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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背负刻印的魔导师(2 / 2)


葛兰伸出的手一甩。与此同时,刚才被他伸手指向的魔导师们发现葛兰‧阿萨雷突然就在身后;其实并非如此,是他们遇到强制移动到另一个位置,变成葛兰的挡箭牌。



运气好的人可以收回原本正要击发的疾风、钢铁狂岚、火炎,以及如同长蛇般扭动的概念魔术。但是更幸运的,则是那些能够及时把已经汇聚的力量转化为防御魔术的人。



被放置到同伴攻击弹道上的刻印魔导师遭到高温、寒气或是残酷的龙卷风无情撕裂。有一半的人知道会打中同伴,但已经来不及收手;还有一半的人则认为,要是能够连带打中葛兰,也算是赚到。



一阵魔力风暴横扫肆虐,等到风暴停歇之后,在沙地上躺著将近十具尸首。虽然数十名刻印魔导师所施展的魔术攻击直接击中,可是《近神者》身上仍毫发无伤。就如同先前葛兰挡下《三十六宫》之一的《九位》所发出的自由电子雷射一样,他的防御坚固无比,让人感到绝望。这是让自己周遭的空间与没有任何魔力运作的空间『相似化』,藉此抹除魔力的衰减式防护壁。



罪犯们纷纷住手不再攻击。他们不是顾忌会打到同伴,而是害怕会反噬己身。



攻势中断的刻印魔导师一行人当中,有七个人胸口内的内脏被相似银弦接上。葛兰再度一甩手腕,与他袍袖钮扣『相似』的棒状物全都被揪下来,如同一阵暴风般横扫现场,撕裂战场。高阶的操作术可以选择『小东西』当作实际活动的操作本体,操作对象越大,越能施予巨大的力量。例如葛兰把长度两公分的钮扣移动五十公分,银弦连结的两公尺长竿就会移动五十公尺。被银弦连结在一起的命运共同体或是用魔法护体,或是闪身成功躲开长剑、长枪到处乱飞的钢铁疾风,只有一个人被晒衣竿旗帜刺穿了胸口。那七个人全都身子一震,剧烈痉挛,就和那个人『一样』心脏开了一个洞,倒毙在地上。



战斗开始才一分钟,《协会》方的死伤已经达到将近一成。《无双剑》见状,不顾危险往葛兰直冲过去。如果此时不改变这不利的局面,这场战斗将会就这么一面倒地结束。



赛拉结实的乳房轻晃,飞也似地疾奔,一道平坦的影子如同巨大的黑色斗篷般在她背上展开。炼金大系在分界面中发现《魔力》,并且操纵其性质,而这道黑影就是炼金大系的《化身》,圣别化身(Divide‧Avatar)。那是另一个自我分界面,能够依照魔法使的意志随意改变形状。



赛拉使用延展超过十公尺以上长的斗篷,攻击那如同太阳般的男人。



「咻。」



她吆喝一声,出手便砍。《圣别化身》在一点二公尺的高度制造出分界面,横著一劈。葛兰‧阿萨雷闪身躲开,他判断用防御魔法无法完全招架住,第一次闪避敌人的攻击。



众位刻印魔导师发觉逼到葛兰身边的话就不会被他移转位置,只要不给他喘息的空间就可以了,踹起满天沙尘一起杀去。这群罪人军团已经被一马当先的《无双剑》吸引住。赛拉‧巴勒德是一名能够率领众人的大将之才。



流弹往赛拉背后袭来,都被她头也不回地用黑色斗篷一一打落。



葛兰那双灰色的眼眸此时第一次露出笑意,好像在称赞赛拉的奋勇。



「看来你被同伴攻击,光是防御就已经分身乏术了。」



「这样就够了。」



《无双剑》毫无惧色地回答道。



一道闪光当面由下往上一砍,整个世界从地底直达天际,连同葛兰的影子一同被切成左右两半。



无限延伸的蓝色光剑在云端燃起火炎消失,这是因为魔法被地平线另一端的恶鬼观测到而遭到消除。



「我也真是太嫩了,竟然一股脑地冲过了头。」



赛拉自我警惕一番,重新生成刚才被魔炎烧毁的魔刃。



身体从中心线被切成两半的最高位魔导师已经化作黄沙。不,被强风一吹而逐渐崩散的是一座维妙维肖的沙雕像。相似魔术的移转术是利用相似之物与自己交换位置来发动效果,而这座沙像只不过是交换之后遗留下来的东西而已。最强的相似魔导师葛兰能够在目的地构成自己的雕像,强制和自己交换位置。



赛拉右手的魔刃就是《无双剑》称号的由来,同时也是化为剑形的《圣别化身》。而她的义弟《大气泳者》则能够在气压接触到身体前方时使其上升,于背后时使其降低,两种气流转换获得浮力在空中飞行。如果用身体为分界线可以办到,那就等同于另一个身体的《化身》,当然也可以同时施展出多种不同的作用。



「《无双剑》赛拉‧巴勒德……领教!」



攻击距离自由多变的无双剑以疾风般的剑速追击葛兰,切断沙像。葛兰招架不住,利用相似魔术移动位置,拉开几十公尺的距离以避其锋。



这把魔刃不是凭著重量或是锋锐度,而是『操纵碰触分界面之物体的性质』来斩切一切物质。因为不具备实体,甚至不会发出破风声响。葛兰利用紧急移动不断生成形似他的沙像,全部都被《无双剑》一一破坏。



可是相似王者脸上神色从容不迫,完全不像是被裸体魔剑士追得穷途末路的模样。



「不过是雕虫小技,根本不足以称为《化身》。」



赛拉察觉有异,浑身一冷。她发现冲过来的刻印魔导师无声无息,转过头去一探究竟。刻印魔导师背上的『刻印』被银弦自行连结在一起,全都尸横当下,累累倒卧在可望见她裸臀的沙漠上。



人类都是『模仿神的型态所创造』,既然原型相同,因此所有人都很相似。相似大系的化身《原型化身(Archetype‧Avatar)》即源自于这种观测,可以让他人强制变得和施术者自身相似。刻印魔导师的血液流动突然强制与葛兰同步,引发心律不整或是休克症状,导致心脏停止。



「你应该至少听说过相似大系的神经操作吧。这项《化身》发展出形形色色的多样化体系,如果穷究至最高境界的话,可是一种能够操纵他人的《接近神的力量》。」



看到众人死得凄惨,赛拉怒上心头,无双剑直劈葛兰,但却好像砍到一面铁墙似的,被挡在葛兰眼前。女人感觉肩肝骨部位裸露的肌肤逐渐渗出汗水。几分钟前当她第一次展现右手的无双剑时,确实没让葛兰有机会用魔法护壁防守,成功逼得他后退闪避。可是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被破解了。



「……我们都是人类,为什么实力差这么多。」



「也因此我才是《近神者》啊。」



葛兰紧握的拳头猛然击出。赛拉明明已经躲开,却又和上回初次交手时一样,内脏彷佛直接被打中似的,剧烈疼痛让她弯下腰来。葛兰的手用相似银弦与赛拉的胸腔骨骼连结在一起,他的拳头直接挠曲赛拉的骨骼,压迫她的内脏。这种理论上百发百中的殴击也是《原型化身》的其中一种型态。



「……快点……移动。」



就在葛兰正要给予赛拉最后一击时,神和瑞希用《气》所生成的蔷薇藤蔓缠住他,封住他的行动。



所有刻印魔导师应该都明白,双方的力量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但是他们仍然慢慢地被葛兰吸引过去。



他们宛如在漆黑宇宙中飘浮的尘埃,受到《近神者》这颗太阳的引力所吸引,为了被烧毁而一一坠落下去。《人偶师》的『家人』一开始有十五人,刚才剩余的人数也只能踢足球,现在又变成棒球队了。原本白色的旗帜逐渐被血迹染污,每当举旗的兄弟一死,就换成另一个人拿持。不知该往何处去的福拉缪一边大声哭喊,一边在陷入疯狂的刻印魔导师人群当中找寻自己『家人』的踪影。







王子护豪森用他那只澄澈无比的紫色左眼观赏远方展开的凄绝光景。



「利用多到令人厌烦的人海战术从正面击垮敌人,这种战斗方式的确很像《协会》的做法……但是对《公馆》来说,这一切都只是诱饵吧。」



就算召集来的刻印魔导师人数再多,既然统率这批战力的鏖杀战鬼──也就是专任官只有神和瑞希一人,那么魔导师公馆真正的决胜点就不是在这个正面对决的战场上。要是葛兰‧阿萨雷够了解在地狱的战斗方式,他应该也已经想到这一点了吧。



或许是因为葛兰在战场上总是所向披靡,他没有什么战术意识。如果想要打败那个超凡之人,这一点可能就是唯一的突破口。



「请看,『他』就在战场上的某处。那个人经由我亲自训练,能够用最有效率的方法打倒魔法使。他可是我还满得意的门生呢。」



王子护没有佩戴眼罩的左眼洋溢著喜色,对站在身后的男人打从心里自豪地说道。







剧烈强风所堆积起来的沙丘就像是风化似地逐渐消散,洒出阵阵沙烟。武原仁趴伏在沙丘的棱线上,为了狙击敌人一直架著步枪。由脚架支撑以维持稳定度的枪口正在屏息等候捕捉葛兰‧阿萨雷的那一刻。距离大约一一〇〇公尺远。



两百人中已有超过一半的人数尸横就地了。《公馆》先前就把葛兰的实力毫无保留地告知所有刻印魔导师,警告过他们这场战斗有多危险,结果却是这样。不过其实半数的刻印魔导师在三年内就会死亡。一年中大约有一百人死去,当中有一半会变成一团烂肉或是焦炭,连尸体都无法辨识。如今在这里发生的光景并不稀奇,只不过是原本人数较少又分散的死亡,全都发生在这一场战斗中而已。



武原仁在一堆同样身负刻印的大量尸体,以及即将踏上死亡之路的人群中找不到梅洁儿的身影。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眼前这无可挽回的凄厉景象让仁感到麻痹,逐渐失去判断能力。唯一知道的,就只有对《协会》干出这种大肆浪费生命的做法感到勃然大怒而已。



在仁窥视的瞄准镜狭窄视窗的另一端,他要猎杀的猎物葛兰‧阿萨雷同样也愤怒若狂。有些情景不管任何人看了,都会感到义愤填膺。想出这次计画的幕后藏镜人应该也知道,葛兰不是光凭人海战术就能撂倒的对手,而且导演出这出惨剧的《协会》高层明明深怀超凡的实力,却躲在安全无虞的地方,绝不现身。



