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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蜜蜂武藏之死(2 / 2)


置身在这个有如拙劣恶作剧的情况下,仁咽了一口唾沫。他因为紧张而口乾舌燥,嘴里黏糊糊的。近在眼前的国城田露出带著讽刺意味的嘲笑。可能是体力将近极限,他的脸颊比昨天显得更加削瘦。



「你这种人就像是政府养出来的恐怖分子,我可不想再见到你。」



仁与国城田同样出生在这个被奇迹舍弃的世界,也同样想要尽可能让这个世界更美好,这就是他们两人的最后一场对决。



仁觉得万分滑稽。因为这个男人帮安纳斯塔夏枪击梅洁儿,害仁失去归宿。而国城田竟然还把仁当成是《公馆》的人。



「你讲的事都是过去了,恐怖分子。」



因此仁乾脆带著坦怀的心情回答:



「那些东西我在昨天就全部舍弃了。」



驾驶室的主控制器似乎被固定住了。就算没有司机操纵,地下铁列车还是继续行驶。列车的车厢剧烈摇晃,一分一秒逐渐驶向落幕的地点。



国城田用枪对准仁的胸口,站起来开始向后退。仁与国城田分别站在核弹前后两侧,双方彼此有两个决定性的差异。一个是国城田背对著操纵列车的驾驶室。



「怎么,如果你不属于任何组织,只凭个人目的与正义杀人的话,那不就和我没两样吗?你的正义在你的心目中是正确的,而我认为正确的事物在我心目中则是绝对没错。那我和你到底有什么不同?」



对仁来说,这件事他能够清楚表达出来。



「你只把自己想要得到的事物描绘成一个模糊抽象的概念,所以才有胆量破坏一切,而我则是希望梅洁儿活下来、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如果总有一天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能够和魔法使改善关系的话,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可是如果离开组织之后就要切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个梦想绝对不可能实现。」



已经跨越界线、再也无法回头的男人,脸颊肉松垮的嘴角因为愤怒而扭曲。



「小鬼头,你那套理论和野狗群聚在一起没两样,真为你感到丢脸。你敢说我还不敢听呢。」



「因为你不能去爱身边的人,所以才会觉得这个世界像地狱。」



仁的手中握著一把枪,不过他还是一直深刻感受到人心的温暖与坚强。纵使他的言行充满矛盾,隐藏在虚伪深处的自我还是没有改变。



「你根本不懂吧……只要上了战场,到最后就只会变得孤独。可是如果这样就要放弃,谁还有脸说自己的正义是正确的。」



今年夏天仁一直迷失在迷途里,或许他今天终于找到了答案。



「你会孤独不是因为你是正确的,而是因为你是个漂泊不定的人。」



国城田满脸肌肉贲起,露出狰狞凶相的暴怒表情,却碍于他们彼此手中都端著枪,才没有扭打在一起。仁之所以浪费时间和眼前这名恐怖分子对话是有原因的,因为他说不定就是另一个仁。



「──就算你的答案认为这里就是地狱,可是我们的答案还有未来。」



正因为他们两人都是恶鬼,所以在这场内斗中彼此都输不起。



「我绝对不会变成像你一样,我是为了和自己珍惜的一切牵系在一起而战。」



要是国城田没有斩断与故乡的羁绊,这场恐怖行动或许就会和现在不同;如果在他返乡后不是用核弹,而是用其他方式向大众表达亲身经历,或许还会有不同的未来。可是这只不过是假设性的问题,改变不了什么。



彼此拿枪互指的仁与国城田有两点决定性的差异。



国城田背对著操纵列车的驾驶室,而仁所在的位置,能透过车辆最前方的车窗清楚看到列车的行进方向有一个大转弯,所以时间就是让国城田步上毁灭的最致命凶器。



就在幽灵地下铁驶到要转大弯的地方时,车体承受庞大横向加速度的那一瞬间,仁扣下扳机开枪了。他打的不是国城田,而是身边不远的车窗玻璃,接著一边摇摇晃晃地用手死命攀住破裂的玻璃,从一边车轮脱离铁轨的车厢里跳出去。



「快逃啊,神和!列车要出轨了!」



被离心力甩来甩去的国城田胡乱开枪射击,但是枪枪落空。因为在直线铁路上受到后车的催逼,所以他们加快速度后把主控制器的把手固定住。换句话说,列车根本没有减速,直接用原本的高速冲进弯道,所以当然不可能弯得过去。



