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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rte.02 抗拒的肌肤(1 / 2)



*



「……我怕男人。」



名叫冈崎雅惠的女性坐在病人专用的椅子上,用宛如蚊子叫的声音说。



「也就是说,你对男性抱有恐惧感,并且因此而困扰?」



精神科主任墨田淳子推了推她的黑框眼镜,慢条斯理地说。雅惠怯懦地点点头。



有这种烦恼的人也会来精神科啊——鸿池舞坐在墨田身后输入电子病历,同时用眼角余光观察雅惠。



她是个全身上下散发著薄命气息的女人。她留著一头黑色直发,身穿浅米色的洋装,老实说看起来有点俗气。病历表显示她才二十五岁,但实际上看起来却比较老。她打从一踏进诊间就低著头,所以看不清楚她的长相,但她的五官似乎很端整。只是或许因为脸上没什么表情吧,她看起来实在没有什么魅力。



不过,男人不就是会想保护这种女人吗?舞将手指放在太阳穴附近,用指尖卷绕著她染成褐色的短发。



舞是第一年的实习医师,大约在三周前来到精神科实习。根据日本从二〇〇四年开始实施的「临床实习制度」,实习医师必须在两年内,在内科、外科、麻醉科、急救科、小儿科、妇产科、精神科等科别,分别进行数个月不等的实习;大家都把这个制度称为超载实习。



在这之前,舞已经在内科、麻醉科、急救科和小儿科实习过了,而在精神科的实习是目前最无聊的。她这几天所做的事,就只有坐在指导医师墨田身后听门诊病人说话,把内容输入到电子病历表里面而已。而且精神科门诊对每个病人都会花很长的时间问诊,所以打字量自然也很庞大。总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医师,而是速记书记了。



只是一直听人说话,跟我的个性实在不合啊。我好想进行更刺激的治疗或是诊断啊——舞一边轻轻叹息,一边继续听著墨田和雅惠的对话。



「具体来说,你会出现什么样的症状呢?」



墨田示意雅惠继续说下去。雅惠吞吞吐吐地开始叙述。



「我从国中到大学都念女校,所以成长过程中几乎没有和同年纪的男性讲话的机会。前年我进入银行就职,担任柜台窗口的工作。」



「既然是在银行上班,职场上应该也有很多男性吧。你在职场会感到恐惧吗?」



「不,虽然我不太擅长和男性交谈,但是并没有特别觉得害怕。我出现症状是最近的事情。」



雅惠的表情变得更僵硬,继续说道。



「大约在半年前,有一位比我大两岁的男同事……希望我和他交往。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人交往过,所以非常紧张;但是对方对我真的很好,因此我决定和他交往。」



雅惠白皙的脸颊染上了微微的红晕。舞见状,微微嘟起嘴。



果然男人就是喜欢这种看起来孱弱的女人嘛。哪像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男人对我表白了……



舞再次卷绕著自己的发尾,开始思忖著:「要不要把头发留长呢——?」



「那位男士该不会对你施加暴力吧?」



墨田稍微将身子往前倾,雅惠眨眨眼睛,用力摇头。



「不,怎么可能。他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他真的非常温柔。」



「啊,这样啊,真是失礼了。毕竟我必须设想各种可能性……那么,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你变得害怕男性呢?」



墨田轻轻乾咳几声,继续问道。雅惠的脸变得更红了。



「他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和男性交往,所以进行得非常缓慢。我们第一次牵手,也是开始交往之后两个月左右的事。」



舞将这个彷佛纯洁国中生的恋爱故事输入进电子病历表里,同时感到背后开始发痒。



「原来如此,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墨田没有催促她,只是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上个月,我第一次去他家,然后……该怎么说呢……」



「他想要更进一步加深彼此的关系,对吗?」



看见雅惠语塞的模样,墨田用比较婉转的修辞替她接话。雅惠面红耳赤地点头。



啊,真是急死人了。你就直接说你想要挑战第一次性经验不就好了吗!舞听著两人的对话,开始不耐地抖起脚来。



「是,没错。后来我突然感到很害怕。这时他很体贴我,在中途停了下来。只是我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之后又试著……呃……挑战了好几次。可是我愈来愈害怕……最后身体出现了异状……」



