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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背负刻印的魔导师(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牙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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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原仁等人是在头七的法事当中,选定在这一天安置巴比伦事件的幕后藏镜人──仓本慈雄的遗骨。所以当鸦木梅洁儿离开十崎家时,大伙儿都在外面,还不知道梅洁儿已经离去。



从周六的旧书店街往西神田走的半路上,有一座很小的公墓。安葬于此的往生者虽说是因为受刑,但终究是为了保护国家而死,因此《公馆》的墓园便于明治时期便从奥多摩的深山迁至此处,收埋刻印魔导师的遗骸、确认过身分的犯罪魔导师尸首,以及在这个世界没有亲人领回的殉职专任官或协助人士。魔导师公馆把这些遗体火化之后送到此处埋放,免得他们成为无主亡魂。不过这种做法同样也是自欺欺人,只是安慰自己有尽到一点棉薄之力而已。



考虑到这座墓园土地面积狭小,可是每年都有上百个新面孔送进来,因此这里没有墓碑。只有在穿过水泥打造的大门之后,疏落的竹林后方立著三座小祠堂而已。墓园里虽然有管理人,但是没有住持、神主或神父。这是因为墓主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个世界是个无神的地狱。



梅洁儿今天并没有一起来安置骨灰。这是因为他们认为对小学六年级的梅洁儿来说,现在看到自己死后要入的墓地,只会让她感觉到晦气而已。



「安置在这里真的就可以了吗?」



武原仁对这座墓园再熟悉不过,但是对上午上完课后直接过来的绊而言,此处还是个陌生的地方。



「劳烦你今天陪我一起来,真的很不好意思。」



仓本绊把鲜花供在一个比人高不了多少的祠堂里,回过头说道。



「老实说,听人家说这个世界没有神明,我实在不晓得该如何举行葬礼了。」



西斜的阳光照在绊的夏季制服上,她露出困惑的微笑。绊的父亲仓本慈雄甚少与人往来,除了左邻右舍之外,能够通知其死讯的就只有他当货车司机时的客户,以及替他展示乐器的艺廊而已。就算整理好遗物,也不知道该请谁来参加葬礼。对身为家人的绊来说,这件事一定让她觉得很凄凉吧。



「父亲好像一直避免在这个世界留下足迹。这样一来,倒让我无所适从,觉得最好来拜托最清楚这些事情的武原先生才行。」



绊在谈到父亲时,一直在勉强自己强颜欢笑,结果还是无法压抑情绪,眼眶泛泪。



「这里原本就是为了让他们有安息之所的地方,你尽管安置在这里吧。在十三回忌之前,他们都不会把你父亲的骨灰坛和其他骨灰坛放在一起。小绊结婚之后也可以任意移到其他墓地去安放。」



绊泛红的及肩长发轻摇,深深低下头来。因为绊的父亲就是死在仁的手中,所以这份感谢之意让仁彷佛忘了该如何让心脏跳动般地沉痛。



「真的很谢谢你。」



为什么在丧失挚爱之人的时候,总是会为了一句平凡无奇的话语而不禁落泪呢?绊从口袋里拿出手帕轻按眼角。低头啜泣的她,双膝轻颤,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似的。



在十崎家借给绊使用的房间里好像摆著一个小相框,里面是仓本慈雄与绊的合照。仁因为《公馆》的方针,无法告诉绊真相,也只能一再劝慰她而已。



「没关系的,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大哭一场。」



她能够在悲伤时落泪哀泣、喜悦时展颜欢笑,就像是大自然应时枯荣一般。看在心中藏著秘密的仁眼中,让他觉得非常眩目又惹人怜惜。



绊供奉鲜花的地方是专任官的纳骨堂。仓本慈雄被当成是协助《公馆》的人士,骨灰存放在这里。除了这里以外,另外还有两间祠堂。向里边走就是收容被打倒的犯罪魔导师之遗骨的公用纳骨堂,还有实质上属于刻印魔导师的祠堂。为了不让死后的魔导师咒害国都,专任官的纳骨灵堂挡住墓园的入口做为镇压。然后对现世积怨最深的刻印魔导师纳骨堂设在比犯罪魔导师更后方的位置。这样的安排配置正诉说著这段修罗史累积了多少尸山血河。



白瓷骨灰坛以白色的嫘萦丝布巾包著,与遗照并排在小小的祭坛上。仁咬紧牙关,忍著心中有如刀割的苦闷。照片中的男子脸上带著仁根本无法想像的祥和笑容。听绊说,这张遗照好像是拿庆祝她高中入学时拍的照片放大使用。绊已经无法请父亲出席她的毕业典礼,而慈雄也不能为哀泣的女儿鼓励打气,无法再参与绊今后人生的大小事了。



这就是仓本慈雄这个男人的人生终点。



「武原先生,死亡真是一件恐怖的事啊。」



绊的手掌按著眼睛,潸然泪下。仁则由衷回道:「是啊。」虽然能够回收的尸首只有死亡人数的一半,但是每年还是有将近一百个白瓷壶送到这座墓园来。



「小绊,我从事务所拿了文件过来。回家之后再处理就好,写一下好吗?」



十崎京香从入口处的警卫室兼事务所回来,手中拿著一只牛皮纸袋。绊还是学生,制服就是她的礼服,京香与仁则是穿著一身黑色套装。京香铿锵有力的语气听起来很不自然,或许是因为听管理员发了一阵牢骚,想要掩饰自己的疲劳吧。前几天有五十个人全数阵亡,让这个安置遗骨的场地塞爆,所以他们对刻印魔导师的运用方式表达了强烈的不满。葛兰‧阿萨雷的阴影似乎延伸到这里来,恐惧的本能让仁的心跳急急加速。



「谢谢你,我想父亲他一定也很高兴。」



「是啊,小绊,这点小事千万别挂在心上。你一直帮我们家做饭,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这只是一点心意而已。虽然是滥用职权……」



和语塞无言的仁不同,京香能够把自己的心意转化成言语说出口。不,其实只是他太没用罢了。



「该谢的人是我。最初刚开始叨扰十崎小姐家里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寂寞,心里很不安。所以我只是想做些自己能做的事情而已。我很狡猾,家人不在身边就觉得很惶恐,不希望自己感受到孤单,所以才会借用十崎小姐家的厨房……」



不晓得是觉得过意不去还是谦虚,又或是反省,仓本绊语气强烈地否认道。接著,她似乎对自己说的这番话感到很不好意思,脸颊泛起一股红晕。



「我觉得要是做一顿饭有人愿意津津有味地享用的话,我应该就能和那个人亲近。」



仁的视线与绊对上。眼角有些下垂的柔和双眼好像吓一跳似地眨了眨。



「但也不是因为这么单纯的理由啦。那个……所以、请不用太顾虑我,我现在已经完全能靠自己狡猾又强韧地站著了。」



仁总有一天必须把真相告诉绊,所以不希望听到她说这种话。因为这样会使他沉溺在绊那份能够让周遭转变为安逸世界的坚强,把那一天无止境地往后拖延。



绊再一次双手合十,向祠堂默祷。京香也一样闭上双眼。而仁再也没办法注视那张遗照,用眼睑把外界封闭起来。



有许多人把仓本绊当作瞩目的对象在关注她。世上唯一的再演大系魔导师、超过六十年之后重现的危险人物、一手打理十崎家大小家事的小妈妈、成绩不太好的女高中生、神和瑞希为数不多的好友。每个人都看著仓本绊的影子,而没去留意真正的她。仁也因为慈雄的事情,心中不时生出愧疚之意,不敢说自己真的很关心绊。



一阵安详的沉默之后,绊回过头来。



「我们回去吧,小梅可能也在担心呢。」



仁感觉绊好像看穿了占据自己脑海中一隅的不安情绪,竟然没办法回应。自从前天梅洁儿表示要和《近神者》葛兰交手之后,她就一直在闪避仁。据传葛兰人在撒哈拉沙漠,但是未经负责监督的专任官许可,刻印魔导师是不能出国的,所以梅洁儿没办法前去挑战葛兰。不过不祥的感觉仍然在仁的心中盘桓不去。



「今天早上也是一样,最近小梅好像在勉强自己呢。」



「你用不著担心,这是常有的事。我们以前也冲突过很多次,后来都顺利解决了。我相信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因为太阳即将西下,多云的天空染上一层黄晕。如果在冬天,现在这时间天色已经暗了。绊最后又依依不舍地像骨灰坛合十敬拜,从祭坛上取下遗照。她说要去事务所打声招呼,便捧著仓本慈雄带著笑容的照片走开。



仁与京香两人留在原地,彼此对望。他闲著没事,向祠堂看了一眼。京香默默站到仁身旁,紧挨著他。



「对了。我看到那边供著花,是仁你放的吗?」



「不是我,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这里原本是专任官专用的祠堂,在祠堂深处挂著很多记有专任官姓名的小木牌。听说过去曾经有一段时间旁边还有一块匾额,上面写著《鏖杀战鬼 左方之鬼神一军封其战魂以护人间大义》的英勇字样。实际上,有很多专任官认为就算是制裁犯罪魔导师,但终究是杀人。如果自己死后还事不关己地入葬祖先坟墓,未免太过自私,因此选择埋骨于此。



