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寻书幽灵的谬误(1 / 2)
书页上涂有毒药,
而且是人一碰到,
就会透过皮肤吸收并流遍全身的毒药。
缺乏真实性,
读者不会接受!
1
由纪接连两天踏上北野扳的坡道。这条坡道一路从车站前延伸向布引山。当穿过星期六的热闹街道,通过中山手大街之后,坡度就会愈来愈陡。
这一带开始,景色出现极大的转变。
烦人的招牌从视野中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在褪色磁砖投下深浓阴影的行道树。行道树和前方远山相映,在视野内衬出鲜明的绿意。
树皆是明亮的翠绿,山林则是略偏深沉的绿色,甚至连开下坡道的公车都洒上沉稳的绿影。在各式各样的绿色中,错落于道路两端的红砖花坛所呈现的红色就特别醒目。
这样一说,由纪记得以前学过红绿是相对色,当时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深信红色的相对色是蓝色。
一接近前方的布引山,就会在左手边发现一栋奇妙的建筑物。建筑外型就像童话中的魔女之家,是一栋古色古香的西洋建筑。红砖外墙上爬满无数藤蔓,深色石阶一路蜿蜒到房子的入口,房子的两侧还有如小型森林般繁茂的灌木丛。
这栋建筑就是「徒然咖啡馆」。简单的白底招牌上,用宛如古典小说内文的字体不起眼地写著店名。
昨天是小暮井由纪第一次拜访徒然咖啡馆。她当时抱著烦闷的心情踏上北野坂的坡道,发现这家咖啡店后,因为一时冲动而进店。
说不定能遇到魔女,学会让自己变得幸福的咒语——由纪当然不是怀著这样的期待走进店里,但相对地得知了不可思议的小说家与编辑。
由纪踏上石阶,拉开店门。
这是一家给人安心感的咖啡馆,店内摆设古董风格的圆桌与扶手椅,还有几组酒红色沙发的座位,虽然不是特别高级的家具,但非常有格调。
不会白到刺眼的白墙上装饰著几幅画。咖啡店大概就是要挂几幅画或照片吧。假如是照片就好了,由纪想,她从八年前就不喜欢绘画。
正当由纪注意墙上画作时,迎来的女服务生朝由纪露出明亮的笑容。
「欢迎光临,请自由选择您喜欢的位子。」
「呃,不好意思,我在等人,我和侦探舍的人约好了。」
侦探舍指的是佐佐波侦探舍,由纪今天早上打电话预约,预约时间是下午雨点三十分。距离约好的时刻还差十五分钟左右。自己可能到得有点早,由纪思忖。
女服务生的嘴角歪成近似苦笑的模样,点头发出小小声的「啊」,然后向收银台后方出声呼唤。
「店长,二楼有客人来了。」
一个宏亮的低沉嗓音传了回来。「知道了,我现在过去。J
里面的厨房走出一名年约二十岁后半的男性。毫无疑问,他就是昨天穿著深蓝条纹衬衫的男人,只是这次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服装:他穿著淡黄色围裙,右手还拿著沾鲜奶油的打蛋器。
「恭候多时,你就是小暮井小姐吧?」
「是的,呃——」
小暮井由纪一阵混乱。
他不是侦探舍的人吗?为什么侦探被服务生叫做店长,还从厨房里走出来?那一身围裙和打蛋器又是怎么一回事?这太缺乏作为侦探的自觉了吧?