雅惠的声音颤抖,用力咬著嘴唇。



也就是说,一个从小到大都在女校天真无邪地长大的千金小姐,因为第一次性行为失败,而对男人产生了恐惧啊。舞在脑中做出整理。



「我现在连和他牵手都会怕得不得了。不,不只是他,就连男同事或是男客人,我也都很害怕。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雅惠用双手捣住脸,微微地摇头。



「你刚刚说身体出现了异状,请问具体而言,是什么样的症状呢?」



墨田用温和的语气问道。



「该怎么说呢……就是试图做那种事的时候,总觉得被碰到的地方就会开始变得很痒,接著会慢慢地喘不过气,严重时甚至会失去意识……」



喘不过气可能是因为换气过度所引起的。看来她的症状比想像中还要严重呢。舞不由自主地停下打字的动作,望向雅惠。看来初次体验的失败,似乎成了她心中强烈的心理阴影呢。



「我向朋友说起这件事,朋友说:『那不就是所谓的「男性过敏」吗?你还是去医院看一下比较好喔』,所以我就到家里附近的过敏科诊所看诊。结果那间诊所的医师说,我这并不是所谓的男性过敏,而比较有可能是精神上的症状,所以介绍我来这里。」



雅惠抬起头,带著求救般的视线望著墨田。墨田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



「冈崎小姐,我认为你的症状应该是所谓的『男性恐惧症』。你在,呃……试图加深彼此关系的时候遭遇失败,并感到痛苦,因此开始对男性抱有病态的恐惧。在医学上,我们会把这种症状归类为焦虑症(Anxiety disorder)。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症状唷。」



「是这样的吗?」或许是听见自己的症状得到了诊断而感到安心吧,雅惠的表情稍微和缓了一点,问道:「那这可以治疗吗……?」



「当然可以治疗。基本上我们会采用一种叫做认知行为疗法的心理治疗法,同时会并用抗焦虑药物作为辅助。虽然不可能立即就有明显的改善,但只要持续治疗,一定会渐渐好转的。」



「……谢谢您。」



听见墨田斩钉截铁地这么说,雅惠热泪盈眶地向她道谢。墨田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那么,为了判断我们必须采取住院治疗还是门诊治疗,我要更具体地请教您的症状。呃,请问您和交往的对象第一次牵手的时候,并不会觉得特别害怕对吧?」



「是的,没错。可是现在我就不知道了。最近我就连和他牵手,也会变得有点犹豫……」



「这样啊……」墨田喃喃地说,接著转过头来看著舞。「鸿池小姐。」



「啊,是!」



正忍著哈欠,认真输入病历的舞赶忙端正坐姿。



「你去外面带一个男性工作人员过来。」



听见墨田的话,雅惠的表情变得僵硬。



「呃,请问……这是要……」



雅惠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墨田则对她投以微笑。



「我想请你和男性握手,藉以判断你恐惧症的程度。可以吗?」



「……如果是为了治疗的话。」



雅惠带著僵硬的表情点点头。墨田听见她的答案后,便再次转过头去看著舞,催促她:「好啦,快去吧。」



「是。」舞站起来,慌忙地走出诊间。



「啊,尽量找一个比较不像男人的男人来唷。」



就在舞正要走出诊间的时候,墨田补充说。



什么叫做不像男人的男人啊……



舞从后门离开诊间,走向许多病人正在等候的门诊候诊室。她一边抓著太阳穴,一边思考著应该带谁来比较好。这时她脑海中浮现一个学长的身影。



如果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好好先生,或许算得上是正面意义的「不像男人」吧……



「不过如果用这种理由叫他过来,他一定会生气吧,小鸟医师……」



而且「小鸟医师」,也就是小鸟游优,虽是个好好先生,外表却是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运动健将,对雅惠来说压迫感可能太大了点。就在舞开始思索下一名候选人的时候,忽然有个第一年的男实习医师,正从前方二十公尺左右的外科门诊走出来。



「找到了!」



舞快步走向那个实习医师,从背后抓住他白袍的袖子。



「哇!咦?鸿池?」



手臂突然被拉住的实习医师瞪大了双眼,看著舞。



「嗯,个子很小,弱不禁风,再加上*酱油脸。非常完美!」(译注:流行语,形容典型日本人的长相。)



