道没头没脑丢来的质问,比吕不解地偏过头。
克劳蒂雅掏出手拿镜递给比吕。他接过一看才发现,镜子里倒映出的右眼正闪烁着金色光芒,此外,被斩断的右臂也已经复原。更诡异的是,侧腹上的伤口也完全愈合了。
(……是亚堤邬司吧。)
亚堤邬司有提到——最后的发动条件已经符合。尽管比吕目前还无法确定,这将对身体带来什么样的恩惠,但可以肯定的是,治愈伤势绝对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这是条好线索,但终究还是得靠自己逐步确认了。)
比吕以左手按抚右臂,此时,克劳蒂雅对着他开口:
「……就连『黑椿姬』也染成白色了。大约一刻钟之前,我曾过来查探你的情况,当时明明没有注意到任何变化,究竟动了什么样的手脚呢?」
克劳蒂雅以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上下打量着比吕全身。
「一定是因为『法石』的影响吧。」
之前与联邦六国之一——巫璐佩司国的年轻指挥官尹格尔交手时,当「黑椿姬」吞纳其左臂后,力量便遭到封印,就连高速再生这道绝招也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他的「法石」至今仍在「黑椿姬」当中留下了重大影响力,因而才导致「黑椿姬」变成现在的白衣状态——就在此时,比吕留意到其他疑点。
「这么说来,我侧腹里的『法石』不见了,是你做的吗?」
「没错,很抱歉,原谅我自作主张,是我替你取出来的。」
克劳蒂雅如此说道,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歉意,比吕也只是耸耸肩,表示知悉之意。
之后,克劳蒂雅突然伸出手,比吕顿时浮现满头问号。
「什么?」
「谈好的条件有两项吧?」
还真是精打细算呢。比吕不由得泛开苦笑。
不过,现在还不能让「黑椿姬」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更重要的是,考量到往后的情势,尹格尔的「法石」更加显得不可或缺。
(一定会有派上用场的情况……)
这道预测将会化作现实。比吕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确信。
话虽如此,只用一颗「法石」是绝对别想打发克劳蒂雅的。若是无法兑现谈妥的条件,她一定会立刻捧着比吕的首级作为礼物,前去投靠联邦六国吧。或者会挟持比吕,当作与葛兰兹大帝国谈判的交易筹码。
「很抱歉,我暂时还需要这颗『法石』。」
面对正目露凶光望着自己的克劳蒂雅,比吕一脸不以为意地,将手探进「黑椿姬」的前襟里翻找起来。
「能不能收下这个,就当作我兑现条件了呢?」
比吕如此说完,递出一颗酝酿出恢宏氛围的「魔石」。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似乎是相当感兴趣吧,克劳蒂雅伸手接过「魔石」后,沉醉神往地叹了一口气。此时,她意识到手上的是颗纯度非常高的「魔石」,双颊顿时翻起两抹嫣红。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的?」
借助着微弱的光源,克劳蒂雅难掩兴奋地打量着「魔石」。
「之前刚好有机会进入藏宝阁,当时觉得这颗宝石很珍奇,就请皇帝陛下赐给我了。」
这当然是谎言,但如果不这么说,克劳蒂雅一定不会信服的。
如同众所皆知的,现今的中央大陆已经不存在纯血统的「魔族(琐罗斯德)」,因此,可以取得高纯度「魔石」的手段相当有限。
