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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溢于夜色中(2 / 2)




「真理子,听说你怀孕了?恭喜你。」



「谢谢。」



语毕,真理子这才察觉自己一直捧着碗筷,于是将它们搁在桌上。她的肚子依然平坦,看不出里头寄宿着另一个生命。



「艾莎,你能不能陪我一下?」真理子没头没脑地说道。



「去哪里?」



「我想去一个地方,开车马上就到。」



「可是我还在吃饭耶。」我说。



「那又怎样?」真理子毫不退让,略显不耐。我正进退维谷时,有坂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



「晚上开车兜风?我可以一起去吗?」



真理子还来不及回答,有坂便搁下火锅,匆匆关掉客厅的暖气,披上外套。「喏。」他也将我的外套递给我。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有坂乍看粗枝大叶又不拘小节,却很善于察言观色。他来这儿找我时,只要察觉我想一个人独处,总是乖乖告退。



我的看法是:有坂认为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跟他一样。



也就是说,他理想中的情侣相处模式是两人互相依赖,但仍彼此保有尊重。



我跟有坂的相处原则并非只是避免踩到对方的地雷,更重要的是思考对方想要些什么,才能顺利交往至今。有坂刚才的言行,已大幅脱离了这项原则。



我惊讶得一时无法反驳,一回神已从玄关走到外头。我注意到自己还穿着价格不菲的工作服,但已无法回头了。



「那我们走吧。」



语毕,真理子径自往前走。有坂锁好大门,示意我追上。



一辆香槟金色的小型车停在公寓前的马路上。这是真理子的爱车,以前我曾跟真理子开着这辆车去箱根泡温泉。



真理子打开车锁,坐进驾驶席说道:



「不好意思,请你们坐在后座。」



我打开车门正想弯腰进入,却惊愕得不敢动弹,因为后座有人。木村芳夫坐在驾驶席的正后方,手腕被领带绑在身体前方。



「啊,你好。」木村芳夫朝我点头致意。



「怎么了?快进来。」



系着安全带的真理子侧着半边脸,催促我们。我坐在后座,被木村芳夫跟有坂夹在中间。有坂不可能没留意到有一名男子手腕被领带绑着,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乖乖坐着望向前方。



这辆车原本就小,挤进三个人后更是拥挤得难以动弹。我们各自挪动身子寻找最舒服的姿势,此时车子启动了。



「呃……」木村芳夫微微探身。「我是真理子的丈夫,木村芳夫。」



「我是有坂信二。」



有坂笑嘻嘻地答道。



「不好意思,内人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能闲话家常?我真搞不懂。



「啊,名片。」



木村芳夫想摸索西装的暗袋,手却无法动弹,无功而返。



「真理子。」我朝着驾驶席一喊。「为什么木村先生被绑住了?」



「是我绑的。」



真理子优雅地说道。



「呃……」木村芳夫又开口了。「提议的人是我。我说我不会逃,可是真理子不相信,所以我说『那你把我绑起来吧』。」



「艾莎的嫌疑已经洗清了吧?」有坂说。「可以帮木村先生松绑了吗?」



「请。」真理子说。



绳结绑得并不紧。我帮忙解开木村芳夫的领带,木村赶紧向有坂递出名片。



「我没带名片耶。」有坂看看名片的正反两面,将它收进自己的外套口袋中。「我是写书的。」



「这样啊。」木村芳夫重新调整坐姿。「哪一类的书呢?」



「一言难尽啦。」



车内弥漫着沉默。



真理子不假思索转动方向盘,仿佛受到某种引导,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光芒照耀着路途。



当车子从公寓附近的用贺交流道转入首都高速公路时,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们要去哪里?」



「耶稣基督的坟墓呀。」



每个字我都听得很清楚,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望向身旁的木村芳夫,希望他解释一下,他却将自己深深埋进椅背,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宛如已放弃挣扎。



「呃……」有坂说。「你是说青森那个吗?」



「青森!」



我破音了。青森哪是「搭车马上就到」的距离啊!有坂微微倾身,在我耳边悄声说道:



「青森有一个叫做『户来』的地方,那里据说有耶稣基督的坟墓。我是没去过啦。」



「超可疑的……」



「就是说啊。」



有坂将身体挪回去,开心地笑了。



「我觉得呀,」真理子的左手放开方向盘,抚摸自己的肚子。「这孩子说不定是上帝之子呢。有一道好温暖、好怀念的光芒包围着我,然后我就怀孕了。」



「真的吗?」



有坂询问木村芳夫。



「怎么可能啊。」木村芳夫睁开眼睛,疲累地答道。「自己做过什么事情,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呢。」



真理子完全没在听。



「所以呢,我要去跟耶稣基督打招呼。」



对向车的车灯微微照亮真理子的脸,看起来充满神圣的光辉。



车子绕过市区,终于从川口系统交流道进入东北汽车道。路上空空荡荡,畅行无阻。



我向真理子提议换人开车,她却毫不停歇地继续驾驶。



众人不再开口。窗外黑漆漆的,没什么景色好看。我满脑子只想着:难道真理子不困吗?