「啥?没头没脑的,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实习医师皱起眉。



「没有,我只是在自言自语。你现在忙吗?」



「现在?我刚缝合完一个做菜时被菜刀切到手的门诊病人,现在准备回病房去……」



「那你回病房之前,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一下就好了。」



舞拽著实习医师的袖子。



「好啦,我知道了,不要拉了,衣服会被你拉破啦。」



实习医师一脸无奈地跟著舞往前走。



「我带来一个不像男人的男人啰——」



舞带著实习医师一回到诊间,便精神奕奕地说。站在一旁的实习医师皱著眉说:「不像男人的男人?」但是舞装作没发现。



墨田用眼镜下的双眼打量著实习医师,接著高傲地点点头。



你好歹也夸奖我一句吧——舞噘起嘴。



「呃,请问,我该做什么……?」



实习医师紧张地看看墨田,又看看雅惠。



「你来和这位病人握手。」墨田劈头就这么说。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用管那么多,赶快做就对了!」



墨田用严厉的口吻命令,实习医师只好缩著脖子,走近雅惠。



「呃,呃……幸会。」



实习医师笨拙地向她打招呼,同时伸出手;表情僵硬的雅惠也战战兢兢地伸出手。雅惠的手一碰触到实习医师的手,实习医师便自然地握住她的手。雅惠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几秒后,实习医师收回手,看著墨田。



「呃……请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你可以回去做自己的事了。」



「喔……」实习医师一头雾水地离开了诊间。



抱歉把你牵扯进来。舞打从心里对这个遭到粗鲁对待的实习医师感到抱歉。



「您觉得如何?还是会害怕吗?」



墨田一改刚才对实习医师的态度,用极为温柔的口吻向雅惠问道。雅惠深深吐一口气,摇摇头。



「不会。在握手之前我本来很担心,可是实际握了之后,好像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害怕。」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这种程度的男性恐惧症,无论是门诊治疗或住院治疗都可以,请问您比较……」



墨田说到这里便忽然打住。正在将两人握手的结果输入电子病历表的舞也察觉到异状,于是将视线从萤幕上移开。



雅惠凝视著自己的右手掌心,微微颤抖。她的五官很明显因为恐惧而扭曲。



「那个……冈崎小姐,您怎么了吗?」



墨田问道。雅惠把她颤抖的手转过来,将手掌朝向舞她们。墨田和舞同时倒抽一口气。



雅惠的手掌变成鲜红色,肿了起来。



宛如整个手掌被烫伤了似的。



「这、这也是……男性恐惧症的……症状吗?」



雅惠上气不接下气地硬挤出沙哑的声音说。墨田半张著嘴,慢慢地摇头。



「这……不是什么恐惧症……」



1



身穿白袍的娇小背影一边哼著歌一边前进。



那看起来彷佛脚扭到似的脚步,八成是在小跳步吧。



「……你今天心情特别好呢,鹰央医师。」



我对走在一公尺前方的鹰央说。



「你在说什么啊,小鸟。我才没有心情特别好呢。」



「……这样啊。」



不,你现在的心情确实是好到极点了。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鹰央心情好当然不是坏事,她不高兴反而才会有很多麻烦事,所以对我这个属下来说,主管心情好其实是应该要高兴才对。问题出在让鹰央这么高兴的原因。



我把视线转向前方,映入眼帘的是六楼东病房的护理站。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六楼东病房,正是精神科的住院病房。



各科若有难以诊断的病人,就会委托统括诊断部来诊断,因此我们一个星期会前往各科病房巡房两次。不过这次委托我们的人,才是问题所在。



「墨田在吗?」



鹰央走到护理站前,像是唱歌一样地喊著委托人的名字。



墨田淳子——精神科主任,也是鹰央的天敌之一。



鹰央在实习的时候和墨田起了一些争执,直到现在,她们两人还是非常不合(或者应该说是墨田单方面讨厌鹰央)。



「……不用那么大声我也听得见。」



墨田从护理站里走出来,眼镜下的双眼不悦地眯了起来。



「我是因为你拜托我才来的,你要感谢我。」



鹰央扬起嘴角,挑衅地说。墨田发出「啧」的一声。



「你每次接受诊断委托时,都会摆出这种施恩于人的态度吗?」



「不,我只有对你这样。」



鹰央毫不掩饰地这么说,墨田瞪著她,皴起鼻子。



「啊,是鹰央医师————」



一个开朗的声音从护理站里传来,我顿时垮下脸。我连看都不用看,光凭声音就知道她是谁了。她是我的天敌。



「喔,这不是舞吗?你在精神科实习?」



鹰央对这个第一年的实习医师鸿池舞挥挥手。鸿池用小跑步跑了过来,一头短发随之摇摆。最近她们两个人的感情变得特别好,成为了我的烦恼之一。因为她们两个会彼此分享我的个资。