国城田回过头,惊觉他的命运后从肺部挤出绝望的惨叫。



眼前的虚空,彷佛演变成久未相见的好友般让仁怀念。仁一咬牙,从电车往虚空中跳去。



他们两人另一个差异就是仁与其他人有著一份羁绊。



「梅洁儿!」



在车顶上等到快要迫不及待的少女,如炮弹般跳进从窗户跃出的仁怀抱中。就是这名白色连身裙随风翻飞的少女救了仁一命。仁的背后轻轻撞了一下,不过著地的冲击也就只有这么一点而已。这个说过想要活下去的小魔女用魔法铺了一条磁力轨道。仁与梅洁儿紧紧抓住彼此,避免被速度扯开,两人就这样在磁力轨道上滑行。他们的方向与电车铁轨平行,一边减速一边被送到隧道的一隅。他们两人的身躯一直滑到老远的前方才静静地停了下来。



幽灵地下铁完全冲出铁轨,随著震耳欲聋的声响猛地撞上墙壁。周围扬起尘土,地面与墙壁有如爆炸般剧烈摇晃。钢铁车体把墙壁撞掉一块,就像水花般飞溅出来,就连仁与梅洁儿身上都有如雨般的小碎石落下。



先行放慢速度的难民列车已拉起紧急剎车,避免受到横倒的幽灵地下铁波及。车内的那些魔法使的努力没有白费,列车一边在铁轨上激起火花,车速很快慢了下来。



不晓得国城田是死了还是昏过去了,他们的魔法没有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







幽灵地下铁撞车引起的震动就连地面上都能清楚观测到。



摇晃最剧烈的地方是从皇居经过半藏门以西,有许多学校聚集的趋町一带。巧合的是,早在日本第一条地下铁在上野车站与浅草车站间开通之前,如果技术能力与预算金额允许的话,那一带本来应该要铺设一条地下铁路。



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在剧痛与痛苦中醒来,他的身体从翻倒的地下铁车厢中被拋掷出来,跌在隧道里。



国城田本想要站起来,可是右脚一阵大痛让他的身子反射性一震,又翻倒在地上。仔细一看,原本带著旧伤、每到冬天都会隐隐作痛的膝盖,扭曲到原本不应该转弯的方向去了。他之所以在黑暗深渊的地下道看得到这一幕,是因为发电机漏出来的汽油引燃翻倒的车体。对他来说,这股火光与黑烟的臭味是他早已熟悉的落败感。核弹从黄色的车体内滚出来,想要用人力去搬动它是不可能了。



国城田拖著上气不接下气又汗流不止的身躯,暗忖他距离『邪恶』的中心还有多远。他选择的核弹爆炸点,在国会议事堂地底下打造到避难所,应该不到三百公尺远了。他用这条秘密地下铁线路搬运核弹,下一站就是国会议事堂的地下。这条地下铁在战前是让重要人士避难的路径,现在出入口被灌入的混凝土封住了。



国城田很满意他选的这条铁路。即使核弹爆炸会波及数十万人、数百万人,他还是想挑选真正的敌人做为引爆点。他想让那些窝在『邪恶』中心创建法规秩序的人们知道厉害。



国城田摸摸腰间的无线引爆装置。假设核弹在无线电波的可传递范围内引爆,他当然无法幸免,而这场战斗打从一开始,就是在看年迈的他要如何了结人生罢了。



国城田拖著如烂泥般的躯体转过身来。让他痛苦喘息却仍然想要继续活下去的身体挺起胸膛,大大地吸了一口氧气。



「……这里就是终点了吗。要把一切都炸飞的话,这里也还算差强人意吧。」



现在只要他按下固定在腰带上的无线电开关,引爆指令就会自动发送给核弹。



国城田转过头去,把他逼到这种田地的列车就停在铁轨上。那是一辆难民列车,上面坐的就是他曾经出力帮过忙的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要是核弹在此当场爆炸,他们也会被白光吞没。



「冲进去!冲进去!」



机动队的号令声远远传了过来。国城田最初还误以为这是因为剧痛,让他看到青春时期的幻影。等到脚步声越来越大声,他才发觉这不是幻觉而是现实。一阵阵脚步声不是只有十人、二十人而已,将近有一百人正逐渐靠近出事现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些警官也终于找到这里来了。