在一个仁难以忘怀的名牌之前,杏花飘散出芬芳的香气。仁心里想到有一个男人,可能是那个人在这里放上这一枝香花。



京香目不转睛地看著粉红色的花瓣,这朵花利用了魔法让春天的花朵在夏天绽放。



「舞花妹妹的七回忌就快到了。」



仁的妹妹舞花的遗骨并不在这里,她连一根头发都没有遗留下来。



「仁不再多留一下吗?」



时空彷佛又回到过去一样,京香脸上流露出热心邻家大姊姊的神情,如此问道。在气息呼吸之间有一瞬间的错觉,好像许多失去的一切又都回来了。接著两人就像是让自己摆脱这场梦境般,各自移开即将交缠在一起的视线。



「今天不用了,我下次再来。」







那是一则令人怀念的温馨小故事。



在这段让人感觉有如久远往事的回忆中,鸦木梅洁儿就在武原仁的面前,仰头一直看著他。



「老师,你今天也会忙到很晚对不对?」



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是全日本工作内容最血腥的公务员,平常很少坐在办公桌前。



本来公务员不管做任何事都要制作书面文件,但因为魔导师公馆有很多事情不能用正式文件留下纪录,所以只需要写几张简易文件而已。话虽如此,如果遇到重要的事件,基于公馆的上层可能会参考,就不能这样简单处理。梅洁儿放学过来找仁的时侯,他正为了处理巴比伦事件的善后工作,埋在大量报告书堆成的文件小山里。



「嗯?是啊,有点事要做。」



「老师写的这些东西真的很没意义耶。为什么工作不分开来,有些人写文件,有些人负责战斗呢?」



因为武原仁正在处理平常不太做的文书工作,梅洁儿前来探望,他心里也觉得很欢迎。公馆的办公室就只和小学教职员室差不多大小,本来是禁止来自异世界的刻印魔导师进入,不过没有一名职员怪罪梅洁儿怎么跑了进来。



「也有人是这么做的。」



《鬼火》的确把杂事都交给手下的鬼火众处理。也有些人按照惯例是由公馆方面负责处理文件,就像神和家的神和瑞希。但他们只是比较专横固执的特例而已。要是连仁都落跑了,为了处理后续工作而几乎确定暑假没得放的十崎京香不晓得会怎么怪他呢。



「来,老师,我做了便当给你喔。」



梅洁儿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个用布巾包住的层叠套盒,就想要往仁的大腿上放。



「这么丰盛啊……啊,结果是饭团。这个、是饭团吗?」



「饭团在这个世界是家常菜对吧?老师,你应该觉得很高兴喔。这可是我第一次做饭团。」



梅洁儿得意洋洋地挺胸说道。仁揭开盒盖一看,餐盒中放著圆滚滚、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人用手捏出来的完美白色球体。球体表面泛著光泽,完全没有留下半点米粒的形状。眼前这陌生的食物与其称为饭团,倒不如说是用米磨的粉所揉出来的丸子更让人清楚明白。



仁说了一声开动,战战兢兢地抓住带著些微水气的白色表面,张大嘴巴咬了一口。不晓得梅洁儿是怎么做的,有点脆硬的表面底下因为缺乏水分,吃起来松松的,感觉就像沙子一样。等到吞咽的时候口中的唾液已经被吸光,口中一片乾燥。



「这种崭新的口感是什么?不,我知道这是饭团,不过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捏不出漂亮的圆形,所以尝试用魔法从外面施加气压。可是这样只是让饭粒黏在一起,构造还是太脆弱,饭团这种东西形状很容易散掉耶……可是老师,你一定很吃惊吧?只要让饭团内部的米粒互相对流,米粒自己就会碎掉,处理起来简单多了。」



有天才之称的幼小圆环魔导师揭露全新的料理方法,鼻翼微微掀动,好像希望仁称赞她一番似的。这个……是家常菜吗?



「但是这么做的话就会变得黏乎乎的,所以我就让饭团高速自转,利用离心力把水分排掉。」



这真的是家常菜吗?饭团内部产生对流,在如同熔岩般黏稠的米粒圆块表面上渗出水分,就像是海洋一样。让人有一种好像在大嚼地球的感动──才怪,完全没这回事。



「不是这样的。饭檲要用手捏……你看,就像这样。」



「像这样?但是这样不会觉得烫吗?」



「要先在手上沾点水和盐巴再捏。沾了水和盐巴的话,米粒也不会黏在手上。」



黑发魔女神情专注地模仿捏饭团的动作。为了让自己就此牢记手法不再忘掉,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动作。在练习的过程中,她似乎觉得越来越有趣,开始哼哼唱唱起来。虽然仁还有报告要写,但是就连他都受到梅洁儿的影响,一边哼唱一边敲打著写报告书用的打字机键盘。



──在那之后过了十几天,梅洁儿留下一封信,离开了仁他们。



再见了,老师。



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



十崎家起居室正中央摆设的下凹式暖炉桌上,这时候还留有几个用手整齐捏出来的饭团。放在饭团旁边的,是一封可能重写了好几次,字迹工整的道别信。



安置仓本慈雄的骨灰回来后,仁一行人看到这张简短的信笺,才得知刻印魔导师少女已经离去。他们到处都找不到鸦木梅洁儿的身影。武原仁还想不太起来看到这张印著花纹的便笺之后,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



仁穿著从纳骨堂回来后还没来得及换下的黑色西装,只是如无头苍蝇般在夜晚的站前地区到处乱跑。一如往常,日落之后就是黒暗降临,他在夜幕之下一直注视著来来往往的人潮。他先是跑到曾经与凯兹交手的废弃物回收工厂、在前天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公寓工地里搜寻,然后又先后到附近的站前与公园找人。



就在这时,《公馆》的事务官,同时也是仁的童年玩伴十崎京香打了一通电话把他叫回去。



「梅洁儿有联络吗?」



「要是光凭一股热忱就能找到人的话,警察就不用这么累了。你和梅洁儿相处的时间比任何人要长得多,如果你不告诉我们到哪里可能找得到她,我们到处乱找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啊。」



京香也是所有专任官的指挥官,状况越是急迫她就越冷静。



「你先坐下。如果小梅想完成刻印魔导师的工作才离开,她也只能去公馆或是找其他的专任官。」



小魔女一心想要走完这条修罗路,的确不太可能就这样人间蒸发,成为犯罪魔导师。但是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仁也不知道该如何思考才对。不对,其实事前已经有徵兆了,只是他没有任何作为而已。



只要能打赢葛兰‧阿萨雷,梅洁儿就能成为百人讨伐的特例,结束使命。她一直很想挑战葛兰,是仁不让她执行身为刻印魔导师的工作。但是个性高傲的少女不允许自己就这么沉溺在不进不退的日常生活中。她在五月份逮捕凯兹的那一天、七月四日凯兹越狱的当天,然后接著是前天,连续三次都败给浅利凯兹。这恐怕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仁?」



同样也还没换下丧服的京香坚定锐利的视线直刺著仁,而他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才好。



十崎家牙能做的事情可能都已经做了。他们查过梅洁儿寄住的房间,里面整理的乾乾净净,看得出来小魔女是真的离开了。仁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大闹一场,难道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吗?梅洁儿的手机打不通,他请小学方面联络之后,又以副班导师的身分打给六年一班的所有人,请他们联系所有认识的人,确认梅洁儿有没有上门。虽然他在内心自嘲这种想法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不过他还是查看了自己的公寓房间────我到底还漏了什么事没做?



