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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2 / 2)




濑名垣在看了一圈后,发出感叹。真志喜注意到书桌上还摆着稿纸和钢笔,仿佛主人一直到刚刚都还在使用似的。他蹲下来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一部剧本。女子淡淡地提到。



「岩沼就是在这里倒地不起的。也因此我还一直维持着当时的样子。今天这些书能被送走,我的心里也才能做个了断。」



濑名垣约略数了一下书的数量,确定了这些书的内容和册数都和自己当初所预估的相差无几。



「岩沼太太,你说呢?照这个情形来看,要在中午之前完成估价,把书搬出去,也不是不无可能的事。是不是能请镇上的旧书店在仓库外头进行估价呢?」



「也对。在跟阿仁他们商量过后,这个仓库已经决定要拆毁了。如果能把书都运走的话就太好了。」



真志喜从书桌旁站了起来,跟濑名垣大致商量了一下流程。两人交谈时都没看着对方,只注视着书本。



「我去货台上拿捆绳。」



「喔,那就拜托你了。」



「你有带军用手套来吗?濑名垣。」



濑名垣头也没回,直接就从屁股后头的口袋里抽出手套朝他挥挥。真志喜忍住叹息,走向了楼梯。女子也追了过来。



「先把书运到面庭院的那间房间吧。」



真志喜点点头,顺手搀了走下楼梯的女子一把,然后走到了仓库外头。外头的光线强得让人眩目。阿龙和席尔自动跟在两人身边,担任起护卫的工作。女子在一旁等着真志喜从小货车上拿出捆绳,接着把他带到了那间光线良好的房间。



「就是这间房间。从院子搬书过来,马上就到了,我觉得这里是最方便的地方了。你认为呢?」



「这里可不好弄脏,能请您先铺上报纸吗?书会用堆的,所以我想有三个榻榻米大小的话,应该就很够了。」



「没问题。」



女子点点头。接着,又似乎颇为担心地问道。



「我觉得很抱歉。都是因为那些奇奇怪怪的话,害得你们两位之间好像有些不大对劲……」



真志喜先是愣了一下,不过,女子应该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才对。于是,他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没事的。我们从小就认识了,熟得不得了,吵架对我们两个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可是……」



女子似乎还在思索着该如何致上歉意,真志喜则递了个温柔的眼神,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了。



「刚刚争执的原因,其实是出在我们自己身上。请您就别再放在心上了。」



真志喜深知,不管谁来道歉都无济于事。只要濑名垣不原谅自己,那么与罪恶之间的关系,就永远没有斩断的一天。



或者,我自己压根就还没原谅濑名垣?不但没原谅他,还打算永远把他拘困在过去?



有些话真志喜突然很想问问眼前这个甫历经过失去的痛楚,一心想跟过去做切割的女人。



「……您为什么不想把那些藏书捐给图书馆呢?」



女子虽然略显张惶,不过还是态度恳切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二楼的情况你刚刚都看过了吧。那个地方就是他的脑袋。那些书,就是他的知识,他的感性,也是他的思考模式。不需要解剖他的脑袋,也知道他的脑部结构就是长成那个样子的。」



女子头低低的。从真志喜的角度来看,她的脸上仿佛还带着微笑。



「所以,我才会想彻底地将他的藏书打散。全数捐给图书馆?我怎么可能这么做。若是那样的话,这些书不就永远都不会被触碰到,只能躲在黑暗的书库里慢慢腐朽吗?」



房里面庭院的窗户都是敞开的,女人坐了下来,抬起头看着真志喜。那个表情里,并没有一丝微笑的痕迹。



「本田先生。我想把那个人的一切都据为已有。就只属于我这里。」



说着,女子轻轻地将手贴在自己的胸口。「我只要能封存住所有关于他的一切记忆就够了。我才不会把他的脑子交给任何一个人。请你务必将这些书打散卖出,愈散愈好,最好是到那种连细胞都支离破碎,无法拼凑出原型的地步。」



女子的脸颊上,流下一行清泪,真志喜点点头。



「我明白了。只要您能接受估价的金额,我们一定会按照您的意思,将岩沼的藏书全数卖掉。我有把握这些书就算散居各地,在各色各样的人之间辗转流离,但作为一本书该拥有的价值却将永远存在……我一定会让您看到的。」



