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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干活的车,满身伤痕(1 / 2)



小皮卡从刚才起就几乎不曾挪动半步。



在真幌站前来来往往的行人,五色缤纷的霓虹灯下伫立的拉客者的声音,如同悲鸣般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和列车道口的鸣笛声,以及阵雨欲来的融融暖风,这一切都透过行天打开的副驾驶车窗悄然涌入。



“好饿啊。”



为了盖过驶过旁边的箱根快线的隆隆声,多田扯开嗓门对行天喊道。



“是吗?”



行天把胳膊支在窗沿上,朝车外吐出烟。正好走过小皮卡侧面的公司职员们结结实实地沐浴在白色的有害物质里,从前窗玻璃便能看见他们回身朝这边抛出咒骂。



为了处理琐碎的案子已在真幌市奔波了一整天,多田和行天这会儿好不容易才回到站前。



院子里有猫的尸体需要收拾。衣柜的支架松脱了没法挂衣服得重新装上。不知所终的租客的行李要处理掉。



就是因为有这些让人几乎想说“你自己干不就得了”的案子,便利屋这样的行业才得以存在。



吉娃娃还在的时候,多田总在晚饭前把工作了结,然后回事务所。给吉娃娃添上狗粮,两个人也正经吃个饭。接下来的夜晚时光则大抵无所事事地休息,或是带吉娃娃去散步。



自从吉娃娃被自称哥伦比亚人的露露带走之后,多田和行天的生活规律也随之崩溃。根据委托的情况,有时候早上睡个没完,有时则工作到深夜。



这样可不行,多田思忖道。对他来说这无非是重返吉娃娃到来前的日子,就算生活不规律也没什么大碍。问题在于行天。去掉吉娃娃这一羁绊的行天毫无动静地度过乱七八糟的每一天,让多田觉得好像自己放手不管就任其掉入了无底的泥潭。



不太吃东西。不管昼夜困了就睡。这些都是行天的旧习。但是,不洗脸也不洗澡算怎么回事?多田暗想。行天以往好像是在带吉娃娃散步时顺便去澡堂,可吉娃娃一走,似乎就连澡堂这一存在都从他脑中被撤掉了。



伴着吃食教会它“坐下”的狗儿,最后即便不给吃的,也能听话“坐下”。可这人一旦没了诱饵,就立即返回白纸一张。多田在心里暗自评价行天:“这家伙比狗还钝。”



多田为了让行天的生活多少朝人类的日常状态靠拢而努力。这会儿,他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晚饭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没有?”



然而副驾驶座上的行天仍是无动于衷的神气,只答了句:“没什么。吃什么都行。”



瘪着肚子加之交通拥堵,多田有些烦躁起来。



他试图从箱根快线北口往站前开,结果却给堵在这儿。这条路很窄,塞车的事常有。早知道该像往常一样老老实实沿着公交车的路线走。要那样走的话,这会儿已经到事务所那头了吧。在停车场停好车然后去吃个饭,晃晃悠悠走着去,顺便去趟澡堂……



“我觉得……”



多田的遐想被行天的话打断了。“这阵子,我们说话是不是少了点?”



这阵子也罢哪阵子也罢,我们之间谈得上说话多少吗,难道曾经有过“两人融洽聊天”的状况吗?你觉得说话少的缘故出在谁身上啊?我这边明明抛出了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变成本垒打的球,你这家伙却从另一头把它打成了噗噜噜满地滚的臭球,让人连捡的劲头都提不起来。



多田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只是说:“是吗?”



“是啊。就好像,对了,咱俩就像孩子长大离家后的中年夫妇似的。”



这人好不容易自愿开口说话了,一上来却是无论怎样著名的捕手都没法接住的猛力一投。



“别用这么恶心的比喻。”



多田放下手刹开动小皮卡,只挪动了女人迈一步那么点距离,随即又拉起手刹。



“这路怎么挤成这样?”



行天在车里的烟灰缸中熄掉烟,关上车窗。“晚上九点,大伙究竟上哪儿去啊?”