────────────────────────────────────────────国城田没有一丝犹豫,立刻按下引爆核弹的开关。



这样一来,他的恐怖攻击就会完成。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国城田再次按下开关。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当电车翻覆,他和黑箱跌出车外时,不晓得是系在他腰带上的发信器还是箱内的接受器故障了。



「混帐……老天啊,别这样玩我吧。」



虽然明知这个世界是个没有神存在的《地狱》,国城田还是忍不住咒骂道。他翻过浑身发痛的身体趴在地上,利用还没荒废锻炼的粗壮手臂与左脚爬向装有核弹的箱子。光是向前爬行一公尺,就让他痛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国城田心想,真是岂有此理,主动送死竟然还得吃这种苦头。但是就算再痛,他还是必须要把核弹箱子角落上的紧急面板掀开,按下本体的开关。没想到完成恐怖攻击行动之前还多出这道手续,让他心浮气躁又恐惧。



就在国城田拖著年老力衰的身躯往核弹靠过去的同时,警官的脚步声也渐渐逼近。每次地面轻轻摇晃,一股冲击就从折断的右脚直冲脑门。随著他爬近起火燃烧的列车,火光也直刺眼眸。



国城田一步又一步地鞭策衰老的身躯移动。他不是为了救世救人,而是为了要冲过自己的终点。汹涌奔来的众多脚步声让他回想起过去他还是学运人士时,机动队追著他到处跑的足音。



接著等到国城田终于伸手碰触到核弹箱子时,也是他面临无情重逢的时刻。好友呼唤他的声音,彷佛让他重新回到往日的青春岁月。



「国城田!」



国城田立刻恢复学生时代的矫捷身手,转过头向后看。



地下火灾的火光照出一群穿著制服的警官,还有一张老面孔和他们站在一起。虽然那人老到不成原样,但确实就是他的好友──猛男健。



「不准动,国城田!你被完全包围了!要是你敢动一根手指,警方立刻就会开枪。」



穿著制服,看起来威风八面的猛男健清水健太郎语带威严地大声喊道。



那副模样滑稽到让国城田忍不住笑了出来。



「还『警方就会开枪』咧。你倒是变得很了不起了嘛,猛男健……你不是说『要在社会中表达愤怒』吗!你这家伙,这是什么意思。一个激进派学生就算加入警察也不可能出头天吧!喂,猛男健!原来你打一开始就是『他们那边的人』,一直在唬弄我们啊!」



恐怖分子少胡说八道!警察们的叫骂声此起彼落。



国城田被警察重重叠叠地包围了三层。最靠近他的那一层用透明材质的盾牌组成人墙堵住他的去路;第二列在人墙的间隙间单膝跪著,举枪瞄准国城田;第三列则是待命以预防任何不测。



治安与恐怖,虽然两者立场不同,但都是一种暴力。国城田心想,竟然冒出这样一个值得他炸的目标,于是他在有如地狱般的黑暗深处嘲笑道:



「和你们这些为了秩序任何下三滥勾当都干的警察对干真是太爽了,维护正义的战斗就该是这样才对嘛。」



可是正因为与回忆中怀念的好友内斗,他更以为这就是世界原本该有的面貌。



「这个世界果真就是地狱嘛。」



──不过撕裂这片绝望黑暗的光明同时也存在于世上。



寒川淳从学生时代听莲寺说过的大楼进入地下通道,国城田在进行这次恐怖攻击时也利用过那个地方。可是有一件事是国城田和公安的便衣警车都没料想到的,寒川发现有人跟踪,竟然直接骑著车冲进通往地下的阶梯里。



专门逮捕小偷与激进派人士的的警官们顿时紧张起来。



「那是国城田的同伙!」



警官们误以为那个脸上裹著白色毛巾的男人是激进派人士,他们完全不认为来者竟然是月光假面。



那人把油门催到底,压低身子开著大灯骑摩托车冲了进来。寒川淳那抹对国城田或是清水来说都颇为怀念的声音响彻四周。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在他们三人的心中同时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回忆。



国城田依循著在那个时代看来也很幼稚的正义感行事,不归属于任何组织,是一个放纵自我的男人。



清水被担任公安工作、毕业的学长招揽,成为学生间谍。



寒川淳的伦理观则比较接近典型的日本人,是个爱作梦的中产阶级,不能成为改变社会的力量。



三人的年纪都是五十好几,对抗战的构思也很过时,属于他们的故事也没有足够的活力去推动世界。只过了短短三十年,就连他们的愤怒都成为『过去』,无法在青少年或是年轻人的心里引起共鸣。从这些男人身边一闪即逝的武原仁、鸦木梅洁儿、十崎京香的战斗,总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