「谢谢你,本田先生。我这么说或许很不恰当,不过我真的很想看看你们两个年轻人,到底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而且,也对比价充满了期待。」



在向女子鞠躬致意后,真志喜又带着护卫他的白狗回到了仓库。



濑名垣已经先将所有的书大致上先做了分门别类。真志喜边走向书柜,边问。



「现在呢?」



「从那个角落开始,依序是戏剧电影、乡土历史、文学、民俗、及其他。」



「内容的质感呢?」



「这部分,我们就各自在脑子里判别吧。待会儿我们再来核对一下彼此估的金额。」



二人都不说一句话,只顾着埋首于工作中。轻轻翻着从书柜里拿出来的书,然后判断其状态与价值。书柜里的书大致上都先分类过了,所以真志喜只是依着濑名垣的指示,将书堆叠在地板上。两人不时敲敲电子计算机,做做笔记。仿佛像是难以忍受那股异样的沉默似的,倾泄而入的日光当中,充满了从高高堆起的书本中,所冒出的细微尘埃,闪闪发光。



濑名垣的手边也聚集了许多的尘埃,它们就像是寻找结合伴侣的原子般在空中乱舞,让人看得眼花撩乱。濑名垣停下了翻书的手,决定这么告诉身边的真志喜。



「这些书的状况比我所预期的还要来得好。不但几乎没被晒伤,而且也没有发霉。」



真志喜边捆绑,边瞥了濑名垣一眼,接着点点头。



「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有人把书放在仓库里,不过这里的通风似乎蛮不错的。我本来还以为会很潮湿呢!」



「要毁了这个仓库实在太可惜了。」



濑名垣利用手掌来测量书本的高度,觉得堆得差不多高了,就赶紧捆成一落。接着,他开始犹豫着该不该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不容易做到的那一方。



「刚才,很对不起。真志喜。」



真志喜停下手边的工作,依然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双目低垂。



「干嘛道歉啊。而且,我还不是……」



他就像是在忏悔似的,低着头,眉头深锁。濑名垣脱下军用手套,搓了两下真志喜的头发,走向采光窗户。



「为什么我们两个总是在绕远路呢?」



他点着烟,自言自语似地低语。真志喜甚么话也没回答。



你这是在问「到底该怎么做」是吗?「我没放在心上。」「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忘了吧。」要是这些话从我们彼此的口中说出,不正成了我们至今仍未遗忘的最好证据吗?在不触及核心的情况下,轮流向对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这就好比古代判定一个人有无犯罪的方式,叫人把手放在烧得滚烫的热水里,只要没烫伤,就表示没有犯罪。不管是濑名垣,还是真志喜,都已经绕着这锅滚烫的水,走了有十年以上了。每当之中有一个人下定决心要把手放进滚水中时,另一个人就会连忙抓住那只手,阻止他往下伸。有人碰触到沸腾的滚水,却不被烫伤的吗?没有犯罪的人,究竟存在吗?



真志喜又开始默默地继续着翻书的工作。



其实到头来,是我自己一直尽可能地想要延续这层共犯关系的。这就跟濑名垣即使卸除了罪恶感,也仍然对我有所渴求的心情是一样的,我也希望这样的状态能够一直维持下去。



然而事情已经濒临到了临界点。我们必须目不转睛地正视悬浮在即将溢出的滚水中的物质,挑出那些让水沸腾的元素。



纵使被烫伤,总有一天。



从濑名垣的角度来看,他早已感受到『无穷堂』的父子关系有了些微的变化。真志喜的父亲对本田老先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同时又对深受本田老先生喜爱的自己的儿子,态度疏远。或许这就是他对儿子的嫉妒之心吧。虽然没有明说,但本田老先生确实早就看出了孙子要比自己的儿子更具备经营旧书店的才华。濑名垣小的时候,其实有点怕真志喜的父亲。这个男人,就算大伙聚在一块,仍然还是闷着头在做书本分类的工作。这个男人,不但平时拒绝别人的亲近,还会因为心情不好就斥骂真志喜。这个男人,不管年龄再长,还是只会暗暗地揣摩父亲的心意。