“哪儿也不去。回家呢。”



多田以手指示意前方。



真幌站的箱根快线北口前方林立着许多高楼,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补习班。眼下,小学生们正好从楼里的升学补习班蜂拥而出,他们要么和朋友往车站走,要么搜寻停在路边的自家车子入座。



“那是什么啊?”行天扬起一边眉毛。“难不成,塞车是因为这些车来接补习班下课的小鬼?”



“说对了。”



多田答话的同时,只见前面一辆车里也有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坐了进去。驾驶座的母亲对她说了些什么,小女孩却对特地来接自己的妈妈连声谢也没有,把裹在超市肉包底下的纸从副驾驶的车窗扔了出来。



“哎呀。”



眺望着这番情景的多田不禁喃喃道。行天从一旁把手伸到方向盘上,径自大力按响喇叭。



“哎呀。”多田这次是对行天喊,“住手。”



行天发现前一辆车的母女从后视镜窥看这边,想弄明白怎么回事,他打开副驾驶车窗怒吼一声:“把垃圾捡起来,臭丫头!”



火车道口打开了,车流开始蠕动。仿佛是被行天的气势吓到,前面一辆车一溜烟地开走了。多田也把方向盘打向事务所的方向。



“行天,你是不是也饿了?和平时不太一样啊。”



“我讨厌没教养的小鬼。让那个丫头去什么补习班弄得马路塞车之前,应该先教会她一些别的。”



行天似乎忘了,他自己随手乱扔的烟头总是由多田捡起来的。只见他仿佛心情恶劣地又抽起烟来。



“真幌有挺多人热衷于教育呢。”



“这种事我可第一次听说。”



“那是因为我们小时候几乎没什么补习班。”



总算抵达事务所楼前,多田把车在停车场的规定位置停稳,关掉引擎。“这不是一个接一个在市区建起大规模的小区嘛。对家里有孩子念小学的年轻夫妇来说,在市区的小区方便上下班。如果相似家庭形态的人们聚在同一个小区,就会导致教育热潮。”



“傻气。”



行天跳下小皮卡,疾步穿过停车场。



“喂,晚饭吃围炉家的便当好吗?”



对多田的发问,行天连脚步也没停,独自走进了事务所所在的大楼。



在恼什么呢。多田想着,走到相熟的便当店去买了两个海苔便当和一袋油炸鸡肉。就今晚了,怎么着也得哄着行天,好把他带到澡堂去。比侍弄吉娃娃麻烦多了。



像养孩子似的。这念头刚浮起来,多田就赶紧把它压了下去。



行天似乎还真是饿了。



把海苔便当一扫而光之后,此人心情也好了起来,乖乖地跟着多田去了澡堂。眼下,他手里提着湿漉漉的脸盆说:“洗澡水也不会泛凉,到了不错的季节呢。”



行天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跟在多田后头走。虽是夜晚,在街灯照耀之下,行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多田的脚边。行天的刘海被他用橡皮筋扎成个冲天辫,在头顶摇曳生姿。



“你明天去趟理发店……”



为什么连剪头发都得由我来交待,多田正在心里嘀咕,一回头,身后的行天已杳然无踪。



“信——仔——!”



灯光熄灭的箱根快线百货商场背后不远处,露露的男人正百无聊赖地站着。发现其存在的行天以做作的假声喊着朝他奔去。



行天用右手比划了个V字,顺着奔跑的势头把两根手指对着信仔的眼球戳了过去。被杀气压倒的信仔“哇”地惊叫一声,堪堪躲过了挖眼攻击。



“干吗!”



信仔吼了一声,这才发现眼前是自己的天敌行天,于是僵在那儿不动了,紧紧地闭上眼睛和嘴巴。



“倒是你在干吗呢,信仔。”



行天用V字手势戳了戳信仔僵硬的脸颊。“你还待在真幌呀。难不成,你还去哥伦比亚美女那边?”



“没去。”



“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信仔颤巍巍地刚睁开眼,行天一伸胳膊,又重施挖眼的伎俩。信仔条件反射地合上眼睛,行天的指尖撞在了他的眼皮上。



“痛啊!”信仔叫起来。



行天笑着说了声“真可惜”。



“你要是给哥伦比亚美女添什么乱子,可不光是眼珠子,我把你小子的脑浆都给挖出来。”行天温柔地低声说,随即放开信仔。信仔似乎想丢下什么狠话,可大概判断出刺激行天绝非上策。结果他什么也没说,混入路上的行人中快步消失无踪。



“……嗯?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说了一半?”