「对啊,我从这个月开始就在精神科实习,跟在墨田医师身边学习。」



鸿池无意义地比出一个「V」字手势。



「喔,原来这家伙是你的指导医师啊。真是辛苦你了,竟然在这个家伙的手下做事。」



鹰央坏心地笑著说。



「不,并不会很辛苦……」



鸿池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用眼角余光偷窥墨田。鸿池平常虽然总是对我没大没小,但再怎么样也不敢在指导医师面前说她的坏话吧。或者应该说,鸿池其实只有对我才会那么没大没小吧……



「我在实习的时候,这家伙也是我的指导医师。当时我吃了好多苦呢。」



「吃苦的是我吧!」



可能是再也忍耐不住了吧,墨田尖声地说。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你误诊的时候,可是我帮你擦屁股的呢。」



「你没有得到我这个指导医师的同意,就擅自替病人做检查,还擅自改变治疗方法耶!」



「那有什么不对?病人不是正因为这样才痊愈的吗?」



鹰央噘起嘴。



「我的意思是你必须事先向我报告。而且,你还在病人面前害我丢脸……」



唉,又开始了。我觉得头很痛,因此伸手按著头。



「那个……小鸟医师。」



我感觉到白袍的袖子被拉扯,转过头去,才发现原来鸿池站在我旁边。



「鹰央医师和墨田医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很多……」



我深深吐了一口气,走进两人之间。要是放著不管,她们可能会一直吵个不停吧。



「什么啦?」鹰央抬起视线,凶狠地瞪著我。



「呃,我在想,是不是差不多该去看一下精神科委托我们诊察的病人了啊……」



「委托我们诊察……」



鹰央一瞬间讶异地眯起眼睛,接著在胸前拍了一下手。



「啊,对了。我是来诊察的呀。」



你是真的忘记了吗?鹰央不理会傻眼的我,转过头去望向鸿池。



「舞,病人在哪里?那个说是有『男性过敏』的病人。」



「啊,她在普通病房最里面的那间单人房。」



鸿池指著走廊的另一头说。根据委托书的记载,今天早上来精神科门诊看诊的病人,在接触到男性实习医师之后,就出现了荨麻疹,现在为了找出原因而住院。



鹰央从护理站走出来,再次踏著蹩脚的小跳步,往走廊前进。我松了一口气,跟上鹰央。鸿池与还在口中咕哝著抱怨的墨田,也跟在我们的身后。



「话说回来,病人有『男性过敏』啊,真是有趣。」



鹰央轻声说,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看来除了因为可以对墨田摆架子之外,她纯粹也对这个病例很感兴趣。



「男性过敏好像很常听到嘛。」我对走在身旁的鹰央说。



「那只是表示单纯讨厌男人,或者是不习惯和男人相处的比喻而已。可是这个病人光是碰到男人,接触的部位竟然就肿了起来。这种病例以前可是从来没听过呢。」



鹰央呵呵地笑著,那笑声听起来活像个疯狂科学家。



「就是这间。」



我们来到走廊尽头后,鸿池指著一间病房的门说。鹰央将手伸向房门。



「等一下。」



就在她准备开门的瞬间,墨田制止了她。鹰央一脸不满地转过头来,望向墨田。



「干嘛啦。」



「那位……呃……小鸟游医师吗?你打算带他一起进去吗?」



「咦?我不能进去吗?」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说。



「呃,也不是绝对不行啦,只是因为病人对男性抱有恐惧,所以……你知道吧?」



墨田故意用婉转的方式暗示我不要进去比较好。



「什么叫做『你知道吧』,知道什么?你说清楚啊。」



没有能力听出弦外之音的鹰央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是说,因为病人害怕男性,所以男性不要进去病房比较好。你真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孩子耶。」



「孩子?你刚刚说『孩子』?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鹰央瞪大双眼,激动地对墨田说。



