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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轹神(2 / 2)




“这就是祈神。”



祈神一摇一摆地走着,用双手抱住弹球。从那张平面上点两个圆点一样简易的脸上读不出情感,但看它“啾、啾”地把脸颊往弹球上蹭的样子,可见它心情大好。



“这些孩子们的依代是院落里的砂砾。虽然平时都是躲起来的,其实在神社里是有很多的,因为那里是有人现出强烈的祈祷的地方——”



在砂砾的底下和杂草的间隙中,祈神一只又一只的现身。各自索求着弹球,一摇一晃地走动。数量远远超过了十个二十个。



站在原来中央的二人,不一会儿就被包围住了。



既有指尖大的矮小体型的,也有细长的,扁胖的。虽然体型多种多样,但所有的都“啾、啾”地让头部散发着玲珑绿光。



警戒着突然出现在脚边的祈神,拉缇梅利娅一只脚向后退。



“哦、哦噢……!”



一摇一晃地蹦过来,结果不慎一脚踩到了它。绿色的光在脚底溃散。



“哇啊!不、不可以的啦,怎么能踩它呢。”



“啊……呜啊……”



拉缇梅利娅把脚让开,只见在石板上,有一只踩扁了的祈神倒在那里。微微的绿光变得孱弱,不久就熄灭了。



雪生蹲下身,俯视祈神的尸体。



“……死了。”



“对……对不起……”



拉缇梅利娅老实地道歉,蹲在雪生旁边。



“不需要害怕的。这些孩子们绝不会加害别人。它们力量十分弱小。它的能力‘神符’只是接受别人的祈愿,然后把护身符吐出来而已。”



“……护身符?”



“对。不过很少会吐出来就是了。虽然我祈愿过很多次了,但从来没有见到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有邪念呢,它们不肯听我的祈愿。”



有一只祈神抬头望向夜空。原本成一直线闭紧的嘴巴横向裂开,将在头部发光的绿色光球。“啵哇”地吐出来。



第一只吐出光球后,以此为开端,祈神们一个接一个地吐出光球。



朦胧的绿色灯火,就好似萤火虫群一般。



废弃的神社,被渲染以幻想的色彩——



“哇欧……!好漂亮……”



沐浴着绿色的光,拉缇梅利娅站起身,表情再一次焕发光彩。



“这个地方……。要对古川君保密唷。”



雪生依旧蹲着,悄悄嘟哝着。



“要是这些孩子们被发现了,一定会被他退治掉的。因为古川君讨厌祸津神……。即使是现在,也一定很讨厌。”



呐,拉梅妹妹,这么说着,雪生抬头看着拉缇梅利娅的侧脸。



“……拉梅妹妹,有吃过人类、吗?”



“欸?”



拉缇梅利娅回过头,一副呆然的表情反问道:



“为什么?”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而雪生不禁想象了这句话言外,所隐藏的词句:



——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关系变好了的说。



她有被这样问道的感觉,急忙改变了提问的方式。



“不、不好意思。这个问题问得太坏心眼了呢。那个,这么说吧、……喜欢人类吗?”



“哼嗯——?”



拉缇梅利娅歪起小脑袋。



“‘喜欢’这个情感我不是太懂啦。不过‘讨厌’倒是很好懂就是了。”



拉缇梅利娅注视了朦胧的灯火半晌,回答道:



“要是给我食物的人,我就‘喜欢’。所以说,那个送我小鱼的大叔,我就很‘喜欢’他。”



这么说着把手腕举起,将在塑料袋里游泳的鱼秀给她看。



“拉梅妹妹……。金鱼不是用来吃的鱼……”



“欸……?不吃它吗?”



“那是用来观赏的鱼喔。原来你是打算要吃呀……”



“这东西,光看它用什么用……?”



拉缇梅利娅将金鱼仔细地来回端详。这样的举止也让雪生的表情不禁松缓下来。



拉缇梅利娅把挎包里的黑尾鸥抱起来。



“小咲咲我就很‘喜欢’。”



“咕喵”黑尾鸥发出嘶哑的叫声。



“还有就是,嗯……。我也‘喜欢’雪生!”



“咦,我?”



“嗯。你治好了小咲咲的伤嘛。还把浴衣借给我。捞金鱼玩得那么棒。在舞台上也很帅气,哆哆嗵~、哆哆哆哆嗵~的”



以无数的光球为背景,拉缇梅利娅模仿着于舞台上舞蹈的雪生。将扇子推向前的舞姿,将袖子一手拎起,回转一圈——。



“鼻血‘唰啦——’的。”



“真希望你可以把鼻血快忘掉呢……”



“还有就是,我‘讨厌’阿七!”



“……这样啊。”



“要是把他看作美餐的话,说不定算‘喜欢’啦。”



“你真的打算,要吃了古川君吗?”



“坚决吃呀。但是他还挺难搞定的。不管什么时候都带着军刀喔?不管是在家里,还是睡觉的时候。所以呢,估计我只能等到他死了才行。”



“……嚯。”



这个话题实在没办法称其温和,但拉缇梅利娅却能轻易地说出口。就和七日一样。他也把自己被拉缇梅利娅袭击的事,说的好像不算事儿一样。



我是被他们两人戏谑了吗?还是说所谓的“吃”对他们来说,真的就那么轻而易举?



“这太扭曲了……”



雪生悄然地细语,接着说:



“对拉梅妹妹来说,古川君就是一顿美餐没错吧?”



“没错。阿七的血呐,老甜咧。其他的人类都不能比!我有几次机会能咬到他,那肉松软又丝滑喔!那肉不管是煮还是烤都一定很好吃。吃惊了吧?”



雪生不知道该对这喜孜孜地说着话的喰神作何回应,姑且先挂上了微笑。



“因为古川君是特别的……。不,应该说是古川家是特别的才对。”



“好像六花也很美味来着。这是覗神说过的哟。不愧是姐姐对吧。”



雪生自嘲着——谁谁很好吃,说着这样话题,就好像自己也同样是祸津神一样。她眯细眼睛,否定道:



“不是的,他们两个没有血缘关系。”



“欸?真的?”



“古川一族特有的甘甜血肉,那不是靠亲子的血缘来继承的。那种体质是基因突变。是招引祸津神的病。在过去,将这样的孩子作为祭品献上,神都会欣喜。现在时代变了,但血肉甘醇的孩子们还是会招致祸津神。这样的孩子一般都会被舍弃,不过古川流这个流派,会将他们收作养子,将他们培养成祈祷士。”



“嗬。阿七原来是个病娃子喔。”



被放在地上的黑尾鸥用鸟喙啄着祈神,欺负它们。



“不可以啄它们的,小咲咲!”



拉缇梅利娅叱责着追在祈神屁股后头的黑尾鸥。



雪生站起来,看着她的背影,继续刚才的话。笑容再也无法持续,终于从脸上褪去。



“……祈祷士各有各的流派。就如同大坂流的祈祷士需要用到道具一样,古川流是将自己当作诱饵来招引祸津神。但是古川君几乎没用过咒术对吧?”



“哼嗯——。‘召唤’也很厌恶。反正我也很讨厌那个,所以也没差就是了。”



“听说其中的原因,就是一旦使用了祈祷术,会让血肉也变得成熟。使用的越多,他们就越美味,然后招引祸津神。”



“欸!那我不是应该也让阿七多使用‘召唤’吗?”



“确实呢。但是从以前,古川君就没用过祈祷术。一直都是六花小姐在用。也因此,斩除接近过来的祸津神就是七日的使命。不管是在军校里,还是在战场上。他都握着军刀,板着骇人的表情。古川君无论何时都在六花小姐的身旁,保护着六花小姐一人。”



雪生垂下视线,低声呢喃:



“——呐,拉梅妹妹。”



雪生的声音回荡与寂静的院落。



拉缇梅利娅回过头。雪生原先温婉的气息已经骤变。



她凛然的站姿和在舞台上饰演六花的时候很相似。



“雪生……?”