行天回到多田身边问道。



“没有。”



自始至终站在隔开一截的位置观望的多田答道。“你在事务所乖乖待着好了。明天你负责接电话。知道了吗?”



第二天上午,多田把牢骚漫天的行天留在事务所,自己出门去购买备用物品。



灯泡。透明胶带。有客户要求修理狗屋,所以还得买铁丝网。多田翻动脑中的账本,在真幌站前的东急手创的楼梯上上下下跑了几趟,搜寻必需用品。



也许是从前在公司上班余留的影响吧,对多田来说,事务性的工作以及订购材料均非苦差。实际上他既喜欢活动身体进行操作,对预先的准备工作也毫不马虎。因此,他的账面收支总是一毫不爽,向来不会购入多余的备品,多田便利屋得以保持着客户信赖度满满的良好账务。



“我可没有死角。”



多田怀着对自己工作的满足,把买好的东西堆到小皮卡的货斗。只要在东急手创购物就能免费在停车场停车两小时。因为还有点时间,多田打算到车站背后露露住的小区去探望吉娃娃。



刚过正午的车站背后几乎没有行人。这个时段,此地的大多数栖居者都在梦的世界里漫游。自称哥伦比亚人的她也还在睡吧,多田猜测道。但刚一敲门就传来了回应。



“来了哦。”



“是我,多田便利屋的。”



“啊,欢迎欢迎——”



门开了。露露和海茜迎了出来,两人都套着宛如蜻蜓翅膀般透明的睡裙,没化妆的脸上满是笑意。在她们的脚边跳来跳去绕圈子的吉娃娃拼命摇着尾巴,简直像要把尾巴给摇断似的。它的毛色比在多田事务所那会儿要鲜艳些,耳朵上系着小小的红色缎带。



“请进。”



她们邀多田进屋,但他只站在玄关递上作为礼物的狗粮罐头。确认了吉娃娃被关爱着并精神活泼就好。



因为多田不打算脱鞋进门,海茜遗憾地熄掉烧水壶的火。她抱起吉娃娃,说:



“喝杯茶再走也好啊。”



“人家还有工作哦。”露露打圆场道。“你那个怪人朋友今天没和你一起?”



“他在看家。”



多田摸了下被海茜抱着的吉娃娃的脑袋,小心地避免触及海茜的胸部。



“露露小姐,你最近见了信仔没有?”



“唔,一次也没见过。”露露扬起肿意未消的眼睛凝视多田。“我可是守信用的人哦。”



“是啊。不好意思。”多田微笑道。



他觉得,把狗送给这两个女人还真是对的。



“信仔做了什么哦?”



“没什么。因为昨晚在车站前碰见他,原来他还在这一带呢。”



“那家伙最近似乎生意不太好呀。”



海茜一边调整吉娃娃的缎带,一边说给多田听。那语调仿佛在说“可真好”。



“生意?”



“是呀。哄着年轻孩子们买摇头丸。所以他过去总在车站前转悠,可最近好像有个组织用更安全的方法来交易药丸。还有传闻说信仔的生意停掉了。”



“安全的方法是什么哦?”露露曼声问道。



“谁知道。要能知道这个,信仔大概也有机会卷土重来了。哎,这事儿和我们无关,露露。”



无论如何,真幌所能卖出的药丸数量有限。不用说,对于做这买卖的黑道而言,只要能拿到钱,管他是信仔还是新兴团体,谁来卖都一样。听起来信仔的日子不好过啊。多田好不容易才把冷笑给压了下去。就因为那个男人,过去的一阵子,他连伸懒腰都需要勇气。腰上的伤这个仇可没忘。



“什么时候有空的话,来我事务所玩吧。”



“嗯。下回见哦。”



多田走下公房外侧生锈的楼梯。转身抬头看去,露露和海茜仍站在门口目送着他。海茜握住怀里吉娃娃的前爪摆了摆。



两个女人和吉娃娃,看上去都幸福洋溢。



与之相比,我的生活又如何呢。回到事务所的多田揉着传来钝重痛意的太阳穴,试图缓解疼痛。



行天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坐着,烟蒂在烟灰缸里堆成了小山。事务所弥漫着白烟,宛如浦岛太郎的箱子[7]。多田把买回来的备品在架子上叠放整齐,又打开窗户换气。



“你看家的时候有没有工作进来?”