葛兰又从视野狭窄的瞄准镜中消失,他为了远离《无双剑》保持安全距离而移转位置。仁焦心不已,跟随裸体女剑客寻找目标,枪口重新瞄准。摆脱不去的焦躁情绪从他的脊骨缓缓爬上来。魔法使会牵动自己观测到的世界秩序,所以这个葛兰表演的舞台就如同相似世界,形状相同的物体会以银弦连接在一起。每一秒钟,身上带有与梅洁儿相同形状刻印的人都会被银弦连结而丧命。不能一枪毙命的话,一旦让葛兰有了戒心,就再也没有第二次狙击的机会了。



把一条近乎于神的生命放在扳机上的感觉,会让脑干分泌出昏暗的喜悦感。他一边放慢越见仓促的呼吸,发觉梅洁儿才离开没多久,自己竟然已经被拖进黑暗深渊当中,让他突然很想来根香菸。整个气氛之所以立即受到异样亢奋的情绪影响,并不是因为这个世界是个地狱。只是因为仁没办法真的那么虚伪,一边拿著步枪猫准他人,还一边大谈冒牌老师的那套常识伦理。



《近神者》终有一天会因为人性美德而落败。他具有高傲的尊严、为刻印魔导师的处境感到愤怒的仁慈,以及压抑自身情感的坚定决心。但是如果想要独自面对这巨大而狡猾的敌人,这一切都是极为沉重的负担。只要回顾越狱事件之后的一连串动作,葛兰的行动已经完全被老奸巨滑的《协会》看穿,利用他的双胞胎弟弟凯兹设下圈套。



仁正在调整呼吸,让自己和金属枪管、枪机与枪托合为一体。就像好几年前,他根本不曾想过要成为小学冒牌老师的过往时一样。



虽然这把枪不会因为枪管受到日晒导致热膨胀而影响精准度,不过仁还是想尽早解决。因为仁知道,如果他在遍地可见的尸体中发现了梅洁儿,根本不可能成功完成狙击任务。



该怎么办才好……不要再犹豫了,快住口,没办法扣扳机。仁斥喝烦恼不已的自己。



那个太阳般的男人停下脚步,用防护壁挡下《圣别化身》。葛兰应该是使出了《原型化身》,一击就让赛拉屈膝跪地。在这一瞬间,完全信任防御魔法的他就这么站在原地不动。



他可以凭藉这一扳机打下太阳吗?



只有他深信这一枪可以击落太阳、可以结束这一切。



扳机扣动,彷佛被吸到原本应有的位置上。与此同时,仁发动他先前一直关闭未用的魔法消除能力。



一道势如破竹的魔炎从沙丘顶端的棱线顺著瞄准镜中的视野燃起,在沙漠中迅速疾驰,吞没葛兰‧阿萨雷。专门猎杀大型动物的步枪子弹(300Win.mag)虽然受到重力影响,速度稍有减慢,但仍然以超音速穿过回溯时间所挖出的火炎隧道。子弹把感应魔术连根拔除,直接扑上葛兰‧阿萨雷。



接触第一层防御魔术──反馈观测引发魔法消除──贯穿



渗透后与第二层接触──反馈观测引发魔法消除──贯穿



渗透后与第三层接触──反馈观测引发魔法消除──贯穿



渗透后与第四层接触──反馈观测引发魔法消除──贯穿



渗透后与第五层接触──反馈观测引发魔法消除──贯穿



渗透后与第六层接触──反馈观测引发魔法消除──贯穿



渗透后与第七层接触──反馈观测引发魔法消除──贯穿



渗透后与第八层接触──反馈观测引发魔法消除──贯穿



衰减式防护壁屡屡阻绝两百多名刻印魔导师的魔术,让他们的攻击无法近身;多重防护壁挡下了无双剑,却因为超音速子弹结合恶鬼注视瞄准镜的反馈观测所引起的魔法消除效果被打破,瞬间击穿。



半空中忽现一道魔炎奔走,超音速步枪子弹在消除魔法的同时击杀魔导师,不给对方有一点反应的时间。不管是普通的罪犯或是魔法高手,死亡的沉默都会比枪声更早降临在他们身上。《沉默》的称号原本是由此而来的。



葛兰‧阿萨雷的心脏被打烂,从背上爆出来。他的肉是沙、骨是沙,鲜血与内脏全都是沙子。



葛兰一脸茫然地站在碎裂的沙像后方一公尺处。



《近神者》就好像是一只手勉强勾住悬崖边缘,险些坠入死亡深渊般,面如死灰。



仁不假思索,已经开始动手装填第二发子弹。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子弹并没有打歪,而是沙漠掀起一阵沙雾,下一秒钟那个男人移动了一公尺。也就是说,葛兰在防御魔术之下,还设了一道让自己身体移动的魔法,当作最后的防线。这道移动魔术利用其他控制有点偏差也不碍事的魔法,将细小的水滴化作雾气挡住仁的视线,然后移动到雾气的另一端。



正当仁要用第二次攻击考验葛兰时,这次反而轮到他面无血色了。这是因为有一道比他藏身的沙丘还更高的黄沙海啸发出隆隆的鸣声,正逐渐朝他席卷而来。



像葛兰这种程度的相似魔导师,就算只是甩甩手臂,也能让与沾在衣服或身上的沙子相似的沙粒移动。但是就算用力推动黄沙一公尺,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变成沙海啸。葛兰‧阿萨雷接著又用相似银弦把现场这片沙海的沙粒连接在他最初掀起的第一道沙浪上,以这种方式让同等分量的沙跟著移动。然后他继续以这堆沙为起点,绑上银弦,利用概念魔术的自动程序再牵动等量的沙。



如此像滚雪球般将沙粒越滚越多的结果,就好像一座有生命的沙山吞食渺小的人类,光凭一个人的魔法消除根本无法应付。



「还兼当墙壁使用吗?我也得移动了!」



沙海啸与前方扬起的飞尘挡住视线,已经看不见对面的战场了。沙丘震动,崩了下来。仁自己也要从驻足点换位置,临走之前回头寻找那个带他到这里来的魔导师。



《协会》派来的魔导师已经不见人影,逃之夭夭了。仁完全没察觉到那个人消失,代表他可能是在仁第一次攻击失手,正在准备第二次狙击时跑掉的吧────







有如冥界在关闭大门似的,大地发出低沉的轰隆嚎哭声。



沙海啸沉落之后,也只是造成一座泛红的新沙丘而已。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东西毁坏,一切只会深埋在沙子底下,或者在风中逐渐风化而已。



鸦木梅洁儿脑袋发麻,感觉有如耳鸣又像是阵阵头痛,似乎有好几根针刺在头上,让她站都站不住脚。她曲膝蹲了下来,看到有水滴在地上,好像下雨一样,慢慢渗入乾燥沙地的,是她的泪水。



「真不愧是《地狱》──本以为看过文献后已经颇有了解,没想到竟然当真会碰上《沉默》的恶鬼。」



沙丘上应该没有恶鬼存在,却忽然掀起一阵魔炎。这就代表能够关闭魔法消除的恶鬼、梅洁儿的老师就在那里。可是如今沙丘已经被沙尘掩埋,没有任何东西活动。整个世界好像裹在一层白膜当中,所有事物都变得好远好远。



梅洁儿双眼灼热,连睁著眼睛都让她觉得难过。



大地上的人们大多半裸著身躯,露出精悍的肌肉或是起伏的脂肪,也有些人浑身一丝不挂,但是他们都已经死了。风声犹如看不见的野兽在低吼,来自无神世界的某地,将灵魂带往遥远的彼方去。



「我……妈妈喜欢的人……」



一个拄著旗竿的刻印魔导师在沙地上拖著脚往葛兰走去,旗子已经染成红白色的斑痕。因为沙地贪婪地吸吮著血水,现场并没有鲜血四处流淌,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沾满了生命的赤红色飞沫。就连梅洁儿身上的衣服都被不知从哪儿溅来的血污,以及她自己身上小伤口的鲜血染得血迹斑斑。



在巨大无匹的力量肆虐过后的战场中心处,直接指挥战斗的《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菲利浦‧艾瑞哥尔此时终于有了动作。就算他的野心只不过是想让《协会》核心记住自己的名字,现在行动也实在太晚了。不过,他并不是光站在旁边看而已,黄金美男子坐在一个由半透明机械零件组成、身长超过十公尺高的巨人当中,连人带机一起往前冲。因果大系的魔导师能建立起高度的魔法文明,靠的并不是操纵空气制造真空汽缸这种简单方法。真正的高位因果魔术可以操纵自然现象,生产出零配件,然后依照不同的用途加以组装,把大自然当成机械任意使用。



菲利浦用力伸出手腕,宛如把看不见的操纵杆往前一推似的。高压空气形成的履带在沙尘大地上转动。因果魔导师引动一个小现象,利用其初期敏感性让模组化的自然现象开始运作,就可以轻易使用庞大的力量。



「来吧,各位!为我燃烧狂风、火烤黄沙吧!」



刻印魔导师就像是蒸气火车的机关士把煤炭铲进锅炉般,使用魔法加热空气、烧灼沙粒,经由魔法固结而成的导气管吸收,为因果魔术的巨兵提供动力。



「接招吧,吃我《百手巨人(Hecatoncheir)》十八号一击!」



构造上完全无视重力影响的四层楼高因果巨兵举起沙子形成的拳头,倾尽将近百吨的体重往葛兰打去。可是接近神的男人连躲都不躲,相似空间形成的衰减式防护壁先前已经当面挡下了许多攻击,毫无变化的一般撞击力道当然不可能突破。



菲利浦咧嘴露出爽朗到不行的笑容,在空无一物的驾驶舱里按下按钮。



插图005



「你上当啦!葛兰‧阿萨雷。」



随著一声轰隆巨响,葛兰周围的空间笼罩在漫天烟雾之中。装载在因果巨兵背后,占掉超过一半体积的东西一口气全爆散开来。那是刻印魔导师用魔法加热烧烤过,达到摄氏几百度高温的沙粒。温度超过沸腾热油的三倍、分量相当于好几辆卡车的沙尘四处飘散,布满周遭的空间。东西全都起火燃烧,无一幸免。尸体在滚烫的热沙风暴中起火,烧乾鲜血。还活著的魔导师痛苦地扭动身躯,浑身严重烧伤,就这么被慢慢烤焦。那十五个眼神天真无邪的人已经全都死光了,代表《人偶师》『家人』的旗帜已经超过棉花的燃点,开始烧了起来。葛兰设下的防护壁与没有魔术运作的基准空间『相似』化,降低攻击能量。也就是说,没有反过来加热基准空间的话,他就会因为防御魔术的关系,自行吸收高热而自焚。让周围的空间变成生命无法存活的环境,从防护壁的内部烧死那名超凡之人。这就是《百手巨人》打的如意算盘。



整个世界好像被塞进一个大烤箱一样,阵阵恶臭让不在附近的幸运生还者反胃作呕。罪犯们身上的水分被超高温烤乾,就像纸一般逐一起火燃烧。还有几个人身上的刻印被银弦(魔力)连结,刻印魔导师的证明遭到火焚而痛得满地打滚。