“……古川君至今都是为了六花小姐而活着的。战争结束,六花小姐也不在了,古川君也终于得以解放了。然而,你出现了。就像是,六花小姐的诅咒一样。”



雪生从小布袋里掏出一把木槌。大小和击落达摩木偶时用的木塞一样小。



“这样太卑鄙了,喰神。因为那样的体质而自幼受到袭击的古川君,他比谁都要憎恨祸津神才是。就是因为你和六花长了同一张脸,他才会踌躇不决。”



祈神被黑尾鸥追着跑在石板上。然后,它突然撞上一面看不见的墙上,像是触电一样痉挛着,跌倒。



看到这一幕,拉缇梅利娅觉察到了。抛掷在四面的小布包互相联结,撑起一张薄膜。黑尾鸥可以正常地走出去,而只有祈神们无法走出院落。



“结界……?”



“无法从这里面出去的只有祸津神。就算你忘记了我的名字,但我是祈祷士这件事你应该没忘记吧。”



雪生挥下右手。接着捏在之间的木槌眼见着越变越大,最后大得超过了雪生的身高。汉字从打击面上涌现,《打》。打、打、打——。



“你是吃不到的。我不会让你吃了古川君——。喰神拉缇梅利娅。和我一起玩玩吧?”



X X X



“哇啊,这把白雨有够破烂欸。”



这位年轻祈祷士手握七日的军刀,将其刀身从剑鞘中抽出举过头顶。



闭着一只眼从刀柄一端沿刀身瞅瞅,用刀刃反射月光看看。煞有介事地佯装一副很有眼力的样子,像鉴定师一样对七日的军刀“白雨”做着评价。



“就凭这个?真的能砍东西吗。”



为了斩杀祸津神而打造出的刀剑,其最主要的特征就是从刀背延伸而出,游走于刀腹之上的乳色斜线。这些斜线间的间隔由刀锷至刀尖渐渐变宽,就好似洒落于刀身之上的白色之雨。这军刀的白雨之名也是由此而来。



而这白雨并不是很稀罕的装备。在拦住七日的两位祈祷士的腰上,也挂着同样的军刀。



“就连剑鞘上都有龟裂了不是吗。变成这样,这就只是个单纯的玩具罢了。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将军刀收入剑鞘的祈祷士——南天苦着脸说道。一头烫卷的长发垂在脸的一侧,纤细高挑的身材和七日有些相似。



“这可不行。平民的刀剑佩戴是违法的。即便这是个破烂,规矩就是规矩。”



一头短发,紧锁眉头的祈祷士毅然地说道。看来这个名叫鹿岛的祈祷士,是个正经八百的男人。就连看向七日的视线都和他自己的眉毛一样,笔笔直的。



这两名祈祷士很年轻,看上去和七日是一个年龄,但是态度却给人旁若无人的感觉。鹿岛洪亮的声音,即使在人山人海之中也能清楚听见。



“快说。你为什么会有这东西!”



“……用来防身的吧,嗯。”蠕动着嘴唇皮,七日厌烦至极地嘀咕道。



“用来防身?嗬。难不成你还说自己的命被祸津神给盯上了吗?”



“算是啦。”



“你就别再扯谎了!”



自顾自地问话,又自顾自地大声怒喝,南天拍拍鹿岛的肩膀安抚着他。



“算了算了。我看他呀,不过是对祈祷士抱有憧憬不是?”



说着他笑眯眯地凑近了看七日一脸不悦的表情。



“既然是这样,你就应该多锻炼锻炼。太细了。你拿剑给我看看?”



南天把白雨还给七日,退几步望着他的全身,然后夸张地笑喷了。



“噗哈!你不行你不行。一点了不可靠。就像是老气横秋的武士的感觉。”



七日的视线不屑地瞥过南天。



南天再次从七日手中夺过白雨。七日低声问道:



“……最近的祈祷士啊,工作难道就是欺凌老百姓吗?”



“……啊?”



不知是不是受到揶揄而坏了她的心情,冲上前的南天被鹿岛制止,他瞪向七日。



“排除危险要素,从祸津神手中保护善良的市民。这是了不起的职务。”



“哦噢,那真是太好了。我就属于善良的市民耶。不是你应该保护的对象吗。”



“啊啊,所以希望你可以配合。为什么会有白雨,我们到了本部好好听你解释吧。”



手腕被紧紧抓住,七日叹了口气。没有闲工夫陪他们干这事儿。正想着找机会逃跑是时候,鹿岛盯着七日的脸,停止了动作。



“等一下。你,好像在哪里见过……”



鹿岛用手挡住了南天正要说出口的“怎么了?”,搜索着记忆,嘟哝着。



“我见到过……。是在通缉书上!我记得通缉书上有写。古川流的家伙……?”



“古川流?那个,役使祸津神的?”



南天抬高声音,盯着七日的脸。



——霎时。



一阵强风骤然吹过,树木喧然作响。灯笼一齐摇摆,在参拜之路上散布的纸杯和塑料袋,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由近飞远。



七日仰望夜空。朦胧的月影,被浑厚的云渐渐遮去。



杀气刺激皮肤。空气一片肃杀。



视线落到祭典的会场。



乍一看,并不见会场出现变化。咚咚的伴奏乐此起彼伏。人群熙来攘往。孩子们跑来跑去。身着浴衣的情侣并肩走着。篷子下有干杯的中年人们,奋力吹响的口哨声招呼着更多顾客的光临。



眼前是一片一成不变的夏日祭典光景。



然而,就只有七日注意到了在空气中浮动的变化。



“喂,看着这里。你怎么了。是在装傻吗?”



南天和鹿岛两人继续着对七日的诘问。



而七日对他们瞅也不瞅。警惕着笔直小路的深处,低声说道:



“……你们赶紧辞了祈祷士的工作吧。太迟钝了。”



有一阵疾风吹起,挂在店门前的长条旗,如同被撕成千段一般猛烈地翻腾着。下一瞬间,“轰”震耳欲聋的破碎声轰鸣。



“怎、怎么了!?”



鹿岛回头,看到笔直延展的笔直小路的彼端,正扬起漫天粉尘。



悲鸣声紧接着破碎声传来,人群奔跑而来。



挂在祈祷士二人腰间的无线电在同时发出电子音。



‘紧急联络、紧急联络——在F区、G区出现祸津神。重复。在F区、G区出现祸津神——’



南天用怪声惊叫道:



“祸、祸津神……!”



七日从周围的一片骚乱中,侧耳听取无线电中传出的情报。



‘已确认的祸津神有一只——身体全长六至七米以上,长有牛头。从F区向G区移动中。正在进行破坏行动。轻重伤者多人。紧急请求支援。’



“……牛头?”



七日听到有祸津神出现,首先联想的的是“红发的女子”,但现在看来,在笔直小路上肆虐的,可能另有祸津神。



会不会和,被目击走进山另一侧的森林的“红发的女子”有什么关系呢——。



思考了须臾,七日硬将南天手里的军刀抢过了,逆着人流的方向跑去。



“喂!等一下,你——”



手忙脚乱的两名祈祷士追了上来,但那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粗壮、巨大的手掌张皇逃窜的人们轻而易举地握住、握烂。



蹄铁踏扁翻倒的神轿。包覆住下半身的体毛上,细长的尾巴甩荡着。



牛的怒吼声一扫悲鸣与绝叫,在祭典会场回响。



“怨嗷嗷嗷嗷!!”



两侧露天摊铺鳞次栉比的笔直小路上,祸津神就站在那正中间。



神轿被粉碎,露天摊的篷子被掀飞,但凡见到在动的东西,格抓不论。然后一把握碎,或者是抛向夜空。



重复着破坏和杀戮戏码的祸津神之头,的确是雄牛的头。



有着蹄子、尾巴、长着体毛的下半身,红彤彤的上半身筋骨隆起,很像人类的身躯。而头部也是为焦茶色的毛所包覆的牛面。



在耳朵的上边长出两根弯曲的角,魁伟地指着云天。



“山之主大人……。请您息怒……”



吓软了腰的老婆婆,双膝跪地,双手相合祈祷着。然而一味肆虐的祸津神不可能听取什么祈祷。无情的巨蹄向老太婆的头顶落下。



山之主高声嘶吼。哪里有人、哪里有人,它就这样横行于有人在的地方。抓住抛出,握紧碾碎、践踏碾碎。没能从它庞大的身躯下逃开,身着浴衣的人们一个个地陨落生命。



——磅。干涩的枪声夹杂在雄叫声中响起。



磅、磅的枪声继续,山之主靠强韧的臂膀和胸膛弹开子弹,。



山之主寻找着开枪者,环顾四周。在露天摊帐篷中找到活动的阴影,将头顶在前面。角勾住帐篷,将其颠覆,钢管和器材落地弹起,藏在里面的祈祷士放出悲鸣。



“唔哇哇!”



