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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溢于夜色中(1 / 2)



究竟是轻易淹没在疯狂情绪中的人奇怪呢,



还是无法完全投入的人比较奇怪?



疯狂与正常的界线,经常取决于人数的多寡。



真理子从以前起就很奇怪。



我们以前就读的学校有一个叫做「Omidou」的祈祷场所,也就是校内的迷你教会、迷你礼拜堂。我从未认真思索过那几个字要怎么写,不过大概是「御御堂」吧。里头居然有两个「御」字,真是神圣啊。



正面墙上挂着十字架耶稣像,祭坛上有烛台,天花板是挑高的圆形设计,窗户全镶着花窗玻璃。抱着稚子的蓝衣圣母玛利亚,脚边盛开着白百合花。



一般来说,大型弥撒都是在礼堂举行的,例如圣诞弥撒、安魂弥撒。绅父穿上一袭华丽的衣袍,庄严地举行仪式。无论是不是信徒,全校学生都必须齐聚一堂,共同瞻望。



没错,弥撒是一种「仪式」。弥撒的过程本来应该力求宁静与神圣,后人却为了将信仰转化为肉眼可见的形式,而让它沦为一场精心策划的空心典礼。许多宗教祭典都是如此,终究演变为日常生活中的空壳习俗。想在弥撒中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那是很困难的。



我曾多次目睹小信徒们在弥撒中打瞌睡。听着那套重复好几百次的台词,确实令人感觉不到神父的灵魂。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扩大宗教规模、广纳信徒的第一步,就是将组织化、包装精美的仪式融入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假如真有人每天都活在神秘的太虚境界中,那才奇怪呢。



然而真理子却不同。



她明明不是信徒,却万般陶醉地咏唱圣歌,每当神父说:「愿主与你们同在。」她就会比任何人都大声回答:「也与你的心灵同在!」



当弥撒进行到「圣哉、圣哉、圣哉,全权大主宰!」这一段时,真理子已经不行了。她面颊潮红、浑身如濒临高潮般震颤。站在她旁边真令人如坐针毡,老是得担心她是不是要昏倒了。



事实上,真理子每三次就会昏倒一次。



神父动作纯熟、无声无息地在桌上摆放银器。



「主耶稣甘愿舍身受难时,拿起面饼,祝谢了,将面饼分开,交给门徒说……」说到这儿,神父从银器里取出类似圆形虾饼的小块薄饼,双手举高。



「你们大家拿去吃。这就是我的身体,将为你们而牺牲。」



真理子双手紧紧交握,目不转睛地凝视面饼。礼堂静谧无声,神父紧接着又说:



「晚餐后,祂同样拿起杯,祝谢了,交给祂的门徒说……」



这回他举起盛着葡萄酒的银杯。



「你们大家拿去喝。这一杯就是我的血,新而永久的盟约之血,将为你们众人而倾流,赦免罪恶。你们要这样做,来纪念我。」



神父的语尾充满戏剧性的余韵。



「啊!」真理子低吟一声,倒在座位上。周遭的学生开始交头接耳。「真理子,你贫血吗?没事吧?」老师发现后,赶紧过来一探究竟。



真理子双眼紧闭,薄薄的眼皮频频抽搐。这不是贫血。大家都不懂,其实她只是兴奋得昏倒而已。她就像在偶像演唱会中两眼发白的疯狂女粉丝,也像老电影中那些被骇人事物吓得失去意识的女主角。



如巨浪般席卷而来的神圣波动,令真理子感受到无上的喜悦。



对真理子而言,感恩经以及随之进行的仪式,早已超越弥撒形式上的意义;台上的神父,其一言一行,无不笼罩于白色光辉之中。



每一回的弥撒,真理子总能身历其境地看见、听见、体验。



拿撒勒的耶稣这名男子,在最后的晚餐中,在门徒面前做了些什么?几千年前的逾越节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如回忆般一幕幕浮现在真理子眼前。



只有信徒才能领圣体。贪睡的小信徒们睁开眼睛,在神父面前排成一列。她们恭敬地以手掌领受圣饼,迅速送入口中。此时,真理子也恢复神智,瘫在座位上注视着台上的人们;她的眼睛,饱含着湿润的泪光。



这并非感动或感恩所致,而是感叹快乐已窜遍全身,离她而去。



埋头熟读圣经、参加弥撒的真理子,连只允许信徒参与的「Omidou」都能躬逢其盛。



真理子三天两头就往「Omidou」跑。真理子在那儿照样昏倒,但在场的信徒们,想必没料到真理子是因为神游太虚才昏倒吧?对她们而言,弥撒只不过是一种仪式,她们认为真理子是由于身体虚弱才昏倒。



每每从「Omidou」返回,真理子一定会说出这句话。



「欸,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吃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罗,真理子。你想吃基督的圣体、饮圣血对吧?