……唉,怎么又离题了。



「鹰央医师,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和大家去诊察就好。」



我立刻试图打圆场,可是鹰央瞪大的双眼却眯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



「咦?什么……」



「你是统括诊断部的医师吧。」



鹰央用低沉的声音说,语调中明显带著怒气。



「统括诊断部的工作就是替病人做出诊断,而想要做出诊断,就必须进行诊察。你不进去病房,就表示你根本没有心要工作。这样真的好吗?」



鹰央直视著我的眼睛说。那双像猫一样的眼睛,让人产生一种彷佛会被吸走似的错觉。



「……对不起,我也要进去。」



鹰央说的没错。我低下头,鹰央点点头,高傲地说:「那当然。」



「被骂了吼——」



鸿池在我身后用嬉闹的口吻大声喊道。我用斜眼瞪了鸿池一眼,接著转向墨田,说:「请让我也一起进去。」



「可是这……」



墨田支吾其词。也许是因为这次是她自己主动委托的,所以不好太坚持吧。



「病人又不是光和男性在同一个空间里,就会产生过敏反应吧?没问题的。」



鹰央直接拉开拉门,走进病房,而我也在墨田阻止之前跟著走进去。这是一间大约三坪大小的简朴单人房,躺在床上的年轻女性一看见没敲门就闯进来的鹰央,不禁睁大双眼。她应该就是有「男性过敏」的病人冈崎雅惠吧。



「呃,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天久鹰央。因为墨田拚命恳求我,所以我才来替你诊察。」



雅惠战战兢兢地问道,赝央则傲然地挺起浅绿色手术衣下的胸膛。



「……我只是想请内科的医师也来会诊一下而已。」



跟在我们后面走进病房的墨田一脸不满地说明。



「啊,这样啊。请多多指……」



雅惠才问候到一半,鹰央就唐突地用双手包覆著她的脸。



「呃,这……?」



雅惠疑惑地说,于是鹰央放开手,凝视著雅惠的脸颊。



「嗯,果然身为女性的我碰到你,是不会肿起来的。」



鹰央像是很满意地喃喃自语,雅惠的脸上浮现害怕的表情。她不时地瞥向我。



「嗯?你该不会是害怕小鸟吧?」



鹰央可能也发现雅惠的视线,便这么问道。



「小鸟……?」



「就是站在那边那个有点巨大的人。他是我的手下,名字叫做小鸟。」



长得有点巨大还真抱歉喔。



「我是统括诊断部的医师小鸟游优,请多多指教。」



我往前跨出一步,自我介绍道,但雅惠却从喉咙发出「噫」的一声,在病床上缩起身体。看来她的症状相当严重。



「不用那么警戒,没关系的。这家伙虽然外表看起来又高大又有男子气概,不过内在却很没用,完全不像个男人。」



「不用你操心!」



我不由自主地大声提出抗议,雅惠颤抖了一下。我赶紧用双手捣住嘴巴。



「好了,小鸟不重要。接下来请让我看一下你和实习医师握手后肿起来的那只手。」



鹰央没有等雅惠回答,就抓起她的右手,举在自己面前。鹰央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



「……没有肿啊。」



正如鹰央所说,雅惠的右手看起来没有任何异状。



「因为我替她治疗了啊。投药之后她马上就好了。」



站在门边的墨田带著有点自豪的语气说。鹰央缓缓地转过头,望向墨田。



「你该不会……用了副肾皮质荷尔蒙吧?」



鹰央用严厉的口吻缓慢低语。



「对啊,我是用了没错……」



看见鹰央的反应,墨田可能察觉到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声音愈来愈小。



副肾皮质荷尔蒙是一种强力的消炎药,对于抑制过敏症状有极佳的效果。然而,因为投药之后症状就会消失,更会大幅影响检查的结果,因此在诊察前投药,将会对诊断造成妨碍。



「如果已经使用了副肾皮质荷尔蒙,不就没办法好好诊察了吗?观察病人出现的症状,也是诊断中非常重要的部分。而且投药之后,检查结果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鹰央生气地抓著头。



「可、可是……」



墨田喃喃自语,同时就像试图寻求协助似地四处张望,而鹰央只是冷冷地一直瞪著她。病房里弥漫著沉重的宁静。



「……小鸟。」鹰央那充满不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回去吧。」



「等、等一下。冈崎小姐的诊察怎么办?」



墨田的语气里带著焦急。



「以她现在的状态,不管进行诊察或检查都没有意义。等明天中午副肾皮质荷尔蒙的药效消失之后,我再来诊察。这样你就没有怨言了吧。」



鹰央连珠炮般地说出这个提议,墨田只好面带悔恨地点点头。



「那个……我可以说句话吗?」



「什么?」



我压低声音说,鹰央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呃,墨田医师就算了,可是我们至少也要对病人有个交代吧……」



