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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死神的第一份工作(2 / 2)




下一瞬间,震耳欲聋的引擎声让龙夫回过神,一辆巨大的车子冲上河堤,在龙夫身边紧急煞车。接著,副驾驶座的车门猛然打开,一名如扁青蛙的男人从车上跳下。他是叶子的未婚夫。



「叶子在哪里?」



男人一把抓住龙夫胸前的衣襟,喷著大量的唾液咆哮著。



龙夫不晓得怎么回答,当场呆立不动。



「混帐!那个女人上哪儿去了?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男人目露凶光,他的视线捕捉到龙夫脚边的皮包。剎那,丑恶的笑容在他满是焦躁的脸上散开。「你被拋弃啦?」



「什么?」龙夫不明白男人在说什么,呆怔地回应。



「那个皮包是叶子的吧?那个女人选择了我。她终于了解和你这种人逃走没有未来可言,现在肯定回到家,反省自己做的蠢事了。」



「不可能!叶子姊才不会这么做!」



龙夫大喊。为了扫除自己心里涌出的怀疑。



「不然叶子把你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上哪儿去了?」



「这……」



「你就一直在这里等下去好了。我得回家好好整饬一下叶子。」



「……那可不是你的家。」



「很快就是我的了。不管是那个家,还是叶子。」



男人从不知是否喝太多酒而变成红色的鼻子里冷哼一声,无视龙夫微不足道的抵抗,好整以暇地坐进车里。车子发出刺耳的引擎声,扬长而去。四周剩下一片寂静。冰冷的夜风逐渐夺走内心的热度。



叶子拋弃自己了吗?话说回来,叶子真的来过这里吗?他不禁怀疑,刚才的叶子只是自己的妄想。



龙夫把视线往下移,叶子的皮包还在脚边,证明一切不是幻觉。冷不防,惊天动地的警铃声敲打在满心激愤的龙夫耳膜上。心脏和耳膜同时陷入颤抖。对于居住在这个国家的人来说,那是最忌讳的声音。



空袭警报。



龙夫抬起头来看著天空,巨大的黑影从发出柔和光芒的月前切过。



「B29(注:美国波音公司设计生产的四发动机重型螺旋桨战略轰炸机。主要是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用来轰炸日本的主力。)……」乾渴如荒漠的口中发出呻吟。



小小的球状阴影从宛如翼龙般巨大的黑影中落下。过几秒便响起撼动五脏六腑的爆炸声,远处随即陷入火海。小镇并没军事设施,至今未曾受到空袭。一定是在攻击完都市的回程,随便把剩余的飞弹往看到的镇上扔,轰炸机一架架地划破天际,警报就像发了疯似地响个不停。



「叶子姊!」



龙夫冲下河堤。



叶子就住在山丘上,那里很容易成为攻击的目标。要是被那个男人说中了,要是叶子已经回到家的话就太危险了。



可能被叶子拋弃的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龙夫奋力地拔足狂奔。



烧夷弹引起森林大火,龙夫不顾一切地冲上笼罩在熊熊烈焰里的山丘,差点就到叶子家了。辐射热烧灼肌肤,四面八方的浓烟令地不能呼吸。每吸进一口气,火热的空气便如燃烧著肺,尽管如此,龙夫还是不肯放慢脚步。



叶子是否平安无事?心上人的倩影占满脑海,连痛苦都感觉不到。大门终于映入被火焰染成赤红的视线内。叶子未婚夫的车就停在门边。



再一下。龙夫奋力跑了将近二十分钟,双腿发出悲呜。他远远地看见昨天百般蹂躏自己的壮汉还坐在车里,不禁低咒一声。他不认为那男人会轻易放自己进屋。



该怎么办才妤呢?龙夫思考的瞬间,车子变成一团火球,飞到半空中。龙夫呆若木鸡地望著毫无真实感的画面。也许是炸弹突然在旁边爆炸,车身瞬间被烈焰吞噬,只见汽车发出轰然巨响,重重地摔落在地面上。