嗅到热风吹来的刺鼻臭味,就连站在刻印魔导师前头的《无双剑》都忍不住呕了出来。



「真是凄惨啊。」



葛兰‧阿萨雷站在飞沙缓缓飘落地面的焦热地狱中心,低声喃喃说道。他手中握著内装有迷你小剑的坠饰,就和凯兹之前用来当作魔力源的东西一样。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身上也不是毫发无伤。在开战前,《协会》提供给赛拉等人用来破解坚实防御魔术的技术终于奏效。除了《百手巨人》外,在罪人当中也有一些魔导师成功在葛兰身上留下一点小伤、撕裂他的衣服。



接近神明的超高位魔导师闭上满是怒火的双眼,右腕随意反手打出一拳。这拳虽然摆明打不到任何人,但是除了梅洁儿,《协会》的魔导师全都感觉右脸颊被一记反手拳狠狠打中。有些人身子一晃,也有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们所有人都受到相似大系的《原型化身》控制,完全没有反抗的机会。



「你们这些罪人,还不拚死进攻?我被打了啊!难道你们不想打倒他,让罪名获得赦免吗?」



在因果巨兵驾驶舱里的菲利浦也按著脸大呼小叫。



现在还站著的,只有忘记该如何止住泪水的小魔女,以及造成这出惨剧的葛兰。



虽然武原仁被沙尘吞噬,但是战斗还在往持续的极限紧张、情绪崩溃发展,一切反而变得荒唐可笑。梅洁儿边哭边笑。



「真是可怜,你很怕我吗?虽然我不晓得你犯了什么罪,不过年纪还这么小,也难怪你会害怕。」



《近神者》露出沉重的表情,好像感到很心痛。但是直到此时,少女仍然拒绝他人的同情。



「……不要以为我的泪水那么低俗。你知道失去接纳自己心意的人是一件多痛苦的事吗?」



「就算身处地狱,人类依旧摆脱不了男女纠葛吗?」



葛兰理解似地流露出深邃慈爱的灰色眼眸。不过,埋在沙堆底下的仁应该会大力否认他的理解吧。



随风吹来附著在脸上的细沙吸了少女的泪水,黏在肌肤上。不管再怎么拭抹,也只是越抹越痛、越抹越多,好像她自己都变成一个泥人似的。



葛兰接著把厚实的手掌伸到哭泣的少女面前,坚持自我的代价就是绝对的死亡。她的所有可能性与意志都会被剥夺,变得和那些视线之内随处可见的倒地肉块一样。



「可怜的女孩,至少让你毫无痛苦地追随他去吧。」



但是梅洁儿却在葛兰的中指上看到一个厚茧。这个《近神者》同样也是磨练自己的才能,经过一番努力之后才获得力量的。一想到这点,她就觉得眼前的男子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人类,所以她还能继续战斗。



「我们已经约好了……约好不管老师发生什么事,我都要继续活著!」



梅洁儿有如用力狠抓心中最悲苦的部分一般,乾燥的嘴唇吐出这句话。她的老师最希望的无非就是她继续活下去而已,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人们总是在无法挽回之后才发现什么是最重要的。



「勇敢的孩子,就算没有胜算也要战斗吗?」



梅洁儿左手推出,就像是与葛兰伸出的手相合一般。少女身上的衣服被强风吹得不断摆动,在她脚边绽出一个小小的魔法阵。这个魔法阵就是圆环魔导师所观测到的世界与现实世界法则之间的偏异,魔法阵的正面必定是固定在施术者的视线方向。不过虽然梅洁儿坚强的视线紧紧瞪著葛兰,阵图却正在缓缓旋转。不,魔法阵不是只有一道。事实上平面的二次元阵图正逐渐展开为三次元,宛如有好几层魔法阵重叠在一起。甚至就连少女魔导师的身影都已经不是只有单独一道,开始摇晃,在同一个位置现在有超过十个梅洁儿存在,全部重叠在一起。



此时少女的脚下就是世界的交会点。她既是一人,同时也是与《不分化身》相同数量的梅洁儿,而且还是一道永恒之炼,固定住她所观测到的世界。就连神明都无法让魔法使从与生俱来的魔法大系分离,或是赋予不同的大系,但是圆环大系的观测之影魔法阵竟也在相似大系的葛兰脚下展开。



这种极为惊人的特殊状况让接近神的魔法使发出赞叹。



「小小年纪就已经登至圆环大系巅峰的一半,你必定也是个不凡奇才啊。」



瞬间,在沙漠中的所有魔导师看见整个世界都被闪光笼罩。这道眩目的光辉之海竟然光芒不衰,让所有人都感到恐惧。



「但是想要和我并驾齐驱,至少还得再花上十年工夫。」



整个世界变成上下起伏的银色汪洋。粼粼的波光其实就是把空气、沙粒,甚至连光线都连结在一起的相似大系银弦。想要辨识出哪些东西受到葛兰的魔力控制,根本比细数沙漠有几颗沙粒更没有意义。所有银弦都不是用一对手腕彼此连接,而是与许许多多『相似』之物互相交织在一起,最后连结在那唯一的超凡之人身上的。《近神者》如今就是世界之王,能够直接或间接地操控一切以魔力连结的事物。



梅洁儿屏住呼吸、闭上双眼,尽可能阻绝外界,就像母亲教导的那样,急速建构起精密的概念魔术。要是葛兰对氧原子动手脚,她就会没命;如果葛兰把阳光集中起来,她也会被烧死,而且用沙子压死人的那种程度的攻击随时都会招呼过来。她知道魔法还不完全,仍然凭藉著胜负直觉释放出来──



「毁灭吧!」



银白色的世界里开了一个直径一公尺的圆形空洞。就和她学到的一样,魔法把一切防御全都吞噬消灭掉。但是下一秒钟,业火如雨般从天而降,压倒沙漠上的魔导师,有如触怒了天神一般。



「怎么会!这里根本没有被这个世界的人类看到啊。」



少女身受魔炎瀑布的浇淋,哀叫道。



「你连自己玩弄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受到一抹严厉的声音震慑,披散著一头黑色长发的少女转过头来。那是葛兰‧阿萨雷。不晓得是被躲开了,还是根本没打中,抑或是因为梅洁儿没杀过人所以经验不足,她根本没有伤到葛兰。即便是葛兰,在这毁灭奇迹的火炎中,似乎也没办法使用魔法,他并没有动手,只对梅洁儿说道:



「这道诅咒对凡躯来说太过傲慢,今后不可再用。因为在恶鬼存在之地无法发动,所以无神的世界承受不了反作用力。」



葛兰创造出来的相似世界原本与梅洁儿的魔法融合在一起,也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魔炎烧得一乾二净,甚至连银白色汪洋也粉碎殆尽。《原型化身》破解,身体又能活动的魔导师四处逃窜。燃烧的火粉扬起,彷佛宣告奇迹之梦已尽。被魔炎焚身的刻印魔导师彷佛就像是残灰余烬一般,带著一身无力感,目光看著火炎飞扬。全部的人都是炼狱的柴薪,被地狱之火焚烧折磨。



「《协会》的使者,你要夹著尾巴逃了吗?」



葛兰对《百手巨人(Hecatoncheir)》问道,菲利浦的身子已经变成半透明了。



「那个阿琉夏家的该死女孩竟然在神判场上撒谎,我只是要去向《九位》报告而已。『背约之圣业』根本就存在啊!」



梅洁儿明知不会有效果,仍然在魔炎风暴已散的大气当中收集魔力,用闪电击打那名男子。因为金发因果魔导师刚才口中所说的名字,就是在那场把她打入地狱的神判中担任最高法官的人。一些犹在眼前的恶梦好像从肌肤的缝隙、细胞的间隙中渗出一样,让她紧咬住牙根,用力到乳牙几乎都要松动了。



因果大系中的转移魔术是根据现在自己所在的位置,在『下个瞬间还是会继续留在这里』的因果。操纵这个因果来改变座标位置,属于大系当中最高难度的技术体系。因为危险性太高,为了降低风险,施术者会像这样一点一点地转移以求万全。就算转移中身体遭到破坏或是转移失败,只要所有身体当中还留有三、四成,就能够重新计算碎块,让身体复原。



看著《百手巨人》离去的魔法使们好像被火炎净化般,全都忘了厮杀。



「所有的一切都愚不可及。我的小弟竟然被迫背负这种命运吗?」



葛兰‧阿萨雷骂道。拚命恶战到现在的刻印魔导师第一次看到《近神者》流露出人注感隋。



这是一场研究如何对抗葛兰的大型技术测试,完全没有人期待事情能够就此解决。此时两百名刻印魔导师中,还站在沙漠上的生还者──包括梅洁儿在内,只剩下三十二人,这就是这场战斗的结果。之后《协会》的魔导师会展开真正的攻击,一定会更确实有效地突破葛兰的防护壁吧。



「就算愚不可及又如何?你能拿这个世界怎么样?」



梅洁儿站在接近神的男人面前,浑身脏污。她满脸是泪、一身是血,已经累到连站都站不直了吧。她的老师埋在沙子底下,让她的臼齿不自觉地打颤,停不下来。不知曾几何时,连心意与尊严都风化了,她觉得要不这么做的话,根本活不了。她已经完全明白,对《协会》来说,刻印魔导师代表什么了。他们不是人,而是散落在沙漠中的便利肉盾。



「我要奋战而死。与其忘掉老师、忘掉这份心意,我宁愿战斗到死。」



「志气高傲的小女孩,我会留下你的性命,让你听一听获得这名为魔法的奇迹的人究竟该如何活著。历经一段追求神之心的旅程,我在这个地狱找到了答案。」



葛兰的长袍在风中翻飞,怒视这片已经开始将大量尸首逐渐掩埋的无情沙海。



「这个世界是错误的。墨守愚蠢成规的《协会》、剥夺魔法使生命意义的地狱,一切的一切都是错误。」



这里就是地狱,葬送一切奇迹的荒野。







凄惨的战斗落幕,葛兰已经离去了。



王子护豪森看到一半就开始大发脾气,差点没把眼罩扯下来。



「真是丢脸丢到家了!我都已经教过你,让你能用最有效的方式杀死魔法使,结果竟然落得这副德行,还被神和的家主挖出来……唉,真是教人看不下去。神和也是一样,战斗中怎么能擅离岗位!像那种傻瓜,就让他窒息去好了。真是的,就是因为没把枪放开,所以才会折断手指!」



