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盐(2 / 2)
天底下的咒术道具都一样,必然散发出宛如恶臭一般的邪恶气息,这枚贝壳也不例外。
使用盐下诅咒的手法,当年丽娘曾教过寿雪。自古以来,盐除了可以用来祭神,还经常被拿来当作诅咒的道具。
「此贝既裂,咒术已成,受术者当已绝命。」
「受术者……」
「必是那参军事。」
寿雪向之季说明道:
「此有何难?汝试思之,羊舌瑛之爱侣既含冤而死,瑛岂能不报此仇?」
──为了报仇!
之季神情僵硬地看着那黑盐。
「如果是这样的话,羊舌瑛又为什么会死……?」
「羊舌慈惠既言其女『因诅咒而死』,当是因施咒之故。」
必须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的诅咒!
「慈惠既问『其女为何因诅咒而死』,吾当答以『为复仇故』。」
之季脸色惨白,陷入了一阵沉默。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袖子。那只被幽鬼的雪白手指抓住的袖子。
「……但微臣还是不懂,羊舌为什么要打探乌妃娘娘的虚实?」
之季半晌后摇着头说道。
「吾亦不知,或为托词。」
寿雪朝高峻瞥了一眼,他的表情依然没有丝毫变化。
「或彼实极欲任官,面薄不欲人知之,故以此相戏,实乃以退为进。」
「那羊舌慈惠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但无论如何,现在有了娘娘的答覆,他应该不会再推托了。这一次,微臣有信心能说服他出仕。谢谢娘娘的相助。」
之季跪了下来,俯首称谢。
「吾何曾相助过汝?此皆汝自力为之。」
「不,如果没有乌妃娘娘的开示,微臣绝对无法猜出羊舌的真意。」
寿雪蓦然心想,或许除了自己之外,之季也是那羊舌慈惠想要测试的对象之一。他是高峻派出的使者,只要看看使者有多大的能耐,就可以评估皇帝有多少斤两。之季能够在短短数天之内,将十五年前的往事查得一清二楚,这样的办事能力,慈惠应该也会感到佩服。
──难怪高峻也如此器重之季,将他留在身边。
寿雪看着跪在地上的之季,心里如此想着。
──不,高峻将他留在身边,恐怕不会是基于那么单纯的理由。
之季那平易近人却又带了一丝惆怅与落寞的神情,与高峻有着三分神似。在两人心中,都熊熊燃烧着冰冷的憎恨之火。正因为有这个相似之处,高峻才会把之季留在身边。
每当高峻看见之季心中那与自己相同的灵魂,或许都能获得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吧。
至今寿雪仍无法想像在胸中长久燃烧着灼热的憎恨火焰,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只知道高峻与自己之间,永远有着一道无法跨越的藩篱。
相较之下,高峻与之季却往往不需要开口便能心意相通。
每当产生这样的念头,便感觉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宛如窒息一般难受。
唯有寿雪自己明白,这正是她对之季抱持成见的真正理由。
❀
之季离去之后,寿雪气呼呼地向高峻问道:
「吾实不知汝此举意欲何为?」
高峻依然维持着一贯的平淡表情与口吻,说道:「你指的是羊舌的事?」
「羊舌慈惠乃栾朝遗臣,汝何故召之?再者,慈惠何故探吾虚实?莫非彼知吾身世?」
「朕告诉了他。」
高峻淡淡地说道。
──什么?
寿雪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汝……为何……」
为何会做出这种事?