第二代掌门人,当时恐怕是很焦虑吧。濑名垣现在才有了这番体认。



或许真志喜的父亲,虽是老店的继承者,但在那个家里,却又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尽管为了符合父亲的期望,一路走来都十分努力,但备受旧书所宠爱的,却是自己的儿子真志喜。而且,来路不明的「掮客」父子,还在店里进出那么频繁。



悲哀的是,尽管如此,真志喜的父亲还是无法割舍旧书的世界。究竟是因为他深爱着旧书?还是因为除了这个狭小的业界之外,他一无所知?纵然感觉得到本田老先生对自己并没有太大的期待,纵然眼前出现的尽是濑名垣父子和真志喜一同学习旧书知识的画面,真志喜的父亲也只能表现出「与我无关」的漠然态度,闷不吭声地分着他的书。



要是我是他的话,大概早就放弃旧书这一行,去找其他生存方式了吧。



濑名垣愈想愈沉重,每天过着揣摩父亲脸色,嫉妒自己儿子的日子;明明没有才华,却因为是家业而不得不继承,想必不管是哪一点都让他感到很痛苦吧。



搞不好幼年时期的濑名垣,也曾经瞧不起真志喜的父亲也不一定。这个讨厌鬼没有能力,唯有自尊心不断膨大,就只会靠着欺负真志喜来一扫心中的积郁。或许他心里总抱着那样的想法,老是离真志喜的父亲远远的,暗自在心中瞧不起他。毕竟,当时的濑名垣还只是个「孩子」。



即使到了现在,濑名垣还是不知道真志喜父亲的真正感受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而以后,大概也无从得知吧。跟他之间的那条路,已经永远地被区隔开来了。不过,还有两点事实却是清清楚楚,无法抹灭的。一是,残忍地将他从一心想紧紧抓牢的家中给驱逐出去的人是濑名垣。二是,当他从黄昏中消失的那一刻,就对真志喜和濑名垣下了重重的诅咒。



因为这样,所以两人直到现在都受到层层束缚,无法对彼此坦露真正的心意。各自都背负着欠疚与罪恶感。



每当濑名垣心里涌起离不了又不想离开的复杂情绪时,总觉得自己似乎又多了解了一些真志喜父亲的心情。



他一定也那么想过吧。不想放弃旧书这条路。不想离开那个把旧书作为家业的家。不想被当作是个没有才华的人,受到家人的唾弃。



不想离开——真志喜的父亲一定也曾经这么想过。所以,他才会紧抓着不愿放手。



就算知道没有用,依然固执地坚持下去。



濑名垣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把那当作是一件丢脸的事了。



「岩沼太太真的一本也不打算留下来吗?」



濑名垣深知要踏出新的一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也难怪真志喜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把分类过的书本部搬到楼梯旁之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眼睛凝视着空荡荡的书柜。真志喜伸手拿起了被留在书桌上,感觉上有些苍凉的稿纸。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严重郎先生会喜欢这些了。这应该也是岩沼太太的兴趣所在吧。」



「怎么说?」



「严重郎先生似乎很喜欢西洋戏剧。」



「好像是耶。我本来以为戏剧指的是当地的戏曲,没想到全都是翻译的剧本。」



真志喜故意在他面前翻了翻手中的稿纸。



「这也是翻译的剧本。他对西洋戏剧的兴趣相当浓厚,甚至还尝试着自己着手去翻译。」



嗯——濑名垣陷入沉思。



「这么说来,若是岩沼太太想保留一本在身边的话,那一本一定会是跟严重郎最钟爱的西洋戏剧有关的其中一本罗!」



「应该是吧。」



濑名垣看到真志喜充满自信的表情,再看看身边堆得高高的那一大叠书。



「干嘛呀,你已经猜到了对不对?真志喜。是哪一本?快告诉我。」



真志喜笑了出来。



「又还没确定岩沼太太到底会不会留一本下来……再说,我也只是猜测罢了。」



就在这时,女子刚好上到了二楼,从书堆间的缝隙探出头来。



「午餐都准备好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濑名垣等这一刻已经等很久了,立刻往楼梯下冲。被他的举动给吓到的真志喜也赶紧跟了上去。