千年前的大战后,据说魔族为了逃离迫害,而远渡至位于中央大陆南方的南列岛(安比席昂)。但传闻是真是假,如今已经无从确认。因为南列岛有着狂涛巨浪作为天然屏障,外人根本不得其门而入。不过,并非所有魔族全都逃至南列岛,还是有为数甚少的魔族仍留在中央大陆。那就是克劳蒂雅的祖先、同时也是「黑天五将」其中一人,名为罗可斯·凡恩·雷贝林古的男人。
「如何呢,你愿意接受吗?我个人认为那并不劣于『法石』喔。」
「感激不尽。如此一来,盟约就成立了。今后我一定会全力协助比吕大人的。」
克劳蒂雅大为满意地收起「魔石」后,优雅地躬身致意。
「太好了。那么就拜托你了。」
比吕虚伪世故地如此说道,克劳蒂雅同样回以矫作的假笑。
正因为双方利害一致,目前才能联手合作。不过,一旦其中一方落于劣势,彼此便会立刻化友为敌、驳火交战,拼个你死我活。简单来说,由于彼此尚有利用价值,所以才能维持当前的合作关系。
「话说回来——还真慢呢。」
比吕语气半带批评地转换话题。
「明明已经交待你混进背叛的士兵当中,原本还以为你会更早出面救我的。」
「因为那个时候是其他叛徒们最没有戒心的时候,对于确保比吕大人的计策能成功遂行,我个人倒认为出手当时是最为适当的时机。」
克劳蒂雅以责怪般的视线望了比吕一眼,接着伸手抵在额头上,像是感叹自己劳心劳力般地反覆摇摇头。
「再说,在那种敌我难分的混乱情况下,光是能及时赶上,就希望你分个奖章给我了呢。」
克劳蒂雅像是大吐苦水般半带忿懑地说道。
「比吕大人强人所难的要求未免有点太多了吧。」
当比吕歼灭了包围萨伯勒特城镇的巫璐佩司军后,便指示克劳蒂雅吞占其装备;并且在与联邦六国的决战之中,乔装成巫璐佩司骑兵队,诱使敌军自相残杀;再派遣优秀密探变装成中央贵族执掌指挥,由于那些密探们原本就不曾受过指挥官职务相关的教育,想当然地,军队三两下就瓦解了。
「我为了此次战役,共率领五千士兵出征,其中的两千人先留在后方待命,而其他投入突袭及各式各样任务的三千名士兵,拜此所赐,如今只剩一千左右。」
克劳蒂雅娓娓报告着受害状况,口气却没有流露出丝毫后悔之意。
听起来就好像只是说着手上的棋子减少了,但只是这点程度的受害,算是很优秀了。
「只希望牺牲他们换来的代价够值得才好。」
克劳蒂雅眼神中夹带着一抹挖苦意味地望向比吕。虽然也可以从严解读她的态度,只是比吕认为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闹大毫无建树的对话。
「话说回来,联邦六国有何动静?」
他强行切换话题后,克劳蒂雅当场蹙起眉头,还是开口回应:
「根据潜进敌阵的密探回报,敌军由于顺利讨伐比吕大人,连日不分昼夜地大开宴会庆祝。似乎相当得意忘形。」
「也就是说,我成功脱逃之事,几乎所有人都不知情吧?」
「多亏我的精湛演技,我想基本上应该没有问题吧。敌军确实已经认为比吕大人已死。」
听到克劳蒂雅自卖自夸的发言,比吕不以为然地冷笑以对。
似乎没把比吕的回应放在心上的克劳蒂雅,此时拿出一张报告书。
「而且,当比吕大人发动突袭时,敌军大多数的指挥官似乎都已经战死,高层阶级好像陷入严重混乱。因此,目前联邦六国分歧成两派意见,一派是以安古伊丝军的露希亚司令官为首,另一派则是以巫璐佩司军的露卡副司令官为首。」
坚持抗战到底的露卡,以及主张应暂时退至费尔瑟、重整阵势的露希亚。
双方的主张都没有错。最后就端看她们的部下选择支持哪一方了。
尽管如此,比吕依旧认为联邦六国阵营并不会分裂。
人类的欲望是深不可测的。
在看到眼前挂着一串甜美诱饵的状况下,任何人都会本能地渴望功绩。
尤其是梦寐以求的天大功绩——由于比吕已经事先深植下为此所需的「谎言」,联邦六国更加不可能轻易退兵。