高峻看着寿雪,双眸有如置身在森林深处一般静谧。
「自从发生了上次那件事,朕得到了一个教训,那就是纸毕竟包不住火。」
所谓的「上次那件事」,指的应该是缁衣娘娘引起的骚动吧。
「我们不可能永远守着这个秘密。将来有一天如果你离开了宫城,要保守秘密将会更加困难。如果等到事情发生了才急着想对策,一定会手忙脚乱。」
「即便如此,亦不必……」
「与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不如主动告知,让对方变成自己人。羊舌慈惠是最合适的人选。」
寿雪不明白最合适的人选指的是什么意思。既然高峻这么说,多半是不会有错。
──但是……
「此举吉凶难测,汝竟愿孤注一掷?」
高峻微微一笑,说道:
「这是朕的一贯做法。」
寿雪默默凝视高峻的脸。
「对了,关于慈惠的意图,其实你也搞错了一件事。」
「……何事?」
「他并不是想要试探你的虚实,他是真的想要知道女儿去世的理由。」
「慈惠岂有不知之理?」
女儿去世的理由,是因为施了咒术。施咒术的理由,是为了替情人报仇。
高峻却轻轻摇头说道:
「这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事情。一个人的内心,追求的往往不是事实,而是『道理』。为什么女儿非死不可?这是什么道理?这才是羊舌真正想问的问题。当然这世上根本找不出所谓的道理,但他没有办法接受,因为那实在是太痛苦了。」
正因如此,羊舌慈惠才会不断问着「为什么」。
寿雪垂下了头,无奈地说道:
「……若果如此,则吾无以为答。」
高峻的眼神忽然变得极为温柔。
「过阵子慈惠应该就会来到京师,你可以和他见个面。」
寿雪转头望向敞开的殿门。彼时外头的明亮阳光,更衬托出了殿内的昏暗。从外头灌入的风,亦将铜幡刮得不住摇晃。刺眼的光芒随着风透入了殿内,令寿雪忍不住眯起了双眼。
❀
过了大约半个月之后,寿雪再度来到了弧矢宫。这次等在里头的人不是高峻,而是位身材壮硕魁梧的老人。老人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虽然刻满了明显的皱纹,然而结实的脸部肌肉却充分流露出了精悍之色。那股威吓八方的气势让寿雪一时受到震慑,竟不敢跨入殿内。当初之季所说的那句「应该称作熊身比较恰当」,闪过了她的脑海。然而老人对着寿雪露出的表情,竟是异常谦和。
他走到寿雪面前,跪于地上。
「汝便是羊舌慈惠?」
「微臣便是羊舌慈惠,请称呼微臣慈惠即可。」
寿雪命慈惠平身。而后慈惠站了起来,他的脸部位置比寿雪的视线高得太多,光是要仰头看他都觉得有些吃力。察觉此事后,慈惠发出了豪迈的笑声,遂即单膝跪了下来。如此寿雪坐在椅子上,两人的视线刚好齐平。
慈惠默默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半晌没有开口说话。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轻叹了一口气,再次对着寿雪深深鞠躬。
「微臣完全没想到,此生还有相见之日。」
寿雪心想,他指的应该是栾氏的后人,于是说道:
「……吾生于青楼,长于市井,此时虽身在后宫,对族人实一无所知。」
慈惠缓缓点头说道:
「陛下已经跟微臣提过……真是苦了娘娘。」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知为何竟让寿雪的心头为之一震。慈惠虽然长得高头大马,但那充满磁性的沉重嗓音却带有一股足以渗入他人心中的温柔力量。
「坐。」
寿雪指着榻说道。
「那是陛下的座位,微臣万万不敢。」慈惠回答。寿雪于是站了起来,走到榻前坐下,并要他坐自己刚刚坐的椅子。慈惠哈哈一笑,随之坐了下来。被他这么一坐,那张椅子登时看起来变得很小。
「话说回来,微臣虽然恳求陛下让微臣谒见娘娘一面,但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安排这弧矢宫作为谒见的地点。」
慈惠一边说,一边环顾殿内。
「当为内廷之故?」内廷原本是皇帝的居所,臣子皆不得进入,但高峻似乎经常以弧矢宫作为与臣子密谈之处。
「微臣不是那个意思……原来如此,改朝换代后,已无人知晓弧矢宫的意义了。」
「此宫有何意义?」
「弧矢宫是栾朝开朝皇帝为了保护自己而下令兴建的咒术之宫。」
「噢……」
寿雪原本早就猜到是这么回事,因此也不惊讶。这座宫殿确实充满了咒术的要素。
但是慈惠的下一句话,却让寿雪大吃一惊。
「保护自己不遭乌妃所害。」
「咦?」
「开朝皇帝非常畏惧乌妃。所谓的『弧矢』,便是『弓矢』之意。另外『弧』音又近『枯』,有枯落之意。将此宫殿取名为弧矢宫,隐含的咒术意涵便是『让弓矢枯落』。弓矢是乌妃的象征,除了乌妃人选是以金鸡之矢来决定,更重要的,是乌妃拥有以矢破术的能力。所以这座弧矢宫,实乃诅咒乌妃之宫。」
「诅咒……乌妃?」
寿雪忽觉一阵寒意,忍不住轻抚自己的手腕。
慈惠扬起了嘴角,说道:
「不过娘娘,您完全不用担心,因为您虽然是乌妃,身上却流着……一族的血。」
慈惠或许是为了避嫌,故意省略了「栾氏」这个敏感的字眼。
「当时的皇帝建造这弧矢宫,是在初代乌妃过世之后。皇帝实在太害怕乌妃,竟然还偷偷把初代乌妃的遗体给醢了。」
「醢……?」
「醢是一种古代刑罚,意思是把身体切成碎片,跟盐混在一起。」