用手枪开了好几枪,也不见山之主有一丝怯懦。伸出手臂,对在里面藏身的祈祷士,还有在一个帐篷里相互推挤着身躯,屏气慑息的一般市民施以蹂躏。



会场变成了阿鼻地狱的地狱图,祈祷士们接连赶到了这里。



他们同祸津神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架起一直佩戴在身的手枪。



嘴尖上的胡须尖端高高翘起,体型呈倒三角的祈祷士勇猛地发出号令。让人怀疑是不是小了一号的制服紧绷绷地贴在身上,那件制服和其他人的制服颜色不同。他是这个祭典会场的警备队队长。



“瞄准!开火——!”



队长挥下指挥棒,磅磅,干涩的枪响回响着。这一攻击对庞大的祸津神没有丝毫意义,只是在让逃过来的人们受流弹所伤,他们一个个倒下——



“……他是外行吗。”



七日从石级之上环顾参拜之路,然后咋舌。



即使为祈祷士难看的战斗方式心急如焚,他依旧观察着山之主。



“以古老的神轿作依代诞生的山之主……‘轹神’啊。”



喃喃自语着,颦蹙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看不出这个祸津神的目的。



轹神虽有将人碾碎、高抛,但一个人也没有吃过。大概是没有吃人的习性吧。也正因如此,人类和祸津神才能做到共有一座山。



正是因为双方都谨守对半分山的交易,那个祸津神才没有被视作问题,长存于世三百年。



然而为什么事到如今,要侵犯山这一侧?



不过它的杀戮手法,浑然不是在戏弄人类。



那是惊涛骇浪一般汹涌的愤怒,它就像是在宣泄一般的暴动着。



“究竟是在为什么生气……?”



子弹像针扎一样的撞上去,看上去这更是增加了祸津神的焦躁。



轹神仰天长啸,挥舞它弯曲的大角。打碎石板,让石块迸散;帐篷卷上火焰,火星四射。



轹神从被掀起的帐篷中轻易地拿出一个东西,那是婴儿车。母亲嘶吼着,从帐篷里飞奔而出。



轹神将婴儿车在她的眼前,碾碎。



“不——!”



母亲发出凄厉的嘶叫声,但不幸中的大幸,在巨大的拳头上,婴儿被吊在小指上面。嚎啕哭泣的的婴儿,他的生命被薄薄的一块毛布维系着。



“来人啊,救救那个孩子……!”



母亲为了求教环顾四周,她的身躯被巨大的另一只手握住了。



“来人啊……!”



警备队队长佯装没有听到那位母亲的呼喊。再一次将指挥棒举到空中。



口喊号令,祈祷士们一齐举枪。



“瞄准!开——”



“别开枪!”



七日的怒吼声轰响,盖住了警备队队长的声音。



回过头的祈祷士们,看向从警备队队长身后到来的浴衣男子。



“会误射婴儿。也会射到那女人。追根究底来说,这小手枪怎么可能会有效果……!”



警备队队长讶异地注视着七日的全身。



“你算什么。……看你的剑,是祈祷士?”



“不是,是善良的一般市民。”



“一般市民?给我退下。碍事。”



警备队队长撂下一句话,重新发号。



“瞄准!开——”



“我说过了别开枪!蠢货!”



被抓住手腕的警备队队长也反过来抓住七日的领口。



“你骂我蠢?是可忍孰不可忍,孰不可忍啊!我等的手枪可是对付祸津神专用的特殊武器啊!”



“那种BB弹怎么会有用!你看不见那枪会连同正在逃跑的人群一起打伤吗!”



“如果不在这里遏制住它的话,受害的程度就会进一步增大。外行人就给我闭嘴!瞄准!开火!射它!给我射!”



祈祷士们为七日的登场而感到迷茫,然而还是有一部分的人服从号令,扣动扳机。沐浴在弹雨中,轹神转过头来。被其视线照射,祈祷士们畏缩了。



所幸,子弹看来没有打到母子。



“一群蠢货。”



“你又说‘蠢货’了是吧!两次、竟然说了两次——”



警备队队长的怒号和祈祷士们的叫喊都被盖去。



那位母亲被投掷,飞向这里。祈祷士们一齐避散。



“你们躲什么!”



只有七日站向前。接住被扔过来的那位母亲,生猛地被拍倒在石板上。



七日怀中抱着那位母亲,触摸着她的脉搏。身体被握碎,奄奄一息,眼睛也睁不开,但是胸口还在被呼吸带动,上下起伏着。



“……求你了……救救孩子……”



那位母亲的手指颤颤巍巍地举起来,碰到七日的手。



追着七日跑来的鹿岛抓住了七日的肩膀。



“古川!这里危险,快退下!”



“别碰我。”



而这只手因为怒火中烧的七日出口的一句话,不由得地放开了。



向着步步接近的轹神,警备队队长颦蹙着整张脸,呐喊:



“射!射——!”



受命令的鼓动,三三两两的子弹迸跳着。



“射什么射!一群混账!”



然而被七日的谩骂,让枪声戛然而止。



“说让你们射你们就射吗。你们是死的吗!”



起身的七日视线死死瞪在接近而来的轹神上。



出口之言转而叱喝祈祷士们。



“你们是为了什么才成为祈祷士的!是为了守护什么而站在这里!没必要一板一眼。去扪心自问。究竟是为什么,而站在这里!”



警备队队长静静地张开口:



“对我等而,只要是能救到的当然想救。但是别再说了,那些都只是漂亮话……。它可是活了三百年的山之主。就算以现有的装备硬碰硬,也只会枉然陷入危险罢了……!”



“正是因为危险所以才要迎难而上不是吗?正因为谁也无法打倒它,才更应该挺身去打倒它。从神的肆虐之中保护他人,为平息灾祸而献上祈祷。真正的祈祷士,不正是这样吗?”



但是七日让他们去做的事情,根本是无稽之谈。简直就是让他们赴死。理所当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对庞大的祸津神拔刀相向。



按耐不住的轹神终于开始奔驰,七日站出来,走在众祈祷士之前。



“那就由我去死。”



轹神迎面而来,婴儿从它的手中掉落——与此同时,七日蹬开石板,纵身跃起。



X X X



就算身在距离参拜之路数十公里之外的院落内,拉缇梅利娅和雪生也一样感觉到了笼罩了整座山的不祥气息。雪生警惕着四周,拉缇梅利娅仰望着夜空。



浑厚的云遮挡住月光,晦暗降临的院落里,绿色的点点灯火显得更加光耀。



将院落包围的高耸树林在晚风中喧然作响。鸟鸣叫着,成群飞起。“呜呜呜”的风声就如同整座山的恸哭。



就连拉缇梅利娅手里拿着的金鱼也忐忑不安的来回游荡着。



“发生了什么……?”



雪生不安地蹙着脸。皮肤上不明所以地立起了鸡皮疙瘩,指尖在颤抖着。空气刺痛皮肤,掺入在其中的感情,是愤怒。既像是痛苦、又像是仇恨。强烈的怒意蛮不讲理、不作区别地迎面扑来。



在这座山的某处,有谁在让自己的杀意泛滥而出。就连风都为之震颤,令人畏惧的某个人。——恐怕,那就是有着强大力量的祸津神——“山之主”。



全身打颤的祈神们抱着弹球到处逃窜。但是张开的结界是出不去的。它们有的搬起石头躲在下面,有的拨开草丛藏身其中。



拉缇梅利娅将视线“嗖”地转向雪生。



雪生慌张地架起木槌摆好架势。



“……我没有解开结界的打算喔。”



已经趁其不备想办法把她关在里面了。既然自己已经显露出了敌意,这样良机不会再有第二次。



自己绝不会低估喰神的能力。眼前的这个对手毫无疑问,就是由六花孕育出的“六花的祸津神”。那些诡异的少女们有多么恐怖,雪生在战场上目睹过。



“……雪生,你啊。”



对着以木槌相向的雪生,拉缇梅利娅斜着小脑袋。



“——雪生你的意思,就是说自己喜欢阿七吗?”



“……”



而拉缇梅利娅这边却看不出敌意。她就像是在向亲昵的朋友问话一样问道:



“那德行,到底有哪里好了?”