简直乱七八糟。



「啊啊,瞧瞧你的刻印魔导师,她像只小狗一样跑过去了,还哭得那么伤心。明明是一场令人动容的会面,还不快点醒来!你也来说说他吧!」



王子护回过头,朝站在沙椅之后一直看著相同光景的『那个人』说道。



「为什么要把我带来?」



那人以嘶哑的声音反问。即使在沙漠中,顽固的旅人浅利凯兹仍然不肯脱下黑色大衣,热得满脸大汗。这个男人从兄长身上获得魔法才能,在他回到东京之后,王子护竟然大摇大摆地主动接近,手上还带著一笔相当于双方初次合约十倍的金钱。就凭凯兹的魔法,他原本根本赚不了这么多。



「你也有必要来看一看吧,因为这就是你兄弟所要做的事情。」



「那个就是我!不管是那边烧焦的那个,还是那里脖子折断的,还有那一个窒息死掉的,全部都是我!!」



凯兹原本就是一个刻印魔导师。若不是他抛下一切逃出日本,现在也已经和那些尸体躺在一起了。十多年前,当他还像那样心中留有奋斗意志的时候,那些与他同为流放之人,曾经一起说过话的魔导师肯定老早已经死光了吧。在这十几年当中从未回想起来的寂寞与悲伤不断涌上心头。



「我倒觉得你大哥很同情刻印魔导师啊。」



「可是杀死他们的不也是那个葛兰吗!」



他完全不认为一个正常的人类能够像捻死蝼蚁一样,面不改色地杀掉上百人。



「难道你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一个人的生命必须更有效利用才行,这样是不对的。今天的战术实在太过浪费人命了。」



站在凯兹身旁的王子护也是一个怪物。凯兹曾经率领一个扒手团体,可是他的手下却在下手时失手,大闹一场而刺伤了微服出巡的王族,而他就因为这令人无奈的不幸被打入地狱。此后十五年,没了魔法的凯兹就连扒手都当不成,从没过过一天像样的日子。他的奇迹被烧毁,备受无力感折磨,畏惧被抓而镇日担心受怕。连地狱语言都不会的他找不到工作,穷困潦倒,不知不觉连感情与自尊都已经消磨殆尽。当王子护找上他时,他已经是一个无处可去的流浪汉,只想著要如何才能弄到一根菸抽抽,除此之外的事情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各种不同的情感在原本空荡荡的皮囊里开始萌芽,让凯兹感到非常不安。他忍不住怀疑这些憾动自己的喜悦、愤怒与自尊心会不会是葛兰在摆弄他脑袋的时候混进来的渣滓。自己的心灵本来就像是锉刀磨过一样,没有一点起伏。他怀疑是否连原本残存在心灵一隅当中,那名为浅利凯兹的男人都已经不存在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没办法把魔术使得那么出神入化。连自己或许也能和葛兰并驾齐驱的妄想都已经破灭,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我……没办法理解那个男人。」



老早就应该消磨尽失的羞耻心又要让身体产生反应,使得凯兹既悲伤又愤怒。就算得到了奇迹般的才能,在葛兰或者其他人面前,他到现在仍然还是一个失败者。



他心中萌生一个愿望。正因为世间如此残酷无情,更希望自己能够无愧于天地。这是凯兹自己的心意吗?或是从双胞胎哥哥身上复制过来的情感?就连这一点都让他感到狐疑迷惘。自内心深处涌起如熔岩般的黏稠躁热感让凯兹眯起眼睛。



「到头来,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就只有愤怒而已。只有愤怒与我亲近,有我熟悉的气味。」







仁在沙漠被黄沙海啸掩埋之后,感觉自己好像又被泪流满面的梅洁儿摇醒过来。可是公馆的医务室原则上禁止刻印魔导师师进入,少女当然不可能会在这里。竟然在幻觉中看到梅洁儿,他觉得自己的症状也真是相当严重了。



虽然神和瑞希把仁挖出来,让他免于窒息而死。但是他太执著于射击第二枪,没有把枪放开,使得他双手一共有四根手指骨折,左手手腕也脱臼。另外还有左膝关节粉碎与五根肋骨骨折。对仁来说,最出乎意料的是,他为了协助作战计画而受伤,可是不知道招谁惹谁,《协会》竟然拒绝用高等魔法为他治疗。这样一来,《公馆》那些专门搞破坏的魔法使也没有人那么多才多艺,有办法让骨折伤势在一天之内痊愈。



所以一天过后,仁的右手除了拇指以外全都固定住,捆上了绷带。虽然他只要动一动就浑身剧痛,虽然手指动弹不得,可是此时他仍然站在六年一班的讲台上,用左手写著板书──因为这个教室是他与小魔女所共有的宝贵物事。



「老师,我看不懂这在写什么。」



「抱歉抱歉。这边写的是『能让红色石蕊试纸变蓝的东西』。还有一件事,在学会硷性与酸性之前,要是你们能多多体谅伤患,老师会觉得很欣慰的。」



寒川纪子似乎再也无法忍受左手写出来的、歪七扭八的板书字体,举起手来。



「老师,现在这样课程根本进行不下去,我觉得还是请班上的同学帮忙写比较好。」



「寒川果然聪明,这个想法不错。有哪位同学字写得很工整的?」



因为学校有写字课,所以仁也知道谁写字写得很漂亮。



「佐藤同学。」「佐藤同学字写得很好看。」



教室里好几个人同时出声答道。女生当中个子最高、发育最良好的少女一边看著四周,一边怯生生地站起来。卫生股长佐藤泉美似乎很在意自己的身高,坐著的时候坐姿端正挺直,一站起来就有些驼背。



「佐藤,那就麻烦你帮老师写板书。」



虽然只是一件简单的任务,但是因为平常少有这种事,缺乏耐心的学生们引起一阵骚动。



下个星期第一学期结束,御陵甲小学就会开始放暑假。仁和班导祖师堂老师讨论之后,已经开始填写学生的学习纪录表了。不过写学习纪录表可是一件麻烦事,因为这是小学的纪录表,所以除了打上五等级的数字成绩之外,还得在通讯栏中写下诸如「好奇心旺盛(静不下心)」或是「不受其他人影响(过于安静)」之类的评语。内容用字必须婉转,避免学生看到之后受到打击,同时也得让家长看懂自己要表达什么事情。



佐藤泉美(个性沉稳)把仁用左手写出来的凄惨板书重新写成端正的楷书字体。



「老师,这样可以吗?」



学习纪录表上就写「努力协助班上事务」如何呢。仁一边藏起内心的满意,看著黑板。看起来比仁平时写的字还更漂亮清楚。



小滚轮滚动的声音带动空气,教室后面的拉门打开了。



少女每跨出一大步,乌黑长发的发尾就会跟著轻摇摆荡。一举拖到第三节课才来学校,却还能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学生也非她莫属了。



「我来了。」



她一边在座位前方优雅地放下书包,一边抬头打量著仁。



构成鸦木梅洁儿的线条,不管是容貌、体态还是头发,全都如刀刃般流畅优美。自从仁和少女初次见面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这么久没见面,仁很想对她说点什么。



「欢迎你回来。」



仁自认这句招呼非常妥当,但是学生们却都噗哧笑了出来。五天没见的少女就像发现一道甜美的点心一样,栗色的眼眸流露出陶醉之色。



「老师,难不成你认为我们所有人现在是重回你身边吗?支配欲真强呢。」



学生们好像明白了仁不加思索说出的话语哪里有异,开始真正大笑起来。



「好了,继续上课,你们不要笑了!只是因为鸦木好一阵子没来上课……不经意脱口而出罢了。」



「那么老师,你是不经意地把我当成老师的人啰?」



就算一段时间不见,嗜虐少女仍然不客气地恶整他。仁虽然很高兴,但是他也不能光只是傻笑,放任上课秩序又要变得一塌糊涂。



「只要还没离开校门,你们全都是我的人,都要乖乖听我的话!」



「是、是的!」



佐藤泉美挺直身子。仁都忘了她就在身旁帮忙写板书。她的个性和高䠷的身材相反,非常娇怯,含著泪等待老师下令(乖乖听话)。这就是冒牌老师武原仁──用一般的方式上课,学生都不把他当一回事;但是只要一板起脸来,就会吓到他们。



「不,只要麻烦你把板书写好就行了。我们开始上课吧。」



他和梅洁儿之间的心结还没有解决。但是就算她还不肯回到十崎家,至少愿意来上课了。两人还能活著在学校见面,光是这样就已经让他放下心中的大石。



那场一百六十八个人惨死在沙漠中的惨剧昨天才发生,梅洁儿当然不可能隔了一夜就忘记这件事。少女表面上看似一脸平静,但是她应该也已经知道自己与这个挑战《协会》的敌人之间实力相差多少,也明白为什么从没有人走完百人讨伐的修罗道。要是刻印魔导师比外敌厉害的话,那实力更在刻印魔导师之上的专任官根本就是天下无敌了。然而现实的情况就是祭拜已死专任官的祠堂里挂著一排又一排数量惊人的木牌。



小魔女的目光落在仁右手的绷带上,皱著眉露出担忧的神色。所以仁拉大嗓门重新开始讲课,藉此告诉她不用担心。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会没命,梅洁儿如此,身为专任官的仁也是一样。所以,可以让现在这样自然欢笑的时间增加、尽可能拉长,仁希望梅洁儿永远避战,不要上战场。



教室里的七夕吊饰在今天放学后就要拿去丢掉。只有背负著刻印的少女一人写下她最真挚的愿望,挂在上面──绝不认输。



梅洁儿的希望一定不光只是活著不死而已。







宣告命运的钟声一次又一次响起。



就算现在两人已经各居两地,他们仍然同样以手机铃声的形式,几乎同时听见了命运的钟声。



那是在第五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武原仁拿出外套胸前口袋里震动的手机,藏在袖口下偷偷确认传到手机当中的简讯。



正当仁看完简讯时,小学教室里响起一道铃声。



第一学期就快要结束,现在这时期提供的营养午餐都是小孩子爱吃的菜色。吃了油炸面包与布丁饱餐一顿的六年一班学生有的人睡意正浓,被铃声吵醒之后揉揉眼睛;有的人则是慌了手脚,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鸦木同学!校规有规定在教室里不能让手机发出声音!」



班长寒川纪子额边几乎都要爆出青筋了。



「我身体不舒服,要先回去了。」



神和家把刻印魔导师当作使魔使唤,瑞希要梅洁儿工作的时候当然也不会客气。铃声响个不停,宣告在教室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小魔女表情非常沉重,因为她明白对现在的管理者来说,自己只不过是一件道具而已。



「等一下,鸦木。那通电话给老师来接。」



仁希望梅洁儿至少再等个十分钟,好歹待到第五节课结束。就算会惹她不高兴,也还不能放她离开教室。虽然他只是冒牌老师,但是既然现在站在讲台上,直到下课钟声响起之前,他就得扮演好老师的角色。想要守护师生关系的他如果放弃了分际,那么六年一班的教室对梅洁儿来说,就会变成一个她想走就走的处所,毫无分量可言。