二人坐在面庭院,预定搬入书本的房间里,吃着饭团,喝着肉汤。当女子端着刚炸好的鸡块走来时,趴在院子里的二只狗也立刻霍地站起来。



「千万别喂它们。尤其是阿龙……」



女子话还没说完,濑名垣面前那个叠子里的肉就已经被偷走了。



「啊,这个混蛋……」



真志喜一面安抚活脱像个小孩似的,突然就站起来的濑名垣,一面又颇伤脑筋地对着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白狗说。



「你也想吃对不对?」



白狗看看女主人,又看看真志喜,不久便乖巧地退下去了。



「席尔真是聪明耶。」



真志喜由衷地说。女子也点头表示同意。



「好处都让阿龙给拿走了,说起来它还真有点可怜呢。」



阿龙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逗弄着院子里的花。



「跟你可真像啊,濑名垣。」



「哪里像?」



「不但爱吃,而且还懂得找缝钻。」



「我才没那么低级呢。」



濑名垣伸手去拿第五个饭团,并且提出辩驳。



「刚刚我都跟濑名垣谈过了,您真的不打算留一本书下来吗?」



真志喜已经懒得搭理濑名垣,转而对着女子说话。



「留着对他的依恋,一样也很痛苦呀。」



濑名垣把鸡块塞进嘴里。



「留着依恋并没什么不好啊。看过之后,我才明白严重郎先生是如何的珍惜那些书。那些书,不是摆着好看的,他是真的有在读呀。全都割舍掉,您难道不会后悔吗?」



女子思考了一会儿后,抬起了头。



「……说的也对。既然如此,那就请二位留下一本你们认为最好的书给我吧。我也会对下午来的那位旧书商这么说的。毕竟,仅仅只凭估价的金额,是无法评断定眼光高低的。」



濑名垣和真志喜面面相觑。



「这样太过份了啦,岩沼太太。」



「早上的时候,您不是还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吗?」



「我本来就是等着看你们如何一较高下的呀。既然如此,点子多一点不是比较好吗?」



女子开心地笑了。



「女人真可怕。」



濑名垣边发牢骚,边接过成捆的书。要从二楼把所有的书给搬下来,可是一件相当累人的苦差事。整个人都趴在二楼的地板上的真志喜,看了站在楼梯中段的濑名垣一眼。



「你刚刚有说什么吗?」



「没有。还剩多少捆?」



「十……不,是十一。」



「再加把劲就大功告成了。」



濑名垣除了得小心翼翼地不让接过手的书堆塌垮下来之外,还要负责把这些书搬到仓库外头。



等到好不容易将所有的书都堆放到面庭院的房间时,两人已经筋疲力尽了。



「这下要是没办法买成这些书的话,我们不就白忙一场了吗?」



真志喜用手擦着颈脖子后头的汗水,忍不住发起牢骚。



「放心,工资我还是会发给你的。一小时八百,你觉得如何?」



还在气喘吁吁的真志喜恶狠狠地瞪了濑名垣一眼。接着,他又像是突然想到似的,提醒了濑名垣一番。



「我可告诉你,你千万别因为『非买到不可』,而开出超出合理范围的金额喔。」



濑名垣仰躺在房间里的空地上,发出苦笑。



「你少瞧不起我了。我好歹也是个专家。才不会被眼前的胜负给冲昏了头。」



真志喜把身子往前一探,紧盯着濑名垣的脸。



「你开多少?」



「你呢?」



虽说两人都很清楚对方的性子,但针对同一个书柜来估价,这还是头一遭。尽管彼此都不认为说出来的价钱会跟对方的有多大差异,但要把自己估好的价钱透露给同业知道,毕竟还是让人感到有些为难。



「没办法了,我看我们就同时说出来吧。」



「什么!等一下!」



「一、二、三」



濑名垣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百五十万!」



他大叫出声。真志喜则是默不作声。



「你太卑鄙了,真志喜!居然只让我一个人把答案说出来。」



真志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刚刚不是有喊『等一下』吗?你干嘛非像小孩一样喊『一、二、三』不可呢?」