行天一声不吭地把还没用过的发票本扔了过来。发票背面有圆珠笔潦草写就的无法辨认的字迹。



“为什么写在这上面!”



“没有便条纸。”



“在电话桌下面的抽屉里放着啊。”



“是吗?”



他存心的。就和被留下看家的狗在屋子里随地撒尿一个样。多田满肚子火,把作废的几张发票撕了下来。



“拔除杂草的案子一件。修理狗屋一件。”



“狗屋的事我明明说过下午去。是中村家吧?”



用录音电话来应对还比这好些,多田想。



“拔草是谁家的?”



“那个……房子被草遮住之前,如果有需要,对方会再打电话来的吧。”



多田把电话里留存的通话记录和客户名单进行对照,找出了委托人。他定好拔草的日程,又给中村家打电话确定了下午的安排,挂上电话。



“看记录应该还有两个电话进来。”



一个是未知号码。还有一个应该是新的客户。行天叼着烟,在沙发上抱膝而坐。



“一件是说有个想要干掉的人。对方说付一千万。你接杀人的活儿?”



“怎么可能。”多田也点上烟,深深吁出一口气。“偶尔会有啊,把便利屋和杀手搞混了的家伙。然后呢?”



“我说,‘我知道一家比我们利落的便利屋’,然后把真幌警察局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



“就你来说干得挺不错。”多田夸奖道。



行天头顶上扎成一撮的刘海得意地晃了晃。



“另一个电话是教育妈妈咪呀打来的。”



“那是什么?”



“说希望能帮忙接去补习班的孩子。还说让我们今晚去她家里面试。”



“她家在哪儿?”



“那上面写了吧。”



行天把抽了半截的烟揿进烟灰缸,从沙发上站起身。



“我看不懂才问你的嘛。”



“我去买午饭。”



“别买酒了,行天。喂!”



行天走出事务所,多田则开始努力辨认写在发票上不知是文字还是数字的笔迹。



下午,两人在中村家的院子里修理狗屋。



在看起来能住下小孩的狗屋里有两只精悍的杜宾犬。多田刚伸手触及与其说是坏掉更像是被啃开了的铁丝网,两只狗就在狗屋里兴奋不已,把鼻尖凑了过来。



“行天。”



“什么?”



“你进到狗屋里去引开它们的注意。”



“没门。”



多田没法工作,只好和狗的主人中村商量一番,让他提前带狗去散步。在这期间,多田和行天合力给狗屋装上了新的铁丝网。为稳妥起见装了两层,并把角角落落都检查了一遍,看有没有铁丝翘起来的地方,免得伤到狗。



比预想的要耗时间,弄完以后已近七点了。



“‘教育妈妈咪呀’的面试约在七点半呢。”



要不快点就赶不上约好的时间了。根据多田的辨认结果,发票背面写着:“七点半。林田町2-13公园新城1214。田村。”林田町一带最近建起了大型购物中心,大规模的住宅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但在真幌市仍属于偏僻的地区。



“快上车,行天。”



赶时间的多田看了眼坐在副驾驶座的行天,不由得往方向盘上一趴,喃喃道:“……还是该那样。”他本该把留言的任务交给电话机,然后让行天去理发才是。把蓬乱的前刘海扎成朝天辫的那副尊容,无疑不可能得到委托人的信赖。



“你那头发就不能想点办法?”



“有什么不妥吗?”行天仿佛不胜诧异地问道。



“算了,你不说话就行。”



多田就此作罢,朝林田町方向踩下油门。



行天把打来委托电话的女子称为“教育妈妈咪呀”,实际看到本人后,多田则有另一番印象。



住在高层公寓的田村家由父母和读小学四年级的儿子组成。父亲还没回家,崭新亮堂的客厅里只有母亲和儿子由良。



“我家孩子在站前的补习班上课。”母亲淡然说明道。“每周三次,周一三四的晚上九点下课。我希望你们能在下课时去接他,然后送回这里。”



“那没问题,不过——”



多田小心地捧着把手纤细欲折的茶杯,问:“为什么呢?”