龙夫脚步虚浮地靠近门口,看一眼兀自熊熊燃烧的车子。车里坐著一道烧得焦黑的人影,让人无法想像宛如泥娃娃的物体在几十秒前还活生生的。烧焦的恶臭冲进鼻里。龙夫敌不过强烈的反胃感,当场呕吐起来。



这里是战场……得赶快把叶子从地狱拯救出来。



龙夫拖著几乎丧失知觉的脚步,跨过被爆炸的气流吹开的门。原本种植著各色花卉的庭院,如今剩下火花恣意绽放。隔著火光,洋房的轮廓如轻烟般摇曳。建筑似乎没受到直击,但遍布著严重的伤痕。



推开叶子家的大门,龙夫不由得目瞪口呆。因为叶子正从门里走出来,旁边跟著她的未婚夫。叶子的手腕被抓住,她拚命挣扎。这时,龙夫耳边响起胆战心惊的声响。那是强力的引擎声和掺杂在其中的风声。龙夫转向声音的方向。一架轰炸机正从遥远的空中丢下一颗炸弹。



那正下方是……



「不要啊啊啊啊!」



龙夫发出有生以来最大的嘶吼,但并没有传进正在拉扯的两人耳里。



下一瞬间,叶子和她的未婚夫受到爆炸的风压和烈焰的袭击,如枯叶般吹起。



「哇啊啊啊!」恐怖的哀号几乎震碎耳膜,龙夫甚至没有发现声音是自己的。他拔足狂奔,丝毫不管熊熊燃烧的火焰堵住道路,笔直冲向叶子。被大火吞噬的惨叫不断,但龙夫充耳不闻。



「叶子姊!」龙夫抱起叶子的身体。



「……龙夫?」叶子微微张开双眼。



「啊……」



龙夫泣不成声。



叶子右肩至腹部被烈焰的獠牙纹身。龙夫不禁移开视线。



「……龙夫。」



叶子笑著。笑容脆弱得彷佛一碰就碎。



「不要说话!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没事的。」



叶子的生命随时都会消散,但龙夫也只能这么说。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叶子还完好无缺的左手轻抚龙夫的脸,眼里流出泪水。



听见叶子的道歉,龙夫恍然大悟。自己还是被拋弃了。叶子最后一刻选择未婚夫。不过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叶子别死就好。叶子的手伸向掉在身边的束口袋,袋子已经烧得看不出原形。她拿出里面的东西,塞进龙夫的手里。



龙夫摊开掌心,掌心躺著一块鹌鹑蛋大小的焦炭。



烧焦的糖果?这有什么意义?



「我只有这个可以给你了……请收下。」叶子细如蚊呜地说。



烧焦的糖果有什么用?



龙夫随手塞进口袋里,他欲言又止,满心自责。



为什么要让叶子离开?为什么自己没保护好叶子?



叶子的嘴巴微微动一下,可惜无法组织出完整的句子。生命——这种毫无形体的存在正从倒在龙夫怀里的叶子体内渐渐浦散。



龙夫抱紧叶子,她的身体正逐渐变冷,他悲痛地仰天悲鸣。



久久无法停止……



火延烧到主屋、庭院、甚至森林,但终于熄灭。太阳升至天空时,镇上的人来到这里,分开龙夫和叶子的遗体。他已经没力气抵抗。为了治疗他的烧伤,救援人员将他送到镇上。搜索后,发现叶子的父母和下人都死在森林的防空洞中。



龙夫躺在担架上,被运回镇上时,他望著晴朗得不见云的天空,取出小小的焦炭。以为流乾的眼泪再度模糊视线。他想丢掉焦炭,却狠不下心。那是他和叶子最后的回忆,也是叶子不知为何最后一刻给自己的东西,他无法丢弃。