他灵巧地单手脱下围裙,与打蛋器一并塞给女服务生。围裙下则是深咖啡色的西装。变得比较像个侦探后,他取出似乎是放名片的银色轻薄盒。
「在下佐佐波,请多多指教。」
努力弯下高大的身体,男人——佐佐波先生递出名片。
「啊、是,请多多指教。」
由纪反射性地回应并接过名片。名片上写著佐佐波侦探舍社长,佐佐波莲司。由纪轻轻吸气,然后吐气——冷静想想,根本没什么不可思议,由纪说服自己。
这个人曾经是编辑,现在是咖啡店店长兼侦探,其中没有任何矛盾。虽然不论从哪个观点看,这男人和围裙及打蛋器一点都不相衬,但那又怎么样?侦探的兴趣是做蛋糕也没什么好指指点点的。
佐佐波先生为时已晚地摆出潇洒的姿态,伸出手掌示意店内深处的座位。
「我们到座位上谈,请往这边走。」
由纪跟在他的身后,踏出步伐。
音响流泻著爵士风情的钢琴曲,店内的客人不多。面对面坐在舒适沙发上的两名粉领族正交头接耳地谈得起劲;一名微老的男性则戴著造型复古的老花眼镜,盯著财经新闻大皱眉头。
然后在最里面的座位上,一位穿著鲜绿色外套的青年坐在那里。他面朝墙壁,手撑著脸颊,桌上还放著他的笔记型电脑。
他是那位小说家。外套或是位子都和昨天一模一样。丝毫不感意外地,佐佐波先生也和昨天一样,背对著小说家在一旁的座位就坐。
由纪在佐佐波先生的对面坐下,试探性地询问。
「请问一下,后面的那位先生呢?」
佐佐波先生疑惑地挑起眉毛。「怎么了吗?」
「我昨天见到你们两位交谈,想说这一位是不是也是侦探……」
「他不是侦探,虽然有时会请他帮忙。」
佐佐波先生转过上牛身,视线投向背后。
「喂,雨坂。」
坐在后面的男人似乎叫做雨坂。
雨饭先生一直盯著笔记型电脑,是不是在专心写作呢,由纪猜想。不过事实和由纪的猜测有出入。佐佐波先生将视线从身后转回来,并且摇摇头。
「这家伙好像睡著了。」
仔细一看的话,雨坂先生的头正缓缓前后摇晃。
「这家伙每天要睡十二个小时。」
「十二个小时?」这么长的睡眠时间有点让人难以置信。由纪每天平均睡八小时,就常被朋友念说睡太久。
佐佐波先生歪著头问。「要叫他起来吗?」
「不用了,等下次有机会的时候再向他问好。」
「这样比较好。硬把这家伙吵醒的话,他起床气很可怕。」
由纪望著点头打盹的青年身边,那里避人耳目似地有座不起眼的木制狭窄楼梯。
「侦探舍的事务所在二楼吗?」
「是的,但不经过这家咖啡店就无法上楼,这样挺麻烦吧。」
由纪不假思索地想点头,但又觉得太失礼,改发出一声不乾不脆的「唔」。
佐佐波的视线飘向咖啡店入口,他继续说。
「如果谈话内容需要保密,我就会用到事务所。但在咖啡店谈的话,不论是咖啡还是红茶,用来招待客人的饮料大致上都端得出来,而且店里的甜点颇受好评。真的有需要的话,酒类也一应俱全。」
最后应该是开玩笑吧,由纪礼貌性地笑了。
「我现在还没成年。」
由纪今天春天才升上高中三年级。
佐佐波先生转回视线,滑稽夸张地耸了耸肩。
「太可惜了,我们店里甚至准备了真正的琴蕾。」
「琴蕾?」
「由于某本侦探小说而变得有名的鸡尾酒。」
这时,女服务生送上装水的玻璃杯与菜单。佐佐波先生点了大吉岭红茶,由纪也点相同的饮品。
佐佐波转向由纪,翻开菜单。「有兴趣的话,要不要点甜点试试?」
菜单列著各种闪闪发亮的蛋糕照片。蛋糕当然很吸引人,但由纪摇摇头,毕竟她今天特地爬上漫长坡道的目的不在蛋糕。
女服务生撤下菜单,转身离去。
佐佐波先生从西装内侧的口袋取出黑色皮制的记事本。款式很常见,但与他高大的身型相比,就像玩具一样不相衬。佐佐波先生接著拿出原子笔——一枝像铅笔一样呈六角形的银色原子笔——并开口:
「让我来来摆摆侦探的样子,玩玩推理游戏好了。」
「咦?」
「比方说,你的委托和一名适合鲍伯头发型的小个子女生有关,对吧?她大概长期都穿著粉红色病服卧病在床。而且遗憾地,她已经不在人间了。」
惊讶得屏住呼吸,由纪胸口一凉,全身血液都用一种她不熟悉的方式快速流动。围裙和鲜奶油让她大意了,眼前这男人是不得了的名侦探。
「你怎么推断出来的?」
佐佐波先生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没推断,刚刚只是做样子而已。」
银色的原子笔指向咖啡店的入口处。
「因为刚才有位留著鲍伯头发型的幽灵在那里游荡呢。她挺在意你,我才猜你们应该有关。」
由纪急忙转过身,但不见幽灵,眼前只有单调的咖啡店风景。