短短一瞬间的空白让他们有如被拉回学生时代,可是之后又立刻恢复到五十多岁的自己。



国城田终于爬到核弹旁边,用力一扑想要按下按钮。



清水指挥的警察队依照刚才的警告向他开火。



寒川虽然无意参加清水与国城田的战局,但还是骑著机车从后方冲进警察队里。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裹著毛巾面具的寒川低沉的痛哭声、怒吼声与几次枪响声的余音在隧道里回荡。



国城田原以为他的身体已经糟糕到不行,可是他知道现在的身体状况更危险了。他的身体扑倒在单边八十公分长的骰子状核弹容器上,浑身无力。他咳了好几声,黏糊糊又灼热的血块就堵在喉咙里,然后随著下一次咳嗽一起吐了出来。他咳了又咳、咳了又咳,黏著鲜血的喉咙始终无法好好呼吸。



国城田知觉插在腹部与胸口的灼热感全都是致命的枪伤,自己没救了。他伸手在没有任何标记的黑漆漆箱子上摸索,想要逃避将死的恐惧与肉体的痛苦。能够把一切烧得乾乾净净的引爆开关应该就在这个箱子上的某个地方。



「不对!不要打他!他不是国城田的同党!!不要伤害他!」



寒川与警察队扭在一起,清水赶紧冲进去想要分开双方。情绪激动的警察还不小心用警棍打到他。



寒川淳被身穿黑色防弹装备与头盔、人人手持手枪或警棍的警察队压倒在地。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虽然白色毛巾都被扯掉,寒川还是不停大喊大叫。就算他喊破喉咙,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清水认为他的努力根本就是大错特错。看到眼前的月光假面嘶声大叫,清水觉得这个人真是丢脸,令他感到羞耻。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国城田的身体被子弹打穿,鲜血从伤口汩汩流出。他在痛苦的泥淖中,每过一秒就离死亡更近一点。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寒川虽然挤在警察队里,还是继续大声喊叫、用力挣扎,想要靠近国城田。



清水至少确信这位学弟不是来参加内斗,而是为了拯救国城田的某种物事而来的。月光假面的台词和这个场面格格不入,让清水深以为耻。他现在的心情就好像是在临死前目睹了一场相当荒唐的闹剧似的。



「你这、白痴……就算说这种好听话……无法原谅的事情……还是无法原谅……世界各地……还是一直有人死啊。」



国城田一边咳嗽一边低语。



在他逐渐沉入红色深海的视线中,隧道深处摇晃的人影看起来就像是从小学时代起在他脑海里上吊的『那个女子』。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国城田觉得她那只『白皙的手』今天不是渴望有人来救她,而是希望还是小孩的国城田能够原谅她。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眼前的每个人全都是愚不可及的傻瓜。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寒川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吧。他被警官按倒,一边猛力挣扎一边大声哭喊。国城田搬出核弹就是想把永远无法步上正轨的社会秩序彻底毁坏,如今他的战斗失败了。奇怪的是,虽然没有成功达成目的,他并不后悔回到日本来。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



国城田已经筋疲力竭、视线昏暗,非常地困倦。警察们七手八脚地把他的身体从核弹旁拉开,摸索寻找引爆按钮的手指也静止不动了。



就这样────国城田宛如夏季结束时油尽灯枯的蝉,死去了。







仁与梅洁儿的身体重重地撞了一下,他们忍著身上的疼痛站了起来。地下城市的居民见状,也走出地下铁列车。



国城田事件就此落幕。



剩下来的就是沉重不堪的后续处理工作。



警察队以妨碍公务的罪名逮捕寒川淳。那些拿著盾牌的警官一点都没有胜利之后的兴奋,踩著失魂落魄的步伐回到地面上。对于执行维安行动的人来说,开枪杀人本来就是如此沉重的决定。