“……你是不会懂的——只把他当作食物来看的你。”



“不就是因为不懂,所以才让你告诉我嘛。”



“……他。古川君——很强。”



“强啊……这倒是知道就是了。”



手上架着木槌,视线不由自主地下移。在和拉缇梅利娅对话之后,战意就被削弱了。即使自己有这样的自觉,雪生还是作答了。



“你错了。不是肉体上的强。是精神方面的,坚强。”



“精神?”



“那个人,是厌恶人类的。”



“这个我知道。”



“虽然厌恶,但……但他还是会伸出援手。写着一脸的不情愿,到最后还是会伸出援手。古川君他……只有在守护某人时,是真正的强。”



守护者六花,挥舞剑的七日,强得无以复加。



在枪林弹雨之中,操纵着祸津神的六花和守护着六花挺身在前的七日。在过去的祈祷部队里,这两个人曾是主轴。



“我,曾经很憧憬六花小姐。我也想被他……由他守护。如果可以的话,想要并肩战斗。还冀望着……能成为他的助力。”



“在那个时候,”雪生继续说着。记忆中追溯的,是矗立于战场上,二人的背影。



“在那个人的身旁已经有六花小姐了。对我们只会说‘别过来’‘退下去’,从来不会说‘跟我上’这句话。古川君说出这句话的对象,就只有一个人。现在六花小姐不在了,我还想他会变成孤身一人。然而……事实不是这样。有你在。我也许——”



雪生抬起视线,瞪视着拉缇梅利娅。



“我也许……只是单纯地在产生了妒意。嫉妒得以待在他身旁,和她一起战斗的你。”



“呃……?但是那家伙,会背刺我哟?”



和严肃的雪生正相反,拉缇梅利娅的表情一派轻松。



被她带动的雪生,双颊也不禁松缓下来。



“那都是因为他知道你是死不了的。”



“哈——。算是啦,我也隐隐约约懂了点。雪生想要的是阿七呢。”



拉缇梅利娅不作防备,一步两步地走进过来。



雪生愕然,后退一步。



“等、等一下——”



拉缇梅利娅对困窘的雪生不以为意,在她的眼前止步,盯着她的脸。



“雪生呢,因为你帮我治好了小咲咲的伤,所以我喜欢。我啊,对自己喜欢的人类很温柔的!而且是非常非常温柔,是非常非常喔?所以说,我来陪你一起祈愿!”



这么说着,把装有金鱼的袋子递过来。



“?”



“喏。”



快接着啦,被这样催促着,雪生不由自主地接过了袋子。



然后拉缇梅利娅倏地原地蹲下。她的指尖所捡起的,是之前被踏扁的祈神。那具尸体已经变得七零八碎。



“啊——”地张开大嘴,把尸体拈起往里面送。但注意到雪生的视线,俏脸生晕。



“别看那么起劲儿了啦。”



拉缇梅利娅背过身去,手在窸窸窣窣地动着。咕咚,在一声吞咽声之后,拉缇梅利娅站起身。



回头转向雪生,“既然是祈神,那就应该这样?”,说着将双手拍合,闭上眼帘。



接着,有光的粒子从拉缇梅利娅的脚边产生。



“……!?”



雪生垫步向后跳,重新用木槌摆出架势。光的粒子与祈神的是如出一辙的绿色——那是复制,雪生想起从七日口中听来的,喰神的特性。



喰神会接收吃下去的祸津神的属性,改变身姿。此刻,吃下祈神的拉缇梅利娅正要换成“换装升格”出的新衣装。



从拉缇梅利娅的脚下不断地产生出绿色的光之粒子,将她的身躯包裹住。



就像是将轻风柔和的包裹住一样,一头蓝色的发丝膨胀而起。拉缇梅利娅依旧在献上自己祈祷,她的脚尖从石板上浮起。与此同时,穿在身上的浴衣像是融化了一般,消失了。



绿色的光在一身光溜溜的拉缇梅利娅头顶凝聚,变出闪耀白光的衣着。前领层层叠起,然而却没有袖子。



无声、静穆的变身。



庄严的举起手臂,披上那件缓缓下飘的衣着,这情景就仿佛某个庄严的祭礼。不知不觉间,雪生已经忘记了呼吸,只是一味地注视着她的变身。



这次又有一段红色的丝绸从拉缇梅利娅的脚下出现,并像漩涡一样包裹住她的下半身。上边是白衣,下面是绯红裤裙。额头上还是挂着原来的狐面面具,蓝色的头发从发根到发梢,一点点地染上光亮的漆黑色。



拉缇梅利娅一挥她的手臂就有绿色光粒迸洒,产生出灿然的衣袖。双臂缠上原先没有衣袖,落脚于石板的拉缇梅利娅以竹皮屐为轴旋转一周。光之粒子闪烁着散布四周,在院落留下光的残影。



“锵锵!怎么样!?雪生。”



拉缇梅利娅得意地眯细眼睛,面向雪生高高挺起胸膛。



“来吧,给我取个名字——”



说到一半,把话的后半段吞回去,稍作思索,蹙起眉头。



“——啊~。……对雪生来说,这有些困难呢……”



“……咦?什么?”



“不不。算啦,无所谓。”



拉缇梅利娅欢悦的声音、活泼的举止,就好像是在为自己新做好的衣裳而嘚瑟的小孩一样。但是雪生再一次的警醒自己,对方是喰神。



何等失态。张开结界,将她关在其中,走到这一步为止都还顺利,但是放任了她的属性复制。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好在祈神的能力不适用于战斗。



雪生紧握木槌。警惕着对方打出的攻击。



可是拉缇梅利娅说出来出乎意料的话语:



“来吧。已经可以啰,许愿吧。”



“许愿……什么……?”



“快许啦。现在,我这个……某某梅利娅,不管什么愿望,统统陪你一起祈祷!”



听了这句话雪生才恍然地察觉某件事,不禁哑然。难道说,这个喰神到了现在还没有自己是她的敌人这一认识吗——。



“——所以说,哟……”



拉缇梅利娅就连雪生的哑然都没有注意到,她偷觑着雪生的脸。



“我是不会让给你的喔?阿七是我的东西啦。”



拉缇梅利娅像是在羞臊一样的笑着。



和六花一样,无邪的笑靥。说出口的,是往昔,六花玩笑参半所说出的那句话。



雪生的视线从那张露出皓白虎牙的笑脸上撇开。为什么会用这张脸在笑啊。我斩不下去,七日的这句话在脑海闪过。



“太卑鄙了。你、太卑鄙……”



“咦。呃……?”



雪生低下头,脸庞纠作一团,让拉缇梅利娅感到迷惑。



雪生将立起的木槌当作杖一样支撑着身体,最后还是膝盖脱力,不支跪倒。



“……我、想要变得更强。”



“嗯。”



“强到能够待在古川君的身旁。”



“嗯。”



啪、啪、拉缇梅利娅两次拍掌。然后将拍合的手掌顶在鼻尖,双目紧闭。用澄澈的声音,将祈祷送往天际。



“‘我希望雪生能够待在阿七的身旁——’。”



五秒、十秒,姿势维持不动,只有时间流逝。雪生看向拉缇梅利娅双眼闭合的的脸,就这时,拉缇梅利娅突然,“呕恶”的鼓起腮帮,眼睛圆睁。



“嘎……!”



拉缇梅利娅押住嘴巴,下蹲。从唇间漏出的光呈绿色——和祈神们吐出的光球是一样的颜色。



大眼睛里噙着豆大的泪珠,拉缇梅利娅粗喘着。不忍继续看着她过于痛苦的身姿,雪生弯下膝盖,抚摸她的背脊。



“拉梅妹妹?没事吧!?”



“咕恶恶……”



在干呕了两三次后,拉缇梅利娅向托成碗状的双手掌中呕出一个绿色发光体。晃眼的光芒收缩,被吐出的东西现出真身。



“什么,这个是?”



“……不知道。护身符?”



那是一个饰有铃铛的锦缎制护身符。开口由绳子绑住,小小的布袋。正面用金丝缀着“神护符”的字样。



“给。拿着。”



“……谢、谢谢你。”



“才不要”这句话说不出口来。雪生拈起这个被拉缇梅利娅唾液润湿的护身符的绳子的部分。看向它的背面,和正面一样,缀着“ONECHAN”。



“……‘ONECHAN’……?”



