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月之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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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三神老师问道。
她问的是坐在我左边的男生,名叫望月。望月优矢。
个子娇小、皮肤白皙,五官虽不突出,但颇为清秀……说真的,他要是穿着女装走在涩谷街头,肯定会有人以为他是美少女,主动前来搭讪。话说回来,我到现在都还没有跟他讲到过话。就算我有意示好,他也是马上就把眼睛转开了。到底只是因为他害羞呢?还是个性阴沉,不喜欢与人为伍?目前还看不出来。
被三神老师一问,望月的脸微微地红了,
「呃,那个……」他答得吞吞吐吐。
「那个……就是柠檬啊。」
「柠檬?这是柠檬?」
偷偷看向一脸狐疑的老师,望月小声地回说:「嗯,是的。」
「这是柠檬的呐喊。」
这是上学第二天的星期四,第五节美术课发生的事。
在旧校舍——O号馆一楼的美术教室里,全班分成六组,各自围着一张大桌子画画。每张桌子的中间都摆着洋葱、柠檬或马克杯之类的东西,换句话说,这天美术课的作业是要我们以它们为主题练习静物素描。
我选了洋葱旁边的马克杯做为素描的对象,用2B铅笔在分配到的图画纸画着。而望月选的应该是柠檬吧?
我伸长脖子,试图偷看他画的样子。结果——
喔,原来如此。怪不得三神老师会那么问了。
望月的图画纸上,有一颗奇怪的柠檬,长得跟桌上的实物很不一样。硬要说它是柠檬的话其实也说得过去,只是这颗柠檬又细又长,足足比眼前的柠檬高了两倍,而且它的轮廓还是用不规则的曲线画成的。柠檬周围的空白也同样用波浪般的曲线来打底……
什么啊?这是?
乍见之下,我也会有此一问,不过,想到望月说它是「柠檬的呐喊」,我突然明白了。说到「呐喊」,那可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一幅名画,是挪威画家爱德华•孟克的超级代表作。那幅画的构图和色彩都很奇异,画的是在栈桥上捂着自己耳朵的男子。它跟这幅扭曲的柠檬,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觉得这样画没问题吗?望月同学。」
抬眼偷瞄了一下双手抱胸的三神老师,「嗯……因为,此刻在我的眼中,这颗柠檬就是长这个样子。」望月战战兢兢地答道。
「因为,那个……」
「是吗?」老师的嘴抿成了一条线,露出「无奈」的苦笑,
「这跟我们这堂课的主题不合喔……哎,算了。」
「如果可以的话,这种练习还是留到美术社的活动上再做会比较好。」
「啊,是——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你就这样把画完成吧。」潇洒地丢下这句话后,三神老师终于走开了。
「你喜欢孟克喔?」我仔细看了看望月的画,偷偷问他。
「啊……嗯。也还好啦。」望月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重新抓起铅笔。不过,感觉他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所以我也就接着问:
「但是,柠檬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听我这么一问,他把嘴抿成了一直线,就像刚才面对三神老师那样。
「我只是把我看到的画出来而已。」
「你是说你看到柠檬在『呐喊』?」
「才不是。孟克的画经常被误解,其实那幅画里呐喊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他周遭的世界。他就是因为受不了那呐喊才捂住耳朵的。」
「那么,你的画里呐喊的也不是柠檬啰?」
「没错。」
「所以柠檬没有呐喊,而是捂住了耳朵?」
「也不是这样说啦……」
「唉,不管了。听说你是美术社的?」
「嗯,我是升上三年级后才又入社的。」
话说回来,昨天敕使河原好像说过美术社到去年为止都是停止活动的状态,从今年四月开始才在「可爱的三神老师」的带领下重新……
「榊原同学你呢?」这时候,望月第一次正眼瞧我。他像可爱的小狗略偏着头,「有兴趣参加吗?美术社。」
「你是说我吗?」
「对啊,因为……」
「也不是说完全没兴趣啦……不过呢,对画画我不是那么擅长。」
「功力好不好是次要的。」望月一本正经地说道。
「画画呢,要用心去画。这正是它有趣的地方。」
「用心去画?」
「没错。」
「就像这个?」我指了指他画的「柠檬的呐喊」,没想到望月竟老实不客气地点了点头,应了声「对啊」,用手搓了搓鼻子的下方。
也许他很怕生,不喜欢跟陌生人接近,但跟他谈话之后会发现他个性还满有趣的。我心里这么想,同时觉得自己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说到美术社,脑海里有某个念头闪过……昨天体育课,在C号馆的顶楼跟见崎鸣聊天的时候,她就带着一本素描簿。难不成她也是美术社的?