在这个现场不只有清水这名警察干部,另外还有现场指挥官。猛男健──清水健太郎到前线来,就是为了要『逼他们开火』。



在这种分秒必争的紧急时期,清水连部下都不信任,所以他才要在能够亲眼目视的距离监视国城田与部下的状况。在仁的眼里看来,他觉得清水之所以包庇骑机车冲进来的寒川淳,也是因为引爆按钮不在恐怖分子摸索的那一侧。装载核弹的容器黑色骰子从幽灵地下铁列车掉下时滚动过,起爆按钮的控制面板其实是开在国城田身子倚靠的箱子的左下方附近。清水希望国城田到死都把注意力放在寒川淳的声音上就好。他过去的旧友守护了某种既非职责使命,亦非百姓生计的某种物事,在他的心里或许混杂著『邪恶』,希望堵住好友的嘴。



寒川纪子的父亲没有发现女儿班上的副班导就在距离身边不远的暗处。他被痛打一顿,整个人疲惫不堪地瘫软。或许是因为穿著短袖衬衫,骑车时又太过横冲直撞,他的肩膀与膝盖到处都是擦伤。刚才的斗殴很混乱,他很有可能被打断两、三根肋骨,一张圆脸也被打得鼻青脸肿。想想他年纪也不小了,看来还是住院至少两到三天比较好。



「他不会有事吧?警察会放他回家吗?」



梅洁儿躲在仁的身后,战战兢兢地目送朋友的爸爸离开。



现在整件事的情况已经不是仁可以掌控的了,就连仁都很有可能会被逮捕。不过他察觉到那个倒在火势已灭的幽灵地下铁旁的核弹背后隐藏著多大的意义。



「船到桥头自然直吧。现在对现场影响最大的不是法律,而是事实上这里有一颗真正的核弹。如果他们要抹灭这颗核弹的存在,就不能在这里起争执。警察想要尽可能把核弹存在的线索抹除,一定不希望寒川淳把这里发生过的事透露给家人知道,所以应该不会做出不利于他的判决。」



仁不知道这样的做法应该称为虚伪,还是双方利害关系一致。可是事实上『那东西』确实掌控著他们和地下城居民的命运。



寒川淳被带往那些穿著防弹装备与头盔的警察队原先下来的出入口。那个年纪一大把的男人还因为友人之死,不顾众人的目光哭得涕泗纵横。



仁觉得他一定是个好爸爸,也难怪那个发线开始向后退的月光假面会养出像寒川纪子这样规规矩矩的女儿。



仁认为他回到家后一定会受到家人的关心问候,还会以父亲的身分把某种物事交托给独生女儿。至少寒川家的人不会把国城田的死遗忘在过去。仁怀著这样的梦想,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



寒川淳被带走之后,国城田义一的尸体也被警方装入尸袋内搬走。仁不知道这是不是清水的一点点同情,不让寒川目睹这最终一幕。



就这样,无辜之人获得社会的接纳,而有罪之人则遭受制裁。



关于要如何处置这些居住在地底下的魔导师,警察不能光凭一己之意处理。



所以由她下来为这次事件画下终点。



十崎京香人就在地底隧道里,看起来比仁昨天看到她时稍微清瘦些。身为警方干部的清水健太郎也还留在黑暗中。



毕竟是一件重大事件尘埃落定,负责指挥的指挥官们全都到齐了。现场和刚才只有执行部队的情况截然不同,还多了一些内务的文官与高官显要。不过就算情况和刚才有所差异,整件事的主角仍然是国城田遗留下来的核弹,而不是地下城市居民。



克莱门斯与史黛菈发现仁后,眼睛就一直盯著他不放,好像在向他求助似的。筋疲力竭的魔法使们从黄色的地下铁车厢走下来,眼眸中因为惶惶不安而流露著恐惧。可是真正负责处理问题的京香出现,所以仁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不再需要他居中牵线了。其实仁原本就只是暂时的仲介人,把地下居民交给魔导师公馆处理前保护他们。从今以后,这些地下居民就会接受魔导师公馆或是其他省厅的庇荫,在朗朗乾坤下生活。



当他是空气的京香,直接从仁的面前走过。仁也无法开口叫她,只能目送童年玩伴的背影走向人群。



对京香来说,从今以后的人生再也没有仁的存在;对仁来说也是,京香姊姊也不再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仁不再是公馆的职员,所有的一切都会离他而去,他只能当个旁观者,看著眼前的这幅光景。



背对著仁的京香为了避免地下城市居民误会她的来意,决定依靠展开双臂的手势表达善意。仁与京香相交甚久,听得出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语气中有一点点紧张。