指的是One Chance的意思吧。莫名有种轻浮的感觉,总觉得这东西不怎么能带来恩泽。



“……给我护身符。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嘛,这个不就是祈神的能力吗?”



“我不是问这个,为什么你要把护身符,给想要铲除你的我……?”



“……欸?你想要铲除我吗?”



“果然呢,你甚至都没察觉到啊……”



雪生气馁地垂耷下脖子。拉缇梅利娅瞪圆了眼睛。



“咦?啊咧……?雪生,其实是敌人?”



“没错哟。一般在察觉到结界的时候就应该看出来了吧?”



“可是啊,我就约摸着——‘那个结界是防止祈神逃跑的东西吧’,什么的……”



“那这个呢?是木槌哟。不可怕吗?”



“没啊,我还觉得啊。‘这东西能玩出什么花样啊?’什么的。不如说还有些小心动哩……”



“哈啊……”



“呃……,抱歉咯?现在开打?”



在膝盖上撑着手肘的雪生“算了啦”地嘟哝着,把脸转向一边,注视着被抓着绳子的护身符,在晃晃悠悠地摇晃着的样子。



“说真的……这究竟是什么呢。是怎么做出来的?在身体里做的?”



莫名的可笑,不由自主地松缓了紧绷的脸颊。



拉缇梅利娅抹着嘴角回答道:



“我也不知道喔。它自己擅自跑出来的。但有一点我可以打包票。我再也不会为某某人的愿望去祈愿了!超难受了!”



擅自的吐出来,又擅自的发火,拉缇梅利娅是也。就连这种地方都和六花很像。无论何时都那么自由、率直、温柔。



她想起来了,她自己也是一样,曾喜欢过这样的六花。



X X X



脱离轹神之手的婴儿头下脚上地下落。



头要接触到石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七日间不容发地抓住了婴儿的脚腕。



无法卸去全速带来的惯性,七日像是翻跟头一样,窜到轹神的胯下。左手握着收入剑鞘的白雨,手里抱着的婴儿还是头下脚上,在石板之上滚了几圈,马上站了起来。



“哇——!哇哇——!”



“乖喔、乖喔。看你这么精神可比什么都好。”



把嚎啕大哭中的婴儿抱正后,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头顶落下黑影。



没来得及抬头蹄铁已经落下。七日横向跳开回避了践踏。



巨蹄深陷七日方才站的地方,石板被砸碎化作无数石子儿,散布四周。七日把婴儿抱在胸前,用剑鞘像盾牌一样弹开石子。



每一次落地的时候脚底都会打滑,一看才知道,是竹皮屐的带子断了。要是穿的是平常穿着的靴子——事到如今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啊——啊……。是玩得太欢了。”



七日寻觅着轹神的死角奔跑于它的周围,趁着离开轹神视线的空隙,在鸟居的阴影下藏身。这是个石质的巨大鸟居。柱子粗大,正好适合藏身。



一边调整因为持续的奔跑而紊乱的呼吸,一边背贴着鸟居的柱子,窥伺轹神的动向。



看丢了七日的轹神东张西望地四下环顾。



“哇——,哇啊——……!”



“算我求你了,安静一点——喂……!”



在臂膀中的婴儿的脖子以仰面朝天的姿势,颓然地垂耷着,七日不由得大叫出来。用手托着,轻轻将他的脖子摆稳。



“应该没有断吧?可别吓我呀……”



这样一个脆弱的生命,真亏他命大,被那样巨大的手握住之后,还能活下来。



“我暂时先把你撂这里哟。等完事了我再来捡你回来——”



弯下腰,正要将婴儿放在鸟居的柱子边的时候,一股恶寒攀上全身。



沙沙、沙沙——传来脚踩砂砾的声音。



轹神的杀气正在膨胀着。而这所有的杀气,全都在指向这里。



被它找到了——、七日如此笃定,再次将婴儿抱起。



——沙沙、沙沙。



声响戛然而止。下一瞬间,轹神踏下的第一步撼动了大地。



突刺伴随震撼着五脏六腑的足音而来。这正是轹神的必杀技——“神轿翻”。石造的鸟居受到这一击,剧烈地摇动着。



冲击让石板翻卷,支撑着鸟居的石台被掀起。



七日一个踉跄,成片的石头碎块向他的头顶落下。



抬头一看,在粗大的鸟居石柱上,可以看到捅穿了柱子的牛角尖。



“……你逗我的吧。”



“唔怨嗷嗷嗷嗷嗷!!”



轹神咆哮着,抬起头。吱嘎嘎嘎,巨大的石造鸟居被提了起来。石柱上裂开一条纵向的裂痕,连结两个柱子的粗麻绳脱落。



轹神脚踵后移将角从石柱上拔出来,又一次,用角撞击鸟居。



受到两次冲击,鸟居伴随一声巨响迸裂了。



“咕……!”



大小不一的瓦砾倾泻而下,七日庇护着婴儿的头,压低身姿。



七日再一次潜入轹神的胯下。比起无谋地暴露后背让它追,还不如再一次躲回死角藏身——然而这时婴儿又哭叫起来。



“哇——!哇——!哇——!”



轹神探寻哭声回过头,将鸟居残留下来的石柱连根拔起,向着于奔跑于胯下的七日抡下。



“……!”



七日扭曲身体,有惊无险地避开了直击,但他的身躯还是被受到冲击而翻卷的石板所掀飞,连同婴儿一起浮在了半空中。



这一破绽,轹神没有看漏。巨大的手掌攫住了七日的身躯。



就在快被握住的前一刻,七日将抓着婴儿的手臂举过头顶,避免婴儿被捏烂。身躯和左臂连同白雨一起被紧紧抓住,而抓着婴儿的右手高高地举着,七日动弹不得。



“嗷嗷吽!”



轹神将历经千辛抓住的七日死死地握紧,呼出粗野的鼻息。



“……喂,小家伙,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内藏被压迫,从口中淌下鲜血的七日,用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瞪着婴儿。



“……我尽量会把你扔到不会弄疼你的地方……”



婴儿没有回答,只是“哇——、哇——”地不停哭着。即使吃了这么多苦头,还可以放声大哭出来,这样的婴儿让人觉得后生可畏。



环顾周围,看到了一片杂木林,七日向着那里,将婴儿高举过头。



这时,从下面听到呼唤声。



“这里!古川!”



之前盘问七日的年轻祈祷士,鹿岛在轹神的脚边上大喊:



“太危险了,快回去”身材修长头发烫卷的南天拽着鹿岛的手臂,声音在打颤。不知道两个人是怎么想的,竟然跑到离轹神这么近的地方来了。



“我来接住。扔下来,古川!”



鹿岛呐喊道,手臂伸向七日。



七日将哭嚎的婴儿向鹿岛扔去。



虽然姿势看着让人捏一把汗,但鹿岛还是牢牢地接住了婴儿。“好嘞”鹿岛绽露笑脸,像是在哄婴儿一样摇着他。



“很了不起喔。你……真的很努力了呢……!”



稍有闪失会使之殒落的小小生命。于会场警备的所有祈祷士们都已经放弃了的婴儿。是前祈祷士赌上生命将他救了出来。



接下来,只要自己再把他带到安全区域——。正如此松下一口气的时候,旋即听到拉着自己手臂的南天所发出的震耳欲聋之尖叫。



“咿!!它来了,鹿岛!”



“什……”



高举的巨蹄已经压上了头顶。轹神出人意料地放开了之前紧抓着的七日,反之向哭嚎着的婴儿追来。



鹿岛抱着婴儿瘫坐到地上。



巨蹄的黑影压上了他的身体。鹿岛将婴儿紧抱于怀,咬紧牙关。



嗖,毫无疑问,有感知到巨蹄落下来的气息。然而不知为何,过了这么长时间,鹿岛和婴儿都没被踏烂。闭着双眼的鹿岛在咫尺之近的地方听到低沉的辗轧声。



“喂喂……你现在就要放弃,也太早了点吧。”



战战兢兢得抬起头。七日的脸近在眼前。



将白雨的剑柄朝下,当作支架立在石板与蹄铁之间,顶住了落下的巨蹄。白雨耐受不住轹神的重量,剑鞘轧轧作响,裂痕蔓延其上。



“……古、古川……”



七日以怀抱的姿势用肩膀架住弯曲变形的白雨,将自己的身躯当作支柱之一,他承受着背上铁蹄下落的重量,低声问道:



“——你的、名字是……”



“鹿岛……鹿岛,章弘。”



鹿岛在回答时,还看到从七日嘴角淌下地血画出一条线。



“借你的一用,鹿岛。”



说着七日伸出手,行云流水地拔出挂在鹿岛腰间的军刀——毫发无伤、如同新品一般的白雨。



同时瞪向鹿岛背后的南天,说出短短一句:“把他们带走”



“我、我们走、鹿岛。”



怀抱着婴儿的鹿岛被南天用手抓住两肋,拖着离开了蹄下。



“古川……!你也快一点出来!”