木村芳夫的手机响了。事出突然,每个人都下意识地身子一震。



「接起来。」



真理子下令了。木村芳夫迟迟不行动,于是她朝着他的肩膀伸出右手。木村芳夫犹豫老半天,最后还是从口袋掏出手机,交给真理子。



真理子检查上头显示的号码,默默将手机抵着自己的耳朵。「啊,木村先生吗?」听筒传来女子的声音。



「请问你哪里找?」



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真理子将油门踩到底,维持这个姿势半晌,然后——



「挂断了。」



语毕,她头也不回地将手机往后头一扔。木村芳夫接下手机,再度塞回自己口袋里。



有坂拍拍自己的膝盖,啪、啪、啪。我觉得很闷,想脱掉外套却又不敢乱动.只好暗自忍耐。



「我想上厕所。」



我恳求真理子。当车子驶近国见休息站时,已经超过午夜十二点了。



我唤住仅穿着毛衣便走出车外的真理子,为她披上我的外套。



「千万别着凉。」



真理子默默点头。我和她一起前往女厕。深夜的女厕杏无人迹,我觉得穿着春夏服来到这里的自己真的好蠢。



上完厕所后,我和真理子并肩站在洗手台前。四周一片纯白,真理子微微低头洗手。



离开厕所一看,有坂正在吸烟,木村芳夫则呆呆地杵在他旁边。我走到他们两人身旁,而真理子却像绕过柱子般地绕过我们,头也不回地径直回到车内。



「如果我们擅自回家,她一定会生气吧?」有坂说。「不过也不知该怎么回去就是了。」



「不好意思。」



木村芳夫说。我没有带烟,于是跟有坂要来一根,抽起烟来。



「阿信,你跟来干嘛?不管怎么想,我们今晚都不可能回得去呀。」



「我又不必上班打卡,而且你明天……啊,已经是今天了。你今天不是休假吗?就当作这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旅行嘛。」



「不好意思。」



木村芳夫又道歉了。这是我第几次听这个男人讲这种虚无飘渺的致歉词?



「木村先生,你明天该怎么办?」



有坂将烟灰抖在烟灰缸里,一边问道。



「早上我会跟公司请假。」木村芳夫无精打采地缩起身子。「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真亏你还能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捻熄香烟。木村芳夫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挑动我的神经,令我烦躁难耐。我跟这个人就是不对频。



有坂走向车子,一边说道:



「嫂夫人真的相信吗?」



「相信什么?」



木村碎步跑到有坂身边。我不想加入他们的对话,因此略微放慢脚步,跟在他们后方。



「相信自己怀了上帝之子。」



「这个嘛……」



「我觉得嫂夫人好像话中有话喔。」



木村纳闷地偏偏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然后匆匆坐进后座,关上车门。我和有坂缓缓横越车头,走向另一侧的车门。



我侧着脸,故意小让车内的人看到我的表情。



「我快气死了。」我低语道。



「这是友情吗?」有坂问。



「什么意思?」



「没有啦……」



有坂停下脚步,垂眼半晌,似乎在思考该说些什么。「刚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跟来吗?」



「嗯。」



「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较好。我认为自己说不定可以留住你。」



留住我?把我留在哪里?为什么要留住我?以往有坂的话总是像连余音都计算在内的乐谱般明确易懂,今晚我却完全不懂他的意思。



我突然觉得有点害怕。



将旧有的界线溶化崩解的链成会。今晚的氛围,跟那一夜很像。



副驾驶席上搁着我那件折起来的外套,我只好挤进狭窄的后座;才刚坐下,车子便驶向黑河般的高速公路。



投下震撼弹的人是有坂。



「对了,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阿信。」我悄声提醒他。



「可是我很在意耶。」有坂大剌剌地说道。



木村若无其事地回答:「是公司的同事啦。已经很晚了,我早上再回拨给她。」而真理子则吟唱般地说着:「公司的同事。」



车内一片寂静。



现在的情况,就算在睡梦中直达天国也不奇怪。说不定这就是真理子的目的。尽管心里紧张,睡魔却如雾般潜入我的脑中。



一阵轻微的震动震醒了我,车子再度停在某个休息站前。



「想上厕所的人就去吧。」



有坂和木村芳夫打开两边车门,各自出去。有坂大大伸着懒腰,他前方的牌子写着「紫波休息站」。尽管我一直抵抗着光辉即将降临的预感,夜晚仍将迎向最黑暗的时刻。



「艾莎,你不去吗?」



我摇摇头。我不想留下真理子一个人。



「这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我叫他别这样,他总是说『你误会了』,随口蒙混过去。」