「各位好,地上世界欢迎你们的到来。」



京香的善意或许只是一种粉饰今日的虚伪,或许到了明天就会变成谎言。



可是此时此刻这句话就是拯救地下城市居民的真心话。



魔法使大声欢呼。那根本不是歌韵,只是感情的宣泄而已。至少他们对于地上世界的第一印象很好。



仁今后再也不能保护他们。要是为了他们著想,与《公馆》分道扬镳的仁就应该远离那些人群,静静地消失才对。



所以仁把还握在右手里的手枪放在地上,觉得他既然失去《公馆》的工作,这样的东西也应当要留在地底下。



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气息轻晃,鼻尖前的火焰逼得仁抬起头来。黑衣人贝尔纳站在眼前。贝尔纳的手中握著仁之前托给绊保管的黑剑。因为隧道里的人增多,有人观测到现在的仁他们,所以《剑》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燃起魔炎。



贝尔纳的语气中带著恨意,把神人遗物《剑》插在仁眼前的地面上。



「你别忘了,这不代表一切结束了。像你这种人别以为这辈子晚上能够高枕无忧。」



如同诅咒般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接著黑衣枪手忽然消失。他趁著视线全都移开的空档,用圆环大系的魔法转移去了别的地方。



当地下城市居民把葛兰与王子护当成英雄看待、对金钱力量深信不疑时,居住在地上世界的仁他们就是『邪恶』。可是他们现在拥有日本人的身分,得到另一种正义,所以全都改信不同的正义。就像其他必须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忙碌的百姓,他们很懂得让生命转换跑道。可是贝尔纳不能没有枪,故乡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梅洁儿的视线在不断燃烧的黑剑与仁的脸庞间游移。



「老师,这样好吗?」



仁突然觉得很丢脸,不晓得刚才让人看到多么松懈的表情。事实上,他不应该放那个对世界抱持著不合理怨恨的男人就这样离开。



「……糟了,一点都不好。我还以为事情都结束了,结果最后还捅了娄子。」



所以仁站起来,从地上拔出黑剑,接著把神人遗物插进腰后长裤与腰带之间。



「再等一下我们就走路回去吧。隧道出口那里应该有人在量测辐射线含量。为了避免让外界间接曝晒到辐射线,不经过测量应该是出不去的。到了那里之后,再来和他们商量关于装备或是今后的事情吧。」



一群应该隶属公安部的便衣警察一边保护地下城市居民,同时把他们分成大约十人一组的小群团队,开始进行问话调查。在这里留到最后的高官清水健太郎则是顶著受到无妄之灾被打肿的脍,一直在关注警察问话的情况。清水与警方的人都看过《公馆》是怎么做事的。在仁的眼里看来,他们这样就是在表示『日本人』国城田义一所引起的事件要由他们去收尾解决。狙击手安纳斯塔夏在幽灵地下铁列车翻覆时也保住了一命。身受重伤而全身鲜血淋漓的她仍然抓著狙击枪不放,警察一到就立刻将她制伏。



安纳斯塔夏‧特巴塔的手上戴著手铐。



这名少女成为战后第一个因为重大事件而被逮捕的魔法使。这个世界还没公开承认魔法使的存在,要把魔法使送上法院这件事既没有事前准备,也没有硬体道具。一切都得从零开始。依照现况,不管是经由正式程序对她起诉罪名进行审判,或是要她在法庭上说话,这些都还言之过早。可是如果没有第一个首开先例的人,之后也不可能有第二个、第三个。千里之行总是得始于足下。



仁很感谢清水让这次事件在太阳底下落幕,而不是交给《公馆》去收拾。看著少女手腕上戴著的手铐,仁感到一阵鼻酸。他怀著深沉的感慨,或许一个新时代就要开始了。



皮耶托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少年的哭声里,仁也听到绊站在地面居民的立场安慰他的声音。



「以后只要办理手续就可以和她见面,她不会有事的。」



她搂著少年的身子,为他加油打气。绊果然是绊。比起《剑》,她更放心不下皮耶托罗。瑞希好像想在绊面前表现一番,虽然不习惯但也一起加入安慰少年的行列,结果却是越帮越忙。



曾经与狩猎魔导师有关的男人一一被上了手铐。周围其他不了解地上世界的大人们也不能为他们说话,只有一道响亮的呼声响起。那是史黛菈‧特巴塔的声音。



「安纳斯塔复!」



史黛菈不断挣扎。娜狄亚年纪太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双眼睛一直在看周围大人的脸色。这是她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安纳斯塔夏的名字。在仁他们这个被奇迹所遗弃的世界里,如此纠结复杂的事件是不可能有一个众人皆大欢喜的结局的。