再见了,老师。



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



「吃饭团吧。」



把铜色头发裹起来的京香将桌上的大盘子放到仁面前。这是梅洁儿连同信笺一起留下来的饭团。饭团有大有小,或许是因为她不晓得如何捏成一般饭团的三角形吧,形状有圆形,也有圆锥形。从这些饭团的形状也看得出来她曾经在错误中一再尝试。包上海苔的米饭是淡粉红色的,想必她还是不甘心放弃上次做过的草莓饭。



「是啊,我们也会加把劲去找的,所以让我们也出一份力吧。」



绊已经以家人的身分帮忙打电话到梅洁儿可能去的地方,以及所有六年一班的学生家里。她也开口劝仁吃一些梅洁儿留下来的饭团。



仁拿起外观不整,形状又各自不一的手捏饭团。受潮的海苔黏在盘子上,已经有一半从饭檲上剥落了。



「小梅的手艺进步好多了呢。」



绊看到热水壶里的热水所剩不多,便去拿水壶烧水。小公主离去之后的十崎家,就像是重伤创口周围的血肉发炎肿起般,沉浸在莫名的激动情绪当中。



仁吃了一口口感比较像饭团的捏饭。还没品尝到味道如何,梅洁儿用笨拙的手法努力奋斗的表情已经清楚浮现在他眼前,沁入脾胃。梅洁儿大概是不知道该撒多少盐才适当,米饭非常咸,直催人泪下。像这样能深刻体会到现在嘴里吃的东西是他人为自己亲手做出来的,这种机会或许一生当中也遇不到几次。



「……里面是香蕉。」



饭团里面包的食料竟然是香蕉,简直让仁快要哭出来。虽然来自异世界的味觉让他用力绷紧震颤的下颚,不过他还能这么回答,京香觉得这也算是仁的进步了。



「很好吃。」



「这样啊。」



京香用柔和的眼神看著大嚼饭团的仁。



仁细嚼慢咽,品尝著这道从客观角度一想,可能并不好吃的饭团。京香帮他在桌上的茶杯里倒茶。他们本来打算早点回来在家吃晚饭,所以纳骨之后没去用餐就直接回家了。大家都空著肚子,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吃东西,仁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吃完一个之后就停了下来。



「你就吃吧,这些饭檲或许只有仁能吃而已。」



仁咬了第二个比较大的圆柱形饭团。一股酸味让他胸口一紧,逼得他闭起眼咬紧牙关。



「……这是奇异果。」



饭团里面塞著一整颗酸酸甜甜的奇异果。



「你看,还有草莓大福喔。」



就连京香似乎都回忆起他们把梅洁儿第一次做的料理────黑漆漆的零食装盘沙拉配番茄酱吃光的那个早晨,闭上眼睛露出哀戚的表情。仁同样也想起那既奇怪又美好的往日,把口中沙沙的口感给吞下肚。



他抓住第三个大小难得比较正常的饭团,带著必死的觉悟大口咬下去。喉咙感到一阵反射性的疼痛把他呛得流出泪来,仰头说道:



「……竟然是黄豆粉。」



混了砂糖的大量甜腻黄豆粉外面吸了水气,变得糊糊的,里面完全还是粉末状,包在米饭正中央。



「这算是进步吗?应该有进步了吧。」



打从小魔女第一次做饭的时候,他们就一直叮咛她不要把零食加在饭里,结果直到最后还是做出这样的东西。



「该怎么说呢,令人哭笑不得对吧。」



仁的童年玩伴好像走完一趟漫长的旅程,带著放松的表情一边喝茶,一边以这句话做结。在不受到魔法影响的恶鬼面前,梅洁儿只不过是个小学女生。就算以刻印魔导师的身分上战场,她的能力又太过不安定,不是能够独力存活的类型。事实上任何一件事都让人笑不出来这一点才是最令人哭笑不得的。



就在仁几乎被这股无可发泄的愤怒与无力感吞没时,突然响起手机的简讯铃声。身上还穿著制服的仓本绊阅读手机里的简讯,表情一变──



她柔美的脸庞接著露出喜色,高兴得连声音都变了,向其他两人说道:



「知道小梅人在哪里了!」



神和瑞希的出身家族神和家与他们代代相传的魔术《魔兽师(Amon)》都是源自于大陆。传闻神和家是在平安时代来到日本,从当时就已经与《协会》关系颇深,以对抗魔导师为业。在神和家漫长的历史当中,他们一直把刻印魔导师唤作《式神》,当作道具使用。绊的好友,同时也是神和家的当代家主瑞希也不例外。她打倒的魔导师数量最多,相对的代价就是消耗掉极多的刻印魔导师。



根据绊打听出来的消息,今天早上梅洁儿好像独自一人去找神和瑞希,拜托她让自己以刻印魔导师的身分出战。



之前从未听说过有刻印魔导师企图擅自变更专任官的,但也并非不可行吧。



武原仁无法接受少女的选择。



他和梅洁儿之间虽然曾经发生过一些不满或意见分歧,但是两人应该相处得还不错才是──仁很想这么相信。



神和家的宅邸距离魔导师公馆徒步大约二十分钟,占地十分辽阔,无止尽地据有一大片土地。连武原仁也是第一次造访此处,他们占据道路包围的一整块街区,筑起足足有三公尺高的坚固石墙,不让外界的目光窥探墙内的世界。这是一座小小城堡,将二十一世纪的住宅区光景拒于门外。自明治时期以来,神和宅邸只有几次对魔法使以外的人物敞开那扇松木大门,那是一片谢绝恶鬼进入的圣域。



因此对于一个没有预先知会的夜晚来客,当然没有任何人出门迎接。



门口只有监视摄影机对著仁,他已经按了门铃,一再重复自己的来意。



在仁按门铃之后过了五分钟,他才终于听到瑞希有些嘶哑的低语声。



〈……吵死人了。〉



「我是来把鸦木梅洁儿带回去的,负责管理她的人是我。」



仁除了管理这两个字以外想不到有其他说法,让他感到很心酸。



「你曾经亲眼看过葛兰有多少能耐,应该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吧!」



不管再怎么压抑,仁的声音都不知不觉变成情绪化的咆哮。他觉得脖子很不舒服地把黑色领带松开。



〈……没有足够的觉悟……让式神去死……却使用式神…………你太天真。〉



对专任官而言,本来像瑞希这样把刻印魔导师完全视为道具使用才是一般情况,但是对仁来说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至少让我和梅洁儿说几句话!我有好多好多话必须告诉她,拜托你!」



仁就像紧紧巴著小小的对讲机似地喊道。失去水分的唾沫梗住咽喉,他一再想起白天去帮仓本慈雄安放骨灰的事情,久久不退。因为刻印魔导师的死亡人数实在太多,连白色骨灰坛都是用便宜货。他轻而易举就能想像到自己把头骨与大腿骨的碎块放进骨灰坛内,然后挑选梅洁儿的照片当遗照的场景。



两位专任官为了一名刻印魔导师你争我夺,实在是丢脸到不行。但是仁重视的人如今正要前去挑战一场毫无胜算的战斗,白白糟蹋自己的性命。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保持冷静,哪里还顾得了什么面子或丑事外不外扬。



〈……因为你……完全搞错了。〉



但是瑞希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迫使他去面对隐藏在一股气势与激情之下的物事。



〈式神、与我们……根本就不是……对等的。〉



仁当然知道真正的问题就摆在眼前。但是唯独这次,就算丑态百出他也绝不能放弃。



武原仁只希望梅洁儿像一般小孩一样,当个小学生过日子。但是鸦木梅洁儿却选择了把她视为战斗道具用完就扔的神和瑞希。



梅洁儿对仁来说非常重要,他甚至把少女视为构成自己的一部分。而小魔女对仁也怀著一股既单纯又诚挚的感情,可是她还是离开了。



也就是说,如同少女蓦地坠入爱河一般,武原仁就这么突然被甩了。







当天晚上仁作了一个梦。在梦里,梅洁儿没有弃他而去,还陪伴在他身旁。



小魔女就和昨天以前一样仰头看著他,露出笑容。



她身上的衣服溅满刚刚杀死的犯罪魔导师喷出的血迹。



她是一个完美的刻印魔导师,就像猎犬一样听话忠诚。



黑发少女稚嫩的手指向另一个罪人的额头。她依照圆环魔导师最有效的战术,迅速对还有气息的犯罪魔导师痛下杀手,出手毫不留情。沸腾膨胀的脑髓从内侧炸碎头骨,一条人命当场呜呼哀哉。「老师你看,我做得很好吧。」梅洁儿嘴边黏著一块淡粉红色的脑浆碎屑,微微笑道。是仁亲自教导梅洁儿如何杀人的。她全心全意信任仁,眼中闪动著天真烂漫的光辉,但是她圆睁的眼角边却落下一片抹也抹不去的阴影。



────武原仁在深夜的黑暗中醒来,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真。



他在这片有如一切都沉入深海的黑暗深处坐起身子,自问难道还要陷溺在恶梦当中吗?不是的。虽然心情糟到不能再糟,不过这里的确就是现实。



「不管是任何方式,都不该让像她那样的小孩杀人。」



仁喃喃低语,像是要让耳朵确认自己内心的伦理般。他打从心底认为这才是正确的答案,内心深处稍稍舒缓一些,觉得自己撑得下去。随著他越来越习惯自己粗重喘息的温度,越觉得刚才那不祥的场景让他作呕。要是梅洁儿不再需要感到苦恼,完全适应刻印魔导师的工作,她就会变成那样轻易下手取人性命吗?那双眼睛就会流露出深沉的阴影,再也无法与同年纪的女孩子一起天真地游戏,用那么哀切的眼神看向他吗?