这间0号馆的美术教室比普通教室要大上一倍。虽然陈设和备品都很老旧,灯光也有些昏暗,但因为天花板挑高的关系,不怎么有压迫感,反而给人很宽敞的感觉。
我试图重新扫视了一遍整间教室。果然,还是看不到见崎鸣的身影。
上午的课都还有看到她啊,我不禁疑惑了起来。虽然没时间好好交谈,但有一次我趁课间空档成功堵到了她,跟她聊了几句。昨天你一个人淋雨回家喔?说的无非就是这种无聊的话。
「因为我不讨厌雨。」那时她说。
「我最喜欢的就是寒冬冰冷的雨。快要变成雪之前的雨。」
我原想午休时再去堵她,跟她多聊几句的,但跟昨天一样,我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从教室消失了踪影。然后,直到第五节的这堂课开始了,她都没有出现……
「对了,榊原同学。」望月出声叫我,打断了我对鸣的揣想。
「干嘛?」
「你觉得……三神老师怎样?」
「你问错人了,这问题我无法回答。」
「喔,是吗?……唔,也对。」望月不住地点头,脸又微微地红了。
什么嘛,这家伙——咦?我不禁心头一惊。
他该不会暗恋美术老师吧?这样好吗?两人相差了十几岁耶。
2
「话说孟克的『呐喊』,总共有四个版本。」
「啊,这我听说过。」
「我最喜欢的是收藏在奥斯陆国立美术馆的那幅。红色的天空显得无比惊悚,好像随时都会滴下血来。」
「哦?——不过呢,那幅画与其说是惊悚,倒不如说是让人感到不安吧?如果仔细看的话。这样你还会喜欢吗?」
说好懂那幅画还真的挺好懂的,只因视觉印象太过强烈,大家反而把它的主旨抛在一旁,更画了许多谐拟恶搞作。就这点来说,它算是颇受欢迎的作品。当然,望月所谓的「喜欢」绝不只是那种程度的喜欢。
「不安……是啊。那幅画把不安到无以复加的情绪全部宣泄了出来,所以我很喜欢。」
「你说你喜欢它的令人不安?」
「不安这种事,不是假装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的——榊原同学你也会不安吧?班上的同学肯定也会。」
「柠檬跟洋葱也会?」我半开玩笑地说,结果望月有点难为情地笑了,
「因为画是心象的投影嘛。」
「嗯。可是……」
美术课结束后,我跟望月优矢很自然地结伴离开了教室,跟他一边聊天,一边走在〇号馆幽暗的走廊上。
「嗨,榊。」
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下,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敕使河原,好像从今天开始,他决定简称我为「榊」了。
「你们两个在偷偷讨论三神老师喔?既然这样,我也要加入。」
「很遗憾,没你想的那么美。」我答道。
「什么嘛。你们在讲什么?」
「我们在讲笼罩全世界的『不安』。」
「什么?」
「敕使河原,你会不安吗?」
我心里想说这小子应该不会有那样的情感吧?却还是问了。很自然地,我也省了敬称,直接叫他「敕使河原」。没想到染发的傻小子竟大点其头,回答说:「不安,当然会!」
也不知道他说真的还是假的。「毕竟升上了三年级,而且还被分到『被诅咒的三班』。」
「咦?」我忍不住咦了一声,同时窥探了一下望月的反应,他低头默默盯着自己的脚,显得闷闷不乐,好像在抗拒着什么。一瞬间,空气似乎冻结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那个,榊。」敕使河原说,「我从昨天就一直想告诉你……」
「等一下,敕使河原同学。」望月说话了。
「你还嫌不够糟吗?」糟?哪里糟?怎么个糟法?
「是『够』乱了啦,可是……」敕使河原话说到一半,我都被搞糊涂了,虽想开口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临时又打消了念头。
因为此刻我们正沿着〇号馆的走廊,来到所谓第二图书室的门口。平常鲜少有人使用的老旧图书室,入口的拉门微微敞开着。而且,透过那缝隙可以看见室内的样子。
有人在里面。她……见崎鸣在里面。
「怎么了?」敕使河原诧异地问道。
「啊,失陪一下。」丢下暧昧的回答,我打开图书室的门。人在里面的鸣转过头来看我。
鸣独自一人坐在盘据房间的大桌子前面。「嗨!」我朝她举起了手,然而她并没有反应,随即把视线移回了桌面。
「喂、喂,榊,你这是……」
「榊、榊原同学。你怎么……」不管敕使河原和望月的阻拦,我一脚踏进了第二图书室,
3
塞满书、顶到天花板的书柜占据了整个墙面。不只是这样,房间有一半以上的空间还林立着高耸的书架。这里的空间应该跟美术教室一样大吧?却完全没有宽敞的感觉。层层叠叠的藏书给人很大的压迫感。灯光比美术教室的还昏暗,仔细一看,还有几管日光灯是不亮的。
阅读用的大桌子,只有鸣正坐着的那张,桌子周边摆了十张不到的椅子。左后方的角落,在书架形成的山谷中有一张小边桌,现在没坐人,不过平常应该是管书的老师会坐在那边吧?
在这充满旧书独特的气味,时间仿佛静止的空间里面……只有见崎鸣一个人。即使我接近了,她也是看都不看我一眼。桌上摆的并不是书,而是一本摊开了的八开素描簿。她跷掉了美术课,独自躲在这里画画吗?