寿雪心中一突。
「刑罚?香蔷曾受刑罚?」
慈惠摇头说道:
「严格来说不能算是刑罚,只是偷偷这么做而已。表面上她没有犯错,所以不能罚她。而且这也不是要惩罚她生前的罪过,而是害怕她死后作祟。像醢这类故意毁损遗体的刑罚,在古代原本是避免死者作祟的手段。例如跟盐混在一起,可以镇压邪恶的力量。」
──盐经常被使用在祭神活动及诅咒上。
「汝熟知前朝轶事,不愧为前朝重臣。」
慈惠轻轻一笑,说道:
「微臣在前朝可不是单纯的重臣。羊舌家与栾家的往来历史非常悠久,可以追溯到杼朝的时代……陛下和微臣对谈时也曾经提到……陛下竟然会知道这件事,颇让微臣吃惊,可见得陛下对典籍的研究非常透澈。」
杼朝是古代以北方山脉的山麓地区为根据地的王朝,据传栾氏正是传承了杼朝的血脉。
「正确来说,这历史还要更早,应该再往回推到杼朝建立之前,杼族还住在北方山脉的深山里的时代。为什么居于深山的杼族,与住在海边的羊舌家祖先会有所往来,娘娘应该猜得到吧?」
寿雪说道:「为了盐之故?」
慈惠愉悦地点头说道:「没错。」
「既居深山,非经交易无以得盐。」
「正是这么回事。不过除了交易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将羊舌家祖先与杼族紧密连结在一起,这与我们祖先所信仰的神明有关。」
「是何神明?」
「鳌神。」
闻言,寿雪惊愕得瞪大了双眼。
「这支信仰其实也与盐有关。羊舌一族自古便流传『白盐的制作方法是由鳌神所传授』这种说法。或许因为鳌神的外貌是大白龟,所以才有了这样的传说吧。不管是对羊舌一族来说,还是对杼朝来说,白色都是尊贵之色。」
而后慈惠目不转睛地看着寿雪。寿雪仔细确认后,发现他所注视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她被染过的头发。
「整个杼族的人都有着一头银色头发,当然栾氏也不例外。那是一种闪耀着银白光辉的发色。羊舌家的祖先深信杼族人的身上流着鳌神的血脉,因此协助杼族建立了王朝,羊舌一族也因此而成为杼朝的臣子。当时羊舌一族在杼朝担任的是名为「吉士」的神职人员,后来杼朝覆灭,羊舌一族逃回故乡,而杼朝皇族则逃回北方山脉的深山之中,那就是栾氏的起源。其后天下大乱,栾氏起兵平定四方,我们羊舌的祖先是最早率众投靠的势力。羊舌一族的盐商身分,当然为栾氏提供了相当大的助力。所以说,羊舌一族与栾氏之间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
寿雪不禁吁了一口长气。没想到羊舌家与栾氏竟然有着这么深的渊源。
「盐、盐、盐……羊舌一族不管在哪个时代,都与盐脱不了关系,娘娘不觉得,这简直就像是一种诅咒。」
慈惠的笑容中带了三分疲累。
「因为盐的关系,微臣失去了独生女。在先帝的时期,许多盐商都转行了,当时微臣实在应该跟着其他盐商一起,没有必要坚持下来。」
「……之季已详查汝女故世原委。」
「娘娘说的是令狐之季吗?那是个相当优秀的年轻人,短短几天就把当年的往事查得一清二楚,陛下的身边竟然有这么好的人才。」
「汝女之死,确是为情复仇?」
「没错。」
慈惠低头说道:
「那几年官府对制盐业的管控相当严格,不允许盐商把多余的盐卖掉,然而收购盐的官价却是越来越低,每个地区的盐商都叫苦连天。为了找到存活下去的方法,微臣经常与各地盐商聚在一起讨论对策,因此常常不在家。发生那件事的时候,微臣刚好在外州,虽然女儿寄了好几封信来,但微臣以为应该没什么要紧事,再加上实在太忙,竟没有立刻拆信来读。直到微臣家里的佣人大老远跑来找微臣,微臣见了佣人的焦急神色,才知道事情不妙,但一切已经太迟了。在赶回解州的马车里,微臣拆开了女儿寄来的信,上头写着她的情人遭官府逮捕,希望微臣赶紧回去搭救。那个遭逮捕的年轻人,微臣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微臣原本打算让他娶微臣的女儿,并且把家里的盐田交给他管理,没想到……」
慈惠重重叹了一口气,垂下了头,神情显得相当落寞。
「令狐之季推测这跟微臣是否贿赂参军事有关,这一点是他想岔了。他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其实真相更加单纯得多。那参军事一直在觊觎微臣女儿的美貌,他抓住了年轻人,以此要胁微臣的女儿。他对微臣的女儿说,如果想要年轻人活命,就要答应嫁给他……微臣的女儿接受了参军事的要求。在女儿写给微臣的最后一封信里,把事情的始末都写了出来。她说她答应了参军事,决定委身出嫁,但没想到在那个时候,年轻人早已遭到杀害。」
慈惠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似乎是在拼命压抑着感情。
「女儿得知年轻人已死于非命,便决心要使用黑盐施行诅咒。那是羊舌一族自古留传下来的古老咒术,施术者必须以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这是女儿当下唯一能够做到的报仇手段,因为身为她父亲的微臣,一直没有拆开她的信。」
寿雪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了一声哀叹。
──为什么女儿非死不可?这是什么道理?