「她已经走了。我和她对上视线没多久,她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佐佐波先生沉稳的声音钻入耳里,由纪缓缓地将目光转回他身上。
「她刚刚在吗?千真万确?」
「当然,再厉害的名侦探,也无法说中不会谋面的幽灵发型与穿著。」
这就常识来想根本难以置信,但由纪不得不相信。
她从座位上站起。「不好意思,我——」
「你追上去也没用。」佐佐波先生制止由纪似地两手举在牛空。「没人追得上转身离去的幽灵,他们比风还自由。不论是墙壁或天花板都不成阻碍,想飘到哪就飘到哪。」
由纪依依不舍地凝视著咖啡店入口才坐下。佐佐波先生用银色原子笔指著由纪。
「你也见过那个幽灵吗?」
「是的。」
大约两周前,由纪见到了她。
正因为由纪看见明明已不在人世的她,才不得不相信幽灵的存在。
佐佐波先生稍微歪歪头。「那么,让我们进入正题吧。你的委托是?」
由纪点头后思考一下该怎么开口。「我希望你帮我找本书。」
「书?不是幽灵?」
「是的,我要找一本书。」
因为看见幽灵,所以由纪必须找出那本书。
关于那本书,由纪只知道一件事。
书封是满版的天空照片。那是傍晚时分的天空,但不是被晚霞染成一片通红,而是靛蓝色,还零星地飘著几抹紫色浮云。
由纪不知道书名,也不知道作者,连哪间出版社出版都不知道。唯一记得印著傍晚景色,留下深刻印象的封面。
由纪大致说明完毕,佐佐波先生开口。
「还有什么情报吗?」
由纪搜寻记忆,但一无所获,毕竟她没碰过那本书。但即使如此,由纪还是试著说出想到的资讯。
「可能是儿童读物,因为书收藏在小学的图书室里。」
由纪在八年前见到那本印著傍晚天空的书,而那时她还是小学四年级生。
佐佐波先生的眉头微微蹙起,看起来像困惑的狗。
「那应该先查查图书室吧?比起让我跑一趟图书室,你自己查阅应该比较方便。」
「我已经去图书室查过了,但还是找不到。」
由纪不由自主地皱眉,烦恼或沉思的时候,她总是有这样的习惯。
「佐佐波先生果然……无法接下这样的委托吗?」
寻找书名或作者都不清不楚的书太难了,世上的书籍多不胜数。
佐佐波先生用银色的原子笔轻轻敲打两下记事本。「现阶段还无法断言,所以请告诉我事情的详细经过:书与幽灵究竟有什么关系?」
尽管由纪不擅长说明,容易搞不清楚该从哪边又用什么顺序开始讲。但只有这次,她非常确定故事的开头该从何说起。
她特别要自己露出笑容。
「一年前,我的朋友过世了。」
说起朋友过世时,由纪尽可能露出微笑。有人说这样很轻佻,也有人说让人不舒服,不论是哪种人,他们都不懂由纪这样做的原因。
那个人是由纪最重要的朋友,而且这位重要的朋友讨厌用悲伤的态度对待死亡,所以由纪决定笑著述说朋友不在人世的事实。
「我们在小学的图书室相遇,我希望佐佐波先生找出她那时常常在读的书。」
佐佐波先生专注地盯著由纪一会。他觉得由纪的笑容不得体,还是让人不快?
侦探的嘴角突然上扬。
「你挺不擅长假笑的。」
「咦?」由纪第一次被人这样说。
「笨拙的假笑能令人心生好感,因为想像得出隐藏在背后的情感。可以的话,我希望帮上你的忙,但我还不太清楚状况。」
「对什么不太清楚?」
「你要找那本书的理由。我了解你想为过世的友人做点什么,但应该没必要找出两人刚认识时读的书。更何况离你朋友过世也一年了。」
正是如此。
由纪要找出那本书是有理由的。
「她过世前,我收到她的信。」
那是收在蓝色信封中,仅有一张信纸的简洁来信。她一定知道自己寿命将尽,信中一条条写出两人相识至今为止的回忆。
「那封信提到关于书的事情,上面写著她忘了书名是什么,问我有没有什么印象,所以我才会留意,而且——」
服务生送上白净的茶杯,依序将茶杯摆到由纪和佐佐波面前,并在桌面角落留下帐单。直到服务生微微欠身离开,两人都不发一语。等服务生的脚步声远离,由纪注意到自己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消失了,于是再一次摆出微笑。
「而且,我和她在图书室相遇。」
「你说的『她』就是指变成幽灵的朋友,对吧?」
「是的,大概两个星期前,我刚好经过小学前面。一边想著『真令人怀念啊』,抬起头看向图书室窗户的时候——」
她就在那里。
那时已是落日时分,洁白的校舍被阳光染成一片橘红。仰头望去昏暗的图书室内,只有肤色白皙的她像从背景浮现般鲜明不已。
「我就想:啊,她在找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书。」
由纪想不到其他让朋友出现在图书室的理由。虽然不知道朋友现身的确切动机,但她想要找出那本书。