仁伸手用力拉开窗帘,星星还高挂在夜空当中。



他一边吸呼著没有太阳光明的暗夜之影,一边寻思。就算他们衷心希望至少梅洁儿能够存活下来,但还是无法改变每年有众多刻印魔导师死亡的事实。对本性耿直又刚洁的少女来说,或许她就是无法忍受这一点。



街灯的淡淡灯光穿入房内,照在一个坐垫上,在榻榻米落下浓浓的黑影。坐垫上印有一只绑著缎带的白色猫咪,似乎是六年一班目前正流行的漫画角色。这是梅洁儿之前放在这里的东西。仁觉得这星期初少女亲手做的草莓饭气味似乎还未散去,拿起那个柔软的坐垫。才短短两个月,仁的房间里到处都摆满了梅洁儿留在这里的私人物品。在厨房里挂著一件围裙、洗脸台上也有她的牙刷;餐具柜里放著她的茶碗水杯,还有一整套红茶茶具与零食盘也是武原家本来没有的。仁感到胸口一阵剧痛,轻轻地把坐垫放回榻榻米上。只是因为她不在身边,就让仁感到心绪不宁。要是在平常,他绝对不可能这样大受动摇。



仁在星期日一整天还是无法与梅洁儿取得联系。隔天星期一,他带著一丝希望前往小学。



鸦木梅洁儿的座位空荡荡的,彷佛已经完成它应尽的使命。



结束上午的课程之后,仁在讲台上吃学校的营养午餐,期待梅洁儿会突然现身。热闹喧哗的教室中,好像只有那一处的空气静止流动般,写著少女愿望的短笺还挂在教室里的七夕竹饰上。



「绝不认输」──仁也非常明白这个愿望是多么的困难。



要是那个小魔女不在了,他就不用继续当冒牌小学老师了吧。仁的心中突然浮现出这个念头之后,又深深感到自我厌恶。他们与《近神者》葛兰的决战在即,『她不在了』就代表最糟糕的状况发生。



仁之所以会在教室,都是为了监督、监视梅洁儿。可是当他看到阳光下一片白亮的操场以及快乐的学生们,心中好像当真萌生出如果辞掉专任官的话,就想要成为一名教师的想法。只是仁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种「如果」永远不会发生。



武原仁受到义务与情理的束缚,纵使还有其他更轻松的道路可走,他也只能选择走上一条只要踩错就会粉身碎骨的悬崖兽径。他在没有梅洁儿的教室里发现这件事,自己果然和她有一点『类似』。



「老师!我从家里带足球到学校来,可以在操场上踢吗?」



班上的几个男生问仁,仁一点头,就有大约六个人夹著球跑出了教室。



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又有一道脚步声往他这名副班导师身边靠近。寒川纪子戴著无框眼镜的脸庞稍微低垂,胸口捧著笔记本。虽然御陵甲小学的学生不用穿制服,但是她喜好像制服那样规规矩矩的服装,今天穿著白色短袖衬衫配上一条深蓝色裙子。



「老师,鸦木同学今天好像请假,她怎么了?」



「鸦木今天似乎身体不舒服,可能会稍微拖上一段时间。」



鸦木梅洁儿因为身为刻印魔导师的缘故,经常请假或是早退,在六年一班班上很孤立。这都是因为她老爱鲁莽地胡乱挑战,就算引起冲突也不懂得妥协的缘故。



「我把笔记本拿来了。如果不让她看笔记,我想等她到学校上课的时候一定会听不懂。」



但是梅洁儿也有朋友像这样只因为她一天不在,就这么为她担心。只是知道这件事,就让仁觉得一切都有回报了。



「谢谢你为她操心。」



寒川就像她平常生气时那样推了推无框眼镜说:



「才不是呢。毕竟我是班长,要是她又吵闹的话,课又会上不下去。老师,请你不要笑,也不用向我道歉啦!老师若是不想点办法,以后又会因为鸦木同学的关系拖慢上课的进度了。」







对仓本绊来说,直到上个月什么魔法之类的东西都还只是梦里的故事。



现在她虽然还无法驾驭魔法,正在摸索如何和这股奇迹的力量为伍。听说再演魔术是最精深的魔法之一,以观测者(魔法使)自身为书写文字,将整个世界感知为一本巨大无比的书籍,能够阅览或是改写书中的内容。话虽如此,绊能够以自发意识用魔法办到的事情,最多也只有召唤出简单的魔法构造体,抓些小东西拉到身旁而已。这种魔法时隔六十年之久才发现有人会使用,当然没有老师能教她。而且对魔法消除的抵抗力似乎很低,只要想用魔法做什么事,总是会遭到破坏而燃起漫天魔炎。所以现在只能拿来当作偷懒用的伸缩手臂,做饭做到一半发现调味料或青菜离手边三十公分远的时候,就能派上用场的最佳帮手。



但有时候,只是具有魔法使的身分也能帮助他人。



绊此时走进神和家的大门,穿过满是齐整青葱绿树的曲折前院,来到一个宽敞到直让人误以为是旅馆的玄关。她脱下鞋子,跟著瑞希在擦得晶亮的杉木走廊上左弯右拐,逐渐往宅院深处走去。鲤鱼池与通往草庵的小桥还是让人怀疑这里究竟是不是高级日式餐厅,就在绊欣赏著这些风景时,转眼便走到了一扇看上去和金箔毫无二致的拉门前。从她在玄关脱鞋之后一路走到这里,绝对有两分钟左右。



「小梅就在这里吗?」



「……不是……在这里的、是神和一族的人……未经许可……不能让你见……式神、那个因达罗。」



「这样啊。这也是神和同学家里的规矩吧。」



神和瑞希有如呢喃般地用嘶哑的声音低声告诉绊。看到她不好意思的模样,绊越来越觉得心痒难耐,很想尽情摸摸她的头。从绊的角度来看,她觉得这位沉默寡言的朋友身上似乎有某种物事,刺激她喜好帮助他人的心。



瑞希打了一声招呼后拉开拉门,眼前是一间有十五坪大的宽敞和室──几乎可以拿来当柔道的比赛场地。和室内有一处地板高起一段,吊挂著垂帘。两人踏在洁净的草绿色榻榻米上,在和室内走动。然后绊用手指摸了摸摆在榻榻米上的两个出奇蓬软的坐垫。



「请坐。」



垂下的垂帘之后传来一阵清亮的女性声音,可能是瑞希的母亲吧。绊用眼神问身旁的好友,该不会一家子都在帘子之后吧?



瑞希乌黑的眼眸转向绊,对她说道:



「…………不要紧……我和绅两人……一定赢得了。」



「要开战吗!?」



蔺草的气味颇有日本风情,绊心中感到有些喜悦,一边屈膝跪坐在坐垫上。坐起来的感觉出乎意料的高级,差点让她一下没坐稳。



「您好,今天非常感谢您容我至贵府打扰。我和瑞希小姐是高中同班的同学,名叫仓本绊。」



「我想让绊…………和前阵子来的因达罗…………见上一面……」



绊今天到神和家是来探望梅洁儿的情况。武原仁不被允许进来这间恶鬼禁入的宅邸。毕竟这个家不欢迎身怀魔法消除能力的人类,一直到二十年前,别说是电话,甚至连瓦斯、水管、电线与下水道都没有装设。但是这也代表当魔法使登门拜访时,他们就不会有什么意见。



清晰的声音直接在绊的耳边响起,难道这也是魔法吗?



「一般的朋友想要过问神和家的家事吗?」



听对方这么一说,倒也没错。绊先前没想那么多,向瑞希使个眼色,请求她帮忙。好友似乎了然于心,微微点点头,然后开口说道:



「…………我们……正在交往。」



她竟然面不改色地撒了谎────!



「这是真的吗?」



那人应该是妈妈吧?语气一派平静地向绊询问是否为真。绊已经完全乱了谱。思考啊!快点运转吧,我的脑细胞!虽然瑞希说两人正在交往,但是我前后左右上下怎么看都是个女的,而且瑞希的家人也知道她是女孩子──想到了。



「我、我我我是……仓本伤雄。」



就在绊满头大汗、努力压低嗓子开口说话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尴尬得好像就要昏过去了。这几秒钟糟糕的程度就和闻到自己的脚臭晕倒差不多,一阵沉默重重地压在绊身上,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就算把名字改成男生,因为她是放学后直接过来,所以和并肩坐在一起的瑞希身上都还穿著女生制服。绊心想著到底该如何敷衍过去,想到的答案脱随即口而出。



「这是情侣装!我们两人非常要好。」



绊感觉有一道视线从垂帘的另一端直射她的膝盖。绊身上穿的是一件长度只到膝盖以上的短裙。



「这、这件制服是我的兴趣!」



身为一个正常人,绊觉得自己已经完蛋了。



「你刚才说你叫伤雄。」



「是、是的。其实我的肚子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痕,所以叫做『伤雄』。」



绊在脑袋里边哭边一铲一铲地自掘坟墓。走投无路而呈现自我放弃状态的绊,听到垂帘之后的声音对她说道:



「我明白了。瑞希就麻烦你照顾了。」



「两个人半斤八两!?」



「你刚才说什么?」



绊不小心冲口说出非常失礼的话,不由自主地举起双手摆出万岁姿势,尴尬得浑身僵硬。坐在旁边的友人好像觉得这个结果很正常,偷偷地对她竖起大拇指。假如哪一天瑞希当真将一个坚持把女装说成是情人装的变态当成情人带回家的话,请务必全家总动员好好说说她。



「所以你就这样厚著脸皮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在一间据称是刻印魔导师专用、铺著木板的三坪大房间里,梅洁儿绷著脸问道。



小魔女的存在就像是插了一朵鲜花的花瓶,让这间单调朴素的仆人房变得华美许多。看到她精神奕奕的样子,让绊放下了心上大石。



「为什么这么说嘛,我刚才真的以为事情搞砸了呢。」



这间房间里只开著小窗子,就算在最高气温二十九度的阴天里还是很闷热。两人一静默下来,听著电风扇缓缓左右摆头的运转声音,越来越感到孤寂。



「我第一次看到具有历史风味的家,真是吓了一跳。这里的规矩好像很严格,小梅会不会觉得很不自在?」



说是这么说,因为小茶桌上放著茶杯与茶壶,所以绊还是按照老习惯泡起茶来。瑞希认为有专任官在场,梅洁儿就不会吐露心声,所以离席让她们两人独处。



两人坐的坐垫非常薄,和刚才大和室里的坐垫比起来,厚度只有三分之一。



「我是自愿选择这里,事到如今没什么好抱怨的。」



「理由……可以让我知道吗?」



来自异世界的少女那双栗色的眼眸不肯看著绊,绊立即明白了。



「要是误会的话,我愿意道歉。该不会是因为……有我在的关系?」



而梅洁儿的回答非常尖锐,就像是累积已久之后突然爆发似的。



「你想说我是因为这种事才逃跑的吗?我和绊可不一样,不会因为身边的人对我好就表错情,喜欢上人家!」



梅洁儿刚一说完,好像在责备自己似地紧紧抿著那双更适合笑容的唇瓣。



「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思,重新选了一条自认为正确的道路。绊的出现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契机,让我重新考虑许多事情。不过我想老师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吧──」



梅洁儿焦躁地噘起粉唇正欲开口,但似乎不晓得该如何措辞才好,纤细的双手指尖就像是易碎物般轻轻地交缠在一起。她本想要喝一口茶杯里的茶水,却反射性地把嘴唇移开,吐出小舌头吹凉。在绊还没来得及道歉之前,少女抢在前头说道:



「我不会回去。现在不正是个好机会吗?我不在的这段日子,绊就尽量做饭给老师吃吧。」



「小梅,你这样说让我很难自处啊。」



在此时这种不凑巧的情况下想要让梅洁儿了解绊一样也很重视她,或许是一种很任性的想法。即使如此,虽然不是真正的家庭,但绊仍然认为她们都是一家人。



「如果照小梅说的那样做,可能真的会很快乐。但是现在我也很希望你早点回来,你说这番话,真的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不要摆这种高姿态看人!不管是煮饭烧菜、做家事或是其他事情,都是绊做得更好。要是我一直接受别人保护,到处碍手碍脚,就连刻印魔导师都当不成了。从魔导师的最底限更往下沉沦的话,我到底算什么?这种苟延残喘、活像只丧家犬的自己,就算有人愿意对我好,我也绝不接受!」



黑发妖精咕哝著又加上一句话。



「……而且老师又比较喜欢大胸部。」



「这样啊,原来小梅是这么想的。」



虽然有些事情绊听不太懂,但是她至少明白一件事:这名天真烂漫的少女之所以这么在乎胸前伟不伟大,或许不光是体态的问题而已。梅洁儿来自异世界,又是个小学生,而且魔法高超;而绊是出生在这个世界的高中生,又是一个刚上路的魔女。虽然梅洁儿不只不会做菜,所有家事更是一窍不通,但是她娇俏可爱;绊家事万能,可是连她本人都觉得自己的个性很枯燥乏味。



「我才刚成为魔法使不久,不了解为什么要把宝贵的魔法用在战斗上,也不希望小梅用这么危险的方式建立自己的归宿。或许是因为我没办法跟随武原先生上战场,所以心里嫉妒小梅总是和他在一起,可是我是真的很担心你们喔。」



总之绊也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她们两人之间还有许许多多不从人愿的差异。



「呃……可是关于胸部,以后小梅也会越来越大的……应该吧。」



「绊真的很奸诈,这样也算是高中生吗?」



梅洁儿嘟著嘴,表示和绊没什么好说的。可爱的模样让绊好想紧紧抱住她,摸摸她的头。对于这个总想挑选苦难世界的少女,绊至少对她报以一笑。



「至于武原先生,我想不管是小学生还是高中生,他都不会当成那种对象吧。」



在那种意义上,让高中生的绊一再隐隐感到不安的对象,事实上并不是梅洁儿。她和梅洁儿两人眼中所看到的十崎家光景一定也不一样吧。



「绊,人家很认真地在说话,随便偷笑很不礼貌耶。」



「对不起。可是说实在的,我真的觉得小梅很可爱喔。」



对于拜托她来探探状况的仁,绊觉得只能告诉他最基本的事情而已。梅洁儿藏在心中的想法,必须由本人亲自告诉他,绝不能经由他人之口。这或许是他们两人彼此关心的过程中必须逐步解决的问题,绊在这件事情上只会碍事而已。



滑嫩的脸颊染得红扑扑的,心中芥蒂仍未消除的梅洁儿不好意思地仰目看著绊。



「刚才是我口气太重了……我不会要你忘掉或者请求原谅,就随你高兴的时候用你喜欢的方式责备我吧。」



绊多么想抱住这摆起架子逞强的少女,但是她不是少女真正的家人,无法跨越那条界线,所以她尽情展颜一笑。



「不过我不是小梅的敌人喔。」



十崎家的两个食客彼此眼神交会,两人虽然有许多不同点,但是却有更多的『相似之处』。



「我知道……谢谢你。」







蔚蓝的波涛是一片地狱。放眼望去看不见陆地,沉沦的话底下就是无尽深渊。



灰蒙蒙的阴暗天空下,两名男子在海面上相对而视,身上的衣服就像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旗子。狂风剧烈地吹打在汪洋大海上,掀起无数海浪,雨水更在海浪上点出上兆的波纹。站在恶水上如同立足于坚硬地面的是,一对走过了漫长道路的兄弟俩。



遭到放逐,有如寒冬旅者般在地狱深渊受尽摧折的弟弟如果无法克服这一关,他就会没命;而哥哥一直走在通往至高境界的孤独道路上,如太阳般的眼眸中没有一丝迷惘。



仁满身是伤,已经没有任何力气靠近那两名魔导师了。战场上唯一的恶鬼为了让逐渐模糊的视线重新恢复,闭上了眼睛。



在大雨的另一端,接近神的男人以沉稳但充满威严的口吻说道:



「──弟弟,现在的你和我『相似』得令人惊讶。」



接著,仓本绊在白光之下睁开眼睛。



「我……睡著了吗?」



绊正躺在十崎家宽敞起居室的沙发上。她在神和家与梅洁儿见面之后,把晚餐准备好后,似乎就不知不觉地睡著了。



绊觉得脑壳里好像没有脑部存在,像是被灌了泥水似的,感到非常疲乏。她一边摇头,一边回想起那段通往不祥幻影的旅程。她也已经越来越习惯恶梦,逐渐了解一些事。梦里的内容之所以都是她想看的事或是挂心的人物,都是因为魔法产生的作用。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再演魔术本来应该是改变过去的魔法,为什么会影响梦境?