「所以才会完全顺着我的意图起舞啊。」
「明知这一点,却又不得不为之,这种情况想必是气闷到了极点吧。」
大概是想像到联邦六国慌张无措的狼狈样吧,克劳蒂雅喜不自禁地接着说道:
「那么今后有何计划?目前比吕大人战死的消息已经是众所皆知。此时现身的话,便可以利用人民的支持,来提高士兵的士气,这倒也不失为好办法?」
「不,这可不行。再说,葛兰兹士兵在听到我的死讯后,想必正因为复仇心切而士气激昂吧。过度提升士气,只会导致军心浮动。根本没有意义。」
若是比吕在此时现身,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如此一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选择欺骗众人了。
更重要的是,一旦比吕现身,很可能导致丽兹从此无缘登上皇位。
若知道比吕还活着,人民一定会为之崇敬。士兵们也会欣喜若狂地颂赞其勇武。
他们会进而大声主张「军神(玛尔斯)」的后裔是不死之身,唯有他才最有资格坐上王座。
先是失去皇帝,接着又折损第一皇子,甚至连第三皇子也殒命了。另外的第二皇子又只对北方有兴趣。那么就只剩下第四皇子,与被誉为是第一代皇帝转世的第六皇女丽兹。
在这种局势下,若比吕继续留在葛兰兹大帝国,迟早会导致国家一分为二。
尽管是「军神」的后裔,但长久以来治理这个国家的,毕竟是亚堤邬司的血脉。
那些排斥比吕的人们肯定会不顾大局,执意推举丽兹,甚至不惜违抗民意,毅然掀起内战。而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东方贵族势必将步上瓦解。在外敌来袭的当下这个混乱时点,若是再发生内战,葛兰兹大帝国绝对必垮无疑。
(唯有这一点务必得避免……)
克劳蒂雅看着正陷入苦思的比吕,开口说道:
「如果你现在正在思考的事与我所猜想的一样,我认为你未免太杞人忧天了吧?」
比吕抬起头,对上带着一脸复杂笑意望着自己的克劳蒂雅。
事实上,并非比吕多虑。
一千年前,支持比吕的派阀与拥护亚堤邬司的派阀,便实际陷入了无止尽的派阀之争。完全将当事人的心情抛诸脑后,自顾自地整日忙于权力斗争。
修瓦兹才是第一代皇帝的不二人选;不,应该推举亚堤邬司才对——众人自作主张地擅自决定,尽管比吕再三表明对皇位没兴趣,也根本没人听进去。
比吕就是因为不想牵扯上这些宫廷问题,才会一直投身战场,贯彻沉默立场。
只是,这样的做法却大错特错。反而让事态更加恶化。
那些权力薰心的人们,总会为了一点小争端而大作文章。
当与「魔族」的对战渐入佳境后,人们便开始将下一战的目标——转向「同族」。贵族之间的纷争、谋杀、暗杀与毒杀等开始浮上台面。尽管亚堤邬司主动介入仲裁,依旧未能浇熄火苗,最后斗争扩及全国——甚至也对国民的生活带来了影响。此时,有人跳出来主张一国两制,眼看政局陷入混乱至极的无解迷宫之中,于是比吕做出了决定。由于不希望政局更加混乱下去,他毅然放弃了至今累积的一切功绩。
比吕请辞大将军一职后,也一并将「黑天五将」的指挥权移转给亚堤邬司,并在他姊姊治理的东方领地建立国家。比吕将那个国家命名为巴欧姆小国,如今则是作为精灵王栖居的朝拜地而繁荣兴盛。当然,当初比吕二话不说地抛弃地位时,招来许多人的怨怼忿恨,所幸有第二代媛巫女出面力挺,才总算平息了事端。
(绝对不能再重蹈那样的覆辙……)
比吕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下一秒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这样的人物,实在无法肩负起一个庞大国家。正因为如此,此次为了解决表面上的问题,比吕才会同样选择让自己置身险境的手段。