佐佐波先生点头。「我了解了。」
「你愿意帮我吗?」
「我试试看,似乎也不是毫无线索的样子。」
关于书的资讯,由纪只知道封面。她在小学图书室找过几遍,但无功而返。
「你说的线索是什么呢?」
他笑起来。 「就是问你那位朋友啊,问她『你要找的是怎样的书呢』。就算忘了书名,大纲之类的也可能还有印象。」
的确,如果是她,情报应该会比由纪多。毕竟她从两人相遇时就开始读那本书。
由纪只在意一件事。
「真的有办法和幽灵交谈吗?」
佐佐波先生摊开双手。「谁知道呢,总之试试看。所以小暮井小姐,能否请你告诉我关于你朋友的事呢?」
由纪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
大吉岭红茶带著低调的芬芳甜香。由纪一口一口地啜饮杯中的琥珀液体,述说关于「她」的事情。内容是这样的:
她——星川奈奈子,在去年春天仅仅十六岁就过世了。
娇小的星川奈奈子有瘦弱的手臂和苍白肤色,出生时就被诊断活不长久。她似乎罹患先天性的难治之症。由纪没问过详情,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她的病情。
星川奈奈子儿时起就卧病在床,虽然和由纪同一所小学,却几乎没到过学校。即使如此,她还是憧憬校园生活。只要获得医院的外出许可,她就会搭母亲的车到学校,在图书室的藏书中寻找读物。
由纪根本不知道少女的事情,所以当她因一时兴起而前往图书室时,她惊讶不已地与少女相遇。星川奈奈子并没穿著制服,她在自己的印象中穿T恤和牛仔裤。肤色苍白,嘴角浮现有点生硬的笑容。
「可以的话,希望你叫我小星。」
她这么说。那是彷佛马上就融化消失,宛如雪花般的声音。
她非常向往有一个自己的昵称,因为她没有一个会用昵称叫她的朋友。
「我就叫你小由。」
她就像爬到树木高处后逞强的少年,再次浮现生硬的笑容。
由纪和星川奈奈子共度的时光,仅持续短暂的两个星期。
奈奈子决定转到更远的大医院接受困难的手术,而在转院前短短两个星期,她获得允许每天在学校图书室待两个小时。只要由纪前往图书室,总会看见星川奈奈子面前摊开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书。但只要她一注意到由纪,就马上阖上书本。
阅读似乎没什么进展。
「借回去看不就好了?」由纪提议过。
星川奈奈子姑且算是学校的学生,应该有借书的权利。
「其实我已经借了。」
她答道,并翻开封底。那里贴著放借阅卡的褐色封套,但没看到借阅卡。借书时,规定要在借阅卡写上班级姓名,提交给负责的老师。
「但太可惜了,我舍不得在医院读。」
「为什么太可惜?」
「因为这边的图书室有窗户啊。」
「医院里没有窗户吗?」
「没有像这样外面就是操场,听得到别人在操场上游玩喧闹的窗户啊。这和仅止见到枯燥停车场的医院窗户完全不同。」
由纪看向窗外,与朋友手中书一样的傍晚天空出现在视野中。操场上有一群男生踢著足球。
「你听,楼下的管乐社在练习,应该是吹奏圣者进行曲。时间一到,学校的钟声也会响起,还听得到走廊的脚步声。知道吗?医院的脚步声和学校的脚步声完全不一样。」
由纪完全不知道。尤其脚步声还分种类这种事,她想都没想过。
「因为难得到学校来,我想在这里看书。在医院读的话就太可惜了。」
「那你可以继续读啊,我也找本书看。」
「不行啦,小由都来了,我却还顾著看书,那才真的可惜。」
两个星期间的放学后,两人都在闲聊中度过。虽说在图书室不可喧哗,但由纪不会因为和她聊天而被大人唠叨。两人大多聊稀松平常、毫不重要的琐事。有时,由纪会向星川奈奈子倾诉对当时的自己而言非常重大的烦恼;而星川从不谈具体的病情,反覆说手术成功后,自己可以正常上学。
最后一天,她的样子与之前有些不同。
「我觉得重要的东西就应该惯重地对待。」她这么说。
由纪还记得自己那时虽然心情难过,但还是笑出来。
「那当然啦,因为是重要的东西。」
「嗯,所以我决定了,我要好好保护重要的东西。」
因为她的表情如此严肃,让由纪也收起笑容。
「小星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大概和小由一样。」
她露出微笑。和短短两周前两人初过时完全不同,非常自然平静的微笑。
「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小由!」
