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etch 7(1 / 2)
先别提宗教或鬼魂不鬼魂的了,我啊……
什么?
我啊……偶尔会觉得,人死后就会在某处和大家搭上线。
「大家」是指谁?
就是,比我更早死掉的大家。
死后,就会搭上线吗?会上天堂或下地狱?
啊,不对,不是那样的。
……
你知道什么是集体潜意识吗?
呃……那是什么?
是某个心理学家提出的理论。他认为每个人心中最深处的无意识会在所谓的「无意识之海」中结合,这片海是全人类共有的。
哇。
我不认为他的想法完全正确……但我总觉得,人死后就会溶进这片「海」中,在那里结为一体。
所以我死掉以后,也能见到生我的爸爸啰?
见得到。不对,不能这样说。你们是会结为一体。该怎么说呢?你们会变成同一个灵魂……
1
我们绕到房子后方,从后门进入家中,接着前往「正厅」。
这里的窗户数量与挑高空间的宽敞程度不成正比,因此整体而言,大白天还是颇为昏暗。
见崎鸣原地转了一圈,环视四周,之后沉静地走向固定在墙上的那面镜子,微微歪头凝看镜面再转向我。
「贤木先生之前倒在哪里?」
她发问。
「那里。」
我指着镜子前方不到两公尺处的地面。
「我仰躺在地,脸面向镜子……」
双手双脚弯成诡异的角度,头上某处伤口涌出的鲜血流淌到额头与面颊上。地面上的血泊一点一点地往外扩张……那一晚的惨状历历在目。
见崎鸣点了点头,朝我所指的位置迈进一步,抬头仰望。
「你之前说的扶手折断的痕迹就在二楼走廊的那一段是吧。」
「对。」
「还满高的,从那里摔下来……运气不好的话确实有丢掉性命的可能。」
她又点了点头,接着说:
「好啦——之前贤木先生提到自己死前似乎有话想说,是什么样的话呢?」
我据实回答。
说我当时看到自己的嘴唇蠕动着,听到自己口中传出的声音,也让她知道我刚刚在湖畔思考过它们的意义。
「确实说出口的是『tsu』、『ki』两个音节……」
见崎鸣盘起双手,一脸正经地听着。
「『minadukiko』感觉说不太通呢。」
「——嗯。这么说来,果然是『tsukiho』吧。」
可是……我又为什么要呼喊「月穗」这名字呢?
「为什么呢……」
见崎鸣低声呢喃,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最后作罢。
「——对了,那里的时钟……」
她接着转换话题,看了老爷钟一眼。
「你不是说八点半钟响时,曾听到某人的声音?呼唤『晃也先生』的声音……」
没错,有人发出细小的惊呼,呼唤我的名字(……晃也,先生)。
「你知道那是谁的声音吗?」
见崎鸣发问。
「比方说,可能是月穗的声音?」
「不对。」
我摇摇头。
「不是——我觉得不是。」
「那……」
三个月前的那一晚,那一刻。
对,我突然想起来了。
镜子映出我的垂死光景,而发出呼唤声的「某人」的身影也占据了镜中一角。那是……
「是阿想。」
我回答。
「阿想当时在楼梯下方那附近……茫然地瞪大双眼,呼唤我的名字:晃也,先生……」
没错。
那一夜不只月穗在场,阿想也在。他来访,且目击了我死亡的那一刻。
因此我某次在比良冢家出没时,才会在心中默默对着趴在沙发上的阿想说:
——目击者不只月穗。
——阿想,你也看到了。你当时也在那里……
「阿想忘得一干二净呢。」
见崎鸣自言自语似的说。
「遭受的打击太大了,所以把这里的所见所闻都忘光了。」
2
我们爬上二楼。
见崎鸣检视完有修理痕迹的扶手后说:「想再去书斋看一次。」我答应配合。
我想起三天前被她撞见的那个下午,手轻轻抚上胸口。
我的身体不过是「生之残影」,手掌却感受得到同为「残影」的心跳扑通扑通地传来——无法摆脱这种古怪错觉的我先一步进入书斋,挥手请她进门。
三天前的下午——
她理应看不见我的身影,实际上却看到了;理应听不见我的声音,却也听见了。得知她拥有这种「能力」,我吓了一大跳。讶异,困惑,欣喜的程度大概也一样强烈吧。原本以为自己会永远过着这种孤独的生活,却在那天突然获救了,为此开心得不得了……没错,我确实很感动,因此……
因此我才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遭遇全都说给了这个小我十岁左右的少女听。