七日没有回答,而是用下巴指指在鹿岛臂腕中哭嚎的婴儿。



“听好了,那家伙就拜托你们了。”



很快,轹神向脚下施力,石板被踏穿,被用作支架的军刀也在劫难逃。



“古川!”



鹿岛目睹了七日一点点消失在巨蹄之下。碎石迸散,沙尘飞舞。



轹神颜面扭曲,发出低沉的咆哮。大概是被用作支架的军刀的剑鞘破碎,碎片深深扎进铁蹄的间隙了吧。从脚背上,可以看到军刀的剑尖探了出来。



“嗷嗷嗷嗷吽”



轹神不忍剧痛,向后退去。



尘埃散开,鹿岛在巨蹄落下的地方寻找着七日的身影。然而那里只有凹陷的石板,不见七日理应会被踩烂的身影。



是在巨蹄下落前的一瞬间逃出来了吗?鹿岛环顾四周,闪烁寒光的刀身轨迹映入视野。



闪避了践踏的七日迂回到了轹神的背后。挥下向鹿岛借来的白雨,将轹神的踵——支撑腿部的腱横刀切下。



从脚腕处成柱地喷溅出赤红血沫,轹神单膝砸地。



七日手握白雨,他准备下刀的地方是轹神的头部。



纵入上身前屈的轹神下巴之下,横刀向上一挥,轹神的喉颈开裂,鲜血从粗大的脖子里汩汩淌出。



“呜嗷嗷嗷嗷怨嗷嗷!!”



轹神嘶声咆哮,发出怒吼。



“……吵死人了!”



七日淋满轹神从脖子里淌出的血,又向上祭出一记突刺。白雨的剑尖贯穿了轹神的下颚,硬生生地让其闭上了嘴。



“咕唔唔唔!”



轹神的嘴被堵上,无法成声。然而即使是这样也不能使其致命。轹神站起来,七日握着刺在下巴上的白雨剑柄,荡在下面。



“唔哦……。你可真够耐操的嘛,山之主……!”



七日的身躯被巨手握住。全身的骨头“咯哩咯哩”作响,苦痛令七日的表情扭曲。而后轹神就将七日高举过头,砸向石级。



“……!”



要是全身受到冲击变得不能动弹就糟糕了。为了让冲击只集中于一只左臂,七日在空中扭转身体。就连用脚来落地的选项都放弃了。用已经骨折变形的左手作牺牲,与石级相冲撞。石块变成碎石块迸裂四散,尘埃飞卷。



然而在下一瞬间,七日飞奔而出。



受到冲击被打碎的只有左臂。不知是不是因为握力挤碎了肺,他没办法很好的吸气,但多亏保全了双脚,机动力还健全。



左臂垂耷着,在白雨的剑尖上挂着的,是装有石油的塑料油桶。



轹神向着迎面飞奔而来的七日,发出咆哮。



“怨嗷嗷嗷嗷嗷!”



轹神再次伸出它巨大的手。



七日高高抛起钩在剑尖上的塑料油桶,将白雨挥向轹神的手指根部。跳到伸过来的粗壮手臂上,一路向上奔去。在七日的背后,错身而过时所斩下的轹神的大拇指被挑在空中。



七日从手臂跑到肩膀上,最后来到它的头部——。随即,在轹神的眼球上刺下白雨的剑刃。



“嗷啊啊啊!”



轹神因为剧痛而剧烈地摆动头部。七日握住弯曲的牛角,将拔出来的白雨拿正。



之前抛上去的塑料油桶从高空落下。白雨的剑尖刺穿油桶,然后换作反手握持,对着轹神另外一个眼睛,刺下去。



“啊啊啊啊!”



轹神的声音响彻祭典会场的每一寸角落。那已经算不上是怒吼。那是为疼痛和苦楚所煎熬,苦闷挣扎的哀嚎。



汩汩漏出的石油和轹神的血相混杂,宛如泪水一般挂在牛面上。



七日在牛头的头顶站稳,背对云天屹然而立。那表情被影子抹成一团漆黑,无从推测。



“他是怪物吗……”



祭典会场肃杀的气氛中,这一声音从祈祷士中漏了出来。这句呢喃不是指巨大的祸津神,而是将其一面倒地击败的前祈祷士。他们被七日和轹神的战斗所震慑,甚至忘了眨眼,呆然地杵在那里。



抱着婴儿站在最前列的鹿岛,愣怔地注视着战斗。之前还觉得恐怖至极的山之主,现今眼见着就要被击败了。威胁在一步步退去。然而不知为何,抱着婴儿的手还在颤栗不已。即使是现在,自己还在恐惧着。



恐惧的对象,从祸津神变为了一个人类。



——可怕。



凌乱的浴衣摇摆,这个力压活过了三百年之久的祸津神的人类上,老气横秋武士的印象已经杳然无踪。身浴回溅之血,垂耷着手臂,甚至无法解读其表情的那副站姿,有着妖怪的意味。



被剥夺了两眼视野的轹神,驱使身躯处处暴走。寻找着在地面着陆的七日,碰运气地向着四面八方胡乱挥舞手臂。踏碎石板,拖曳串起灯笼的电线,看不见的悔恨让它的恸哭回荡于空中。



对身上已经解开的浴衣不以为意,七日站在了某个帐篷前。



“……喂。在这儿呢……”



把碎了的左手举起来,在那只手里握着白雨的刀身。将刀刃一口气抽出,手的皮肤随即裂开,鲜血从伤口里流出来。



“来啊,山之主。你在找的人就在这里。”



鹿岛感受到鼻腔内的芳醇气息。和桃花很像的甘甜香气乘着夜风飘过来。周围的祈祷士们都察觉到了这一异常,所有人都鼻孔翕张,开始议论纷纷。



“这是什么味道……?”



身旁的南天正困惑着,鹿岛给出答案:



“那是‘祸引’……”



“祸引?那是祈祷术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啊。”



“这是古川流的独门技。用自己美味的血肉,来引诱祸津神。”



“哈……?不不,我可是人类啊。为什么会觉得人的血很美味呀!”



“就连我们人类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在祸津神眼里,那肯定是至高无上的美餐了吧……”



轹神的暴走戛然而止。它的鼻尖指向七日屹立的身姿。



喷出一股粗大的鼻息,轹神身体前屈。



——呲啦、呲啦



而后,受了伤的脚开始在地面上摩擦。那是肌肉量剧增,用以突进的招式——“翻神轿”。轹神的重量加重,脚边的石板碎裂。



“它是打算冲过来……。你打算怎么做,古川。”



鹿岛惴惴不安地蹙起眉毛,而七日则是一步两步,一直向着帐篷的方向后退,没有从轹神的直线方向上闪开的打算。



轹神终于将脚踏了出去。“咚”第一步脚就发出堪比大炮的巨响,轹神用头刺入帐篷里,随即——帐篷爆发出轰鸣,爆炸了。



轹神冲进去的帐篷里,窜出仿佛要灼烧云天一般的巨大火舌。



鹿岛在爆风中保护住婴儿,眯细眼睛看向帐篷。长条旗、铁板、帐篷的骨架被炸飞,火焰缠身的轹神仰天长啸。



“……为什么,会有爆炸……?”



刚嘟哝完就有了头绪。是燃气。七日在帐篷里点了火,让冲进去的轹神破坏那些液化气瓶,所以才会引起爆炸吧。



满身石油的轹神,头部被火焰裹住。甘甜的香气瞬间变成燃气和肉被烧焦的臭气,鹿岛皱起了脸。



山之主烧着了。但是却不见七日的身影。他该不会是做了同归于尽的打算——。正想着,南天“看那儿”地说着,指向燃烧着,在爆风中翻飞的帐篷布。



那一瞬间,从帐篷布的阴影中,有人影落下来。



“古川……!”