听见我的建议,鹰央把视线移向雅惠。



「……说的也是。既然都来了一趟,什么都没做就回去,也很浪费嘛。」



鹰央唐突地抓住我白袍的领子,走到床边。病床上的雅惠顿时全身僵硬。「小鸟,你摸摸看这个病人的手。」



「咦!」我和雅惠异口同声地大叫。



「你们干嘛发出怪叫啊。要是没有症状,那就自己制造啊。我们要实验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被男人碰到之后,接触的部分就会肿起来。」



「可、可是……」



我用眼角余光看著因为恐惧而表情僵硬的雅惠。



「我又没有要你摸她的脸,你只要摸她的手背或是指尖就好。这样的话,应该也不会出现多严重的症状吧。可以吧?」



鹰央对雅惠说。雅惠沉默了十几秒之后,轻轻地颔首,同时把眼睛紧紧闭上,伸出她的左手。



「好啦,她本人都同意了,你就赶快摸吧。」



「呃……那就请恕我失礼了。」



在鹰央的催促之下,我竖起食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雅惠的左手手背。雅惠颤抖了一下。



我摸著她的皮肤几秒之后便收回手,同时紧盯著刚才摸到的部位。雅惠也缓缓地张开眼睛,担忧地看著自己的手。



根据病历的记载,她是在和实习医师握手几十秒之后,才明显出现异状。病房里的所有人全都注视著同一个地方。挂钟的秒针听起来格外大声。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但是她的皮肤却没有出现任何的变化。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呢。」



经过一分钟之后,鹰央喃喃地说道。她的语气没有之前那么带刺,看来她的心情已经恢复一点了。



「为什么呢?早上明明只是握手就出现症状了呀?」



鸿池歪著头说。



「答案很简单啊。」鹰央哼了一声,说。



「咦?鹰央医师,你知道为什么吗?」



鸿池探出身子,于是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奸诈地笑了起来。



「一定是因为小鸟不像男人,她的皮肤才没有觉得『被男人碰到』啊。好了,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很多了,明天大概就能做出诊断了吧。」



鹰央留下一脸错愕的我,大步走向出口。我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发现自己被调侃了。



「啊,对了。我有件事忘了问。」



我还来不及发出抗议之声,握著门把的鹰央就突然对雅惠说。



「你以前有动过手术吗?」



「咦,手术?我国中的时候割过盲肠……」



听见这个毫无脉络的唐突问题,雅惠一头雾水地回答。



「这样啊。原来如此……」



鹰央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地,打开门,消失在门外。



「……到底是怎样啦。」墨田的独白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



我呆然地看著关上的门,这时身旁的鸿池忽然拍拍我的背。



「……干嘛?」



「就算没有被当成男人,也不用这么沮丧啦,小鸟医师。」



「什么?鹰央医师是在开玩笑……」



就在我准备反驳的时候,鸿池竖起右手大拇指,用力伸向我。



「Don,t mind!」



……你给我闭嘴。



2



「那我去帮冈崎雅惠小姐抽血啰。」



隔天中午过后,看完了早上的门诊之后,我在屋顶上鹰央的『家』里休息片刻后,对著正在坐沙发上,一边啃著饼乾、一边看著平装版英文小说的鹰央说。



昨天晚上我去急诊室值班,这是每周一次的例行公事;而急诊室昨晚偏偏又接连有许多重症病人送来,所以我整晚几乎没阖眼。现在觉得头有点重。



「喔,麻烦你了。现在副肾皮质荷尔蒙的影响应该也已经退得差不多了吧。」



鹰央的视线没有离开书本,只对我挥挥手,接著直接将手伸向一旁盛著饼乾的盘子。我用悲情的眼神看著鹰央。



「……干嘛啦,那是什么渴求的眼神。我才不给你吃饼乾呢,这整盘都是我的。」



鹰央慌忙地把盘子抱在自己的腿上。



「我才不要。」



我刚刚才在餐厅吃完午餐。



「嗯——?」



鹰央一脸疑惑地眨了几下眼睛,樱粉色的嘴唇随即浮起笑意。



「怎么啦,你该不会因为我昨天说你『不像男人』而怀恨在心吧?」



「不是。」



再怎么说,我的肚量也没有小到把那种玩笑话当真而且生气……应该吧。



「哎呀,不用那么在意啦。反正就算不像男人,也不会对别人造成困扰啊。硬要说的话,顶多也只是自己吃亏而已。假如你更像男人一点,早就应该交到一、两个女朋友了……」



「我就说不是了!我的私人感情状况不用你操心!」



「哎呀呀,你脾气真差耶。是『那个』来了吗?」



「我没有『那个』!」



「那可不一定唷,毕竟昨天冈畸雅惠被你摸了也没事。该不会……」



「不会!」



我大吼一声之后,把手放在胸口,不停深呼吸。



我不可以随鹰央起舞,因为这个人每次都只会以取笑我为乐。



「鹰央医师已经知道冈崎小姐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这么问道。鹰央脸上轻浮的笑容消失了。