为何那时自己偏偏不在家?为何没有陪伴在女儿身边?为何没有读女儿的信……?
在极度压抑的嗓音之中,彷佛夹带着发自慈惠心灵的呐喊。那悲痛的哀号声,让寿雪感到难以呼吸。她的胸口隐隐作痛,似乎随时会遭到撕裂。但是这股痛楚当然远远不及慈惠心中的痛。
「女儿在信中向微臣道歉。一旦施行了那个咒术,她就会比父亲早一步离开人世,因此她向微臣道歉,让微臣必须白发人送黑发人……但微臣宁愿她在信中责怪父亲,认为全都是父亲的错……」
慈惠说完了这些话,便紧闭双唇,不再开口。忽地,铜幡随风摇曳起来,发出的声响既清脆又带了三分感伤,宛如少女们的哄笑声。
慈惠看着那不断翻转的铜幡,彷佛从中寻找着女儿的身影。
「……吾可为汝招之。」
寿雪低声说道:
「吾可招汝女魂魄,但仅以一次为限。」
慈惠转头望向寿雪,那双眸之中不带丝毫激动的情绪,只是透着一股哀愁的氛围。
接着他眯起眼睛,缓缓摇头说道:
「不必了,微臣的女儿想必正在极乐净土和她的情人过着平静的日子吧,微臣并不想打扰他们。」
寿雪看着面带微笑的慈惠,不禁垂下了头。
「今日得见娘娘,让微臣回想起了女儿的年纪跟娘娘相仿的那段岁月。微臣的女儿从小好动,大概只有吃饭的时候会像娘娘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她总是在沙滩上跑来跑去,身上沾满了沙子,脸上永远挂着笑容……」
翩翩摇摆的幡旗,不断反射着灿烂的阳光。受到阳光照耀的沙滩,不知是否也是如此耀眼呢?在那光芒之中奔跑、嘻笑的少女身影,在寿雪的眼前一闪即逝。
❀
寿雪离开弧矢宫不一会儿后,殿内深处一扇门突然开启,高峻从里头走了出来。慈惠两袖一拂,朝着皇帝跪倒。高峻轻轻挥手示意平身,要他坐回椅子上,自己则走到榻上坐下,每个动作都是如此平淡而自然,没有丝毫的做作与修饰。从这样的举手投足之中,慈惠看见了年轻皇帝的本性。
「谈得如何?」
高峻问得言简意赅。
「娘娘言语得体,举措自然,让微臣松了一口气。」
当初慈惠刚从高峻的口中得知寿雪的出身背景时,还以为那会是个个性别扭、爱闹脾气的刁钻少女。
「而且娘娘是个慈悲之人。」
慈惠眼中的寿雪,是个能够体恤他人心中痛楚的少女。她没有堆砌各种词藻来安慰慈惠,只是默默凝视着阳光。
高峻点了点头。
「那么……」
慈惠也点了点头。
「陛下所提的事情,微臣答应了。」
刚刚慈惠拜见高峻的时候,高峻除了表达录用之意,还提出了另外一个要求。而如今慈惠答应了这个要求。
「我羊舌一族,从今天起,将成为守护乌妃娘娘的后盾。」
高峻轻吁一口气,显得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这是慈惠与高峻见面之后,第一次看见高峻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感情。
──对这个年轻皇帝而言,帮助那少女竟是如此重要的事?