「那个女孩是圆环魔导师。」



「是吗……果然是这样……」



仁当然也无可奈何。



魔法使的孩子大多都会继承母亲的魔法大系,可是并不是百分之百一定如此。在地下城市里,女性的社会地位比较高。可是安纳斯塔夏身为特巴塔家的长女,却在外头与男人们混在一起战斗。因为她没有继承特巴塔家的魔法,不是神音大系的魔女。所以她在家里没有地方容身,只能靠杀人资助家里。



最强的狩猎魔导师就这样被带走。虽然绊不断安抚皮耶托罗,少年仍然不断向姊姊的背影呼喊。



京香、地下城市居民还有陪伴在皮耶托罗身边一起离开的绊全都撤离了。与狩猎魔导师中队相关的人员,还有逮捕他们的便衣警察也离去。



过去的敌人与无法彼此信任的人,为了一个目标同心协力的短暂奇迹终于结束。面对现实,所有人都各自分别前往属于自己的地方,是该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地底下的人少了许多,魔导师公馆与警方都没有催促仁和梅洁儿。可是眼前就像是事故现场进行式,正在进行勘验作业。仁觉得他们不应该在这里逗留。



所以他开口对坐在身旁的梅洁儿说道:



「我们也该离开了。」



仁转头一看,少女连身裙上原先还沾满脏泥,不过就算置身在魔法消除的环境下,她似乎还是努力用手帕与手把头发与肌肤清理乾净。仁心想,女孩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整理仪容的?看到梅洁儿细心的顾虑,让他觉得有些怪难为情的。



「说得也是。」



小魔女说道,好像也在静静思索。她同样也失去了很多,所有的一切全都和从前变了样。唯一勉强保留下来的,就只有她努力留下来的、与他人之间的羁绊。



就算如此,可是只要踏上地面,梅洁儿与仁的世界就此各分东西。



仁与梅洁儿一边并肩漫步一边聊些闲话,度过这可能是他们最后在一起的时光。从隧道离开的出口是一条很宽广的通道,应该是在战时建造的。仁侧目看到充满历史痕迹的混凝土墙壁,深深感到问题尚未解决,一股寒意直透心肺。如果说这次事件当中有什么状况和以前不同,那就是现在仁的生活变得很不安稳,连自身都难保周全。现在这段宽限的时间不是他争取得来,而是梅洁儿他们给他的。



最后的守路人等在这条寂寥的通路上,彷佛在告诉仁他的命运是如此多舛。



《鬼火》东乡永光就站在那里。这名穿著鼠灰色丝绸和服与防水皮革足履的武人,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参加庆典活动似的,面不改色地谈论生死。



「──你该不会以为真能逃得掉吧?」



东乡没有明说要杀仁。对这名和服剑客来说,众所皆知的事还巴巴的说出口只是不知趣的行为。



面对如现实般临身的死劫,仁全身冒出汗水。



「还追到这种地方来──你该不会又是挖洞进来的吧?」



仁也不认为东乡这么易与,能够让他轻轻松松活著回去。东乡同时也是手下鬼火众的首领,虽然说仁是为了拯救地下城市居民,可是他毕竟造成超过五十人以上的刻印魔导师在地底下折损,东乡不可能放过他。



「也没什么,名义上我是来当十崎的保镖。要是让不忠的徒弟逍遥法外,做为老师的我也难以服人。」



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过来,可是东乡还是光明正大地抽刀出鞘。通道的宽度大约三公尺多一点。因为是战前建造的设施,所以高度还不到两公尺。要挥舞日本刀的话,这条走廊未免太过狭窄,可是东乡挥刀就如行云流水般潇洒自如。



仁在最初刚来到地下时,曾经被他这位老师砍断右手臂,根本无力对抗。那时要不是八咬诚志郎出面插手,仁的脑袋早就落地了。



《鬼火》与仁都不是魔法使,他们之间的战斗就只是一般的短兵相接而已。不过东乡在这种单纯的武力对决中,十八年间未尝败绩。专任官必定会准备一套方法能够打赢其他专任官,可是这类小把戏在过去都被《鬼火》尽数击溃。眼前的对手实力雄厚,能够轻易把仁毙于刀下,根本不会被他人听见两人交战的声音。