白色萤光灯的灯光也显得很空洞。没了梅洁儿,十崎家的餐桌就失去了声音。这里原本有欢笑声、活力十足的脚步声,或者闲来无事找袢聊天的声音,从未像现在这么静谧过。



「十崎小姐……今天也不回来吗?」



绊望著桌上的晚餐,因为做太多也吃不完,所以少做了几样饭菜。就算只有和京香两个人,绊也希望能够好好地享用一顿美味的晚餐,所以她还稍微多花点钱买了生鱼片回来。时钟已经快要指到九点,今天可能要独自一人吃饭了。不过以前在仓本家的时候大多都是如此,她也已经习惯这种寂寞了。



「原来如此……刚才的梦境之所以奇怪,也是因为小梅不在武原先生身旁啊。」



绊感觉若是那名年幼的魔女待在武原仁身旁的话,似乎一切事情都会好转。凭绊的能力,就算想到梦中那个地方去也帮不了他,所以心里有些羡慕梅洁儿能够和他一起到处闯荡。



「……我想武原先生果然还是需要小梅。」



绊垂著头,用两手把后脑的头发撩起来,吹乾颈子上在睡觉时流出的汗水。



就在此时,她放在下凹式暖炉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正观看著月亮。



盛夏的黑夜中,不知从何处远远吹来一阵湿暖的风,拂身而过。根据气象报导,明天会下雨。淡淡的月光穿过空虚灰沉的阴霾,微微晕开。他就是在望著这些许的月光。



在这令人不安的暗夜之下,武原仁抬著头,仰望著群星隐而不见、心愿无处可寄的天空。



闷热的天气虽然让他汗流浃背、沾湿衬衫,但心下却是一片冰凉。如果失去了梅洁儿,郁积在仁体内的这股寒气到死都会永远折磨著他。



在街灯微弱的灯光之下,战前建造的神和家大宅威容比白天看到的时候更加庄严肃穆。在这扇再怎么擦都没办法完全擦乾净的斑剥大门另一端,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仁实在难以相信小魔女离开才过了两天,他觉得好像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看见她、听见她的声音了。



决战时刻订在日本时间的明天下午六点。《协会》已经把挑战书连同一只配合日本时间调整好的银録一起送至葛兰‧阿萨雷手上。今晚过去之后,不晓得还有没有命看到明晚的到来。



所以仁实在忍不住想见梅洁儿一面,这么晚了还待在别人家门口前。至少听听她的声音也好,否则仁就算死也不会瞑目。



梅洁儿确实曾经在小学里表现出她这年龄少女应有的一面,也对杀人取命感到犹豫不决。但是她并没有放弃战斗,肯定已经自愿参加明天的战事了。如今梅洁儿把自己当成碍事的包袱,不可能扛著失败在这世上快快乐乐地活著──她不是那么八面玲珑的人。



手中的手机短暂地震动了几下,绊传来一封简讯。



〈我打电话给小梅了。〉



因为仁的电话号码被封锁,所以他拜托今天帮忙去探望梅洁儿的绊代打电话。在回信道谢之前,他发现门扉的另一侧有人在那。



「什么事啦。」



那是梅洁儿的声音。仁的胸口感到异常澎湃,把额头靠在神和家大门的门板上,想要更近距离地感受那道厚重松木之后传来的遥远声音。但是就算这么做,梅洁儿人就在这里的感觉也没有变得更强。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你真傻,老师。只过了两天而已耶。」



梅洁儿回答道,声音中带著一点微微的鼻音。哪怕只有一丝丝也好,如果她和感动不已的仁一样,心里也想和仁见面,他会觉得很高兴。



「可以聊聊吗?」



「老师,你这么想听我的声音啊。」



「我是很想听啊。」



仁心中的软弱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神和大宅里面突然没了声音。这阵沉默让仁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另一方面他也感到很放心,自己能够把心里真诚的感情化作言语表达出来。



「老师想逗我开心,把我从门里引诱出去吗?」



「我不能这么做吧。其实是因为明天会是很艰苦的一天,所以想听听你的声音。」



虽然只有几天不见而已,但是能够亲耳确认她过得安好,真的让仁觉得如释重负,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夸张。



「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光只是这样,仁似乎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不要用一句有精神就好打发掉一切。只要还能继续挑战,我就还没输。我的战斗还没结束呢。」



仁一直希望梅洁儿能够生活在一个单纯美好的世界,而梅洁儿好像是要告诫他认清事实,语调非常严肃。



「明天的事情也是一样,虽然我不知道公馆或《协会》有什么打算,我只是想鸦木梅洁儿无愧于己而已。」



梅洁儿打算向葛兰挑战,藉以考验自我。这场战斗虽然严苛,但是却值得她付出一切。



「……听我说,老师。在我的背上有一个印记。」



从门的另一边,大约在仁腹部高度的位置传来咚的一声。若是伸手抱住少女,约莫是她头部的高度,梅洁儿同样也把额头顶在冰凉的松木上吗?



「……别误会,我不厌恶那个印记。有了那个印记,所以没有任何人会怀疑我是魔法使。而我身上背负著这个『印记』,就必须表现得像个魔法使,要不然根本不知道我为了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对不对?」



刻印魔导师之所以勇往直前,挑战没有未来的战斗,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这份职责是他们与所有遗留在魔法世界的重要物事,包括故乡、家人、亲友之间的最后牵挂。而鸦木梅洁儿的背上同样也有一道刻印。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呢。在和你相遇之后的两个月,我可能已经改变不少了。」



在黑暗中,大门挡在仁的面前,让他看不见、也无法拥抱少女入怀。他找不到能够完全表达的言词,便把最赤裸裸的感情倾诉出来。



「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



「不行。」



梅洁儿立刻答道。如果可以这么做,打从一开始她就不会离开了。他们魔法使与仁这些恶鬼的立足点不同,所以追求的目标也不一样。在梅洁儿巩固好自己能够接受的立场之前,她已经无心经营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了,因为少女首先必须守护她与魔法世界之间的牵绊以及自身。



但是对仁来说,梅洁儿是他确认这个被称作地狱的世界仍然美好的根据。或许这只是一件不值一哂的事情,但是每当小魔女与所有人在一起用餐吃饭时,他真的打从心里这么想。仁在浅利凯兹的背影看见十年后的自己,疲惫不堪的他需要这小小的家族团圆时光。如果能够守住这名年幼的小刻印魔导师,他甚至能够克服昔日当妹妹还在时、那一再失去重要事物的过去。仁认为如果少女背上的刻印对她来说,是牵绊重要之物的证明,那么梅洁儿本身就是让他与某种无可取代之物事联系的『刻印』。



「因为有你在,我觉得自己好像获得了救赎。今后你一定会长高长大,学习到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很期待看到你慢慢成长,希望你让我一直看著你,看你每天一点一点地改变。」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仁希望以成人的立场保护梅洁儿,可是却像这样在她面前越来越软弱。



「明天你要和葛兰交战吧,我也会在那里的某处。如果这次的事件全部结束了,你愿意回来吗?」



「瞧,果然没错。」



现在已经不属于他的年幼异邦人低声轻笑。



「老师,你没有我果然活不下去嘛。可是谁叫你前阵子还找藉口狡辩,为了处罚你,我不要和老师牵手、也不会让你抱抱。暂时禁止啰。」



仁觉得自己和她之间还有一条细线相牵,反覆咀嚼缭绕心中记忆的分量。



只是因为少女在这里就让他喜悦不已,所以他竖起耳朵,静静地一直倾听著少女的呼吸。他觉得自己好像趁著彼此无法直接见面的机会,讲出让人非常非常想钻进洞里的话来,直到现在脸庞才热了起来。



「我有想要的东西。但是当我站上那里的时候,绝不能是个失败者。」



小魔女似乎倚身靠在门内侧,厚实的门板微微发出倾轧声。



仁的身子已经不冷了,夏日的炎热让他连血流都激昂起来,深信一定能够再度重拾那小小的梦想。勇气在他的心里滔滔不绝涌起,就算明天正面对上《近神者》葛兰,他也誓必不会被那股绝对的力量击溃,让一切就这么结束。



「要活著回来。」



仁想要把梅洁儿的回答深深记在脑中,一边仔细聆听,心想著怎么这么安静?只听见抽抽答答的不规则呼吸声在黑夜中传了过来。因为双方都看不到彼此,似乎连平常脾气倔强,总是硬撑著隐藏泪水的梅洁儿都变得率真了。少女用湿润的鼻音回答道:



「月亮好像在流泪呢。」



就这样,两人一起看著相同的月亮。



插图004







第二次葛兰‧阿萨雷征讨作战将在日本时间七月十二日晚上六点开始。



因为《协会》的宣言召集而来的刻印魔导师人数总共有三百二十名。其中的两百名被选为第一波,派遣到面积广达一千万平方公里的辽阔撒哈拉沙漠来。在这里,所谓的世界只不过是形成沙丘与洼地、在地面上起伏堆积的沙子而已。这片简化为只有泛红沙子与纯蓝天空的荒野之所以被选为战场,就是因为这里不会受到恶鬼的观测,能够以魔法一决雌雄。东京今天转为雨天。因为时差的关系,非洲仍然还是上午,天空晴朗得教人感到残酷。



鸦木梅洁儿每呼吸一口气都会吸进沙子,向乾燥的风咳了好几次。



如同少女的期望,此时她人就在战场上。



小魔女用薄荷蓝的缎带绑在长及背脊的亮丽黑发上,烦躁地抓著衣服。风中的细沙钻进了颜色和缎带相同的夏季洋装与她的肌肤之间。



「真是烂透了!难得小露一点,结果只是挨风沙打而已嘛。」



这是一场搏命的对决,梅洁儿不想穿得一身土里土气死去。对于她这种可称得上颇富少女心的任性,大自然给予的回应是比日本盛夏更加严苛的高温与热风。



梅洁儿以前在故乡圆环世界里从未出城过,对她来说,现场集合的这些刻印魔导师真是极端异样。



满脸粗暴凶相的男人一身纠结的肌肉因为汗水而湿亮,彼此怀抱著无处发泄的怨怒。女人们虽然体态各有胖瘦,但是眼中全都不带笑意,脸部的肌肉紧绷,就好像戴著一副面具似的。有人一身西装,就像是公司职员;有人身穿著奇怪的民族服饰;有人肩扛巨斧;也有手中紧握著陈旧钢仗的老者。穿著礼服来的人可以说只有梅洁儿一人而已。这些性别、年龄、人种也都形色不一的人们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他们所有人在背上或是肚腹都刻著图样复杂的刻印。