「只要人在这里,你就是一个学生,必须遵守六年一班的规矩。」



梅洁儿凌厉的眼神回瞪态度强横的仁,接著少女的视线落在他裹著石膏的右手臂。



「好吧。看在老师受伤的分上,我就不跑给你追了。」



仁从少女的手中接过响个不停的手机,也不理会铃声催逼,二话不说就把手机电源关掉。小魔女露出别扭的为难表情,瞬间撇过头去不让仁看见。



「真是蛮横。」



「因为这是校规嘛。」



魔导师公馆传给仁的简讯内容如下:



〈从C距离13-30。发现有相似魔术的转移现象,并非P19。〉



所谓的从C距离13-30,是以根据地(Center),也就是魔导师公馆的本馆为中心,把方位切成十六等分之后,从正北方顺时针算到第十三等分(西北西)的方向,距离三百(30×10)公尺的位置。P19就是第十九个公馆指定最优先攻击目标。也就是说来者不是葛兰‧阿萨雷。高位的相似魔术师出现在公馆近处,从状况来看应该是《人偶师(Doll maker)》绫名涅淋使用魔法转移现身了。



「像这样责任划分不清的事情只有今天而已喔,因为我已经不是老师的刻印魔导师了。」



之后第五节课结束,仁请祖师堂老师主持放学前的班会之后,现在正牵著梅洁儿的手。仁请梅洁儿用圆环魔术的魔法转移一起带他移动。



梅洁儿有些尴尬地低著头,犹豫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要不要把手放开。他们转移过来的位置距离魔导师公馆的大门只有大约八十公尺远,是一条少有人往来的狭小道路。现在的时间还不到黄昏时分,天空还是一片湛蓝。之前葛兰出现时也是这样,随时都可能碰上一无所知的居民。一想到要是对方在这种情况下使出魔法,仁就觉得胃部好像要穿孔了。



这一带的道路距离多摩川不远,仁和梅洁儿往来魔导师公馆与十崎家时大多都走过。他们以往也在这条两旁车库夹道的小路上经过几次,过去那悲喜交织、出乎意料忙乱的日子又重新浮现脑海中。梅洁儿似乎也和仁相同,闭起栗色的双眼,好像想要摆脱什么物事似地猛然睁开眼睛。



「老师,给我。」



仁把他拿走的手机放在梅洁儿伸过来的小手上。梅洁儿赶紧操作她那只上面贴满了与六年一班的同学一起拍摄的大头贴、看起来像玩具一样的手机。仁看著她笨拙地用手指按压按钮的手势,果不其然,少女挑起秀丽的眉毛大发脾气。



「该怎么办啦!那个人把手机关机了。」



为了避免受到间接消除的影响,诸如魔法转移被手机基地台观测到而破除之类,魔法使大多动不动就会把手机或是GPS关掉。神和应该也是一样吧。



「那当然,专任官一般来说大多不会等一个联络不上的魔法使啊。」



「老师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做!?」



少女把自己逼得急了,而仁只是直视她的栗色眼眸。



「对方应该是《人偶师》,凭你和我难道还打不赢她吗?」



依照鸦木梅洁儿的个性,用这种不老实的花言巧语欺骗她,她不可能付之一笑。



「我本来还以为老师是个成熟的大人,看来是我搞错了。」



「我还太年轻,没办法像个大人放手在远方看著你。」



「平常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对待,自己的任性自私却推说是因为年轻吗?」



梅洁儿说的完全正确,所以仁也无话可回。但他还是喝斥自己,不准把目光从梅洁儿身上移开。



「就算是我,有时候也会依照自己的心意行动,而不是只做对的事。」



少女就像是甩动黑色长发般,用力撇开头。仁很希望她那张在葛兰战中稍微有些晒黑的侧脸上,除了愤怒与无奈之外还有其他感情流露。



身为事务官的京香虽然平常忙得不可开交,但还是能回家吃晚饭,原因就是因为十崎家与魔导师公馆非常近,走路只要大约短短十分钟就到了。仁他们小的时候也常常在这附近玩耍,那时候他们就和梅洁儿差不多大,天不怕地不怕。



「你冷静一点。我挑这里当作转移位置可不是乱选的。假设那家伙的目的地是《公馆》,如果她想要避开视野辽阔的马路,就一定会到这里来。」



只要预测目的地,就能想像得出移动路径会经过哪里。不过仁把《公馆》选作目的地,只不过是因为他不知道对方可能去哪里,所以凭直觉选择一个有防卫价值的据点而已。



「『假设』和『如果』未免太多了吧。我以前就想说了,老师你太常拿些随随便便的理由来耍我啦!」



「你说得没错。」



「你真的明白吗?老师对刻印魔导师意见这么多,却老是拿『我是大人』为理由,什么事情都自己擅自决定,还以为我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梅洁儿翻旧帐时似乎碰上了什么让她不愉快的回忆,他应该守护的小小淑女把手放在胸口,闭上眼睛说道:



「就算女孩子主动贴上去也营造不出甜蜜的气氛,说什么这样很可爱更是胡扯。也不可以摸我的头!老师一定要把这种失礼的习惯改掉。」



说完,梅洁儿发觉自己这番话好像表示两人之间的关系今后还会继续下去,让她睁大了眼睛。



「老师,你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人家可是在发脾气耶!」



「我很高兴啊。」



他觉得两人之间有某种羁绊就在这里,就算分隔两地也不会切断。一股热意止不住地翻涌而上。



「试著像这样彼此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之后,我在想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没有你在,我还是觉得很寂寞啊。」



梅洁儿觉得相当难为情吧,虽然仰头用锐利的眼神瞪著仁,脸上却一片通红。



「…………挨了骂还这么高兴吗?变态。」



虽然梅洁儿脸上装出一副冷静的表情,但是她绑在头上的缎带轻晃,一眼就看得出来娇小的身子正在颤抖。她这种爱逞强的模样也让仁觉得满心怜爱,非常想要一把抱住她。



可是仁两人的甜蜜心情只不过是过眼云烟,瞬间即逝。



仁在视线的一角发现有人影,上前护著少女。



「《人偶师》!?」



梅洁儿转身面向敌人,浑身一僵,蕾丝滚边的裙襬抖了一下。



从微微传来河川气息的上风处,有一个整张脸包满绷带的女人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一边还按著白色的帽子,避免被风吹走。虽然双方还相隔五十公尺远,但可以清楚发现她的脚步蹒跚、虚弱无力,看得出来她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裹在脸上的绷带似乎闷得她喘不过气来,没有绑紧的布条松了下来,尾端随风摇摆。不晓得是因为左肩的伤口化脓,还是腹部被子弹击穿的关系,她走了数十步就停下来休息,然后又继续走,就这样不断地走走停停。她每往前走一步,身子就往一边晃一下,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来。



这星期的第一个大晴天把一切都划分为光明与浓浓的黑影,不容许任何灰色地带存在。《人偶师》现在恐怕已经命不长久,甚至没有能力自保。如果是在野兽的世界,她只不过是一块等著被猎食的弱肉而已。



她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任意活动,转移到距离魔导师公馆还有三百公尺之远的地点是为了增加可选择的去处吗?但是不管为了什么目的要前往那里,这个已经失去一切的魔女都必须得突破仁和梅洁儿才行。



希望扮演好刻印魔导师角色的少女好像想要求助,正想要抬起头望向仁,但她又一咬牙,双眼直直地注视著敌人。



随时可以杀她。只要梅洁儿的雷击一轰,衰弱不堪的《人偶师》绫名涅琳恐怕就会因为心脏承受不住电流而死。在这瞬间,小魔女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像个刻印魔导师般取人性命。仁为了想要挽回数十秒之前已经几乎完全放松的气氛、为了拖延少女的抉择,往前踏出一步想要逮捕魔女。



「不要插手!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必须改头换面,以一个刻印魔导师的身分完成自己必须做的事!!」



黑发妖精的右手手掌伸向相似魔导师,就像是要对准目标似的。这个少女的年纪本来还不应该让她面临生与死的抉择,却是仁把她带到这里来的。



「我绝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包袱!不管任何工作,我都一定会圆满完成。」



仁听著少女几近崩溃的声音,内心身为专任官的冷静部分告诉他,相同的生死抉择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来临,如果是瑞希,她就会对梅洁儿施加压力,逼她下手杀人。除了最了解小魔女的他之外,还有谁可以亲眼见证那个将会断送她未来的时刻呢?



「不对!你用不著变成什么不一样的人。没有人规定刻印魔导师非得过著这种人生。」



这个地方虽然就在街上,但是却没有车子经过,彷佛像是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仁他们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也把这里当作玩耍场地。当时年纪尚小的仁、从以前就已经是个大姊姊的京香,还有已经失去的物事仍在这条陈旧的梦幻小路中等待著。如今梅洁儿就要在这里杀人,让他感觉痛彻心腑。



仁不晓得这个富有责任感、重情义的少女如何看待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但是对他们来说,这个地方不是地狱;而《公馆》也不是地狱的拷问酷吏,只不过是一个政府机关,专门处理魔法世界带来的各种问题。



「只要不在这个世界犯罪、只要大家都可以在这个世界和我们一起和睦相处,在这个世界死亡的魔法使就会降到半数以下啊。」



但是梅洁儿就像要把仁的声音撇到脑后似的,把聚合起来的电荷释放出来。利用空气管路封闭爆裂声响的无声雷电炸开《人偶师》脚边的小石块。



包著绷带的魔女迎面向雷击走来,并没有闪躲。在这条宽度只够两辆轿车勉强会车的窄路上,她就像是个坏掉的人偶,颠颠倒倒地缓缓靠近过来。



《人偶师》之前被点三五七麦格农弹,而且还是会在体内变形、冲击力完全击打在目标身上的异质尖顶弹贯穿腹部。她体内的重要器官已经受损,伤势严重。不立即接受妥善治疗,性命绝对不保。但是相似大系中的治疗魔术就是让身体健康的魔法使与自己的身体条件进行『相似化』处理,是一种需要用到《原型化身(Archetype‧Avatar)》的高难度技术。就算她和凯兹在一起,凯兹也没有那种本事能治疗他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重伤的《人偶师》依靠自我治疗撑过一个星期吧。



对生命如此执著的不凡魔女却拖著连魔法都使不出来的身躯,特地前来赴死,这究竟需要多么坚定的觉悟?就算走到了魔导师公馆,她也只会遭到逮捕审判,这次必定会被处以死刑。



雷击再度落在《人偶师》的脚下,而她只是用手按著帽子,不让卷起的风吹走,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你以为我打不中你吗?」