“最近有人在这个小区附近看到可疑的男人向孩子们搭话。我平时要工作,回来得晚,所以担心儿子。”



女人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若说可疑,在电话黄页里随便找来的便利屋也相当可疑。来者是两个男人,一个穿着脏乎乎的连裤工作服,另一个则头顶摇曳着朝天辫。若是我自己,才不会把宝贝儿子托付给这样的人物呢。多田想着,不由得在心里微微生疑。



叫作由良的孩子在交谈过程中一言不发,一直在看客厅里的电视。



“由良,明天开始就由这家便利屋接你回家,来打个招呼。”



听见母亲的话,由良从电视机挪开视线,对多田和行天说了声“请多关照”。他在看的似乎是DVD。



“请关照。我是多田。这位是行天。”



由良轻快地鞠了个躬,态度倒比僵硬地遵照多田的吩咐一句话也不讲的行天更像个大人。为了促进邦交,多田也看向电视画面。



“你在看这么怀旧的片子啊。喜欢吗?”



“嗯……”



由良瞄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因为我想知道最后的结局。”



“会哭。”行天突如其来地说。



“那么明天见。”



多田强行结束话题,告别了田村家。



“我觉得那小鬼不简单。”在公寓楼的电梯里,行天开口说。“小孩子一般不会自己看什么名著家庭剧场。”



“的确,感觉很特别呢。”多田赞同道。“他妈妈也不是什么单纯的‘教育妈妈咪呀’。在我看来,反倒是对儿子缺乏关心。”



“送小孩去补习班的父母统统都是教育妈妈咪呀。”



似乎自打卷入那场大塞车之后,行天就把去补习班认定为坏事一桩。



矗立在田野中的若干栋高层公寓宛如一群寂寞地迎向地平线的恐龙。屋顶上的红色航道指示灯明灭闪动,像在给其他星星送出暗号。



“说起来,行天你也哭了?”



打开车门时,多田突然想起方才的事,便揶揄道。行天一本正经地答了句“当然”,又补充说:“没有人看那片子的大结局不哭的吧。”



由良看的是《佛兰德斯的狗》。



他们很快明白了由良不是等闲之辈。两人在补习班门口等了又等,也不见他的踪影。



“是不是自顾自回去了?”



“不是被留辅了吧?”



行天说着,忽然间不知走哪儿去了。多田思索着“留辅”究竟指什么,继续候着由良从楼里出来。对啊,是“留堂辅导”。这可真是个让人怀念的说法,多田想。



“找到了。”



行天很快扯着由良的耳朵走了回来。颇不情愿的由良手里拿着超市的“炸鸡小子”的纸袋。



“他走的是货梯,好像打算避开我们溜出去。”



听罢行天的说明,多田对由良露出微笑。



“你能让我们不这么费事吗?”



“我又没让你们来接。”



由良把“炸鸡小子”的纸袋扔在地上。行天的手背青筋浮现,多田急忙把纸袋捡起来塞进自己的口袋。



“好了好了,回去吧,由良阁下。”



“什么嘛。干吗喊我由良阁下。”



由良甩开行天的手,瞅一眼多田指给他的小皮卡。“就乘这个?让同学看见会笑死的。”



“为什么?”



“破车。”



“不懂得工作车的好坏,你还是个孩子呀。”



多田迅速爬上驾驶席,系好安全带。行天粗暴地抱起由良,硬是两个人一道坐进了副驾驶座。



“这车不是只能坐两个人吗?”



被迫半坐在行天膝上的由良似乎不适地挣扎着。



“你没法算成‘一个人’。”



行天在小皮卡开动的同时立即开始吸烟。他冲着由良的脸吐出烟雾。这家伙对孩子动真格生气哪,多田诧异地想。



“每次这么晚回家很辛苦啊。”多田试图表现出友好的态度,主动对由良说。“是乘公交车吗?”