然而他们身上充满的不是胜利当前的旺盛士气,而是飞虫扑进捕蚊灯被烧死之前的愚味活力。



接近神的男人独自一人在沙海等待。这名男子好像在向《协会》挑衅一般,完全不躲不藏。他身披宽大长袍,迎接这群只要杀了他就能获得自由的罪人。双方相距大约一百公尺。



为了避免被大规模魔术一举歼灭,梅洁儿一行人各自散开,把葛兰包围住。在梅洁儿的头顶上方,一群毫无规律可言的刻印魔导师为了逃避心中的激动与恐惧,正在一言一语地说著内容低俗的对话。她的两手抖个不停,却又一片冰冷,不像是因为临战之前情绪亢奋的表露。身在沙漠死地的少女止不住颤抖,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然后就像祈祷般把手抵在额头上。但讽刺的是,在她的神判中决定判她坠入地狱的正是圆环世界的神祇。



梅洁儿拚命抵抗比躁热和不舒适感更加强烈的恐惧心,一样扁平的白色物体推到她的眼前。



「这个………看不懂。」



抬头一看,眼前的是从高中放学之后,还没换下制服就来参加决战的专任官神和瑞希。其实东富士见高中在绊前来拜访的昨天就已经开始期末考了,听说要是考不及格还得参加补考。



「一名高中生找小学生讨教课业上的问题,老实说我觉得实在大有问题耶。」



身材娇小的梅洁儿头上挨了一记强而有力的手刀。



「…………臭屁。」



在神和家里,刻印魔导师(式神)完全被当成仆役看待。



「我说……看不懂……你……就得教。」



「真是教人看不起呢。放弃争取胜利可是舍弃尊严的家畜才会用的方法,在高中不是有什么留级制吗?」



瑞希把少女手中的数学教科书一把抽走,然后用书角猛敲了少女一下。一股冲击从头顶直冲下颚,让梅洁儿痛得蹲了下来。



专任官神和瑞希之所以在这里,与其说是来参加战斗,其实是为了在发生不利之事时能有所防备。虽然讨伐葛兰的主导权已经交到《协会》手上,但是让魔法使在日本国外逞威是一种很敏感的情况,如果不加以约束,根本不晓得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



《协会》方面有两名高位魔导师一起同行,担任战斗指挥官。



「嗨,美丽的驯兽师。看到你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其中一人是一名身著短袖民族服饰上缝著黄金配饰的年轻俊男。他是因果大系的魔导师,《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菲利浦‧艾瑞哥尔。他的外形是一个体格健壮、用魔法把金色鬈发拉直的帅气男子。不过内心却是个会对匀称事物产生情欲、确认装饰用的坛壶或器皿状态匀称完美之后,就会亢奋乱喘的变态。梅洁儿不知道他对神和瑞希异常感兴趣,是因为两人同样都是变态呢,还是他被瑞希面容与体态都完美到宛若天仙的外貌给欺驱了。



《百手巨人》就好像在谈论天气似的,一边嘻笑一边把手随便摆在梅洁儿的黑发上。菲利浦这名魔导师不只是魔法的技术高超,论不懂得察言观色这一点,他同样也是一流的。



「哎呀,实在是太可惜啦。再过五年,肯定会出落得让人惊艳吧。可是这朵小花就要在今天凋谢啰。」



突如其来的恶意让梅洁儿又想起死亡就近在眼前,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这股恶意穿过她用来武装心灵的坚持与尊严,来回轻抚她最敏感的怯懦。她多么想大哭一场,掩饰不安的情绪,但还是咬紧牙关忍耐。



她祈求自己尽可能露出充满魄力的眼神,瞪了回去。《百手巨人》把脸凑过来,观察少女。



「搞什么嘛,反应很无趣耶。我还以为你会更生气呢,真是遗憾。」



菲利浦用轻松的态度轻拍梅洁儿的肩膀。要是不知所以然的话,说不定还会觉得他很好心呢。



「这可是好事一桩耶!杀你的人是那个葛兰‧阿萨雷喔。看到阿琉夏家最后壮烈的结局,论谁都会深感惋惜吧。」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摆脱刻印魔导师的身分之后,头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向你报复。我绝对不会让你有机会作什么春秋大梦!立刻就会废了你的脚,让你只能满地乱爬!我要让你不能吃也不能睡,可是还是会硬生生吊住你的性命让你继续活下去!我要把你所有的人性情感全都剥夺,只留下后悔与痛苦,用尽一切手段凌虐你之后才停止你的心跳。」



菲利浦说了一句唉呦我好怕,把手拿开。他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看一只不遵守主人命令的劣犬。要不是刻印魔导师规定不准伤害《协会》的魔导师,说不定现场早就已经见红了。



对恶意相当敏感的罪人开始把视线转向他们。半数的刻印魔导师心怀深沉的恨意瞪著《协会》的走狗,剩下一半的人看到一向备受待别待遇的少女遭受言语欺凌,满足地投以冷笑。



神和瑞希挤进互相瞪视的梅洁儿与菲利浦两人之间。



「这个……我还是,看不懂。」



她又把课本塞给怒气逐渐失控的少女。



「还有……你,好聒噪。」



「没错,你很聒噪。」



一道凛然威严的声音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那人是炼金大系魔导师《无双剑》赛拉‧巴勒德。她淡金色的头发在风中轻摇,身上只裹著一件浴袍,彷佛她不是身在撒哈拉沙漠,而是在私人海岸休憩似的。



「郑重自我介绍吧。我是赛拉‧巴勒德,你之前舍弃的刻印魔导师《大气泳者》史皮兹‧莫德就是我的义弟。」



她直截了当地说道,丝毫未隐藏语气中的负面情绪。梅洁儿听说过赛拉的大名,她是在练金大系世界中刚闯出名号的年轻一辈魔导师,出身于诸多魔法世界中屈指可数的大商贾巴勒德家族的青年才俊,外号叫做《无双剑》。



「那孩子喜欢浮船,疯狂热爱飞行。身为姊姊的我或许不该这么说,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男人……而他应该罪不致死才对。」



《魔兽师》秀丽的双眉连动都没动,只有梅洁儿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对魔法使来说,刻印魔导师就是象徵『打入地狱』的刑罚。因此在魔法世界,想要让失势的有力人士家族或政治犯丧失正义公理时,偶尔会召开神罚来代替死刑,宣告将犯人送入地狱。他们给予犯人一个可能性,只要诛伐百人就可以自地狱重回世界,然后把犯人扔去面对死亡考验,告诉民众「如果犯人真的有正义公理,自然就会回来」,藉此服众。据说公馆目前掌握的政治犯人数达三十年来新高,在六百名刻印魔导师当中有十人。



「你尽管笑吧,鏖杀战鬼。但是对于深信家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亲人来说,他们如何能够承受得起?我就是为了要亲眼见你一面,才特地来到地狱的。」



「无所谓…………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



「你是指舍弃刻印魔导师吗?还是指遭到他们亲人的怨恨?」



「…………都是……因为式神……只是道具……」



神和家家主的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为了知道亲人如何丧命而闯入地狱的性情中人最后撂下一句话后,便离去了。



「真是恬不知耻。你同为魔法使,却把灵魂卖给恶鬼,折磨同类吗?」



梅洁儿也很清楚这场会面是来自《协会》的压力。明摆著公馆方面若是不尽力讨伐葛兰,他们真的会教唆深恨专任官的《无双剑》对付瑞希等人。有人已经安排好棋局,把《公馆》这个属于地狱国家日本的组织和葛兰讨伐战绑在一起。这也就是说,对于画下棋面的策划者来说,这场以刻印魔导师为主角的战斗打从一开始就是没有胜负的前哨战,在场的人都是弃子。为了抵抗无意间窥视到的黑暗深渊,少女试图让自己的呼吸稳定下来。



她有多久没有面对一场无法期待武原仁出手相助的战斗了?梅洁儿对自己平坦的胸口扪心自问是否觉得后悔。昨晚他说过的话又浮现在脑海中,梅洁儿心想一定要活著回去。她很想相信此时此刻就快要抓住些什么了。她告诉自己,她就和其他没有人庇护的刻印魔导师一样,以相同的条件战斗。现在是她觉得最充实的时候。



太阳往天顶爬去。在这皮肤被晒到发痛的酷暑中,预定的开战时间还未到来。



若是论这一点矜持,《协会》与葛兰‧阿萨雷倒是非常『相似』。《协会》方挑明了宣告决战时刻,而孤身挑战巨大权力的葛兰也正面接受,彷佛认为自己一人便能横扫千军。未来《近神者》将会独自与世界对峙、孤身奋战,然后独自走上灭亡之途吧。就是他的这份觉悟与自信,让所有把『刻印』当成与魔法世界之间细微牵绊的罪人退缩踌躇,犹豫是否要打破约定。