原本因为愤怒而涨红的梅洁儿脸颊倏地血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眼眸中的意志力闪动著如黄玉般坚定的冷冽寒光。两人的人生或许即将在这瞬间坠入黑暗深渊,可是仁还是感到犹豫不决,不晓得是否该阻止少女。他想相信梅洁儿,在两人一起生活的这两个月当中,她曾经在十崎家与六年一班流露出这年纪应有的天真表情。因为此时此刻面临考验的,正是少女与仁自己。



《人偶师》脸上的绷带或被这阵白昼的无雨风暴吹袭,或被弹起的碎石子割断,好几条松脱的绷带随风飘逸。让凯兹越狱,引发这一切事端的魔女只是用自己的步幅踩在这条柏油路龟裂的道路上,一步一步走近前来。她和仁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二十公尺远了。



梅洁儿柔滑的脸颊罩上一层寒霜,左手轻轻扶著伸出的右手。为了承受反作用力,把双脚张开。在她穿著红色皮靴的脚下,魔法阵布满黑色的能量力线。一道普通人类只要轻轻碰到就必死无疑的大型魔术开始发动了。



接著少女低低地吐出一口气。



「我想我总有一天会杀人。」



梅洁儿这番不祥的话语让自己双唇轻颤,但是让人血液冻结却正确的陈述还没结束。



「只想用活捉的方式打倒一百人,世上哪有这么一厢情愿的事情。对吧?既然『总有一天』要杀人,那个『总有一天』为什么不能是『现在』?因为我是刻印魔导师啊。」



年纪仍然幼小的她露出令人心痛的笑容,掩去最后那过于残酷的语尾。仁咬牙切齿,终于忍不住抓住梅洁儿纤细的手腕。在七夕那天傍晚,少女带著笑容说出她最深沉的决心,最终离仁而去。虽然两人的关系就此决定性破裂,但仁还是认为这时候他一定得阻止梅洁儿才行。以管理她的专任官自居吗?还是一名冒牌老师?又或是这个世界的成人代表者呢?都不是,而是以武原仁的身分出手阻止她。



「岂有非得杀人才能取回自我的道理?」



蛇形强光化作雷束,缠上少女的右手,在仁的视网膜中留下阵阵蓝光。仁发动起魔法消除能力。魔法必定是被熊熊燃起的魔炎烧毁了吧,小魔女手中已经没有杀伤人命的闪电,在仁眼前的只是一只小学孩童的细致手腕而已。



「这种事必须等刻印魔导师不会拖累其他人,能够独当一面执行工作之后再来考虑吧。」



少女知道自己已经站在穷途末路,理不清的纷乱情绪让她的说话声音发颤。这样一个正直的女孩,竟然得烦恼自己能不能狠下心杀人,这个世界根本全都错了,就连无法拯救少女脱离苦难的仁也一样。可是即使他错得再离谱、满口欺瞒,还是有一件事必须得告诉她。



「不管是刻印魔导师、魔法使还是恶鬼之类,其实并没有你所想的那样迥异。所以──」



如果和现实情况比较,这番话根本就是伪善。可是仁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只能从这个事实开始。



「所以……虽然我不知道明天会变得如何,但是今天人就在这里的你可以和六年一班的其他同学一样幸福。若是你无法得到幸福的话,那么我们的世界根本就是错误的。」



仁回忆起许多斑斑旧伤、此时此地的矛盾与眷恋,还有他与梅洁儿、绊以及京香之间的时光,眼泪忍不住就要夺眶而出。可是魔法使与他们的立足之地当真『相同』的话,他与梅洁儿也早就能面对一样的幸福,也根本不用分别了。高傲的少女红著眼睛一甩手,好像要把这一席不负责任的话语撇开似的。



「老师太任性了!我的幸福在哪里又不是由老师决定,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和现实相比,他能回答的话语全无分量可言,只能无奈地闭口不语。



《人偶师》已经走近到大约三公尺远的地方,他们只要一伸手就能手到擒来。她一步一步地拖著脚,那双从绷带之间露出的碧玉般眼眸,彷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仁和梅洁儿似的。不管再怎么反覆冷静思考,现在的她都已经不是什么威胁了。



但不管是濒死的弱者还是棘手的强敌,打倒之后在刻印魔导师的战绩册上同样都算一笔纪录。就算不杀《人偶师》,想要制伏逮捕现在的她也是易如反掌。可是梅洁儿在与绷带魔女错身而过时,却用眼神制止仁,也不让他行动。



绫名涅琳在说出最后的问候之前,先调整因为高烧而紊乱的呼吸。



「请不用担心。我来到地狱之后过了三年半,历经过痛苦,也曾找到过救赎,只是选择那里当作一切忧欢苦乐的终点而已。绝对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仁的鼻腔中嗅到血腥味以及如同腐臭般的淡淡腥味,心下明白。这个相似大系的魔女就要死了。



如今涅琳即将与世界告别,绷带下的她究竟在笑还是在哭呢?就算在沦为刻印魔导师之后,《人偶师》又创造了好几名『家人』。虽然公馆不会制裁刻印魔导师彼此之间的犯罪,但是她终究还是加深了自己的罪恶。身为一个罪无可赦的人,她已经失去了一切。而涅琳最后要回去的,就是这个国家中唯一一个把她当成魔法使对待的地方、一个将会给予她死亡的场所。



仁感觉他好像随著一个自杀者的背影窥视到万丈断崖的深渊,连灵魂都完全冻结了。《人偶师》似乎最后还有心事未完,又回过头来。仁感到心下不安,转头寻找小魔女的身影────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事。



在仁与小魔女之间系著一根相似银弦。



奇迹在两人之间闪动著,象徵『两人相似』。



《人偶师》再次步上人生最后一段路程,这根银弦或许就是她留给他们两人的礼物。在相似魔导师面前,这也许是一种天经地义的现象。就像在葛兰的眼中,诸多的『刻印』会彼此相连一样。



插图006



五月的黄昏时分,冒牌老师与小小魔法使第一次笨手笨脚地握住彼此的手。在累积了两个月时光的夏季天空下,相似银弦把这两个连牵个手都会犹豫的人牢牢联系在一起。



爱逞强的女孩似乎再也忍不住,温暖的水珠一滴又一滴从修长的眼角落下。虽然这绝对不是解决他们两人之间问题的答案,但少女还是对仁露出笑容,似乎唯有现在允许自己放缓紧绷的眼神。



「我和老师果然『很相似』嘛。」



梅洁儿与仁两人的身分是魔法使与恶鬼、少女与男性、刻印魔导师与专任官、小学生与老师。虽然他们彼此之间有很多不同之处,但是却像这样如此确切清楚地联系在一起。这是为什么呢?只是一件这样简单的事实,竟然让他为了能够尽量忍受伤害而变得冷硬的自我都慢慢融解了。



仁觉得假如梅洁儿是联系他与重要物事的『刻印』,那就不应该把她当成回忆一样牢牢关住,而是像现在这样共同活著,才能让那重要的物事更靠近自己。某些事物正是因为重要,更需要和自己一起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仁认为对他来说,眼前的少女就是这样。



「真是不可思议。我们的邂逅好像是一种非常奥妙的缘分。」



「也许老师和我还真的没那么『相似』。」



虽然两人仍未复合,但是梅洁儿把内心深处伸出的银弦当成红线,缠绕在竖起的小指头上。含著晶莹泪珠的眼眸闪动著狡黠的光辉。



「……早在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了。」







在相似世界原名涅琳‧伊斯派达的人偶师(Doll maker)绫名涅琳于七月十三日现身于魔导师公馆,就这么直接投降。



公馆职员立即将她拘捕,并且拒绝《协会》所提出的引渡要求,把她留置在日本政府的小拘留所里。



涅琳自己也明白,最后她还是会被交给《协会》处决。当她拒绝与得到力量的浅利凯兹合作、放弃唯一的生存之路时,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把你的『家人』全部杀光的是葛兰‧阿萨雷。难道你不认为我们这些幸存者应该一起行动吗?」



自从涅琳中弹躲藏起来之后,她便与『家人』失去联络。昨天晚上凯兹把她的『家人』最后的结局告诉她。《人偶师》涅琳的诸多『家人』原本就处在一种相当微妙的情况,随时都有可能没命。无法保护好他们让涅琳深感懊悔,就算在绷带下流再多泪水,她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现在我已经失去所有『家人』,就算逃脱了又该何去何从?身为一名母亲,在还没遗忘和那些孩子共同相依为命的温暖之前,我也要追随他们。」



她领悟到结束的时候已至。《人偶师》之所以能够得到超卓的脑神经控制技术,是因为她右半边的头盖骨天生萎缩。涅琳从小时候就知道,那些看到自己的人们的脑神经当中,也会产生出和她的脑神经连结『相似』的回路。那是一种出自本能的厌恶,就和混琳在镜中看到自己到处歪七扭八、就连毛发都从变形的头皮开始脱落的脸庞时,心中生出的感受一样。这就是世界与她共有的事物。因此她利用这道奇迹获得过去深切渴求的爱情,最后的结果就是坠入地狱。



一名男子悄无声息地站在嵌著铁门的三坪小牢房外。



熟悉的气息让《人偶师》皮肤上的寒毛直竖。一身和服的男子穿著浅绿色单衣与夏盐泽短外褂、脚下穿著足履,走进她的牢房中。看到那人强健的体魄,以及骨节隆起但是用来持刀却又稍嫌纤细的手,让她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过去管理涅琳的专任官《鬼火》东乡永光,对于通缉中的罪人又返回老巢的意外之事丝毫不感惊讶。



「……许久不见了,先生。」



涅琳依照在这里学到的礼仪,跪坐在冷硬的水泥地板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你还是一样没变吗?」



「还是一样。」



「逃脱的小鸟如今为何又回到此地。」



涅琳知道《鬼火》厌恶听藉口,喜欢人家说老实话,所以她没有其他选择。



「对我来说,『家人』是支持我活在这个地狱的依靠。如今我赌这一把失败,人生已经没有未来,就连『家人』都已经失去。与其死在陌生人手中,我觉得不如把这条命交还给您……」



她的身体状况随时都会倒下,但是脸上捆著的绷带却堵住了嘴巴,所以呼吸相当凌乱。她越来越呼吸不过来,终于剧烈地咳了好几声。



「无妨,继续说。」



只要专任官下令,不管命令再怎么残酷无情,刻印魔导师都要服从。这就是一般情况下,刻印魔导师与专任官的关系。绫名涅琳在这个世界一直就是这样活过来的。



「我们约定好,只要葛兰‧阿萨雷连同浅利凯兹一起被打倒的话,《协会》就会给我一笔钜款。我下定决心,要是可以获得足够的财力,能够以母亲的身分养育十六个『家人』的话,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然后放弃魔法使的身分。」