饰品架上方的咕咕钟正巧在这时候报时了——下午四点。
见崎鸣重复她刚刚在「正厅」时的举动:原地转圈,把整个空间看过一遍,然后沉静地走向书桌前面,看了一眼打字机,微微歪了歪头,伸手拿起那个相框。
「纪念照……是吗?」
她低语,并望向相框旁的那张纸条。
「有贤木先生……矢木泽小姐、樋口先生、御手洗先生,以及新居先生。其中矢木泽小姐和新居先生已『死亡』,是吧?」
「对。」
「新居先生明明已经死了却打电话来?」她看着一板一眼应话的我说。
「是的……」
「真不可思议呢。」
她将相框放回桌上,一边嘴角微微勾起。
「那个姓新居的先生也是鬼魂吗?是你的伙伴?」
见崎鸣的目光接着落向摆在书桌旁的矮柜。柜子上摆着无线电话,子机安放在兼作充电器的母机上。
她不发一语地拿起子机。
怎么了?她要打给谁?就在我头上冒出问号时,她又把子机放了回去。
「呵,原来是这样啊。」
「什么?」
见崎鸣干脆地忽略我的问题,提出她的疑问。
「你说二楼有几个房间上了锁对吧?我也想看看里面的状况,但身为活人的我办得到吗?」
「这个嘛……啊,办得到。」
我比了比房间另一头的饰品架。
「那里有个小盒子,里头放了几把钥匙,用那个应该就能开门了。」
3
上锁的房间有两个,都在二楼最深处。
我们先到其他地方(我的寝室、衣柜、几个长期无人使用的备用客房)绕了一圈,我才带见崎鸣去上了锁的房间。
见崎鸣用小盒子挖出的钥匙打开了一扇门。这间房间乍看很像普通的仓库,收纳柜、衣柜沿着墙面一字排开,还有几个看起来很耐用的大箱子散放在其余空间内。
「这里是……」见崎鸣歪了歪头。
「我将双亲的遗物收集起来,存放在此。」我向她说明。
「贤木先生的父母的?」
「我妈受到十一年前,也就是八七年的『灾厄』波及,死于夜见山。那一年我们趁暑假逃离夜见山,我爸就把她的遗物收进这个房间……」
我追溯着至今轮廓仍有暧昧之处的记忆,向她诉说这段往事。
「后来我们家又搬到其他地方去,但我爸就没再动过这个房间了。六年前我爸过世,我搬进了这栋宅邸,把他留下来的东西也放进这个房间——我觉得放在一起比较好。」
「这样啊。」
见崎鸣简短地回答,并眯起右眼。
「贤木先生的爸妈,感情很好是吧?」
「……」
「贤木先生很爱如胶似漆的他们,对吧?」
呼,她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似乎很哀怨的样子。
「尸体不在这里吧?」
「不在——我找过了。」
我缓缓摇头。
「柜子和箱子里也都找过了,没有我的尸体。」
见崎鸣接着打开的也是「过往时光的房间」,不过两者的味道不一样。
她走进房间,看到室内状况的那一瞬间——
「啊……」
她口中发出不知是讶异还是叹息的声音。
「这是……」
我原本就知道房间里有什么了,但再看一次还是觉得很诡异。
房间不大,但除了开有窗户的那面墙之外,其余三面墙上贴满了报章杂志剪报或影印下来的报导、照片、写满手写文字的大张模造纸,房间中央放着一张细长的桌子,上头杂乱地堆放着报章杂志、笔记本、资料夹之类的东西。
「这是……」
见崎鸣小心翼翼地走到墙边,脸凑向其中一张剪报。
「『就读国中的男学生在校园内离奇身亡 疑似在准备文化祭的过程中不慎发生意外』……是夜见北发生的事件?一九八五年十月……十三年前啊……而这是更久以前的报导对吧?」
她的视线移到另一张剪报上。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圣诞夜悲剧 民宅火警半毁 一人死亡』……起火原因疑为圣诞蛋糕蜡烛——丧命的学生似乎是夜见北的学生。七九年,说不定是千曳老师当三班级任导师那一年。」
「千曳老师?」
「他现在是图书馆员,不过以前是社会科老师。你没听过他的名字吗?」
「——不记得了。」
「这样啊。」
「八七年巴士车祸的报导在那里。」
我比了比剪报所在的方向。
「其他报导也都和夜见山发生的事件或意外事故有关,比八七年还要近期的剪报也有。模造纸上画了依年度统整出的事件一览表。都是我在这里弄到的情报,所以应该不完整就是了。」
「照片呢? 」
「是贤木先生拍的?」