(目前暂且可以放心了……再来就是设法因应潜伏于暗处的『真实』……)
当光芒愈是强烈,影子便愈是壮大。
葛兰兹大帝国的辉耀荣光投照出的巨大暗影——当事态演变至再也掩盖不住呼之欲出的黑暗面时,等在前方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这一点就连比吕也无法想像。所以,在事态演变成如此之前,尽管会是项艰钜的工程,但还是有必要替葛兰兹大帝国打稳地基。
比吕叹了口气道:
「有没有什么可以遮住脸的物品?」
由于必须掩藏身分,所以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得一直使用吧。
克劳蒂雅环起双臂偏过头,之后小幅点点头。
「我记得……好像有类似祭祀道具之类的东西……你等一下,我去看看。」
她说完后,便转身快步走出房间。
确认她的气息远离后,比吕拉来摆在附近的桌子。
他将手伸进「黑椿姬」的前襟里探找——取出一块人类的头盖骨。
比吕将那块骨头放到桌上,另外再从怀里取出「魔石」摆在一起。
「……『黑死乡』开始行动,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吧。」
比吕低喃道,声音里渲染着黑暗、混沌与丑陋,慢慢垂落地面。
「终于……可以亲手掌握住了吗……」
有一件事,比吕并没有告诉克劳蒂雅。
他之所以要取得「法石」,并不单纯只是为了换取克劳蒂雅的协助。
选择诈死的理由,也是有鉴于过去曾发生的往事,有必要替葛兰兹大帝国打稳地基。不过——这些都只不过是前提罢了。
「……我其实另有其他真正用意。」
比吕一拳捶打在桌子上,以愤恨腾涌的视线凝视头盖骨。
「你的遗志依旧残留在这个世界……绝对不能留下漏网之鱼对吧?」
比吕感觉得到,其带来的影响正一天一天地开始显露于这个世界。
此外,烙印在这副躯体上的诅咒,也开始侵蚀身体。
「……这次绝对不会再失败了。」
必须连粉尘渣滓都不剩地消灭殆尽。
多亏「法石」的力量,让比吕得以韬声匿迹。而「黑死乡」无法感应到比吕的气息,大概会误认为他已经死亡吧。
「快点现形吧。」
摆在桌面上的「魔石」绽放出诡谲的光芒,映照着比吕的脸庞。
比吕以寄宿着愤怒之色、宛若深渊的眼瞳,持续瞪视着头盖骨。
*****
克劳蒂雅再度回到房间时,已经是夜幕低垂的时分。
她连同晚餐一起拿过来的是一张面具。
她先是开口道歉,接着解释发生了紧急事件。
由于比吕也早就隐约察觉到了,他开始享用起晚餐,同时望向窗外。
「看来是被敌军包围了吧。」
「没错,你已经知道了吗……」
「因为从刚才就一直听到慌张匆忙的声音。」
比吕举起汤匙就口,用像是闲话家常般的闲适态度说道。
「敌军的特遣队似乎发现此地了……虽然原本就认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过,没想到竟然会比预期中更早被找到。」
「话说回来,这里是哪里?」
一直忘了询问目前的所在地,比吕此时才一脸悠哉从容地开口问道。
克劳蒂雅拉来摆在附近备用的桌子,并且取出地图摊放于桌上。
「葛兰兹西方领域的中央一带,一座名为兹鲁司的基地。」
「坚固吗?」
「不,若是敌军大举来袭,不用三两下就会被攻陷了。」
「那么,总之先去确认情况吧。」
比吕囫囵吞下克劳蒂雅端来的餐点后,站起身。
「这个给你,要是忘了这个,一切的布局可都毫无意义了。」
克劳蒂雅说完,递给比吕一张面具。
「啊,差点忘了。」
比吕就像是过去配戴眼罩一般,动作十分熟练地戴好面具后,打开房门。