「约定?」
「嗯,两个约定。第一个是我们一定要再见面。」
由纪点头。这是非常美好的约定。
「第二个是什么?」
「两人要一起守护重要的东西。为了重逢时,我们可以对彼此露出笑容。」
留下这样的约定后,她就离开自己了。
——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小学生的由纪无法理解答案。
现在,由纪仍没有答案。
#
不知何时,杯中的大吉岭红茶已经空了,由纪大概无意识地喝掉了。她将见底的茶杯放回茶碟,而佐佐波先生的视线追著她的动作。
「需要再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
虽然由纪没有流泪,但还是伸手擦擦眼角,眼神直视前方。
「星川同学虽然个子娇小,手臂细得像一折就断,但不知道为什么总给人一种很坚强的感觉,非常不可思议。」
「很坚强的感觉吗?」
「是的,她总是抬头挺胸,态度毫不做作,而且口气也很不可思议地给我一种坚定又中性的印象。」
由纪勾起嘴角。随便怎样都好,由纪就是想挤出笑容。
「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以为她是男孩子。」
佐佐波先生歪歪头。「应该没有男生叫奈奈子吧?」
「因为我那时一直用昵称称呼她,根本不知道星川同学的名字。」
她在由纪心中都是「小星」,「星川同学」这个叫法听起来像在说另一个人。
「手术成功了?」
「是的,她之后就住在医院附近。我们国中重逢后的三年半都一起上下学。但前年秋天,她的病情再度恶化。」
住院半年后,她过世了。
十六年又七个月,那是她身体的时限。一个任谁都束手无策且无可奈何的时限。
「她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虽然我不太能好好说明,但真的很重要。」
如果对象是她的话,不论任何事都说得出口,也无须掩饰自己。她即使在过世前也仍旧坚强地露出笑容,帅气得不得了。
「我明白了。」
佐佐波先生阖起记事本。
「我想尽可能达成你的希望。」
「麻烦你了。」由纪深深低下头。
虽然不知道星川奈奈子为什么要找印著傍晚天空的书。
但如果这是她的希望,由纪就想实现愿望。
2
小暮井由纪离去后,佐佐波莲司大大伸一个懒腰。他维持身体向后弯的姿势,在身后青年的耳边低语。
「喂,你在听吗?」他注意到青年——雨坂续在谈话中途就醒过来了。
雨坂推起眼镜,揉揉眼睛。
「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听到了,不过只有感兴趣的部分才残留在意识里。」
「幽灵的部分吗?」
「找书的幽灵这设定不错,舞台是小学的图书室,更是锦上添花。」
佐佐波向雨饭递出记事本,雨坂头转也不转地接过。
「此外,还有一个部分让我非常在意。」
「是什么?」
雨坂翻开记事本,指著笔记中一行字。
「小学时期星川同学的话啊——两人要一起守护重要的东西。」
「嗯。」
星川奈奈子重要的东西是指什么?尽管还不清楚,似很难认为是关键线索。
「和找书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不一定。就我来说,怎么看都像剧情伏笔。」
「哎,就期待接下来会回收伏笔喽。」佐佐波耸耸肩。
「照顺序来吧。你知道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书吗?」
「很遗憾地,儿童文学这种类型绝大多数是少量印刷。」
「也是,出版界怎么可能有景气好的书类。」
佐佐波从座位起身,并向仿作举起一只手。仿作是打工的女服务生名字。这当然不是她的本名,只是雨坂这么叫之后,称呼不知不觉就固定下来了。
佐佐波脱下西装外套后走到雨坂的对面。他刚落座,仿作就到桌边。
「我要俄罗斯咖啡,调得愈甜愈好。」
仿作不悦地瘪嘴。「如果喜欢甜食,厨房里有满是鲜奶油的苹果派。」
咖啡店菜单上没有苹果派,那是佐佐波烤的。
制作甜点是佐佐波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
「那个苹果派是想给你吃才烤的。」
「我不喜欢太甜的东西,而且苹果派加鲜奶油什么的,根本耍憨。」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对店长说耍憨的打工服务生?