七日在落下的同时做着空翻——白雨的刀刃上缠着火焰,如火轮般回转,从轹神的头顶直直落到其脚下,斩开了轹神的脖颈。



轹神巨大的拳头向刚落地的七日抡下。七日立即踹开石板躲过拳击,离开那个地方。



他在往鹿岛身边走来的同时,将白雨强力地一甩,扫去在刀刃上熊熊燃烧的火舌。热浪缠身、接近而来的七日令鹿岛感到迷惘,惶恐地向后退。



“古、古川——”



“还你啰。”



只说了这一句话,七日将白雨收进鹿岛腰间的剑鞘里。



——铿锵。



传进耳中的剑锷鸣响声显得格外地响亮。同时,从燃烧中的轹神的口中、鼻子、颈部一圈,大量的血喷溅出,汩汩淌下。接着那对不祥的角,连同头部一起落下。而后身躯也仰天倒下。



轰隆。巨大的身躯在吹洒出火星,沉默随之降临。



没有欢声和喝彩。祈祷士们呆然若失地杵着,没有一个人张开嘴巴。能听到的,就只有火焰炙烤东西的细小声响,还有从远方传来的救护车警笛声。



在七日咚地把手摆在婴儿头上之后,鹿岛才恍然发现,怀中的婴儿,不知不觉间已经停止了哭泣。



X X X



七日一靠近,那个巨大的牛头便“嘶——”地呼出一股大大的鼻息。



即使是脑袋落地的现在,轹神依然活着。气息孱弱,它的命就宛如风中残烛。



“……既然都活了三百年了,区区人类的语言,你应该能理解吧。”



七日站在头的旁边细语道,轹神再一次呼出气息。



“看来你没有节操啊,山之主。你之所以没有成为人类的仇敌,长命地活下来,不就是因为从没有下降到人世吗。至今为止都在山里老实地待着,也是因为你明白这一点不是吗。……为什么事到如今要来这里?”



过了半晌,发黑的血从轹神的喉咙深处淌出来。



轹神以带有轻蔑意味的口吻,唤七日为“小东西”。



——别给我装傻,小东西。你哪里有这个资格与我论节度。你以为这样就算是模仿得了人类了吗?



被戳瞎的眼球,转向七日。那眼睛中已经映不出任何东西了才是,但还是能感觉到难以言状的威压。



不知为什么,轹神似乎是将七日认作是有着人类姿态的祸津神。



——即使以人类的姿态示人,用人类的五体作依代,祸津神终究是祸津神。不管怎么挣扎都成不了人类。



“……别搞错了。我本来就是人类。”



——随你胡口。你想耍我这个轹神耍到何时。你糊弄不了你的体味。这个饮吾之血,撕吾之肉,爬布吾四肢的,可恨至极之气味。将吾赶往人世的,不就是和你一样,六花一派的人吗……!



“六花一派……”



在轹神的怨怼之言下,七日理清了头绪。



七日把手放在轹神的角上。将开裂的角的前端打碎,中芯的部分可以看到一点红色的丝线。



七日握住其中的一束向外拉,想将丝线回收。但是丝线没有断开。无比细长的丝线缠在构成牛角的组织上,无法将其扯下。



这不是丝线,而是如燃烧的火一般,赤红的头发。



这头发曾是属于六花的东西,而现今已经变为了祸津神的依代才是。“六花的祸津神”之一。其名唤——。



“结栉神,彼岸花(莉可丽丝)……”



莉可丽丝将头发移植在栖息于深山的轹神,使其发狂来侵犯人世。为什么这么做——这样的思考没有意义。她们——“六花的祸津神”要侵袭人类不需要什么理由。兴趣、玩乐、杀时间,像这样微不足道的理由,那些祸津神们就会制造杀戮。



轹神将有和这红头发一样气味的七日,误认成莉可丽丝的同类,“六花的祸津神”了吧。这对七日而言是不堪忍受的误解,不过让将死的祸津神解开误解也无济于事,于是作罢。



轹神即使只剩下了头部们依然提起鼻尖,为了咬上七日而张着嘴巴。



——将这个轹神的头颅斩下,就别想踏入安乐净土。下地狱吧,小东西。你我怨憎,你我因果,绝不会因为死亡而终结。下地狱吧,小东西!



将戳瞎的眼睛瞪出眼窝,无力的舌头耷拉出来,头部在狂乱地动着。



轹神的脸颊一点点消瘦,肉在渐渐腐败溃散。



七日后退一步。



在周围窥伺情况的祈祷士们露出动摇之色,喧声四起。



腐臭味飘散,轹神的头盖骨一点一点包露到外面。与此同时,巨大的躯体也在崩解。



暴露在外的身体内部中,纤维一般的红发紧密地缠附其中,不放过每一个角落。山之主震慑了整座山的愤怒,其肇因就在这个头发上。



七日是知道的。这个红头发,在作为依代作用的同时还在无边无际的增长着。即使损坏这些,莉可丽丝也不痛不痒。不找到她本人,取下她的头颅就无法打倒她——。



一阵风吹来,周围熊熊燃烧的火焰烧得更旺了。喧嚣的树林中感觉到有视线从树梢间射来,七日望向大树。



树叶随风舞落。感觉有赤红的发丝在落叶的彼端,摇曳而过。



X X X



“这里是G区,蛭子队。敌人祸津神已经消灭。我等祈祷士胜利了。然而受害程度严重。请紧急派遣救护班。”



嘴边胡须尖端高高翘起的警备队队长——蛭子对着装在在通信车的外面的对讲机大吼大叫着。



在停放车子的广场上,众多伤员成排地躺卧着。广场里呻吟声四起,人们为了寻找家人朋友而来来往往。



身着浴衣的观光客,露天摊的从业员,还有执行警备的祈祷士。各种各样身份的人躺卧在这里,数量现在依旧只增不减。



照明灯环绕在周围,将广场照得通明,但是无疑还有许多尸体堆在光线照不到的笔直小路深处。



出发搜寻伤员的人手,医生、药物,现在没有一样是足够的。



然而,山侧面的这座小镇上,车道稀缺。



“什么?堵车?谁管这些!还不把直升机派出来!我们这里已经是——”



咚——。眼前这个连着对讲机的车身晃动,蛭子把说到一半的话咽下去。



“……这是怎么了?”



这里已经是焦头烂额了,把后话撂下,挂断通信,蛭子窥探车子的周围。



咚——,通信车再一次摇晃了。看来是有什么东西在车里面动着。但是车子没有车窗,所以没办法看到里面去。蛭子站到入口处,手放在门把手上。



这时,门突然开了,一名年轻的女性从台阶上跳下来。



“哎唷。”



“唔哇……!”



女子一把抱住蛭子的脖子,蛭子就这么被推倒,女子骑马一样骑在他身上。



“怎、怎么回事!?”



“哎呀呀,打扰到您万分抱歉吼。”



女子的眼角如月牙一样弯曲,视线隔着丰满的胸襟,俯视蛭子。



袒露在外面的肩膀和脖子白皙晶莹,嘴唇朱红,脸颊抹上微微的红晕。紫色的浴衣上镶有紫阳花的花纹,然后,在她的左眼上,带着眼带。



“这、这可是祈祷士协会的通信车!你这女人、在里面做了什么!”



蛭子语无伦次地问道,女子不紧不慢地理好凌乱的浴衣,戏谑的笑着,答道:



“在和里面的祈祷士们玩着呢。”



“啊,玩……!?”



蛭子诧异,看向女子的背后。从敞开的门中看到的车内一片昏暗,不知道是不是录音机被开着不管了,里面传来女性歌手沙哑的民歌歌声。



“既然被发现了我也没办法了。要不要一起玩呢?时髦的胡子先生?”



甩开以胡子讥讽自己的女子之手,蛭子站了起来。



“岂有此理!还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这个分身乏术的事态下,竟然还和女人玩乐?是哪个部队的人!”