仁把插在腰后的《剑》拔出来。他的身体疲惫不堪,浑身上下轻伤不计其数。如果王子护是教导他用枪的老师,那么东乡就是传授他如何用剑的师长。这场战斗或许是今天接连几场大战中最为绝望的一战。



所以仁想事先把话向梅洁儿说清楚。



「梅洁儿,你听我说。今天我们光在地底下就遇见了许许多多不同的人,对吧?大家都依照自己的想法规矩,或是依循更加野性的直觉行动。我已经不能以专任官的身分保护你,而且今后你看到的世界也会更辽阔复杂。我能教你的,其实只是沧海一粟而已。」



为了不让小魔女卷入两人的战局,仁往前踏出一步。



「……所以假使我被杀了,你也不要恨这个人,更不用责怪自己。比起最后的结果如何,更重要的是我如何奋战。只有这件事我希望你能铭记在心。」



仁还没发动魔法消除能力,《剑》就荡起魔炎。这就表示东乡虽然看不见,可是他的皮肤与耳朵感觉到仁手中之物的存在。《鬼火》东乡在没有照明的黑暗中精准掌握敌人的一举一动,和王子护交手时的仁根本没得比。



仁还搞不清楚对方是如何欺身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就缩短到只剩大约两公尺了。千锤百炼的技能有如魔法般出神入化。面对两人之间难以望其项背的『差距』,仁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他就像是念经似的,一再确认他在这地底下脱胎换骨,一定要让梅洁儿看到一场日后她回想起来还能带给她勇气的战斗。



东乡握著爱刀备前国忠吉,若有若无地放松力气,摆出中段架势;反之,仁紧绷的肩膀和轻晃的剑尖则清楚显现出他不甘示弱的气概与恐惧。就算他再怎么希望与祈求,可是就连内心深处都不能尽如己意。



而梅洁儿就算面对突然降临的死神,还是对仁表现出她最直率的信赖。



「我绝对不会忘记老师的。」



仁心想,这个小公主脸上这时候肯定带著一副心高气傲的笑容。



「因为不管我们分隔多远,还是要一起帮老师找出答案嘛。」



听见梅洁儿的声音,原本单凭仁的意志根本压抑不住的颤抖稳定下来。他内心的恐惧并未消退,只是混乱的心思逐渐聚精会神,变得更安定。



「开始吧。」



东乡如此大喝一声。



从仁身体深处涌起的昂然气势并未成为具有意义的话语。可是他有一种错觉,好像有成千上万只手在背后支持他。仁是一个大人,同时也为人师表。年幼的孩童梅洁儿就在他的身后。虽然置身在这种场合,他仍然不孤单。他有学生与孩子们,有未来也有过去。仁他们此时此刻就走在路途上,让一个等身大的圆环不断朝向未来滚动。仁觉得他彷佛置身一个由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所交织而成的小小世界。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在仅仅一招之间与《鬼火》打得平分秋色。



仁使出浑身解数的攻击正面迎上几乎看不见的一击。金属震动发出如音叉般的声响,回荡在狭小的走廊里。剎那间东乡撇开刀,向后退了一步。



「原来如此。小子已经能够挥出如此充满力道的一击了啊。」



说完,东乡收刀入鞘。



「──留待下次再一决胜负吧,等你伤势痊愈后再来比个高下。」



剑鬼二话不说,就这样转头从进来的通路走出去,背影显现出毅然决然的气魄。



仁这一剑使尽他的所有心力精神,气空力尽的他手臂无力地垂下,目送那道背影逐渐远去。



东乡离开并不代表他原谅仁。



只要东乡活著一天,仁就再也没有机会跨入魔导师公馆的大门。赌上象徵恐惧的专任官的颜面,下次就算当著公馆职员的面,他也会把仁斩于刀下。所谓的留待下次一决胜负,就是代表下次双方之中必有一个人会尸横就地。



可是留待下次一决胜负,也代表他不希望以老师处罚学生的方式了结。届时他和仁就只是男子汉之间的对决了。



所以仁心里涌起一股不明所以的感慨,向著东乡的背后弯身行了一礼。



「多谢您过去的照顾!」



武原仁为了帮助妹妹而跳进魔导师公馆的圈子里,度过了九年的时光。



可是在他反覆质问自己之后,找到的答案却在组织中一分子的范畴之外。



就在今天,仁从那个曾经是他一部分的老巢毕业,从此一去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