如今一想,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愚蠢至极。



「本来打算去整形,和『家人』一起过著和乐安稳的生活……我怀了一个低浅的梦想,就算无法成为这个世界的人,要是至少能变成『相似之人』,就可以……」



相似世界热心重情的好心人们虽然同情涅琳,却不爱她。就连在幼时记忆中,双亲的面容上都挂著不自然的假笑。如果要说那是涅琳无缘得遇善人,确实也不过如此。可是她却遇上了,遇见一个打从她懂事以来就一直在期盼,就算看到她的容貌也丝毫不为所动的男人。



「我已经得到够多的幸福,已经没有任何遗憾。接下来只要能死在您的刀下,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明白了。」



《鬼火》简短回答一句,用先前凯兹毁坏仓库时受了伤,此时还包著绷带的左手把黑色刀鞘从刀袋中推出来。



生命的终点陡然降临,让涅琳陷入有如麻痹般的恐惧,但是她的心中却非常平和。她是为了在双胞胎之间连上相似银弦(相似魔力),才被揽入以浅利凯兹越狱为开端的圈套当中。或许当她决定要参与这项阴谋的时候,命运就已经走到尽头了。终结的这一刻,她在懊悔、不甘与憎恨的漩涡中紧紧抓住愿望得以实现的小小满足感,当作最后的依靠。如果要死,涅琳希望能死在他手中。这不光只是心情上的问题,她在东乡永光的刀下,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痛苦挣扎而死的人。虽然涅琳罪恶深重,但是她的生命也会轻易结束,没有痛苦地死去吧。



她依然跪坐在拘留所的地上,如同祈祷般双手交握,希望死后还能与『家人』相会。



站在面前的,是涅琳本身所知已经亲手斩杀将近百人的剑鬼东乡永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羁绊,罪人的职责就是服从,也没有任何立场对自己的奉献索求回报。然而,涅琳挑选这里做为人生终结之处的理由、她心中的牵挂,却不自觉地在言语中透露出来。



「──我很仰慕您。」



白光一闪。



永恒的黑暗没有降临,反而是包覆脸部的绷带一片片脱落,让视线逐渐敞开。



真实面容暴露出来的羞耻与孤独感如发作般袭上心头,涅琳就像是被阳光照到的鼹鼠一样抖个不停。鬼火乃是恶鬼之身,受到魔法消除能力的保护,不会被《魔力》银弦掌握到。可是涅琳从他的神情就看得出来,身背火焰的他就算双眼视力健全,看到她的丑陋也不会有一丝一毫动摇。《人偶师》泪水溃堤,像个小女孩似地抽抽答答哭了起来。



「等我叫那些让你干出这等傻事的人付出代价之后,再来取你的首级。」



刀刃在空气中闪动著醱沣刀光,鬼火以行云流水之姿回刀入鞘,然后冷冷地对她说道:



「你真的认为能够放弃魔法使的身分吗?」



「我已经这样下定决心了。」



内心的觉悟极为自然地化为言语。我还梦想著希望有一天能以与恶鬼相似之人的身分出现在您的面前。但是这番话她说不出口,只是身子轻轻颤抖著。灼热的泪水没有被绷带吸去,在脸上滚落,好像在催逼她大哭一场。



「我不讨厌那份只允许自己勇往直前,不闪躲也不退缩的坚定决心。」



涅琳因为抵抗刻印魔导师的命运而走上破灭,如今她才第一次看见《鬼火》的笑容。那张笑容比她梦中看见的还更温暖,心里见不得人的另一面让她蓦然想起那个备受宠爱的鸦木梅洁儿。在她因为小小的愿望实现而哽咽的同时,也希望能告诉那个小小魔女,要是能够全身而退,还是尽早放弃魔法使的身分吧。一个刻印魔导师想要获得幸福,就像在玩一盘没有结局的双六,就算再怎么努力,最后也只有像这样以死做结。







那一天,除了身在遮蔽魔法的防护罩之内的魔法使以外,《地狱》全境的数万名魔法使全都听见了『他』的声音。



有的人是在夜里好梦正酣的时候;有的人正在早上享用一杯红茶,抚慰昨日疲劳未愈的身躯;有的人是在上午,正好在处理自己分内的工作。听到这股不应存在的传音,几乎让所有人大惊失色。他们镇慑于有如神启般的威严,或是对这传音技术的玄妙高超感到恐惧,而传音的内容也令他们脑袋一片麻木。



葛兰‧阿萨雷如是说。



〈诸多生存在『地狱』的魔法使啊,倾听我的声音。



想必汝等都知道这里为何被称为『地狱』,这是因为过去那群寻找法则最安定的世界的伟大旅人《流浪者》被原住民投掷的区区长矛给刺杀了,他们苦心钻研的魔法力量被烧毁,完全束手无策。就这样,我们魔法使发现这个完美的实验场所,与恶鬼们展开了漫长的战斗。



就在那场连绵不绝的斗争最后,几天前我赐死了超过上百名的魔法使,他们是一群受到《协会》束缚、身上烙下刻印的罪人。但是在我堆尸成山之后,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放著那群悠闲度日的恶鬼不管,我下手杀害魔法使同胞究竟有何意义?在此我要代替汝等宣告:『这个地狱是错误的。』



因为恶鬼的人口过度膨胀,这里简直可说是奇迹尽绝的地狱。不过即使这是一片被神所遗弃的土地,身怀羽翼之人还是必须带著高傲的尊严活下去。而且再也不应该有任何人因为恐惧而放弃一切,被那群胆小之辈利用之后舍弃,如蝼蚁般死去。没有一个人愿意起身反抗的话,那就由我来消灭所有恶鬼,解救汝等吧。



此时此刻,我要向地狱的六十亿恶鬼宣战,彻底杜绝悲剧的根源。我要拯救成为失败者而缓慢死去的同胞,夺回支配者的王座。



这道声音并非为了寻求协助。身为一个获得近乎神之奇迹的魔法使,这是我为了贯彻正义,让心灵也接近于神的宣誓,而汝等就是宣誓的见证人。



从现在起一周之内,我会把《协会》投靠的那个国家沉入海底,当作开启战火的第一炮。就如同恶鬼的神话中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神,以及远古之我等先人所为那样。我给予多余的时间并非留下交涉余地,而是为了让即将毁灭之人有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我是葛兰‧阿萨雷,人称《近神者》。汝等也如此称呼吧。〉



根据地狱各地的魔法使搜索之后,查出来这段讯息的发信地点是在疑似葛兰从相似世界降至地狱中途,当作中继处的境界点。因为无法从魔法世界观测一个没有奇迹的世界,所以葛兰为了在地狱创造自己的形似体以便转移,中途经过一个不属于任何世界的地点。如果要用科学用语解释这个位于《地狱》外缘的境界点,就是类似于地球的卫星轨道一样。



那个接近神的男人从一个包含《协会》等所有大型魔法组织都在监视有无魔法转移现象的地点,宣布要展开一场一人单挑六十亿恶鬼的战争。他使用相似大系《原型化身》的强制连结,让耳小骨与地球全境的魔法使『相似化』,直接震动耳小骨来传送声音。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威胁,《近神者》暗示只要用相同的原理让循环系统与他同步化,他甚至可以狙杀个别某位魔导师。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地狱上的魔法使没有一个人能够对他的宣言置若罔闻。



与美利坚合众国有合作关系的神圣骑士团很快就决定如何应对。



圣骑士将军梅艾亚‧弗莱斯用清亮的男高音告诉聚集在办公室里的幕僚们:



「我们的前进道路完全不会有任何改变。想要让这片神所应许之地回到黑暗时代的葛兰‧阿萨雷乃是神之敌。但是神圣骑士团与《协会》之间的战争目前仍在进行,我们双方绝不可能联手。」



日落之后,就是辛苦劳动的人们享受一杯啤酒的时间。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中某个被黑森林围绕的寒村里,上百名高位魔导师正利用魔法转移先后来到一处由公所改装成的议事厅。他们是魔法世界联盟的议员,这是一个大约在五世纪前与《协会》分道扬镳的组织,在魔法世界当中排第三大,颇具规模。他们得知这个可能会左右魔法世界命运的事态发生,决定召开联盟总会。由于《联盟》是因为不满三十六宫独揽大权而成立的,所以如果没有得到两百一十五个联盟世界与地狱方代表的一致同意,就无法决定任何事。



《混沌大系》导师艾丽瑟‧邦修坦的蜂蜜色鬈发轻摇,走进议事厅当中。大会议厅的座位设置成阶梯状,有如俯视议长席一般。所有妖人全都瞬间安静了下来,如果在街上遇到艾丽瑟,任谁都会以为她只是个有些文静的十多岁少女吧。但其实她是年龄超过五百岁的大魔导师,而且还是联盟总会的议长。



「转播点的回路已经打开了,请把葛兰‧阿萨雷的事情向各个世界报告,并且在今天晚上汇整意见喔,正式会议在明天晚上八点开始。」



联盟原本就是由背离《协会》的魔法世界东拼西凑组织而成的,葛兰引发的事件对他们而言已经越来越急迫。如果恶鬼的势力衰退,让那个被压抑在东方岛国的巨大势力东山再起,原本规模就相差五倍的《联盟》之独立性就会更加岌岌可危。目前地狱这个最庞大的战略资源掌握在恶鬼手中,正好也防止决定性的战争爆发。



那场宣言有如宣告魔法使时代的黎明即将到来。之后在天刚破晓的日本,协调官贝尔尼奇正在大发雷霆。



「他在考验我们吗?考验我们的威望,以及长久建立起来的关系!」



葛兰之所以拿日本开刀,是为了逼迫陷入窘境的《协会》清楚表态要选择魔法世界还是恶鬼方。对于贝尔尼奇这个居中与日本政府协调的人来说,现在这种事态简直让他一个头两个大。他一边快步走在通往公馆的走廊上,一边摸著下颚的胡须,喃喃自语道:



「接近神的男人,你怎么不能理解呢?我们也不是甘受屈辱,自愿被赶到阴影之后啊。」



自从葛兰降临之后,《协会》势力就逐渐分裂成两派。有一群不满接受恶鬼国家庇护的派系,认为最好让葛兰把已经过度膨胀的恶鬼人口消灭掉。这些人根本已经完全忘了,从前魔法世界想要实践相同的思想时,究竟吃了多大的苦头。



葛兰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让武原仁在熄灯的公寓房里醒了过来。这段没有魔法消除能力之人都会随机收到的讯息让仁大受打击,甚至一时半刻还起不了身。虽然双胞胎弟弟凯兹是刻印魔导师,但是《近神者》的人格却比仁等人更加崇高。面对众多矛盾与欺瞒,他们根本束手无策,可是葛兰对他们完全不予理会,一心拚命想要与发生在眼前的错误奋战。



对于那个现在或许正因为不安而颤抖的少女,仁虽然无法为她做什么,但至少可以从手机发一封邮件给她。当他更衣要前往《公馆》时,回信传了过来。直到上个星期,这种事根本是稀松平常,今天早上却让他大受感动,喜悦万分。仁把手机放进夏季薄外套的口袋前,又将梅洁儿寄来的回信重新看过一遍。