「比起单调的咖啡色外皮,用鲜奶油点缀装饰应该比较吸引人吧?」
「反正一定又烤焦了,才想用鲜奶油来掩饰吧。」佐佐波说不出话,显然被她说中了。仿作刻意发出叹息。「雨坂先生要点什么?」
「冰茶,不加糖,再加上洋梨塔。」
「你也尝尝我的苹果派嘛。」
「等有机会再说。」
咦,仿作发出惊叫。「雨坂先生改天要吃店长的苹果派吗?」
「社长的苹果派也不是那么糟,蛋糕也是。有不想参加的派对的话,只要在前一天服用这些东西就功效卓越。」
「原来如此,这就不需要用到装病这招了。」
「什么意思啊?」
雨坂耸耸肩,「你烤的蛋糕让人想到墓碑。」
佐佐波啧一声,瘫在椅背上,仿作则在佐佐波桌上的收据写上加点的餐点。
「喂喂,冰茶和洋梨塔是这家伙点的。」
佐佐波指著雨坂,后者一脸麻烦地拍掉指著自己的指尖。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手头不愁没钱吧。」
「手头有钱的是我父母。」
两人听见店门推开声,看来客人上门了。仿作说著「欢迎光临」走向门口,结果冰茶和洋梨塔就这样记在佐佐波的收据上。
雨坂用事不关己的表情翻阅佐佐波的记事本。
「回到原本的话题,是图书室的幽灵对吧?」
「嗯,刚刚还黏著委托人,一路跟到这家咖啡店来。」
佐佐波的确见到娇小的少女幽灵,所以小暮井看到幽灵一事应该不是谎话或错觉。
「幽灵看起来如何?」
「什么如何?」
「总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看起来很悲伤或生气之类的,她可是一路跟著朋友到这里的幽灵。」
「啊——」佐佐波试著回想,但没印象。那时幽灵与他对上视线后就消失在墙的另一边,佐佐波根本没时间仔细观察。
「起码看不出什么情绪,就像在看多云的阴霾天空,毫无起伏的表情。」
「接近毫无表情?」
「嗯,硬要说的话,她露出心事重重的表情凝视著小暮井同学。」
雨坂持续用指尖敲击桌面一会。
细小而略为神经质的声音带著节奏感,而后戛然而止。
「设定资料不足。」
「写不成故事吗?」
「倒不如说太自由了,方向性也无法决定。按照目前进度发展,故事类型是摧理、悬疑冒险,或爱情都有可能。」
「爱情?」
「应该没有女性间不能谈恋爱的规则吧?」
「唔,那倒也是。不过会变成怎样的故事,应该是随著发展才会逐渐明朗吧,根本没必要从一开始就以构思完美为目标。」
佐佐波撑著脸颊,顺便探头看雨坂的表情。
「说书人,总之请你先说说你的想法。这件事到底可以构想出怎样的故事?」
雨坂的手交叠在胸前,「譬如,小暮井由纪杀了星川奈奈子。」
不可能,佐佐波这么想,但嘴角扬起微笑。雨饭续不是侦探,是小说家。他并非推理,说穿了这只是编织虚构的故事。
「委托人就是犯人,这设定还真经典。」
「你不就喜欢这种情节吗?」
佐佐波的确不讨厌这种设定。在虚构的故事中,委托人总是身怀秘密,而委托人是年轻女性时更是如此。但现实与小说截然不同,就算小暮井由纪没有秘密,也不会有读者来信抗议。
「为什么小暮井同学要杀害星川奈奈子?」
「憎恨人的理由俯拾皆是,摊开报纸翻一翻,就可以找出一堆理由。」
「那小暮井同学为什么特地来委托我调查?」
「当然是为了找出印有傍晚天空的书,她有非得找出那本书的苦衷。」
「什么苦衷?」
「譬如说杀人的证据,那本书被人发现,小暮井同学杀害友人的犯行就会曝光,所以她必须处理掉那本书。」
「证据是?」
「书页上涂有毒药,而且是人一碰到,就会透过皮肤吸收并流遍全身的毒药。」
「有那种毒药吗?」
「有,生长在哥伦比亚的某种青蛙分泌的毒,似乎一碰就会心脏病发作。」
「哥伦比亚的青蛙为什么出现在日本?」
「谁知道?可能是从宠物店里逃出来的吧。」
托著银色托盘的仿作出现,她分别在雨坂和佐佐波面前摆上冰茶、洋梨塔和俄罗斯咖啡。佐佐波啜著浮在俄罗斯咖啡上的鲜奶油时,仿作弯腰在佐佐波耳边低语。
「店长,你们又在谈危险的话题了吧?」
「不是我,把话题带到危险方向的是雨坂。」
佐佐波说的是事实,但不见得被接受。关于佐佐波的证词,仿作一个字都没听进。
「我们店里都是些高雅的客人,如果话题让他们不舒服,常客不来了怎么办?」
「我们会注意的。」佐佐波随口敷衍。不过话题再持续下去的确毫无意义。雨坂本人当然并非真的认为小暮井由纪是杀人犯。
佐佐波稍微摊开双手。「我不采用,这想法缺乏真实性,读者不会接受。」