真理子双手松开方向盘。我当下就听出她的话中含意。



她微微拉下车窗,比东京冷冽许多的寒风旋即灌入车内。



「我已经好一阵子看不见、听不见神灵了,明明以前很敏锐的呀。」



真理子的嗓音犹如编织得细致精密的丝线。



「嗯。」



我悄声回答,就像小心翼翼地呵护埋藏于心底的秘密,以免被人看穿。



「可是最近,我好像又能感应到了。像花又像雨,又像从天而降的光芒……」



「我知道。」



我知道真理子正逐渐封闭自己。此时的她和当初一无所知、欢欣无比地开启回路的真理子不同。她沿着暗路而行,走向自己的心灵深处。



她肚子里的孩子才不是木村芳夫的孩子。那是上帝之子,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我也相信她。真理子所怀的是上帝之子,有什么不对吗?



即使我认同你,你仍将独自走向远方,走向无人知晓的他方。



真理子真的很爱那个男人,所以无法容忍他的背叛。



我不敢相信。我不愿意相信。



我们在八户交流道转向高速公路,天色依然未明。



道路偏离平地,宿命般地朝着山区一路延伸。路上没有其他车辆,民宅的点点灯光在黑暗中闪烁,我们只能仰赖脚下这辆车的车灯。



真理子完全不看地图,反正看了也没什么意义。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浑身腰酸背痛,明明体力已达到极限,意识却非常清醒。



真理子宛若寻找母亲的稚子,时而开入狭窄的岔路,然后又开回原路。车子笼罩于宇宙般的无垠黑暗中,徐徐前进。



「应该就在这附近呀,我搞不清楚了。」



真理子将车子停在河岸道路。引擎一关,周遭随即没入连声音都将染黑的夜幕之中。



「我应该感应得到才对……」



时间如沉眠般静静流逝,真理子凝神倾听,瞪大双眼。



「啊,是那里!」



她的声音雀跃得仿佛发现一片花团锦簇的原野。真理子打开车门,径直冲向对向车道的护栏,而护栏下就是河流。



「真理子!」



我推开有坂,慌张地从后座冲出去。比寒冰更冷冽的风迎面吹来,我一时以为自己皮肤变薄了。



「艾莎,你看。」



真理子指向对岸黑压压的茂密森林。「那儿有光,一定是那里!真美呀……」



我望向真理子所指的方向,却怎么看也看不到什么光。



「在哪里?真理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嗳,告诉我呀。」



我拼命呼唤她,不希望她前进,但她却不再回话了。只见她满怀信心地注视着某一点,朝上游踏出几步,接着拔腿狂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驱动着。



「等等,真理子!」



穿着黑毛衣的身影瞬间没入黑暗中。我本以为她掉到河里,但并非如此;真理子走在小小的桥梁上,正朝着森林前进。



我想冲过去追上她,却被绊了一下。这条薄素色长裙太碍事了。



木村终于随后赶上,他说:「天色很暗,太危险了。我去追她。」说完便越过河川,转眼间消失踪影。



凭你能做些什么?你不知道真理子是多么真心真意的一个人,只会平白享受她对你的好;你根本不想花心思了解她,只会害怕她激烈的情感,你凭什么!



真奇怪,我居然会有这种想法。我知道自己很奇怪,但就是无法压抑对木村芳夫这个人的厌恶。



从前,真理子沐浴在从天而降的圣光之中;如今,一股相似的浊流亦从我心头涌出,将隐瞒已久的真相揭露于黑夜中。



尽管我为它建了堤防,终究会洋溢而出,将我淹没。



「艾莎,交给木村先生吧。你别去。」



我扭动身躯,想甩开有坂搭在我肩上的手。



「我喜欢过真理子。」



「嗯。」



「我喜欢她。」



「嗯。」



有坂的眼眸与黑夜同色,我知道他已看穿浮现在我心头的真相。



真理子还没有回来。那个男人果然没什么用,不可能带回真理子。



而且他也不可能抵达真理子的所在地。



无论有坂多么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无论他多么想把漂泊的灵魂留在这个世上,我依然一心求去。我要前往那条得也得不到、找也找不着、无论如何敲门都无法开启的道路。



是的,我恋爱了。



「真理子——真理子——」



我大声嘶吼着。



黑夜奔流,水声淙淙。或许那晚的真理子对我道晚安后,从我回到床铺的那时起,我就一直待在梦中,待在永不终结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