「你说这里名为兹鲁司基地吗?我对此处不熟,能否替我带路前往城垛呢?」
「这座基地其实也没有大到需要有人带路就是了。」
克劳蒂雅耸耸肩,迈步走在比吕前方。
不用多久,两人便已经走到屋子的门口,一出室外,迎接他们的是皎洁的月光。
比吕刚才所在的木造房屋,似乎已经是整座基地里最雄伟的建筑物。
周围还有数栋大概是士兵寝室的长屋并排而建,可以看到雷贝林古王国的士兵们手拿火把忙碌奔走的身影。
根据不久前从克劳蒂雅中口听到的情报,幸存的三千士兵当中,有两千留在后方待命,只带了剩余的一千士兵来到兹鲁司基地。
或许是因为基地规模很小吧,因此兵员数明明不多,却依旧让人感到拥挤。
光从营火光明可及的范围来看,城墙也相当低矮,只要架个梯子就能翻越了,若是敌军使用攻城武器,轻而易举就能将基地夷为平地。
兹鲁司基地说好听一点是少数兵力便能轻易防守,说难听一点的话,则是脆弱得根本不堪一击。
总之很明显并不适合进行封城战,比吕与克劳蒂雅经过巡逻的士兵们面前,顺着阶梯而上来到城垛。强风肆虐袭卷,放肆吹拂克劳蒂雅的发丝后扬长而去。
「对了,虽然敌军曾派人前来劝降,不过我只有出言挑衅一番后,便严正拒绝了。」
其实根本没必要刻意刺激对手,但若是想到克劳蒂雅的个性,倒也不难预料,因此比吕并不觉得惊讶。或许反而还很庆幸她并不是会选择投降的那种消极个性。
「喔,真像你的作风……」
比吕语调毫无抑扬顿挫地回应后,转头环顾起四周,确认当前的情况。
飘浮于黑暗之中的亮光——不,几乎足以照亮天际的营火遍布大地。
基地被团团包围住。
面对眼前大军压境,比吕自然是压抑不住激昂斗志而颤抖。
「这下……该如何脱困才好呢?」
克劳蒂雅一脸大伤脑筋地举手托腮偏过头。
一副明知故问的态度。因为她的表情中,流露出雀跃愉快的氛围。
(身处战场却乐在其中……不,她大概丝毫就不认为目前这个状况称得上是危机吧。)
理由根本无须多问。
她一定早就凭自己想出可以脱离眼前这场危机状况的计策。
既然如此,又为何迟迟没有行动?说穿了,她只是为了试探比吕。
「真的很伤脑筋呢。如果是比吕大人,你会怎么做呢?」
「你其实心中早就有底了吧。」
「呵呵,光是这样太无趣了嘛。虽然当初你出手拯救雷贝林古王国的事,我至今依然记得清清楚楚,不过目前的状况与当时又有着许多差异。所以当然会想先摸清楚,今后将会共同行动的伙伴实力了。」
看来克劳蒂雅是希望可以近距离欣赏比吕的军略,再次确认他的实力是否未有衰退。此外还有另一项原因,就是她的部下们正用猜疑的眼神望着比吕。
一名神秘人物突如其来出现在女王的身边,还以一副旁若无人的态度赖着不走,要士兵们往后与他好好相处,恐怕没那么简单。换句话说,除了克劳蒂雅,同时也必须向雷贝林古的士兵们展现实力,好让众人认为,只要协助比吕,就能获得好处。
(不过,考量到往后的合作,会想试探我,也是无可厚非吧……)
克劳蒂雅打算借此评定比吕的价值。从她双眼绽放出的目光,可以强烈感受到这道意图。既然如此,比吕当然得回应她的期望了。
「知道敌军的战力吗?」
「是的,已经掌握到了。」
克劳蒂雅的眼神中寄宿着一抹奇谲光芒,她扬起嘴角说道:
「我军为数一千,至于另一方面的联邦六国则为两万大军。」
虽然比吕也想知道敌阵指挥官的来历,不过当前这个状况,实在容不得他多做奢求。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比吕伸手抵着下巴,陷入凝思。克劳蒂雅瞥了一眼他的侧脸后,放眼扫视四周。
「根据从此处望出去的景象来判断,敌军的戒备相当森严。看来是找不到可乘之机发动夜袭。而且,营火的数量也比想像中更多……似乎是不打算让我们安心睡觉了吧。」