雨圾耸耸肩,「这可不一定。所谓的真实性,大多只是写法问题。就连会飞的大象也可以靠写作技巧带有真实感。」
「问题不是出在那里,小暮井犯人说矛盾的地方太多了。」
「譬如说?」
「如果她用傍晚天空封面的书当杀人的工具,那就意味著她拿过那本书,她却连书名都不知道,这太不自然。而且如果她是透过在书页涂上毒药来杀人,那么书的下落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在尸体旁边了。」
这就是雨坂和佐佐波的推理模式。小说家构思故事,并由编辑——正确来说应该是前编辑——指出问题之处。就像创作故事,两人一步步解读出事件的真相。
佐佐波慢慢饮下俄罗斯咖啡,指著雨坂的胸口。
「你的推理完全不予采用。」
雨坂身体往后靠,向冰茶伸出手。
「这太过份,起码故事的重点没问题。」
「你当真觉得她杀了自己的朋友?」
「当然不是。」
他用银色的叉子切开白盘中央的洋梨塔,又起一块送至嘴边。
「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书是这个故事的关键物品。你仔细想想,为什么星川奈奈子变成幽灵也还在找那本书?虽说年纪还小,但也是读过一遍的书了。」
「难道不是她很喜欢那本书,想再读一次吗?」
「如果是小时候读过而且很喜欢的书,书名没那么容易忘,更何况是变成幽灵也想再读的书。」
「即使如此,就说那本书里有杀人证据,也未免太乱来吧?」
嘴唇凑上冰茶的吸管,雨坂点点头。「那不重要,总之傍晚天空封面的书里藏著秘密。书中可能沉睡著杀人的证据,或写著藏宝处的暗号,甚至可能夹著一封情书。」
「就是你之前说的『故事类型还没决定』吗?」
「正是。毫无疑问,那本书藏著秘密。」
佐佐波点头,「我知道了,总之就去小学的图书室看看。」
「你认为书在那边?」
「谁知道呢?」
小暮井由纪找也找不到的东西,不太可能轻易被佐佐波和雨坂两人找到。
「反正也没其他线索,就算书不在那里,我们说不定还能遇见幽灵。」
说到底,事情得一步步来,就像出门得先穿鞋,想要钱就得先找工作。同样地,如果要找书就得去图书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真要说有问题,就是一般小学图书馆根本不会放侦探这种可疑行业的人进去拜访。
雨坂叹气般开口。 「要拜托工藤吗?」
「那是最快的方法。」
佐佐波盯著雨扳,雨坂也以和平时不同的严肃表情看著佐佐波。
两人同时举起惯用手,并在同一时间挥下。
佐佐波摊开右手。
「那么就麻烦社长了。」
雨坂露出胜利的笑容,挥挥比剪刀的左手。
*
「取材?要去小学的图书室?这是认真的吗?」
工藤永远攻击力十足,就像用铁锤敲打钉子,蕴含力道的声音接连不断地敲打耳朵。
「前一阵子不也说同样的话,跑去住饭店的女性专用楼层?结果预定要以那为题材的短篇杰作呢?这边可是还在等下个长篇的原稿呢——」
工藤是雨坂续的责任编辑,她从佐佐波手上接过这份工作。要进入不能随意进出的场所,打著小说取材的名义是最快的方法。有名的出版社更容易取得信任。
佐佐波将智慧型手机拿离耳边——即使如此也清楚听到工藤的声音——等待她换气的空档,他在咖啡店对面的小小长椅坐下。因为在店内讲电话讲太久,就会被某位服务生唠叨,他只好走到街道上。
五、六个制服高中生成群走上长长的北野坂坡道。大概是参加毕业旅行,他们拿著常见的观光手册。再往上走一点,就是异人馆街。为什么异人馆都位在坡道上头呢?简单说明的话,大概坐落在不会造成人们困扰之处,洋馆才得以保存下来。
「喂,前辈,你在听吗?」
佐佐波想起电话另一端的工藤。
「嗯,我当然在听。」
「因为前辈的需求,就让前辈带著朽木老师到处跑,出版社这边也很困扰。你知道多少读者期待老师的新作吗?」
朽木是雨坂,他出书时使用『朽木续』这个笔名。
「我才不知道。嗯,大概就两、三万左右吧。」
雨坂——朽木续并非畅销作家。文体简洁但描写手法特殊,在读者间喜好非常分明。故事也稍嫌缺乏娱乐性,心理描写过于复杂,还常常写到有点艰涩的内容。一言以蔽之,朽木续的作品绝非主流大众小说。
尽管朽木续不是疯狂畅销作家,他相对地拥有一群狂热的支持者。这群狂热的读者为了朽木续,不论任何东西都愿意奉上。担任雨坂的编辑时,佐佐波不只一次思考过与其卖书,募集献金可能更赚钱。