“是呀。”



从真幌站前到林田町,开车将近三十分钟。既然小学生由良每周好几次乘公交车走这段路,那他大抵是前途有望的罢。



“由良阁下学成之后想做什么?”



“至少肯定不开便利屋。”



没能达成友好合约。“真是个不可爱的小鬼。”多田喃喃道。行天轻笑一声。车里一片寂静。



小皮卡随交通灯停下时,行天用左手撑住身子,小心地不让由良摔下来。他用空着的右手拉出车里的烟灰缸。



“好严重的伤啊。”由良惊叹道。“那是什么?真的接上了?”



多田的反应比行天更快。他往方向盘重重砸下一拳,随即意识到行天和由良都以惊诧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不许提这家伙的伤。”



多田从唇间低低挤出这句话。由良被吓到了,乖乖沉默。那之后谁也没有说话。



两人把由良送到公寓的房门口。由良自己用钥匙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在多田和行天的面前摔上门。一眼瞥见的屋里丝毫没有烟火气,一派静谧阴暗。



“别对小孩子动真格生气嘛。”在回程的车里,行天这样说。“再说了,这手指也能像先前那样动弹。”



曾经被切断的东西,不可能回到先前那样。



行天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责怪过多田。可多田知道,行天手指被切掉的原因其实在自己。



和由良的关系恶劣依旧。



在不知第几次接他的夜里,由良对守在货梯前的多田和行天说:



“喂,我一个人能回去。目前为止我不都是自己回去的嘛。老妈那边我就说是‘便利屋的人送我回来的’,这样总行了吧。”



“那可不行。”



多田拿过由良背着的书包。对小学生来说相当之重。从书包顶盖的缝隙间露出好几册厚厚的课本。



“你母亲担心由良阁下。万一被坏叔叔带走或欺负什么的。”



“坏叔叔指谁呢?”



“至少不是我。”



由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上车啊。”多田轻轻推一下由良,催促他坐上小皮卡。“我和你母亲约好了,要把由良阁下平安地送到家。约定了就得遵守。”



由良把屁股往行天腿上一挪坐了上去。有好一会儿,他沉默着看向车窗外。



“妈妈才不担心我呢。她对我漠不关心。”由良终于开口道。“住同一栋楼的都有父母或者帮佣来接送。妈妈知道了这事,想要炫耀一下罢了。‘我们家让人来接孩子的钱总是有的’,她无非想做给邻居们看。”



“没什么人情味儿啊。”



多田露出敬佩之色。自己在小学时候能有这样透彻的思考力么。没有罢,多田想。他记起来,小学生多田考虑的无非“今天的晚饭是什么呢”、“明天学校午餐吃啥”之类,像个傻瓜。不,根本就是傻瓜。



“那可真伤脑筋啊。”



多田打开车窗,抽了一支好彩。雨无声无息地下了起来。不知何时已进入了真正的梅雨时节。



“习惯了伤神费心的话,等你长大了也许就没什么痛苦。”



“你就没点自觉,在孩子面前不吸烟什么的。”由良说。



“没这自觉。”多田姑且朝着敞开的车窗吐出烟。“就让美丽的肺被烟污染吧,少年哟。这,就是活着。”



“傻气。”



由良踢了一下仪表板。一直没说话的行天突然开口问:



“狗的动画片放到哪儿了?”



“爷爷死了。”



“哦。那么就快完了。”行天沉静地继续问道:“你喜欢那个动画片的什么?”



“尼洛没有爸妈。”由良答道。



离去前,行天递给由良一张多田便利屋的名片,那是他不知何时从多田的裤子后袋里拈出来的。



“要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来。”



真是罕见,行天居然主动地接近某人。由良瞥一眼名片,随手扔在一旁的鞋柜上。



这孩子也不说声晚安,一如既往漠然地关上门。



“永远合不来的小鬼。”



回事务所的路上,就连多田也不由气馁起来,对行天发牢骚。



“不是挺正常的吗?”行天说。



“正常?”



“不和可疑的大人混熟,作为孩子是正常的吧。”



这么一说,或许真是如此。多田于是释然。



“你有孩子对吧?”多田叹息一声。“我可不行。不适合养育孩子。”



“关于小孩,和我有关的只到交配为止。”行天歪着脑袋说。“适合养孩子,我吗?”