接着,他从短夹克的口袋里拿出那台自己用惯了的小电子计算机,立刻开始算了起来。「况且,你不是说不会被冲昏头的吗?怎么却把价钱开得这么高呢?这样能回本吗?」



濑名垣靠着腹肌的力气坐了起来,反过来逼问真志喜。



「那你觉得值多少呢?」



「顶多一百吧。」



一百?濑名垣突然发出疯狂的叫声。



「太少了吧。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差距?你确定我们两个真的是师出同门吗?」



真志喜双眼低垂,安安静静地笑着。濑名垣搓揉着太阳穴,一再回味那些书的内容。



「你想想,那当中不是有『东南诸岛民之习俗』吗?」



「是啊。」



「还有五册的『汀史纳戏歌』……」



「『阿朗,西罗赛得戏曲集』也是一本部没少。」



「你看吧。光是刚刚所提到的那几本,买起来就要超过十万了。」



「是啊。」



「那你为什么还只估了区区一百万呢?」



真志喜开始滔滔不绝地回答。



「在估这个价钱时,我们得先把来这一趟的出差费,和所付出的劳力给考虑进去。接着下来,当然就是书的内容了。」



渗着暮色的风吹干了汗水,真志喜下意识拉紧了胸前的短夹克。



「这里头固然有些不错的东西。但是,那些跟戏剧相关的过期杂志,除了重量之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价值。而民俗·文学类的全集,因为现在也都出了新版或是文库本,评价反而变差了。历史类的则多半只是一般读物,几乎是没什么价值可言。至于乡土史方面,我虽然比较不熟悉,不过我想买家也不是说出现就会马上出现的……」



濑名垣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干嘛呀,感觉很诡异耶。」



「老实说,这个乡土史的买家,我心里早就有谱了。」



根本没人问他这个人到底是谁,濑名垣却神秘兮兮地压低了音量。「昨天在书市里不是有稍微提到过吗?那个人是梅原老伯的客人,所以绝对是肯定的。」



真志喜也感兴趣地把身体向前倾。



「这是怎么回事?」



「老伯的客人当中有个年轻的学者怪人。他的专攻好像是数学还是物理,不过平时的兴趣却是钻研历史。」



「这种人还真少见。」



「所以我才说他是怪人嘛。听说呢,他现在正准备调查自己故乡周遭的历史。说是历史,其实呢,他是想知道水银方面的相关资料。」



「水银?」



「你可别问我『知道那个又怎么样』喔。」



濑名垣先设下一道防线,接着又赶紧说下去。「据说,这一带一直都是水银的产地。虽然,这件事曾经出现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那个时代的历史舞台,但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被提及过了。因为这里就有如一座陆地上的孤岛,地属偏僻,根本没有人会去注意到它。这里既没有有名的贵族和战国诸侯,也非交通的要塞,更没有特殊的产业。只勉强出了点水银。」



「你的意思是,那个学者的故乡就在这一带罗?」



濑名垣用力点点头。



「也因此他找上了老伯。告诉他说『我想了解水银的取得和搬运的详细情形,请帮我搜集这一带的乡土史。』。刚才我把书都大致翻了一遍,只要讲述到这一带的历史时,似乎就一定会顺带提到水银。而且每一本书都记载得相当多。」



真志喜和濑名垣默默地相互击掌。



「我们再重新检讨一次估价吧。你刚刚讲的,其实也是蛮有道理的。」



真志喜露出慧黠的笑容。



「事实上,有些事我并没说出来。」



「是什么?」



「坦白说,我很担心价钱会拉得太高。因为呢,我已经锁定了一大半跟戏剧相关的书籍,等到了市场上后,我就会收购下来。」



难怪你会那么坚持那个价钱。濑名垣抱着胳臂。



「喔?」



「真的很巧,那些书居然跟我打算放进下一期目录的类型是一样的。说来,我跟严重郎应该是兴趣相投吧。」



「那些书你就直接带回去吧。」



真志喜摇摇头。



「若没上到市场,你就没赚头了。」



「你把钱直接给我不就得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看到好货,你大可以带走。」



二人经过了一番交换意见和比对情报,在试算过后终于定出了一百三十万的价格。



在泡过女子所备妥的洗澡水之后,流了一身汗的真志喜走到了外头散步。他穿着长袍在村子里闲晃。紧跟在他身边的,是已经完全变成他专属保镖的白狗席尔。在暮色中,不时有从山上下工回来的村民从他身边经过。尽管他们见到陌生的真志喜,心中难免带着疑虑,但因为席尔的关系,似乎也都能明白他是岩沼家的客人。因此经过时都会友善地点个头。