克劳蒂雅此番话的意思就是——敌军已经做好夜战准备。
一旦敌军发现雷贝林古阵营的防备有所松懈,便会立刻发动大规模的攻击。反之,若是敌军判断比吕这方戒备严实的话,则大概会采取不让他们有时间休息的手段吧。
(既然如此,就需要招摇而大胆的计策才行。此时有必要也向敌军展现一下自己的力量。)
让敌军明白双方实力的差距。这对往后的战局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
在这个弱者淘汰的世界里,矗立着一道永远无法翻越的高墙。
优胜、劣败。
单纯而明快的自然真理——纵使横亘百年、千年也不会有所改变。
不是生就是死的世界里,唯有胜败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颠覆的。
「稍微动摇一下对手的军心吧。」
比吕脑海中浮现出几道计策,以眼角余光望向克劳蒂雅。
「……动摇吗?」
「首先我想知道敌军的指挥官是什么样的人。是好战主义呢?抑或消极被动。等确定这一点之后,再来选择对策吧。」
「也就是说……你已经想出可以战胜两万大军的方法了?」
而且通往胜利之路还不只一条——克劳蒂雅的表情仿佛如此诉说着。
她的美貌当中渲染着惊愕,一脸难以置信般地瞪大双眸。
「当然了,否则我也不会说出口了。只要别踏错脑海中浮现出的步骤,等在前方的必定只有胜利两字。」
言易而行难——纵使脑中不乏良策,想要成功实践则极其困难。
有时一步错步步错,胜券在握之战也会惨吞败战,这正是战争之常道。
不过,比吕满怀自信地坚定断言:
「人类身上存在一种名为感情的事物。只要是人都一定会有。无论地位再怎么高高在上,无论麾下率领的大军再怎么浩荡,人类终究都是一样的。感情的种类千奇百种,当中的破绽随处可见。」
正因为如此,所谓的战争只要别误判这一点,就能随心所欲地操之在手。
易言之,重点就在于该如何透过了解对手的感情来看穿其思考,并且借此将自己的计策导向成功。只要能够让对手如自己所愿地行动,就绝对没有战败的道理。
「现在说明的话,也只会沦于纸上谈兵……所以就来试试吧?」
比起用口头说明,还不如直接付诸实行,让众人亲眼见证奇迹才是唯一的有效办法。
「你打算怎么做?」
「并不是什么难事。首先请你传令下去,把城墙上的营火全数熄灭。」
「……你是认真的吗?」
克劳蒂雅像是难以置信似地用满腹狐疑的眼神望着比吕。
「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愈是大胆的计策,对手愈会慎重看待。不管是多能之才或无能之辈,突然有人递出诱饵,本能都会升起戒心。虽说如此,以生物的天性而言,还是会忍不住上前确认有没有毒。」
比吕说着说着顺势打了个哈欠,之后又再继续接下去说道:
「此外,也减少负责戒备的兵力吧。今天尽可能让更多士兵好好休息。」
「万一敌军来袭该怎么办?」
「到时候,就命令留在城垛上的弓兵射箭——另外,交待休息的士兵们找好大小不一的石头——」
话语至此,比吕先是停顿了一下,故作思索般地盯着脚边。
「……嗯,每个人最少搜集十颗左右吧,如果前往中庭,应该比较容易找到。」
比吕对着哑口无言的克劳蒂雅露出一抹苦笑。
「尽管放心吧,相信我就是了。」
克劳蒂雅一脸半信半疑、像是慎选着用辞遣字一般,欲言又止地忸怩开口:
「真的可行吗?」
「当然,如果你愿意放心地相信我,我会很高兴的。」
「……我明白了。我就相信你吧。」
克劳蒂雅放弃似地垂下肩头,唤来一名近侍,一字不差地传达比吕的指示。之后不久,传达至各处的命令被忠实地付诸实行。
原本城垛上高挂的营火陆陆续续熄灭。