我不想将真理子的神圣欲望说白,只好回答:



「我不知道耶。」



有一次,当我跟真理子在走廊上聊着这类老话题时,结束弥撒从「Omidou」走出来的校长,主动向真理子搭话。



「筱塚同学,你真的非常虔诚呢,想不想多读点圣经,接受洗礼?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神父拜托看看喔。你和父母谈谈看吧。」



「谢谢您,瑟西莉亚修女。」



看来,有人在舞台上看中你罗。真理子雀跃得差点跳起来,活像从偶像经纪人口中得知后台休息室位置的粉丝。



您是认真的吗?校长女士。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您找她来,就等于把撒旦引入神圣的弥撒中啊。



真理子并不信宗教,她只是在品尝超自然体验罢了。两者乍看相似,其实性质大不相同。



真理子的激昂与热情相当原始,也形同幻视。她并非相信教典,而是与化为宗教体制前的某种浑沌物质交流、感应。



她就像在杂乱节奏中被不知名灵魂附身的古代女巫,也像触电般感应天听、脑中瞬间浮现末日景象的传说预言者。



真理子并非被神灵选上,也并非选择神灵,只是身体不知怎的开了这条回路,如此而已。



真理子的「信仰」,如果以最多人能理解的说法来解释,就是恋爱。



这场佐以直觉和狂喜的爱恋,痴心得堪称盲目,令她无法自已。她的心灵与肉体,皆在快感中恍惚、融化。



真理子在学时不曾接受洗礼,因为她父母并非为了让她入教才将她送进天主教完全中学,而是想让她进入好大学。



即使她长大成人,依然没有受洗。无论是充满圣光的幻视、天使所吹奏的荣耀喇叭声,或是经由爱抚而带来的快感——贯穿真理子的身体、与天地连成一线的快感,都不再出现了。



从前的热病已痊愈,但下一波热病却接踵而来,袭向真理子。



进入没有宗教色彩的大学后,真理子恋爱了。她这次的对象不是「上帝之子」所化身的十字架男人,而是凡夫俗子。



你看,真理子的眼睛又泛起新的泪光了。看看她的表情,她仿佛静待神谕的殉教者,欣喜地竖耳倾听平凡男子所罗织的平凡音阶。



真理子真是既可爱又可怜。她那纯洁而空洞的心灵与肉体,明明身在现世,却如此轻易地遭到异界灵魂渗透。



神啊,救救她吧!



正因如此,我才会在木村芳夫半夜打电话说「我老婆怪怪的」时,心想:真理子从以前起就很奇怪。



结束通话后,我将右手放回床上,背后的有坂信二随即缓缓抱住我。



「谁啊?」



「一个叫做真理子的朋友的老公。」



「这么晚打来干嘛?」



有坂从我的腰一路摸至腹部,接着握住乳房。电话打来时,我们正处在「再来一次也好,直接睡觉也无妨」的状态。



我还以为有坂在等待时做出抉择了,怎知他的手却要摸不摸的。



「他说真理子怪怪的。」



我不喜欢半吊子的抚摸。如果不做了,我希望他让我睡觉;如果要继续做,我希望能尽情享乐。



「阿信。」



说到半吊子,有坂的名字也是这个调调。



Shinji。后面是什么?Shinjiru?Shinjinai?还是Shinjitai(注:Shinjiru是「相信」,Shinjinai是「不相信」,Shinjitai是「想相信」,Shinji这名字恰好是后面再加几个音就能成为完整的日语。)?我总是不禁想起这个问题,所以才会称呼有坂为阿信。