蛭子叱骂道,愤怒地高耸着肩膀,大步走向车子的入口。不会是自己队上的人吧,作为警备队队长必须要好好骂骂他才行——这么想着踩上台阶。



“喂!你们这群混蛋,报上名字——”



一步,单脚踩入车内,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晦暗中,从车内隐约能看到的,是黑而圆的块状物体。物块的中央有一张大嘴,裸露出的皓齿,看起来就像是在黑暗之中悬浮。



球状的物块中伸出触手一样的黑影,将举在空中的祈祷士之头,咬得粉碎。



“什……居然……是祸津神?”



回望过来的黑色物块,向着蛭子背后的女子问道:



“……大小姐。这位是?”



“下一个玩伴喔。”



物块从牙齿之间“咕溜!”地吐出的巨大舌头,让侄子吓一跳,“噫……”,向后退去。在就要踩空台阶的那一刻,他的后背撞到了女子棉软的胸部。



“唉呀,看呐。原来你是队长啊?”



女子注意到蛭子的上臂,拈起上面的腕章,嗤嗤笑了。



“那么,我就收下你的视野啰。”



女子像是要裹住蛭子的脖子一样将其抱紧,妖媚地眯起眼睛。



然后把手放在通信车的车门把手上,从里面把门徐徐合上。



“住手!等一下,你要吃了我吗……!”



蛭子的哀嚎被车内的民歌声盖过。慢慢合上门,也将照进来的照明遮去,四周被黑暗所笼罩。



蛭子扭曲的表情、还有将其映在里面的青紫色眼眸,都被黑暗吞没了。



X X X



“六花她……真的跟我长得那么像吗?”



在急忙赶回祭典会场的半路上,拉缇梅利娅从雪生的背后如此问道。



在阶梯上,上了又下,下了又上。这个小镇果然和迷宫一样,要是拉缇梅利娅只身一人一定回不去。她加快脚步,追向雪生抱着达摩木偶的背影。



“嗯,……很像。”



雪生没回头,一边奔跑一边简短地回答。



“……雪生。六花她,是个怎样的人?”



“六花小姐她……是个坚强的人。”



“咯啷咯啷”的木屐声音。“啪塔啪塔”的急促竹皮屐声。只有这两个脚步声在没有人烟的街景中回响着。吹来温湿的风,画着螃蟹的长条旗翻腾。



“她自由、又率直,也温柔。将古川君看作是十分珍爱的人——”



七日被鹿岛叮嘱,让他到紧急安设的救援帐篷底下接受应急治疗。



“你有接受治疗的权利。这座小镇的人们,还有我们,之所以能从祸津神的手下获救,毋庸置疑,就是你的功劳。”



鹿岛这么说完,就把七日带去了帐篷,但是七日既没有邀功也没有自夸。不如说他还一脸怫然不悦地对着鹿岛那群祈祷士开口谩骂。



“……我只是讨厌看到那对母子在眼前被捏烂罢了。你们这群弱鸡得救了也和我无关。还当自己是祈祷士的话,就给我以这事为耻。”



在鹿岛从他身上挪开视线的短短一瞬,七日的身姿已经消失了。



右手上握着缠有红色头发的轹神之角,垂着碎掉的左臂,被血沾湿而发黑的浴衣紧贴在身上,七日沿着笔直小路走向甲良神社。



没有穿鞋,每走一步碎开的石块便会刺激脚底,但这点刺激与游走在全身的疼痛相比都不足挂齿。



以左臂为中心,全身都无法灵活地恣意使唤。每一个动作都会引起某处的疼痛,结果伤到的地方在哪里都不得而知。



呼唤着走失着的名字身穿浴衣的人群,正在收拾被破坏了的店铺的店主。直到刚才还播放着令人雀跃的祭典伴奏乐的这条笔直小路上,已经见不到面露笑颜的人了。



七日沿着稀稀疏疏的人流,步履蹒跚地向上走。身体倚上塑料桶,而后栽倒在垃圾袋上。不知道是不是流血流太多的缘故,视野中的东西模模糊糊地泛白,就像是罩着一层雾。



“啊啊……好乏。”



身体状况比想象中还有糟糕。他自觉自己现在浑身门户洞开。而且就连白雨也没有带在身上。现在要是碰上祸津神的话,一生算是过到头了。



——想吃可得呈现在啊,拉缇梅利娅。



渐渐淡去的意识中,他这样想着,以此自嘲。



夹着笔直小路的上下眼睑间,找到了一个像是马戏团小屋一样,屋檐尖尖顶起的帐篷。他对这个形状有印象。在垂下的门帘上面挂着看板,上面用惊悚的字形写着“奇妙奇天烈水族馆”。



“……哈。又被我给碰上了吗……”



那是六岁或是七岁时的事情了。牵着大自己一岁的六花的手,走进那个幽灵宅邸一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展示小屋。



六花从小时候就好奇心旺盛,对新奇的东西全部都感兴趣,所以她才能从射击、捞金鱼这样有着显眼出展物的摊铺的阴影间,眼尖地找到那样一个悄然无息的帐篷。



头戴圆帽子的男检票员,带着皮笑肉不笑的笑脸说:



——这里啊,是一个可以看到世间的稀罕鱼儿们的奇妙水族馆喔。



年幼的七日感觉到可疑气息,“别进去了”地说道。但是六花听了男人的解说,反而被勾起了更旺的好奇心。自说自话地把两人份的入场费付了。



走进去的帐篷内部有些昏暗,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叠起的两重水箱排列于道路两边,每个水箱里都有灯光照明,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鱼在游动着。身体透明可以看到骨头的鱼、身体的一部分在放光的鱼。没见过的鱼在里面遨游的水箱之间,两人相倚着身体行走。



帐篷内有八音盒的声音绵绵地流淌着。客人似乎只有六花和七日而已,六花不说话后,只有水箱充氧气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个子矮的二人仰视着高高叠起的水箱,沿着迷宫一样狭窄的路,向着深处一点点地前进。



之前的祭典气氛骤变,七日用力地握住六花的手。这就像是迷惘于异世界一般,他好几次回过头,为了不要忘记来时的路谨慎行事。



然而六花似乎非常享受这个空间,说着“很可爱呢”什么的话,露齿而笑,还用手指轻轻敲着长有长脚的螃蟹的水箱表面。



走入帐篷的中央部,来到一个开阔的空间。正中间有一个大一圈的水箱,有年幼的七日两臂伸直那么大的鱼,在里面默不作声,悄然生息。



那条鱼在黑暗中被绿色的光照亮,看起来有一些寂寞。



——古代鱼腔棘鱼。这孩子,是这个水族馆的最大看点喔。



不知不觉间,之前那个戴着圆帽子的男子站在了两人的背后。



——腔棘鱼啊,其实有许许多多的品种。不过几乎都已经死掉了。现在,只有留在这儿的这个孩子在用亘古不变的形态,继续存活着。



男子说玩,六花把脸转过去,问道:



“你说GenGu?那是什么时候?”



——很久很久以前。在人类诞生之前的遥远过去。



“竟然有这么早……?”



这句话究竟是不是真话呢,他怎么看都是一个会信口开河的男人,七日不知道他说的话里面又有几分是真相,也没有打算信以为真。再说了,如此珍贵的鱼,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偏僻地方的祭典上拿出来当展示品呢。



就连这条鱼是不是真的也启人疑窦。



但是六花却倾听男子的话,用认真的眼光注视着腔棘鱼。



背上有着前后两个背鳍,加上腹鳍共有八个鳍。很明显比起一般的鱼,它是异类。看它的外形就足够令人胆寒,从巨大的下巴里探出的锯齿状牙齿,还有布满全身的白色斑点,这些都酝酿出它诡谲的气氛。



然而看六花的样子,反而是很中意这只古代鱼。



“……这孩子,一直都是孤单一人吗?”



——没错。一直在沉静的水底,静悄悄地待着。



“但是,它这么的漂亮——”



腔棘鱼摇动尾鳍,顺畅地开始游动



深蓝色的水中照明将水面荡起的波纹映在帐篷的天花板上。有着八个鱼鳍的怪异黑影在幻想性的空间里悠然自在地遨游。丝毫不为奇异外形羞耻。也不为孤独感到悲观。鱼鳞上反射蓝色的照明灯,光明闪烁,幼小的六花仰望着它,眼里闪闪发光。



“这条鱼……叫什么名字呢?”



——Latimeria。



男子从六花的身后把手搭上她的肩膀,呢喃道:



——Latimeria(拉缇梅利娅)·chalumnae。这就是这孩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