等回过神时,原本足以照亮路面的火光已然消失,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了周遭一带。
「……对方应该也注意到了吧,局势接下来会如何演变呢?」
黑暗中传来克劳蒂雅自言自语般的呢喃。
比吕紧瞪着浮现于黑暗前方的无数火光——敌军的扎营地,同时出声回答:
「首先司令部会一片混乱吧。接着当然会着手拟定对策,不过意见将会分歧为二。一部分的人会主张既然已经做好夜战准备,就应该发动攻击;当然也会有人认为这只是敌人布下的陷阱。光是这项争论就足以打乱军事会议,最后只是平白浪费时间。」
比吕就好像说着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一般,口气泰然地淡定说明。
「由于各方意见迟迟无法取得共识,于是便选择先派出几名密探。既然无从得知对手的意图,那么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派人调查了。」
毕竟当下这种情况,任谁都会直觉想到可能是陷阱。如此一来,绝对可以让敌军的指挥官感到退缩。
带着两万大军攻打仅有一千兵力困守的基地,结果却严重折损,势必会被骂得无以反驳吧。赌上人生所累积起的一切成果,也将一口气崩毁殆尽。克劳蒂雅听完比吕至此为止的说明后,仍难以释怀地低喃:
「万一敌军指挥官是个无能之辈,见猎心喜地大举发动攻击,届时该怎么办?」
「不管是否发动攻击,结果都是一样的。」
比吕说完,将手伸向半空。
任何人都畏惧着黑暗。因为若无法看清前方,就无从得知前方会有什么等着自己。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会不断地徘徊,只为了索求光明。
只要内心永不停止无穷无尽的追求,人们便会持续窥探着深渊。
「无论再怎么挣扎,都将步向崩坏。在没有光明的世界,人们绝对难以承受恐惧的。」
*****
夜气笼罩着大地,强风伴随着飒然呼啸,卷起刺人寒意。
火把的光影剧烈摇晃,飞散的火花,宛如洒满夜空的星子一般。
联邦六国巫璐佩司特遣队本阵——司令部就搭建在营区的中心位置。
麦克列将军站在司令部的入口前方,定睛确认消失在黑暗之中的兹鲁司基地。
「营火熄灭至今,约莫过了一刻左右吧……」
麦克列将军紧皱着眉头,将内心的疑惑表露无遗。
一名幕僚站在他的身边,口中吐露出白色气息,同时向他转达密探回传的报告。
「城垛上感觉不到敌人的气息。此时正是大好时机,应该全军一同进攻。」
然而,麦克列将军听着他的谏言,却面露难色。
「等侦察部队回来后,再下判断也不迟吧。万一敌军正屏息静待猎物主动送上门,到时该怎么办?」
「我军可是有两万兵力,要应付那种脆弱基地的抵抗,根本不成问题。我想很快就能分出胜负了。」
「现在乐观看待还太早。的确在人数上,是我方占优势。士气也是无话可说地高昂。原来如此,若是单纯就这几点来分析,或许可以轻易定出胜负吧。」
「既然如此,就请您立刻号令全军——」
麦克列将军举起单手打断幕僚的话,接着以冷静沉着的语调开口:
「不过,若是无法攻陷时,我方恐怕会陷入非常危险的绝境,不是吗?根据收到的报告,葛兰兹大帝国已经整顿好战力了。」
如果无法在葛兰兹大帝国的援军抵达之前攻陷兹鲁克基地,可以预期,到时巫璐佩司军的士气将会大幅下滑。
「若仅是如此倒还无妨,万一惨吞败战,到时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可是,明明已经包围猎物,最后却眼睁睁让其脱逃,恐会沦为周边诸国的笑柄吧。」
幕僚似乎相当在意世人的眼光,又再出口反驳,而麦克列将军则像是否定般地深深叹了口气。