当初高峻向慈惠提出守护寿雪的要求时,慈惠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高峻不仅让自己知道乌妃是栾氏后代,而且还要求他守护乌妃,那简直就像是要求前朝遗臣与前朝皇室后代朋党勾结。
「陛下不怕微臣趁机作乱吗?」
当时慈惠忍不住这么问道。
「师出无名,不足为患。」年轻的皇帝淡淡地说道。
「你在栾朝的时代,就已经离开了朝廷。栾朝覆灭之际,你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如今过了这么多年,你就算要造反叛乱,也没有办法得到各方势力的响应。」
──几句话说得浑若无事,却是一针见血。
慈惠露出了充满傲气的微笑。
「既然陛下知道微臣是这种不忠不义之人,怎么会认为微臣愿意守护乌妃娘娘?」
「见了乌妃之后,你就会知道为什么。」
高峻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极为精简扼要,不带任何累赘修饰之语。
──陛下说得没错,确实见了就知道为什么。
慈惠一直对栾氏抱持着一股歉疚感。自己不仅背弃了羊舌一族自古以来代代侍奉的君主,而且在王朝灭亡时也没有举兵为其报仇。就算遭人指责没有忠义之心,他也不打算反驳。理由很简单,慈惠不想让羊舌一族陷入灭族的危险。但是另一方面,他心中一直有着背弃君主的罪恶感,多年来一直挥之不去。
寿雪除了继承栾氏的血脉之外,还是一名年轻的少女。一名仁慈、慧黠却承受着煎熬的少女。慈惠几乎是无可避免地在寿雪的身上看到了女儿的影子。
──好想帮助她。
这无关责任,也无关忠义,而是一种涌现自内心深处的冲动,一股难以压抑的冲动。难道是因为当年没能救自己的女儿,所以想要靠这样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的罪愆吗?
──陛下实在将人心看得非常透澈。
他很清楚那股冲动有多么难以抑制。
「……接下来陛下有何吩咐?」慈惠问道。
「朕想要你挑选一名羊舌家的少女。」
高峻泰然自若地说道。
「进后宫吗?」
「以燕夫人的身分,住进飞燕宫。」
「啊啊……」慈惠想起了高峻所赐的木雕燕子。「原来那燕子还有这层意义。」
自己当初并没有领悟这一点。
高峻点了点头。
「后宫妃嫔之中,燕夫人的立场与其他妃嫔稍有不同,这点陛下原本就知道吗?」
「不,朕并不清楚……」
「陛下不是也以那木雕暗示了乌妃娘娘吗?燕子又称乌衣,所以燕夫人原是乌妃的辅佐者。由我羊舌一族的少女来担任燕夫人,可说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慈惠心想,高峻应该是为了与羊舌家建立更紧密的关系,所以希望将一名与乌妃有关的羊舌家人物留在自己身边吧。
高峻接着又问道:
「你是否认识什么高明的巫术师?」
「唔……」
慈惠沉吟了一会儿后说道:
「如果是招摇撞骗的假巫术师,倒是被我踢出门过几个……」
自从女儿过世之后,许多神棍不知是从哪里听到了消息,纷纷找上门来。有的说要帮忙消除女儿的怨念,有的说要帮忙招魂。像这样的人,都会被慈惠踢出家门。
「是吗?朕原本猜想,解州距离京师颇远,或许能有一些高明的巫术师。」
「就算有,应该也都躲起来了,不敢太招摇吧。在炎帝的时代,全天下的巫术师都吃了不少苦头。」
炎帝是高峻的祖父,他极端地厌恶巫术师,大多数的巫术师在那个时代就算没有遭到处死,也会遭受某些刑罚。京师当然不用说,就连在地方上也发生了不少巫术师遭到迫害的例子,因此全天下的巫术师几乎都已销声匿迹。就算还有幸存者,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听说有不少巫术师是流亡到了海外。」
「嗯……」
高峻低下了头,不知想起了什么。
想要寻找巫术师的理由,高峻已经向慈惠提过了。要让寿雪离开京城,必须破除初代乌妃设下的结界。
「就算有一天,真的能够破除结界,并且找到乌的半身,让乌妃娘娘获得解放……接下来陛下有何打算?」
高峻抬起了头。那静谧的双眸令慈惠不禁动容。虽然静谧,瞳孔中却彷佛暗藏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渡海……」
高峻的口吻还是一般平淡。
「朕想要让她渡海。」
慈惠一听,登时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回事。
解州是个临海的州,而且羊舌家为了运盐上的需要,一定对海上的航路相当熟悉。
──陛下是真的想要拯救乌妃娘娘。
「陛下要让她离开这个国家……」