「啊,对。我后来实际去造访曾经出过意外、发生过事件的现场,拍下当时的模样……」
「唔。」见崎鸣再度发出呜咽,双手拥住自己细瘦的肩膀,打了个冷颤。接着她沿着墙边走了一段路,扫视贴在墙上的各种纸张,不久后便做了一个深呼吸,似乎是想借此冷静下来。
「这些,全部都是贤木先生收集的吗?」
她向他确认。
「与夜见北的『灾厄』相关的情报、资料,你都像这样收集在这里了?」
「是的。」
我点了点头,但心中并没有什么鲜明的真实感涌现。或许也可以说,那份感觉一点也不灵活灵现。一定是「死后失忆」造成的后遗症吧。
「就像你刚刚说的,我一直走不出十一年前夜见山事件的阴影。尽管如此,我也没打算阻止后来不断重演的『灾厄』……该怎么说呢?虽然觉得那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却又无法忘怀,在意得不得了,所以……」
——无法忘怀,在意得不得了,所以……
「像是被困在那个事件里面?」
见崎鸣的语气有些尖锐。
「被困在里面……或许吧。」我压低视线。
「被困在十一年前降临的『灾厄』之中,困在当时目击的『死亡』之中。」
——被困在里面……对,或许就是那样吧。
「接着你在意的范围扩大了。二十五年前起就在夜见北接二连三发生的『灾厄』本身吸引了你的目光……」
——啊……确实有可能是那样。
「贤木先生一直被困在『灾厄』之中,不曾脱身。」
「——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吧。」
不久后,我们便离开了这个「灾厄纪录房」。见崎鸣在最后一刻瞄了门板旁边的墙上一眼,突然止步。有人直接用油性笔在颜色已变得暗沉的奶油色壁纸上写下字句——
你是谁?
究竟是谁?
不会错的,这正是我,贤木晃也的笔迹。
4
「三个月前,贤木先生死于五月三日的晚上……」
下楼的途中见崎鸣开口了。
「当天,月穗确实来过这里吧?」
「这个嘛……嗯。月穗姐当时和我的互动偶尔会片段式地浮现我心中……感觉像是在激烈争吵。那确实是那天晚上的记忆……」
「月穗小姐为什么会来拜访贤木先生呢?」
「应该是因为,那天是我生日。」
我如实述说想法,回应她的问题。
「那天是我生日……所以她才带着阿想过来,大概是要送我礼物之类的吧。阿想才会和她一起……」
……阿想的身影映照在镜中。
「晃也,先生。」他发出细小的惊呼,呼喊我的名字。他大受震惊,极为恐惧……茫然地瞪大双眼。
「他们两人进门时,贤木先生在哪里呢?在做些什么?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问句的矛头不只指向我,同时也指向她自己。但她不忘观察我的反应。
「果然还是想不起来吗?」
「……」
我不发一语,不点头也不摇头。
(……做什么?)
(做什么……晃也)
(……住手)
(……别管我)
(怎么这样说……不行)
(别管我……)
(我……已经)
我刻意召唤出月穗与我当晚进行的那场对话,试图捕捉它代表的意义。
冷静下来重新思考过后,我认为有个地方值得玩味,那就是……不对,也不能这样说。
那不过是我的想象或推测,它并没有带给我重拾记忆的感触和真实感。
「除了先前提到的日记本之外,还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下楼回到「正厅」后,见崎鸣发问。
「这个嘛……」
她盯着语塞的我看,然后说。
「比方说,相机还在吗?二楼的『嗜好收藏房』里面有好几台相机,看起来都像古董级收藏品。」
「啊,没错。」
「去年夏天我们在海边碰面时,你手上拿着单眼相机对吧?在我看来,那是你用得很上手的『爱用机』,但好像没跟其他相机放在一起。书斋、其他房间里也没有它的影子……」
老实说,我不是很确定。因为先前我一直不怎么在意它的下落。
见崎鸣看我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就走向大厅的另一头,仿佛用行动告诉我:「我知道了,你不用回想了。」
「书库在那个方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