「明天还得上班吧?」



我翻身面向有坂。有坂的手一度抽开,接着又在我背部游移。



「嗯……你说奇怪,是怎么个奇怪法?」



「她本来就是个怪女生,所以我想不用太在意啦。她还说过房里有恶灵呢。」



「恶灵。」



有坂环在我背部的手顿住了,在超短距离内整整凝视我的眼睛三秒。房里灯火通明,针对「恶灵」一词,有坂的眼中没有讥笑、惊讶或疑惑,唯有一片漆黑。这三秒中,我看见清透亮泽的欲望之膜在黑暗中扩张。



「坐上来吧,艾莎。」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懂这男人的情欲来源是什么。尽管我暗自纳闷,仍旧顺着有坂的话,跨坐在仰躺床上的他身上。



第一次跟有坂做爱时,他笑道:「你好狂野喔。」



「真是人如其名(注:女主角名叫エルザ,可能是Elsa或Elza,具有神的恩赐、丰盛、令人满足之类的含意。),令尊跟令堂应该很以你为荣吧。」



我非常喜欢有坂的说法。



只要客人不来找我,我也不会主动接近他们。无论有什么疑问,只要开口说一声,举凡穿搭诀窍、材质、洗涤方式甚至瞎扯闲聊,我都能应付。



如果是生客,我会请他们尽情抚摸衣料,若无其事地向对方介绍那件衣服的小故事或是来历,叙述它是经由多少人所打造出来的结晶。



如果是熟客,我会回想那个人至今买过的衣服与喜好,含蓄地提供对方几种购物方向。



这就像一本写满神圣格言的高贵书籍,将古往今来的事情转化为诗般的暧昧语言,任凭对方自由想像。



我喜欢这家店的衣服,令人联想到遍地岩石之远洋孤岛的牧羊人。在日本,只有青山的直营店和这里贩售这些衣服。



早上的客人应付完了,趁着午休来逛逛的上班族人潮也退了,此时有一名穿着灰色西装的男子踏进店里。有坂说今天会早点下班,我明天也休假,今晚回家不如用冰箱的剩余食材煮火锅吧——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些事,所以没及时察觉这名男子的存在。



这家店鲜少出现独自前来的男客。男子摸摸衣架上的衣服,仿佛触摸衣服是进入服饰店的基本礼仪。



我觉得他有点眼熟,正当我想起这人是谁时,男子转过头来。



「你是吉崎小姐吧?」男子说。「我是木村芳夫。真理子说你在这里上班,所以我特来拜访。幸好你在。」



我只见过他穿着白色燕尾服、在婚宴中满头大汗地微笑的模样,想不到人居然能变得如此憔悴,真令我吃惊。不过,说不定这就是木村芳夫的真面目。看着他那套干净却单薄的素色西装、擦得油亮却老旧的鞋子,以及眼镜后方那双如植物般老实的眼睛,我不禁如此揣想。



我向上司报备后,偕同木村芳夫走出店外,打算顺便吃顿迟来的午餐。午后的新宿沐浴在冷而澄澈的阳光下,我们走进百货公司附近一家面向马赛克街的露天咖啡厅。



我点了热三明治,木村芳夫则点了咖啡,随后在外面入座。我只穿着春夏装外加一件外套,坐在外面固然有点冷,但只有外头能吸烟,所以也没办法。我向木村芳夫示意,他说:「我不抽烟。请抽,我不在意。」



我才刚点烟,他却马上把名片递过来,我只好叼着烟接下他的名片,真是个不机灵的男人。名片上印着大型家电厂商的名字。我没有随身携带名片的习惯,总是将它们收在店内的柜台里。



从抽完烟到拿起热三明治这段时间,木村芳夫一直频频道歉。「不好意思,昨晚那么晚还打电话打扰你」、「不好意思,在你上班时打扰你」。



「我知道这样做很冒昧,但说到真理子的朋友,我只认识吉崎小姐你而已。」



那还用说,因为跟真理子要好的人只有我一个啊。我嚼起融化的起司与半冷不热的番茄。



木村芳夫啜饮咖啡,默默等待我吃完。



「请问……真理子从以前就有那种毛病吗?」



「那种毛病?」



我用纸巾轻轻擦拭手指与嘴巴,喝下开水。



「每当家里有叽嘎声,她就会发着抖说恶灵来诱惑她;每当她看了《生命的进化三十亿年之旅》之类的节目,就会一脸认真的说『什么进化论?太蠢了。这个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啦』。」