慈惠嘴里如此呢喃。
❀
返回凝光殿的路上,卫青跟随在高峻的身边,他忍不住朝高峻的侧脸瞥了一眼。
那面孔虽然精悍,却有如无风的水面一般平静。
──原来大家想要让那少女离开……
这是卫青完全料想不到的事情。
「……怎么了?」
进入殿舍后,高峻转头朝卫青问道。
「大家……我以为您打算纳她为妃。」
「朕确实这么考虑过。」
高峻将头转回前方,淡淡地说道:
「但是……朕不能这么做。」
高峻顿了一下,接着解释道:
「当初是朕废除了栾氏的追捕令,如果朕自己纳了栾氏之女为妃,世人会说朕是为了私欲而改了律法。」
律法是一切秩序的基础,高峻认为自己身为皇帝,更需要遵守律法。卫青很清楚高峻的这个观念,也明白这应该是因为高峻从小对先帝的皇后擅权干政、目无纲纪的行径感到不满的关系。
如今高峻的重要美德之一,竟然来自于当年先帝的皇后,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从各个层面都可以看出,如今高峻依然承受着来自皇太后的束缚。卫青看着主人长年受尽煎熬,内心有着无比的同情。
「唯有离开朕的身边……寿雪才能真正获得救赎。」
卫青难以想像在那压抑的声音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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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院是一座位于宫城东侧角落的离宫。这里是皇帝的休憩场所,建有广大的庭园及池塘,池畔旁一座凉亭,在亭内能够欣赏到布置着奇岩山水的庭院景色,以及在水面上悠闲嬉戏的水鸟。寿雪此时正在凉亭后方的殿舍内,她脱下宦官服装,换上了襦裙。
那是印染着红色花鸟图纹的白襦,配以绣了连珠纹的淡黄色裙子,再罩上鲜红色薄绢裁成的披肩。由于袖子及裙摆都颇为宽松,每走一步都会翩翩摇曳。而这条红色的薄绢,正是晚霞送给寿雪的礼物。不,正确来说,是晚霞的哥哥送给了晚霞,晚霞又转送给了寿雪。
换装完成后,寿雪走向凉亭。一阵风挟带着池水的凉意迎面拂来,令披肩的下摆高高鼓起。随风舞动的落叶轻轻擦过脸颊,令她忍不住举手遮挡。这一举手,便连衣袖也开始随之上下翻飞。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这身衣着实在太过宽松了,导致行动不便,每个动作都显得拖泥带水。隔着红色的袖子,可隐约看见不远处的凉亭椅子上坐着两名青年。
其中一人是高峻,他身着一件靛青色长袍。由于这不是什么正式场合,穿着当然也较轻松休闲。而另一名青年正隔着一张桌子与高峻相对而坐。那青年的身上,穿的是一件黯淡的松叶色长衣。那可不是上自皇帝、下至奴仆每天日常生活都会穿的圆领长袍,而是一件领口交叠且下摆极长的服装。那长衣似乎使用的是织了特殊纹路的布料,美丽的纹路会随着光影的变化而若隐若现。寿雪不禁心想,看来这青年很擅长穿着打扮,而且还是个偏好寂寥之趣更胜过光鲜奢华的风雅之士。青年的容貌清俊飒爽,紧闭的双唇流露出一股刚毅之色,坚定的眼神显现出自负与自信,却不给人目中无物的高傲感。
寿雪与这名青年有过一面之缘。他是晚霞的大哥,沙那卖家的未来当家,名字似乎是沙那卖晨。
寿雪特地更衣打扮,正是为了与他见面。晚霞将薄绢送给寿雪的同时,似乎也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哥。今天既然要与他见面,礼貌上当然要穿他所送的薄绢。当然这不是寿雪自己的想法,而是九九的意见。如今她这身穿着打扮,也是九九所搭配的。她其实觉得这不免有些小题大作,毕竟送薄绢给自己的人是晚霞,并不是眼前的沙那卖晨。
晨一看见寿雪,旋即起身作了一揖,说道:
「能够再见到娘娘,实是三生有幸。」
沙那卖晨说出这句话,显然他也知道当初见到的少女便是乌妃。寿雪略一思索,便明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当初在离宫和白雷对峙时,自己身上所着为一袭黑衣。晨只要稍加询问晚霞,便可以知道身穿黑衣的妃子正是乌妃。
然而从晨的声音及表情,实在难以判断他对寿雪有何观感,以及是否愿意提供协助。寿雪朝高峻瞥了一眼,便坐了下来。高峻依然板着一张脸,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晚霞无恙否?」寿雪问道。
晨露出了些许错愕的神情。不知道令他感到错愕的,是寿雪那独特的用字,还是乌妃竟然会关心其他妃嫔的事?