「幸好有你陪我。」



或许是觉得真志喜沉稳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席尔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猛摇尾巴。



天空一片淡淡的红,仿佛为山棱镶上了边饰,就连山上的白雪也都被染红。乌鸦的叫声此起彼落,正踏往归途。俯瞰清澈的河面,萝卜的叶子随着涡流愈漂愈远,可能是某户人家正在洗菜准备晚餐吧。



山间村落的落日似乎来得特别快。太阳隐没在山的另一边,整个村子都被群山巨大的影子给包围住了。不一会儿,四周已经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黑幕,路边摇摇欲坠的夜灯啪地亮了起来。原本泡得发烫的身体,也被夜风急速冷却。真志喜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手收进袖口里,看着狗儿。



「该回去了吧,席尔。」



离开住惯了庭院,来到外头活动筋骨的狗儿,终于心满意足地停下了脚步。原本沿着河流上游而行的真志喜,立即转过身换了个方向。此时,从紧贴着山壁而建的古刹,传来了钟鸣。五点了,真志喜喃喃低语。



快走到岩沼家时,真志喜注意到有辆车从下游朝着这个方向驶来。大概是镇上旧书店的老板吧。碰到了该怎么办?真志喜心里才这么想着,那部车就已经打了方向灯,停在岩沼家门前了。真志喜停下脚步。一个影子,从比真志喜那辆还新的小货车走了下来。



「真志喜,这不是真志喜吗?」



这个呼唤声,让真志喜倒抽了一口气。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席尔忧心地抬头望着真志喜,发出呜呜的喉音。



「爸爸……」



头晕目眩,隐隐作呕。已经十几年不见的父亲,确实老了许多,看得出这几年的岁月的确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但他看起来却还是一样的神经质,而且似乎没吃什么苦的样子。



就跟惊吓到连心脏都变得跟石头般僵硬的真志喜一样,父亲也一动也不动地呆立良久。所有想对对方倾诉的话,都化做热气在黑暗中传散开来。然而,这对离散多年,甚至连共同生活时都不曾有过亲密交流的父子,在内心深处无论怎么寻找,就是找不出能够在瞬间弥补彼此裂痕的话语。



两人依旧无言以对,只是不断重复着空洞的呼吸,终于,真志喜发现自己身陷在一种非常奇妙的,而且是彻底冰冷的虚无感当中,这种感觉既不是憎恨,更遑论是怀念了。



一直插在心头上的那根大刺。明明就出现在眼前,为何偏偏还如此冷静?一如冰冷绷紧的上弦月。



难道是害怕挖了这根刺后,得面对将伤口脓汁挤干抹净的痛楚吗?还是恐惧着没了这根刺之后的空虚感?真志喜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再一次喊了爸爸。喊着这个这十几年来,几乎无时无刻都一直存在于自己心中某个角落的人。



「爸爸。」



感觉门口有人,女子特地走出来迎客。真志喜的父亲一直默默望着自己的儿子,眼神中有着对长大成人的真志喜的生疏,同时又想探究,为何真志喜在喊着自己时会如此的痛苦。然而,父亲也一样,一时之间也找不出能立刻缩短彼此距离的有效方法。



看着杵在那里的二个人,女子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真志喜的父亲向女子打过招呼后,接着便将注意力从儿子身上移开,消失在堆放书本的房间里。



真志喜当场蹲了下来。紧张过度的肌肉,发出闷闷的痛感。狗儿在他身边绕了几圈后,不久也走返家中了。真志喜已经无法站立,他双手掩面,头垂得好低好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