“你这家伙真差劲啊。”



孩子们期待着父母的爱和保护。仿佛这世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获之物,孩子们嗷嗷待哺地贪求着这一切。然而,能给予他们的东西并不多。看起来,行天也罢由良的母亲也罢,都是当自己的孩子不存在,也不打算用心对待。



多田对此感到心焦,随即意识到:“我自己有问题。”



从前,多田也曾被给予过付出爱心的机会。明明因为自己的不慎而丧失了这样的机会,还有什么立场对别人家的孩子说三道四。



在接到这次的委托之前,连多田自己也不曾注意到,他对孩子没辙。



因为这会让他想起自己损坏掉的,那已经无可挽回的东西。



“我也想过,”行天突如其来地自言自语道,“看那个动画片时,我以前也想,没有父母是件多棒的事啊。”



所以你才不想见孩子吗?



多田想这样问,又作罢,换了个问题。



“主角是在鲁本斯的画前和狗一起死掉的对吗?”



“那算是happy ending[8]了吧。”



自然,由良不曾打来过电话。



在横中公交车里看见由良纯属偶然。



梅雨季节将尽,在潮湿和高温之下,公交车地板黏黏糊糊。多田逮了个阴天,刚去客户那儿拔完草。傍晚的公交车挤满了去站前购物的人。



他选了不用去补习班接由良的日子把小皮卡送去年检。行天今天会去取车。把车给行天开,多田相当不放心。难得送去年检,却可能就此成为废铁一堆。可多田便利屋人手不足。今晚要送由良回家所以得用车,只能让行天去取。



因为这些缘故,多田在中途乘上从林田町开往真幌站前的定点公交车,并发现了在公交车尾部单人座上的由良。由良把眼熟的书包搁在膝上安静地坐着。



多田正要扬声喊他,又作罢,迅速地藏身于站立的乘客之间。



由良若无其事地扫视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自己之后,他伸手探进书包掏出—个手指长短的东西。他微微弯下身子,把拿着那东西的手够到座位底下。随即由良恢复了原先的坐姿,手中空无一物。



“在干什么啊,那孩子。”



多田皱眉思忖,内心涌起暗沉沉的预感。



公交车刚到真幌站前,多田就小心地不让由良看到自己,迅速下了车。他站在建筑的阴影里等乘客们全部下车。由良和在补习班前遇见的朋友们一起朗朗笑着走进了大楼。



目的地显示换成了“向坂小区”的公交车停在刚才的位置,等待发车。多田敲了敲门,脱下制服帽正在小歇的司机立即打开自动车门。



“不好意思,我刚才好像忘了东西在车上。可以找一下吗?”



“请便。”



司机同意后,多田上了车。确认司机并未观望这边,他在由良坐过的座位旁边弯下腰。



他伸手一摸,立即发现座位的下面粘着个东西。多田把那东西撕下来,放在手心里打量一番。



那是棒状袋装砂糖,上面印着“无卡路里”,是摆在咖啡馆或家庭餐厅的常见品牌。上面贴着小小的双面胶,简单的加工是为了能贴在座位底下。多田把砂糖袋像原先那样粘回座位下面。



“找到了吗?”好心的驾驶员问下车的多田。



“找到了。谢谢。”多田回答。



他一边琢磨这是怎么回事,一边往事务所走去。



“你回来啦。”



行天已经回到了事务所,正在径自大嚼多田买了备着的碗装方便面。虽说是方便面,但他能自己主动吃东西是件好事。多田也机械地烧水泡面,放入调味料等三分钟。



“那个汤料是最后放的。”



“啊。”



“怎么了?”



“唔。”



多田把尚未泡开的面条往嘴里送。“车怎么样了?”



“没问题。”行天间不容发地回答。



多田收拾了两人吃完的面碗,到停车场察看爱车的情形。副驾驶的门上有一道硕大的刮痕。



多田回到事务所,开口说:“行天,过来坐下。”



极其罕见地正在打扫洗手间的行天在多田对面的沙发上乖乖落座。



“路太窄了,没法转弯。”行天说。“所以咣地撞到了防护墙上——”



“我想听你的意见。”



“你从我工资里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