──这个人的表情比高峻好懂得多。
「舍妹身体健康,谢谢娘娘关心。身强体健向来是舍妹的优点。」
晨的说话口气虽然称不上平易近人,但是相当客气。晚霞常批评大哥是个「高傲」的人,但如今看起来并不是什么狂妄自大之辈。
「吾闻汝父已返贺州?」
「是的……」
晨低下了头,声音中带了几分无奈。寿雪听出他的口气似乎有些许埋怨父亲之意,疑惑地转头望向高峻。
此时高峻开口说道:
「你知道白雷在哪里吗?」
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简直像在问明天的天气一样。晨端正了坐姿,恭敬地说道:
「小人知道。白雷与家父之间的书信往来,皆是由家中奴仆递送。据说过去有好一段时间,此人徘徊在市井街道上,当起了算命仙。后来不知靠着什么样的门路,住进了某商家的宅邸之中。」
从这几句话,可听出晨与白雷并没有密切往来。
「此人尚在京师?」
寿雪吃了一惊。原本还以为白雷一定早已逃往贺州或其他偏乡地区,没想到竟然还留在京师。难道这个人真的如此胆大包天,不打算躲躲藏藏?但转念一想,热闹嘈杂的京师或许才是最佳的藏身地点。
「既然如此,朕希望你帮忙送一封信给白雷。」
高峻说完,朝寿雪使了个眼色。寿雪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到晨的面前,晨一脸严肃地伸手接下。
「你近来是否曾与你父亲朝阳通过书信?」
高峻问道。
晨摇头说道:「没有,家父向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没有意义的事情?寿雪在心中咕哝。
──父子之间通信,岂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寿雪虽然还没有见过朝阳,却不禁在心中将他想像成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让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接着高峻又问起兄弟两人在京师的生活。听说晨和他的弟弟会一直住在京师,直到晚霞生产为止,因此他们在城外买了一座宅邸。京师里有很多没落的望族所遗留下的空屋,要找到合适的住处并不困难。
「虽然家父并不赞成我们留在京师……」
晨露出了苦笑。光从这句说到一半的话,不难想像他们父子之间恐怕有些龃龉。
──真是个关心妹妹的好哥哥。
寿雪不禁心想。
晨偶然间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瞬间对上了。晨的瞳孔微微颤动,似乎带着些许迷惘。
「请恕小人僭越,小人想问娘娘一个问题。」
寿雪微微歪着头说道:「但问无妨。」
「小人从小生活在远离京师之地,在听晚霞提起之前,完全没有听过乌妃娘娘这个尊号。听说乌妃娘娘虽居后宫,却并非陛下的妃嫔?」
「然也,吾非皇帝妃嫔,亦非汝主,故汝对吾不须恭谨谦卑。」
「是……」晨注视着寿雪,却仍一脸迷惘之色。
或许是看差不多该离开了,晨起身向高峻告辞。
「晨。」
就在晨起身之际,高峻忽然喊了他的名字。
「如果可以的话,朕希望你多来陪朕聊天,朕的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人。」
寿雪心中大感愕然。过去从来不曾听高峻说过类似这样的话。何况他身为皇帝,所有的臣民都必须听他的命令,压根儿不必使用「如果可以的话」这种说法。
晨整个人傻住了,半晌之后才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对着高峻拜倒,嘴里连连称是。
「若蒙陛下召唤,小人必当欣然拜见。」
──高峻到底在想什么……
寿雪偷偷朝高峻的侧脸瞥了一眼。高峻的脸上依然看不出任何表情。
等到晨走得看不见背影之后,寿雪转头对着高峻问道:
「汝有何图谋?」
「没有图谋。」
高峻气定神闲地说道。
「休得相瞒!汝岂欲此人相陪?绝无是理!」
「是真的,朕希望与这个人多多来往。」
「……却是何故?」
「他和他的父亲截然不同。」
寿雪目不转睛地凝视高峻。由于高峻并不详细解释,寿雪无法明白高峻这么做到底有何用意,只能暗自揣测他心中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难道是想把沙那卖晨拉拢过来,变成自己的心腹?
「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说。」
临走之际,高峻忽然想起一事,转头说道:
「朕会把羊舌一族的少女纳入后宫为燕夫人,这名少女将会成为你的辅佐者,你可以信赖她。」
──又有新的妃嫔要来了?