「你应该知道,现在确实卖出三万本的作家多珍贵吧?」
「我当然知道啊。」
出版业界追求稳定,这也是最难达成的目标。为了降低风险,出版时须准确预占卖量。比起印五万本只卖三万本,印三万本并卖出两万五千本的作家更受出版社欢迎。
「那请你告诉我,朽木老师的原稿有进展吗?」
佐佐波吞下叹气声。
「你比较清楚进度吧?我不是那家伙的编辑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是前辈打电话过来?」
佐佐波无法回答因为自己猜拳输了。
「我偶尔想听听工藤的声音。你好像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这意思是说,朽木老师不想听到我的声音吗?」
够了。为什么事到如今,我还得讨后辈的欢心啊?——果然应该叫雨坂打电话给工藤,出拳时应该出石头才对。佐佐波在内心嘀咕。
「作家这种生物就是不喜欢打给编辑啦,你清楚吧?他们不论任何事都想自己来。雨坂更是如此,不但任性,还自恋,陶醉在自己的作品里。」
「请不要说我们家作家的坏话。」
「也是,抱歉。」
看来成功转移话题了。
「总之编辑和作家天生水火不容,这反而刚刚好。两边各司其职就好:作家写小说,编辑指出小说中有疑问的地方并编辑出书,还有——」
为了强调,佐佐波停顿好一会才继续说。
「不用说就是,编辑必须为作家提供埋头写作的环境。」
工藤的声音带著不满。「就是叫我安排去小学取材的意思吗?」
「你也知道雨坂是个阴晴不定的家伙吧?他难得有干劲,我们现在应该顺著他的意思。」
「我知道啦。那么——」智慧型手机另一端传来重重的叹息。「朽木老师打算在前辈那边待到什么时候呢?」
「我哪知道?我不过是借公寓给他而已。」
「公寓?我记得不是咖啡店吗?」
「二楼是公寓啊。」
不过只有雨坂一人入住。二楼本来有三间房,加上佐佐波侦探舍后只剩一间。
「朽木老师也没家人吧。可以的话,希望朽木老师搬到东京来,开会也比较方便。」
「那家伙不喜欢太大的城市啦。」
「但也没必要特地跑到前辈那里去啊,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谁知道,只是那家伙一时兴起吧。你听到什么传闻吗?」
「没有,但朽木老师之前不是待在关东吗?前辈突然从公司辞职,朽木老师也走了,我有点在意而已。」那就再联络,工藤留下这句话就挂断电话。佐佐波将智慧型手机放进裤子口袋,他的西装外套还留在咖啡店的座位上。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想也知道,当然有。
不然小说家不会帮忙侦探;编辑也不会辞职不干,转行当侦探。
3
工藤办事效率很好。
她不但在星期六也照常接电话,还当天就连络上学校,隔周星期三就传来回覆。电话另一端传来工藤得意的声音,他们可以在任何时间拜访学校。事情打铁趁热,他们约了星期四下午五点到学校。
约定的三十分钟前,佐佐波和雨坂坐在手肘不经意就会相撞的狭小车内。车子是速霸陆的老旧轻型车,佐佐波喜欢这台红色车体和圆滑曲线,因此买下这部二手车。此时速霸陆开在双向八线道的宽广道路上,朝西驶去。
虽然降下所有车窗,但引擎的热气还是让车内闷热无比。春天快结束了。在将袖子卷到手肘的佐佐波身旁,穿深绿色外套的雨坂安静地闭著眼。佐佐波过上红灯,踩下剎车后才注意到身旁人睡著了。随著引擎运转声和风声逐渐缓和,雨坂沉睡的鼻息飘入耳中。
牵著腊肠狗的年轻女性走过斑马线。她穿著适合海边的紧身T恤,不过走向海岸的反方向。因为不小心对上女性的视线,佐佐波试著挥手打招呼,结果女性马上别开眼,直视前方。算了,反正也没期待特别反应,佐佐波心想。女性和腊肠狗迅速通过速霸陆的前方,随后红灯转绿,佐佐波再次踩下油门。雨坂的头往前大幅度地倾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做好梦了?」佐佐波出声。
眨眨眼,雨坂似乎回想起梦境。他轻轻摇晃脑袋,调整姿势重新坐好。
「是啊,做了美梦。」
「你是梦到美女簇拥,还是在梦里得到文学大奖?」
「谁知道。我不记得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