「这样好吗?你跑进来。」鸣说,依旧不看我。
「怎么不好?」我反问。
「那两人没有阻止你吗?」
「好像有吧。」
班上的同学只要一提起她态度就很奇怪,这点连我都感觉到了。
「这幅画是?」我的视线落在素描簿上,问道。
那是用铅笔画的美少女。并不是漫画或动画风,而是类似写实画的实物素描。
瘦弱、勉强看得出性别的体型,细细的手和脚。虽然五官,眼睛、鼻子、嘴巴都还没画上去,但还是可以看得出那是个「美少女」。
「这是……」
我这么问是有原因的。因为肩膀、手肘、手腕、髋骨、膝盖、脚踝……这些关节部位的描写,显现出某种人偶特有的「形状」。所谓的「球体关节人偶」,正是以球体关节为构造特征。
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握在手中的铅笔随意地在画纸上移动。
「你是以什么为原型?还是,全凭自己的想像?」
记得她说过不喜欢人家问个不停,我还是抱着被讨厌的觉悟继续问道。结果鸣终于转过头来看我了。
「这很难说。可能两者都有。」
「两者?」
「我打算最后帮她加上一对大翅膀。」
「翅膀……所以,她是天使啰?」
「这个嘛……你说呢?」
难不成是恶魔吗?——竟然差点讲出这种话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鸣并没有说什么,嘴角始终含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你的左眼是怎么回事?」我终于鼓起勇气问起挂念已久的问题。
「自从在医院见到你,你就一直戴着眼罩——是受伤吗?」
「你想知道?」鸣略偏着头,眯起右边的眼睛。
我心跳加速,「啊。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别勉强……」
「那我就不说了。」
就在这个时候,房间的某处传来了带着破音的钟声。受损的老旧喇叭似乎一直没有送修,继续用下去。
是第六节课开始的正式钟声,然而鸣并没有从椅子上站起的意思。也许她又想跷课了。要放着不管呢?还是硬拖她去上课?正当我还在犹豫不决之际,头上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还不去上课吗?」
初次听到的男性声音。有一点儿沙哑、低沉,还满好听的。
我吓了一跳,环顾室内,发现了他的存在。就在房间角落那张边桌的前面,有一个穿得一身黑的男子站在那边。刚才明明都没有人的。
「我没看过你。」男子说。他戴着土里土气的黑框眼镜,蓬松的乱发里夹杂了许多银丝。
「呃,我是三年三班的榊原。昨天刚转学过来,请问你是……」
「我是管书的千曳。」男子直直地盯着我看,说道。
「这里喜欢的话随时都可以来。行了,赶紧去上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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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是一个礼拜一次的LHR(long home-room),相当于小学的班会时间,不过在级任老师的监督之下很难畅所欲言、自由发挥。这点应该公立、私立都一样吧?
反正也没有什么非讨论不可的问题……所以形式化地开一开后,班会提早结束了。结果,见崎鸣一整个班会都没有出现。话说回来,久保寺老师和三神老师好像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的样子。这天一样由外婆开车接送我上下学。不管我跟她说了几次「不用了」,她就是很坚持,说什么「只有这个礼拜」。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一直拒绝。说老实话,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留晚一点,寻找见崎鸣的下落。就连敕使河原他们邀我一同回家,我也只能拒绝,乖乖坐进来接送的车子里面。
那天吃完晚饭后,在怜子阿姨躲进工作室兼寝室之前,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和她好好聊聊。我心里积了很多话想问怜子阿姨,可是真要问的时候却又紧张了起来。于是,我先扯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就在我们聊了一阵子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提到有关〇号馆第二图书室的事。
「那间图书室,从以前就在那边了吗?」
「嗯,是啊。我国中的时候就有了,理津子姐姐念国中的时候,应该也有。」
「那个时候就叫『第二』了吗?」
「当然不是。『第二』这个名字,是盖了新校舍、有了新图书馆后才加上去的。」
「我想也是。」怜子阿姨坐在桌子前,用手撑着脸颊,一会儿换右手一会儿换左手,还不时拿起装了啤酒的玻璃杯喝上一口。每当她喝完一口,就会发出「啊」的轻叹声。虽然外表上看不出来,不过,她的社会新鲜人生活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负责管理第二图书室的老师,你认识吗?我今天进去了一下,刚好碰到他,感觉他好像是那个房间的『主人』……所以,他应该从以前就在那边了。」
「你是说千曳老师?」
「嗯,没错。就是他。」
「就像恒一你说的,他确实给人那样的感觉。图书室的『主人』。从我们那个时候他就在了。对人爱理不睬的,总是穿着黑衣服,感觉非常神秘,女生看到都会吓一跳。」
「就是说啊。」
「你今天看到他,他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并没有。」我一边缓缓摇头,一边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听从他的命令离开图书室的只有我一人。在那之后,不知鸣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