朗朗乾坤之下,有一个屹立不摇之人稳稳地踏在这个日晒风刮、犹如万物尽绝的沙海上。葛兰‧阿萨雷心无杂念地迎战世界,似乎胜利与失败全都尽其一身。他脚下所站的那片荒野竟是如此美丽。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个世界不是有一个故事叫做《北风与太阳》吗?我们扮演的角色究竟是耍弄葛兰的太阳,还是等著被剥光衣服的旅人呢?」



梅洁儿低语道,宛如在估量自己有多少价值。在十崎家的时候,京香常常拿一些图话书或故事书给还不太会读写地狱语的梅洁儿看。



「太阳……在那边。」



瑞希的目光前方,就是那个立誓要成为烈阳,烧毁所有魔法世界不公义的人,浅利凯兹的双胞胎哥哥──葛兰‧阿萨雷。



少女希望得到一股力量,勇敢抵抗必须要与那个人战斗的恐惧。她内心所想的,仍然是她的『老师』。



就算分别之后,梅洁儿还是没办法完全解脱。她心中的感情纠结难解,甚至午夜梦回之时都会一再回想起来。当她听说仁每天都在神和家门前呼唤她,心里觉得既欢喜又难过,身上的躁热一直久久不退。



老师误会了。



不管用任何理由『接受守护』,她都不能就此埋没在那里。如果不脱离那个地方,他们也永远无法走出监护人与小孩的关系。



每当她冷静想到这一点时,心中的悸动总是会萎靡下来。所以她必须自己去争取。



这不过只是一种任性,只会平白让他操心而已。但是梅洁儿仍然怀著一股可能是错误的专情,把手放在胸前,下定决心。



「……不要紧。老师,我可以战斗。」



《协会》赛拉‧巴勒德当面直视那有如太阳的男人,从身上扯下的不是旅人的斗篷,而是浴袍。



剑士赤裸白净的身躯宛如在闪耀一般。她感慨万千地仰起头,看著万里无云的沙



漠天空。



「还有一分钟,都准备好了吗?」







有一名男子正在距离战场将近五公里远的地方,观看这场两百零三人对一人的决战。如果是平均一点零左右的视力,只要距离一公里远,也只能大约看出一个人全身的体形与个子高矮而已。而这个人在五倍远的五公里距离,还能用肉眼清清楚楚地看到脸庞或是微小的动作,这是因为他是一名身怀超绝技艺的魔法使。



「那就是阿琉夏家的女儿,仁的刻印魔导师啊。」



这名男子看起来年约四十岁左右,灰色的头发往后抹平。他就好像在梦里的河岸边游玩般,以一股戏谑的姿态指著少女。



「竟然让年纪那么小的小淑女跑掉,仁也未免太没用了,一点都不像是我的学生。」



那人也不顾身上雪白的棉麻西装弄脏,弯腰坐下。沙子就好像是迎接他似的,隆起成沙发形状。他的名字叫做王子护豪森,曾经是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同时也是把葛兰的弟弟浅利凯兹从逃亡地美国送到日本来的人。



王子护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切开吸菸口。接著摆出戏谑的动作,手指在盖住自己右眼的眼罩上轻弹了一下。



「哎呀,急急忙忙跑来,忘了带打火机。可以借个火吗?」



一场厮杀再过不久就要展开,但是他就像在看棒球比赛似的,向站在身后的另一名观众说道。







派出刻印魔导师与神和瑞希的魔导师公馆内,十崎京香与武原仁正在会议室里默然相对,两人之间的桌上放著一口方形的金属箱。就是这口箱子让两人沉默不语,气氛沉重。箱子是开著的,好让仁确认里面的东西。



箱子里面是一把已经装配好的狙击枪,枪上具有一种杀过好几个人、保养良好的凶器所特有的吸引力,使人无法移开视线。



「我们必须在现在这个阶段就阻止他。」



京香先前就推测有可能发生比现在情况还要糟糕的真正可怕事情,仁也知道这一点。从他们恶鬼的角度来看,葛兰‧阿萨雷的挑战具有不同的意义。



「是啊,不管组织本身有多烂,既然《协会》限制住连接魔法世界的出入口,对这个世界来说他们还是很重要的。多亏如此,魔法使才没有在日本国内到处泛滥。」



「如果葛兰完成他的『正义』,开放进入这个世界的通道。那么日本,还有尚未公开魔法使存在的整个世界都无法承受。」



假使葛兰很公平地各分配一百个名额给一千个魔法世界,让他们派遣优秀的魔法学者前来。光是这样,日本国内的魔法使人口就会一口气增加到十万人。但是如果把他们当成是一整个世界的代表,这些学者人数还算不上充足。虽然仁和京香都因为恐惧而没有说出口,魔法世界遗有另一个更根本的解决之道,可以让他们获得足够的实验环境。



日落前的夏季黄昏天空不断向地面降下雨水,有如洗净一切罪恶般。



只是一把狙击枪摆在这里,似乎就让整个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闷。仁很犹豫要不要拿起这把枪,因为这么做必定会让时间倒转,使他丧失某种物事。《沉默(Silence)》这个外号不是在他用容易拿捏下手分寸的匕首或拳头战斗之后才有,而是之前使用这把枪的时期所冠上的名号。



感性的恶魔对他喃喃细语。只要尽快杀死葛兰,就能保住梅洁儿的安全。如今这个时候,仁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帮助那名勇敢的少女。那个他一直封闭在内心某个角落的自我讪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会为了事先重新找回感觉,这个星期每天不断练习射击三个小时吗?



「专任官武原仁。在此我要转达魔导师公馆的决定,命令你杀死葛兰‧阿萨雷。」



京香当初就是看到他失去一切穷途末路,才会进入魔导师公馆的。可是现在站在眼前的童年玩伴却亲手把枪交到仁手上。



「我已经找了一个魔导师负责移动,你就用魔法前往射击位置。不管是《协会》的想法或是其他任何事情,你都不用顾虑。」



接著京香流露出平时彻底排除的温柔,静静地说:



「为了不要再失去任何一个人。」



教导仁如何用枪的另一名『老师』王子护豪森已经离开魔导师公馆,他的亲生妹妹也已经不在。虽然一切人事已非,但他仍然相信之前培育的力量能够保护某些事物。《沉默》用右手拿起这把狙击枪,沉甸甸的重量彷佛吸满了他手中杀业所流的鲜血。



「收到。我去帮梅洁儿,马上就回来。」







沙漠里的两百名刻印魔导师被扔在这里,其实并非毫无胜算。他们各自获得《协会》提供的技术,学到如何突破葛兰的各类防御魔术。不过他们也并非只是因为有实力而被选上,有些人是因为没有利用价值但又不能置之不理,才会带来这里消耗。



这种人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让浅利凯兹越狱的《人偶师》绫名涅琳在这个世界制造的诸多『家人』。这些被相似魔术洗脑的牺牲者被一网打尽,派来参加葛兰讨伐战;剩余的生还者有十五人,一家子就可以组一只橄榄球队了。



在眼神阴沉的罪犯当中,这群被带著沙尘的强风吹袭的人显得非常异样。站在最前方的是一名身穿运动背心与短裤的男子。他手中撑著一根晒衣竿,上面还绑有一面画著木乃伊脸庞的巨大白布。那是《人偶师》的脸,就如同孩童画的图一般歪七扭八,在强风中招展的白布似乎是他们家族的旗帜。



「为妈妈而战────!」



高举旗帜的蛙脸男高声吶喊,有如孩童般的表情洋溢著单纯的勇气。个性温厚的他们被身旁的魔导师围殴泄愤,已经是遍体鳞伤。



原本专杀小孩子的杀人魔整排门牙都被打断,大喊道:



「准备开打啦!」



「好──!」



「你知道吗?妈妈她有喜欢的人喔。」



「不晓得他会不会变成我的爸爸,会不会给我吃甜瓜瓜呢。」



插嘴参加兄弟间闲言闲语的,是最近才刚加入的『家人』──切割杀人魔福拉缪。



──日本时间下午六点。



就在到达既定时刻的同时,杀死葛兰‧阿萨雷就能重获自由的罪人们一起发出怒吼,朝他杀去。



《近神者》从四面八方冲杀而来的人群中,挑选出冲在最前头的一群人,向他们伸出手。在恐惧心的作祟下,刻印魔导师们停下脚步,开始发动力量箭矢,意欲抢在葛兰攻击之前先下手为强。



其他刻印魔导师心里一乐,为自己的幸运感到高兴。他们打定葛兰的第一手攻击一定会落到别人身上,便运起奇迹之力的火炎,变化成箭矢或长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