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



「很奇怪吧?」木村芳夫压低嗓子。



「硬要说的话,是有点奇怪。」我尝了一根饭后烟。



「真理子是怀孕后才开始说这些话的。以前我完全看不出迹象。」



「哎呀,真理子怀孕啦?恭喜恭喜,几个月了?」



「谢谢你。四个月了……呃,吉崎小姐,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在电话中也说过,」我捻熄烟,一边不着痕迹地确认时间。「真理子从以前就很奇怪了。我不太明白木村先生在烦恼什么,真理子害怕恶灵、否定进化论,这跟真理子的人格或优点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是吗?」



「可是,以一般人的眼光看来,怎么想都很奇怪啊。」



「你不妨想想看,这不是跟深信占卜或风水一样吗?再说,现在的美国乡村一带,肯定还是有许多人相信恶灵的存在,也相信创世纪的记载喔。」



「吉崎小姐,您还真冷静啊。」木村芳夫绝对是在讽刺我。「真理子的狂热可是让我怕得不得了呢。」



我没有跟真理子同住过,也不是她的家人;我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种话,不过我觉得真理子的狂热挺可爱的。我喜欢看着真理子开启回路的瞬间,喜欢看着她浑身震颤地品尝不可思议的体验。



第一次和真理子说话,是在国中三年级那年。那是长达五天的「链成会」(注:日本教会学校的链成会,主要是请神父来借由讲道与相关活动,来教导学生做人处事的道理。),第三天夜里的事。



一整个年级的学生,全都关在学校旗下的深山集训所里。没有电视,禁止外出,当然也不准携带书籍或零食。我们待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环境中,每天从早到晚读圣经、聆听神父的教诲、观看记录圣人一生的影片。吃完晚餐后,我们还得交出总共五页的「今日感想」作文。



现在回想起来,那根本就只是「洗脑研习会」,疯狂、痛苦,而且非常可怕。带头的老师们跟周遭的学生、神父,不仅没有察觉这一连串活动的异样,而且还逐渐被这股狂热附身。



我们分成几个小组阅读圣经的一个章节,读着读着,突然有一个人站起来流泪忏悔,接着一发不可收拾,到处都有人开始忏悔,甚至还有人泪涔涔地安慰道:「上帝会原谅你的。」



真是疯了。不过,疯的人是谁?



我打从心底感到害怕、恐惧,究竟是轻易淹没在疯狂情绪中的人奇怪呢,还是无法完全投入的人比较奇怪?



疯狂与正常的界线,经常取决于人数的多寡。哪边才是疯子,我认为答案非常明显。



我夜难成眠,在深夜中大叫惊醒,于是赶紧从狭窄的双层式床铺弹起来,向室友们道歉,假借尿遁离开房间。



逃生门的绿光照耀着阴暗的走廊,真理子就在那里。她穿着与初春的深山并不搭调的棉制睡衣,在寒冷的走廊上望着窗外。



外头黑漆漆的,她到底在看什么?我还来不及问,真理子便转向我说道:



「你看起来很痛苦。」



我回答「嗯」。



「反正大家一旦离开这里,就会若无其事地回归正常生活,那么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就好啦。我就是满脑子想着该信或不该信,所以才会痛苦。」



真理子浅浅一笑。「问题不在于相不相信。『有』就是有,我们只要感受就好。」



「你感觉得到?」我问。「你感觉不到吗?」她反问。



真理再度将视线投回窗外。外头只有树木的黑影无限重叠,仅此而已。



「哭着忏悔其实没什么意义。」真理子说道。「祂根本没在听我们说话。祂只是在凡人无法触及的高处,朝下方扔东西而已。」



「扔东西?扔什么?」



「光,热,偶尔会扔些类似语言的声音。」



这个人跟其他人好像不太一样。她的狂热与其他人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深沉而静谧。



我不知道她所感受到的是正确或是错误,还是单纯的错觉,或是真相,只知道非常正统。



我还记得当时是这么想的。



「晚安。」



真理子向我道晚安,于是我从走廊折返。真理子伫立在原地,持续感应着我感应不到的东西。逃生指示灯将她的轮廓染成淡绿色,看起来仿佛她正从内侧发出微光。



木村芳夫说他害怕真理子的狂热,我反倒想问:为什么要害怕真理子的纯真呢?