自己根本不需要什么辅佐者。寿雪虽如此想着,但心里却也明白,让羊舌一族的少女进入后宫对高峻来说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
虽然她对此没有什么太大感触,但不知道为何,忽然觉得钻入襦裙缝隙的风异常寒冷。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高峻已乘着轿子离开了东院。寿雪眼睁睁地看着轿子渐行渐远,轿上的帐帘在风中不断摆荡。
寿雪轻搓着手臂,嘴里呢喃着「好冷」。
❀
晨出了宫城后,沿着大路往东走,进入了一条小巷之中。这一带的街坊聚集了不少名门望族的宅邸,但是没落的望族也不少,许多失去了主人的宅邸都遭到贱价拍卖。晨所购买的宅邸,也是其中之一。
大门虽然老旧,但是建得相当坚固。穿过了大门,再穿过内门,便看见一座占地不广但建得相当精巧的屋宅。
中央是一片庭院,院内种满了槭树2,庭院的四个方向皆有殿舍,并以回廊串接在一起。由于只跟弟弟亮同住,屋子不必太大,这样的空间已相当足够。弟弟亮原本想要住的是豪华气派的巨大宅邸,但哥哥晨喜欢这座宅邸的清幽、侘寂氛围。
晨绕过了回廊,来到了堂内,亮正在里头保养他心爱的琵琶。那是过世母亲的遗物。
「大哥,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亮一看到晨的脸,登时说了这么一句话。接着还补了一句:「真难得。」
「没特别好,也没特别差。」
「看你笑得脸都歪了。跟陛下很谈得来?还是那乌妃是个大美女?」
亮只知道晨今天在晚霞的邀请下,前往宫城内晋见陛下与乌妃。
「陛下是个斯文、安静的人,待人相当仁慈和善。」
晨说道。没想到陛下竟会希望自己多入宫城与他聊天,这是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事情。也因为高峻的这句话,晨对高峻增添了不少好感。
身为皇帝,照理来说任何事情都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办到,然而高峻却一点也不显得盛气凌人,反而表现得既谦虚又随和。
「对普通的豪族也要客客气气?身为皇帝却得看臣民的脸色,看来皇帝也不好当哩。」
亮虽然相貌俊美,但说起话来颇为毒辣,而且还有很强的好胜心。
「下次如果陛下恩准,我会带你一起去,但你要先改掉这个说话刻薄的坏习惯。」
「是因为在大哥的面前,我才说这种话。谁敢当着陛下的面这么说?」
晨不禁心想,原来亮也知道自己说话尖酸刻薄。然而亮是否真的在高峻的面前就会克制,实在让晨有些放心不下。
「乌妃长得如何?既然是皇帝的妃子,应该很美吧?」
「你上次不是也见到了?在离宫的时候,跟白雷在一起……」
亮皱眉说道:
「什么?那个穿黑衣的丫头就是乌妃?」
晨点了点头。自从那天看见了那身穿黑衣的美丽妃子,那身影就烙印在了自己心中,久久难以忘怀。后来透过与晚霞的通信,晨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就是乌妃。英姿飒爽,却又带着一股幽寂之美,世界上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这样的奇女子了吧。而在今日近距离交谈过后,这样的感觉又更加强烈了。
「她似乎不是皇帝的妃子。」晨说道。
「既然是乌『妃』,又住在后宫里,怎么不是妃子?」
「这个……详情我也搞不太清楚。」
乌妃与白雷有着什么样的关系?高峻又为何知道两人间的渊源?对晨来说,这一切都是个谜。说得更明白一点,晨对乌妃这个人可说是一无所知。
唯一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是当初赠送那条红色薄绢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那条红色薄绢完全不适合自己的妹妹晚霞。晨故意在送给她的礼物中放了这么一条薄绢,他猜想晚霞跟乌妃似乎交情不错,妹妹可能会把那条不适合自己的红色薄绢送给乌妃。当初自己只是抱着淡淡的一缕希望罢了,没想到那条薄绢真的送到了乌妃的手上,而且她还将其缝制成披肩披在了身上。
红色的薄绢在乌妃身后翩翩摇曳的那幅画面,比晨原本的想像更加美艳得多。
「大哥……大哥!」
亮一脸狐疑地看着已然出神的晨。
经弟弟数度呼唤终于回过神的晨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只得将头别向一边。
「大哥,那个乌妃该不会拜托了你什么事吧?」
「没、没有。」
晨不自觉地撒了谎。至于为什么要撒谎,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亮向来是个直觉敏锐的人,当然不会轻易受骗上当。
只见他皱眉说道:
「大哥,你可别被牵扯进妃子的麻烦事里,这可是爹最忌讳的事情。」
「现在这种节骨眼,你还有功夫在意这种事……?爹不理会有孕在身的晚霞,无情地回贺州去了,最生气的人不就是你吗?」
兄弟两人不理会父亲的吩咐,坚持要留在京师,很可能已经惹怒了父亲。晨甚至认为,父亲可能已经不再对自己跟亮抱持任何期待。晨一想到父亲可能会改立留守贺州的二弟为继承人,一颗心便感到忐忑不安。
「爹对家人太冷漠了。对我来说,晚霞和大哥都是重要的家人。」
亮以充满感伤的口吻说道。
「所以我才会留在京师。」
晨非常能够理解亮的心情。自己也是一样,因为担心晚霞的身体,才会决定留在这里。自从晚霞决定不再听从父亲的命令之后,自己跟亮似乎都受到了影响。如今兄弟两人都已无法压抑心中想要反抗父亲的心情。
「大哥。」
亮一脸严肃地看着晨说道:
「我总觉得……最好不要接近那个叫做乌妃的妃子。」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我觉得她很可怕。」
从小有着敏锐直觉的亮,此时竟然露出一脸惊惧之色。
「那个妃子……让我心里发毛……」
亮刻意压低了嗓音,彷佛害怕被人听见似的。
这句话回荡在晨的耳畔,久久挥之不去。
1 十天为一旬。
2 枫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