「嗯,我是已经有一个假设了,但还没脱离假设的范畴。」



「那个假设是……是说,你不会告诉我吧。」



鹰央异常讨厌公布她进行到一半的推理。



「干嘛露出那种像是被拋弃的幼犬一样的表情。等抽血结果出来,我的假设得到证明之后,我就会立刻告诉你了。明白的话就赶快去抽血吧。」



鹰央就像在赶虫子似地挥挥手。



「……我知道了,我走啰。」



我从屋顶来到六楼东病房的护理站,将注射器、止血带、止血用的胶带、酒精棉球等放在托盘上。就在我准备好所需要的器材之后,忽然想到——我可以帮她抽血吗?



虽然昨天我摸了她之后,她没有出现任何反应,但那说不定是因为副肾皮质荷尔蒙的关系。有没有可能在我帮她抽血时出现症状呢?



我还是戴著手套抽血好了;或是去找鸿池,请她帮忙抽血比较好呢?不过,观察我碰到她之后有没有出现症状,也是诊断的材料之一……



犹豫不决的我,还是拿起了托盘,走向雅惠的病房。总之先看看雅惠的状况再决定好了。



我沿著走廊前进,看见雅惠的病房前站著一男一女。其中一个是墨田,另一个是穿著西装的年轻男子。



墨田的视线越过男子的肩头,看见了我。男子也转过头来望向我。



「这位是来协助我们诊断冈崎小姐的统括诊断部小鸟游医师。」



墨田向男子介绍我。我对他点头致意。



「啊,这样啊。我是雅惠小姐公司的同事,我叫做川崎秀次。」



自称川崎的男子谦和有礼地对我鞠躬。他是个看起来心思细腻、个性爽朗的青年;他应该就是雅惠的男朋友吧。



「我叫做小鸟游,请多多指教。」



就在我这么说的时候,我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小跑步的声音。我反射性地回过头,顿时皱起眉头。一头短发摇晃的鸿池正跑向我们。



「不好意思,我听说雅惠小姐的男朋友来了。因为我刚刚在帮病人插导尿管,所以来晚了。」



鸿池还是一如往常地情绪高昂。只是插导尿管这种事情,不用说得那么具体也没关系。



鸿池走向川崎,低下头,向他伸出手。



「你就是秀次先生对吧?雅惠小姐常常提起你。我是和墨田医师一起负责雅惠小姐的实习医师,我叫做鸿池舞,请多多指教。」



「啊,你好。」川崎握住鸿池伸出的右手。



「雅惠小姐紧急住院,心里觉得很无助,请赶快去看看她吧。」



听见鸿池这么说,川崎原本表情略显僵硬的脸上便浮现了笑容。像这样与对方拉近距离,或许是鸿池的长处吧。不过当她面对我的时候,不只是拉近距离,甚至像是出拳痛殴一般……



「那我们走吧。」



墨田和川崎一起走进病房。



「啊,我先去洗个手,马上就来。刚才虽然戴著手套,但毕竟是碰到了男人的『那个』。」



鸿池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



……你刚才是不是用「摸过那个的手」和川崎握手了?我不禁嘴角抽动,将手伸向门把。



病房里,雅惠正坐在病床上。她看见自己的男朋友和墨田站在一起,露出一种既害怕又高兴的微妙表情。



「秀次先生……」雅惠虚弱地呼唤恋人的名字。



「小惠,呃……你的状况怎么样?」



川崎挤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



「嗯,我的身体没事。毕竟我并不是身体有什么病痛,而是为了检查而住院的。」



「这样啊……原来如此。」



空气中弥漫著尴尬的气氛。



「啊,冈崎小姐。就像昨天说过的,我现在想替您抽血,请问方便吗?」



我这么说,试图缓和气氛。



「呃……请问是医师您要帮我抽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