真理子从前是不是也用害怕恶灵、否定进化论的眼神注视着木村芳夫?她的眼神诉说着自己即使感应到了,仍然决定接纳一切、全心爱他,而木村芳夫也回应了她的爱,不是吗?



说真理子怪怪的?她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果她算是怪人,那么绝大多数人都算是怪人了。



不需要想太多。你的烦恼,其实跟发现老婆变心所产生的烦恼没什么两样。



你是要继续爱她,还是跟她离婚?只要考虑这点就够了。



我好想这么对他说。不过,我知道说了他大概也听不懂,于是不发一语。



时间快到了,为了终结话题,我说:「如果有什么事,你再跟我联络。」并告诉他我的手机号码。木村芳夫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然后拨出我的电话号码。



我的手机在手中发出生物般的无声振动。



液晶荧幕上的这组号码,我应该不会有使用它的一人。



我一回到公寓,就看到靠备用钥匙进门的有坂站在厨房里。



「你回来啦。」



明明有坂自己也有住处,却总是理所当然地说出这句话。



「我回来了。你在干嘛?」



「我在熬昆布高汤。」有坂拿着长筷,从热气蒸腾的锅里捞出大块昆布。「我打算来煮火锅。怎么样?」



「好啊。家里有昆布呀?」



「今天我去天然食品行打听事情,顺便跟他们买来的。」



我在洗手台卸妆后,还没换下衣服,便回到厨房查看状况。冰箱里那些差点枯萎的蔬菜已悉数切完,我从有坂手中接下菜刀,切起冷冻即将超过一个月的鸡肉。我为染上淡淡颜色的高汤稍微调味,将食材依序丢入锅里。这段时间内,有坂都在客厅喝着啤酒看电视。



「好,完成了。」



我将锅子端到客厅的矮桌上。家里没有电热炉,我们得趁热吃才行。



我突然想起少了一个东西——



「忘记煮饭了。」



「没关系啦,总之我们先吃吧。我们可是要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部移到胃里,到时绝对容不下米饭啦。」



我们默默地吃起火锅。原本快溢出来的蔬菜已经少了一半,沉在锅底的鸡肉才刚探出头来,门铃就响了。「艾莎,是我。」我闻声赶紧将门打开,只见穿着轻薄黑毛衣的真理子伫立在门口,背部融于黑夜中。



「你怎么突然来了?连外套也没穿。」



「没关系,我开车来的。」



真理子的面皮微微一动。她似乎想笑,但看起来只像抽搐,连表情都称不上。



「进来吧,我们正在吃火锅。不好意思,都是些剩余的食材,来帮我吃掉吧。」



我抓着真理子冰冷的手腕示意她入内,她这才进入屋内的灯光中,仿佛黑夜之子。



好奇外面状况的有坂一见我跟真理子站在客厅门口,旋即抬头仰望。



「晚安,敝姓有坂。」有坂说。真理子默不吭声地望着有坂,我只好向有坂介绍道:「这是我朋友,木村真理子。」



「喔~」有坂会意地点点头,起身从厨房取来碗筷,递给真理子。



真理子捧着碗筷,坐在离桌子稍远的位置。



「艾莎,你有交往中的对象呀。」真理子语气略微平板地说道。「以前你都没介绍给我认识,所以我还以为你一直单身呢。」



我不喜欢安排现任男友与朋友见面。



让科罗拉多大峡谷看流星,有什么意义呢?两者在我心中并没有交集,况且万一流星当着我的面变心,选择坠落在科罗拉多大峡谷,岂不惨绝人寰?



我喜欢一个人欣赏流星,直到它消失在我生命中。



不过说到真理子,我之所以不让她见我男友,其实有另一个原因。我想,自己应该是不愿意让男友知道这个怪女人是我朋友。



只要男友说出一丁点批评真理子的话——比如「她怪怪的耶」——我就会觉得自己被否定了。



「今天木村打电话给你,对吧?」真理子的语气冰冷得几乎令激流冻结。「手机的通讯纪录有你的号码。你跟他见面了吗?」



「啊,嗯。」我说。有坂继续埋头吃火锅。



「为什么?」



「问我为什么……你先生担心你有点神经质,所以来找我商量。」



「是吗?」真理子的脸颊再度微微抽搐。「艾莎,你怎么回答?」



「我觉得你跟以前差不多啊。」



真理子终于放松地笑了。她这么一笑,又回到十几岁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