曙光已经将东方的天空渐渐染成白色。



魔法使选择了许许多多的生活方式,并非所有人都听见了那道声音。



那些以恶鬼为友、与恶鬼相恋,和恶鬼成家的人经常收到魔法消除的影响,完全融入社会当中,就算闪耀如烈阳的葛兰也没办法把魔力银弦接到这些人的身上。



两名魔女以戴上太阳宝石、朝霞满布的天空为背景,彼此相对而立。



往来在双方之间的不是言语,而是单纯的力量。这是因为两者并非因为脆弱无力而群聚的『团体』。她们是魔法使,独自与世界对峙,累积奇迹之力而掌握一切。



「葛兰‧阿萨雷,或许他真可称得上是《魔法使中的魔法使》。」



一名身穿短袖上衣与牛仔裤、打扮轻便的女子将视线转向源源不绝滚向大海的河流,发出赞叹的声音。一阵清风吹过,向下游而去。闪耀的淡金色秀发点缀如白雪般的美丽容貌,这名女子就是《无双剑》赛拉‧巴勒德。她手中握著的,就是利用炼金魔术的干涉力尽斩所触及之物的无双剑。



「身为操纵奇迹之人,就该如他那般。你又是如何呢,魔兽师(Amon)?」



神和瑞希坐在四周仍然昏暗的水泥堤防上,虽然伸缩自在的《圣别化身》只要一挥就会脑袋落地,可是她却一语不发。身为Chaotic Factor这种打破魔法理论、仅存于地狱的例外,《魔兽师》的家主心中所想的不是眼前一触即发的死亡,而是她的挚友。她在想,再演魔导师仓本绊应该也听见那道声音了吧。



把瑞希约出来的魔剑士伸长无双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切开黎明的清风,轨道几乎就要划过睫毛。可是鏖杀战鬼那雪白到不知有没有血液流过的肌肤完全没有流露出一点紧张之态,眉毛也没动一下。



赛拉的淡金色头发被曙光渲染成红色。肌肤白皙的女人眼神中尚未带有杀意,现阶段还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那个如太阳般的男子肆无忌惮的话语说得没错。我也要以一名魔导师的身分,依照自己的意愿而活。就像那孩子以前一样,我是为了在地狱搏命才来到这里的。」



赛拉的义弟《大气泳者》史皮兹‧莫德从前是瑞希的手下,在巴比伦事件当中战死。瑞希早已习惯受到他人的憎恨。



「……是吗?」



「再告诉你一件事吧,《魔兽师》。就算我们两人之间毫无瓜葛,我还是照样讨厌你。」



瑞希身上的东富士高中制服染上粉红色的光,对赛拉不加掩饰的恶意也毫不理会。



「听到葛兰说的话,为什么你还能这么平静?你们虽然身怀力量,却只是冒牌的假魔法使。不,你们根本就是背叛者,我们彼此绝对两不相容,更甚于恶鬼。」



像瑞希这种地狱特有的魔法使,或者在这个世界长大的异界之子立场非常复杂。她们不依循魔法世界之道生存,甚至也不是支配这个世界的恶鬼。



「《地狱》的魔法使,不久之后我还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赛拉兴致已失,临去之际用『复数』提及之后将会发生的战事。下一秒钟,神和瑞希如幽灵般站在距离《协会》魔导师一步一刀的位置。赛拉没能及时发觉气息,美丽的白皙脸庞血色尽失,用化出的无双剑由下往上笔直一画,接著在翻身的同时往背后向下斜劈一剑。瑞希如野兽般伏低身躯,目光与女剑士的视线正面冲突,彼此较劲。



「你的目标………如果是……『我们』……我就会……杀了你。」



以灼热烧尽奸宄的太阳在东方的天空缓缓升起。



为了迎接再热都不愿脱下外套的旅人(魔法使)们,以及不能扭曲法规的北风(猎人)。







这时候,在一个没有什么神圣之物或是奥妙之处的平凡小公园里,浅利凯兹就像是从恶梦里被拖出来似地醒了过来。这个在住宅区当中的公园就是他的卧铺,因为这里只有翘翘板、长椅与沙坑,所以没什么小孩子来玩。虽然凯兹在大约一个星期之前从双胞胎哥哥那儿获得力量,可是到头来他的人生依旧没有改善。当初那片粗犷又美丽的沙漠让他大受打击,如今他就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坐在某个不起眼公园的长椅上,眼睛直瞪著沙坑。



他盯著还有些暗沉的早晨天空,希望刚才听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糟糕透顶的恶梦。那个长相虽然和他一模一样,但是根本不像垃圾,反而像太阳般伟大的男人这次竟然说出和他完全一样的话来,真是岂有此理。那人说「这个世界是错误的」。他在这个世界受苦受难十五年,没有经过他的同意,那个来到这边世界还不到两个星期的人怎么能说这种话。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够强大了吗?何必到这时候特地连愤怒都表现在我之上。事到如今,不要连我的愤怒都夺走……拜托你别闹了,已经够了吧……」



他过去一直只仰赖心中深沉燃烧的愤怒,活在这个有如一切感觉都消磨殆尽的混沌世界。就算饥寒交迫,但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恨更深;就算被人驱赶掠夺,但是只有愤怒仍然属于他。



同样一句话,凯兹在地狱深处喊破了嗓子都没人理会,但是从葛兰口中说出来却让整个世界震动。那个自称是他双胞胎哥哥的男人就连愤怒都比他更英明神武。



凯兹觉得好像连内心深处累积已久的秽泥都不见了,整个人空荡荡的,凄凉无比。他问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力量不比葛兰、气度不比葛兰、为人不比葛兰、得到的关爱不比葛兰、智慧不比葛兰、受到的敬重不比葛兰、胆识不比葛兰、名气不比葛兰、温情不比葛兰、信用不比葛兰、意志坚定不比葛兰,甚至就连深染心中的憎恨都不比葛兰沉重。



凯兹多少年来都不曾出声哭过,却忍受不住这股焦心的强烈情绪催逼,不禁发出哽咽声。他用双手掩住脸,坐在长椅上连站都站不起来。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他果真是大大的英雄啊。」



在地狱从事经济活动的魔法使王子护豪森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饥兹身边这么近的地方,为《近神者》的演说鼓掌叫好。这个把凯兹送来日本,想要杀死葛兰的男人没戴眼罩的左眼含泪,有如以泪洗眼一样。



「别再吵了!」



身为魔法师却有这种天壤之别,无能为力的的凯兹大吼道。



「我还没结束。难道我只是个废物,大哥一来就没人肯理会了吗?回答我,王子护!我是个废物吗!」



王子护以小丑般的动作耸耸肩,用食指指尖轻搔银色眼罩。



「那么你要做一番挑战,去阻止你大哥实现他说过的话吗?」



在热带夜晚仍然穿著大外套,被这股闷热所煽起的火炎已经尽皆熄灭。可是深沉而执著的憎恶余烬仍然掀起赤红的火粉。



「一直在这个世界奋战的人是我!苟延残活的人是我!那个男人到底受到什么苦难?根本不是吧!受苦的人不是他吧!」



现在凯兹完全明白了。过去他的世界是灰色的,充满著愤恨。不过这是因为如果看见愤恨以外的事物,他就会陷入悲哀、痛苦与自卑当中,根本没办法活下去。只要让心中充满愤恨,就不用去看不想看的事物。只要认为这个世界是灰色的,眼中就看不见不想看见的色彩。



可是葛兰这颗太阳甚至为凯兹的世界重新带来光明,让他再次回想起真正存在的现实与他一直刻意忽视的色彩。而他本人竟然还以为那一切属于自己,得意洋洋。



如今,凯兹被人扣著脖子直接面对他最不想看的现实。若是不能重新沉浸在那个灰色世界,未免太过凄惨了。他很想放弃色彩,再次回到那个令人恼恨的灰色世界。可是他有一个双胞胎哥哥,虽然血肉相同,却活得高高在上。他非常明白,若是背弃一切逃避的话,他甚至连凯兹都当不成。



「太了不起了!你们兄弟俩真的是英雄人物。」



王子护似乎非常感动,再度大声喝采。凯兹一脸狐疑地看著他,心想这家伙在说什么。而王子护就像是刻意表演给凯兹看似的,用手帕在没有戴眼罩的左眼上轻轻按压。



「你是世界上第一个对这场愚蠢行为掀起反抗狼烟的最勇敢魔法使啊。」



接著这个曾经出卖凯兹,打算把他和葛兰一起杀掉的恶徒竟然趁此时机向他提案道:



「请务必让我们《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给予经济面上的支援,为你的勇敢出一份力。」



一种近乎于哀哭的空虚笑意在肚腹下翻涌,扰乱浅利凯兹这男子的心。这群猪猡这次竟然打算要他与那名自称为兄长的男子交手吗?先前让凯兹在这个国家被捕分明也是为了钱,王子护现在竟然还厚著脸皮想对他品评估价。滔滔狂怒席卷凯兹,让他陷溺在情绪当中,心想这种世界乾脆烧毁算了。凯兹没有尊严、没有荣誉,也无法压抑激动的情绪。



「我值多少钱?当初你们想要杀我而出卖我的时候,究竟是多少钱?」



虽然夏日炎炎,但是他却彷佛站在极寒的冰河上,抓住黑色大衣的前襟,紧紧裹住身子。



王子护从白色西装的胸前口袋里拿出一本手册翻看。



「以日币来算是五十万圆。」



街市深处染上黎明时分的橘色,凯兹只觉得这里是永远不会天亮的黑夜。



凯兹用葛兰点开的眼睛注视魔法。有成千上万道银弦以他为中心结合在一起,就像是大蜘蛛的巢穴般。银弦与垃圾、臭水沟、狗屎、不知有什么玩意儿的阴暗角落,与所有一文不名的废物、和凯兹最匹配的东西连接在一起。甚至就连王子护这个服膺于经济力量的怪物,都因为怀著相似的恶意与他连结在一起。



「是吗?我值五十万圆啊。」



没想到还挺贵的。乾涸的滑稽涌上心头,凯兹抖胸大笑。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无边无际的阴影,为什么葛兰还能像太阳一样自己发光发热。他不早就知道了吗?凯兹与那个男人里里外外完全不同,就算误以为自己能够在天上飞,他依旧只是拋弃在路边的废物残屑而已。不管到哪里去都不会改变。



凯兹对一切事物都已经疲惫不堪,但是无以宣泄的愤怒与灰色的愤恨仍然残留在心中。他觉得要是不抓住这些感情,自己到死都只能不断向下沉沦。这个答案真是烂透了,可是就算再烂又有何不可?



「王子护──如果那个男的死了,你愿意付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