「想笑的人就让他们去笑吧。还有什么事会比败战更可耻的?」
这一战的胜负就取决于能否攻陷兹鲁克基地。
即使同样让敌军脱逃,有没有主动出兵迎战,两者的评价也会大不相同。
该怎么尽力避免对于往后的战役留下影响,这才是最应该优先考量的事项。
如果凭着两万大军仍无法取下仅千人困守的基地,造成的后续影响肯定是难以估算。若只是严重打击特遣队的士气,那倒还没什么问题,万一甚至影响到本军的话,到时恐怕难以承受葛兰兹大帝国的反击。
「吾等发起此战的大义正逐渐迷失。口口声声高喊着解放费尔瑟,实际上却只顾着掠夺葛兰兹大帝国的西方领域。我想再过不久,周边诸国就会开始将猛烈的批判炮口对准联邦六国了吧。」
基于包括这项理由在内的种种考量,麦克列将军预期今后的战局将会十分严苛。
至今为止的优势有如只是一场错觉,如今情势倏然翻转,六国军正逐渐落于劣势。
「经过好几场的胜战鼓舞,士气可说无从挑剔;尽管有许多同袍不幸战死沙场,全军仍保有充分的战力。再加上四处掠夺,军粮也不虞匮乏。如果先不论指挥官人数不足的这一点,或许称得上是最理想的军队吧。只是,当中却存在一道陷阱。」
骄慢——面对葛兰兹大帝国如此强敌仍节节胜利,因而变得自视过高、狂妄自大。心高气傲地认为无论遇上任何对手都能取胜。这一点虽然不能说不好,但当下军心因此而得意忘形,确实是一大忧忡。
再加上在与比吕第四皇子的对战中,失去了多名指挥官。因此缺乏可以适时给予当头棒喝的上级长官,也就更加难以拂除士兵们的骄兵之气。
「不过,各国的部队长同样为了在此战中争取功绩,正磨拳擦掌、跃跃欲试。这种状况下要大家保持冷静,或许只是痴人说梦吧。毕竟全是一群一心只想着该怎么将同伴踹下马,免得有人和自己抢功劳的家伙啊。」
正因为如此,麦克列将军才希望借由小规模的作战,尽可能压低损害。
这便是他真正的用意。
「那么,您是认为此时应该谨慎行事吗?」
「没错,看着挂在眼前的诱饵却必须忍耐,这当然很难熬吧,不过,此时若是勉强出兵,大概也别指望会有什么战果。究竟是否要出兵,就等听过侦察部队的报告之后再做判断吧。」
麦克列将军吐出一口白色气息,同时仰望夜空。
原本万里夜空晴朗得仿佛星辰的光辉就近在眼前一般,如今却笼罩着厚厚的云朵。
「……就连月亮都因为寒冷而隐去身影。今晚的夜色会替哪一方助阵呢?」
以夜袭而言,现在是绝佳的好时机。黑暗可以蒙蔽对手的视线。如果是平时,麦克列将军一定会下令出击吧。然而,在他内心的某个角落却有所踌躇。因为对手现在正潜藏在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窥探着己方的一举一动。
「真提不起劲……」
麦克列将军一脸苦涩低诉的话语,全被耳尖的幕僚听得一清二楚。
「提不起劲吗?」
「嗯,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吧,最近连直觉都变钝了——」
忽然一阵引人不安的脚步声划破夜晚空气,麦克列将军语声戛然中断。
他伸手握住插于腰间的剑柄,屏气凝神地注视着漆黑空间——至此为止所发生的事,仅在一瞬之间。
看着麦克列将军一连串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幕僚不由得发出苦笑。
「您的直觉丝毫没有变钝呀。」
「或许吧……」
麦克列将军耸耸肩,放开握住剑柄的手,改用双手环抱在胸前。
大概是对于自己方才因一点声音就反应过度的失态感到羞耻吧,他刻意摆出一张扑克脸。须臾后,从夜色当中出现的访客,走进营火亮光可以照达的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