龙夫在家养伤的期间,叶子的预言成真,日本成了战败国。他看到叔父听完玉音放送(注:日本昭和天皇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未期签署表示接受美、英、中、俄四国在波茨坦会议上发表的《波茨坦公告》 ,同意无条件投降的诏书。由天皇亲自宣读并录音,通过日本放送协会正式对外广播。)哭倒在地的身影,困惑于自己的无感。



战后又过一段时间,龙夫当上警察。过二十五岁,上司一再劝他相亲,但龙夫未答应。他认为记挂著一个女人的他不应该结婚。三十五岁,没人再劝他相亲。



他一生不算出人头地,也许其他人也不愿和他结婚。龙夫的警官生涯一直持续到退休,之后靠著年金,缩衣节食地过日子。一个人的生活著实无趣,他认为自己只是义务地活著。或许因此,当医生告诉他罹患末期肝癌时,比起绝望,竟是松一口气。



龙夫拒绝延长生命的治疗,医生便建议他住进安宁病房。龙夫原想请医生送自己最后一程,但他在安宁病房名单中,发现洋房改建成的医院,决定在那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命运,在无法保护叶子之处,满怀后悔地抑郁以终。



龙夫住进一低头就看见庭院的病房,度过每天凝视著叶子逝去的庭院,以及战后六十八年不会让黑炭离身的日子。



同时,等待生命走到尽头。



4



南交代完过去,茫然的目光慢慢恢复生气。我睁开眼,从床底窥探南。南吐出憋在胸腔的空气,无精打采地低著头。阳光从窗外洒落,照在他的脸上,刻划出无比疲惫的神情。



我的能力应该不会削弱人类体力,不过他鲜明回想起心灵的创伤,精神有所冲击,总觉得南体内的腐臭更明显了。



「可以让我……一个人静静吗?」南有气无力地说。



这里只有我和南,这句话大概是对我说的。没办法了,如果房间的主人希望我出去,我也只能听话。而且我需要冷静想想。我起身后一步步走向门口,肉球伸进门缝,推开一道小口。这门真麻烦,好难开,完全没考虑到人类以外的动物。下方也该装上门把,让狗轻易打开才对。



我来到走廊,藏身在盆栽后,又回头看后方的门一眼。话说回来,我这只狗简直像听懂人话似地随即离房,他会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啊……算了。我两三下做出结论。既然他稀松平常地跟狗讲话,应该不会觉得狗听得懂人话有什么好不可思议。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思考。



该怎么做才能解救南的魂魄呢?



我搜索枯肠,算准时机后从盆栽后冲出,奔往下楼的楼梯。这次也很顺利地没被护士发现。我一口气冲到一楼的走廊,钻进半开的门,走进交谊厅。然后在窗边名为沙发的西式长椅上缩成一团。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洒进,身体暖烘烘的。柴火在暖炉里爆裂的声响听起来非常舒服,我闭目养神。



别误会,我可不是要睡觉!聪明如我,在观察南的「依恋」中察觉到许多不对劲。顺利的话,或许找得出拯救南的线索。



我闭上眼,任由思绪驰聘。



时间差不多了。我下垂的大耳机警地动一下,我望向窗。圆月高挂天空,再过一会又是新的一天。窥看完南的记忆,除了晚饭时间,我都窝在交谊厅的长椅上。途中饱受中年护士的讽刺:「真羡慕你这么轻松。」但我绝不是轻松地睡大头觉,我一直在思考南的回忆中不对劲之处。



动用我聪明的脑袋瓜想半天,我得到一个结论,或许可将南从「依恋」的桎梏中解救出来。



我跳下长椅,通过走廊并爬到楼上。因为白天的经验,我这次没那么紧张。



眼前的护理站只有中年护士,她看著桌面,好像正在写东西。我迅速上楼,顺著走廊来到南的病房,接著比照白天的做法,爪子伸进门缝打开,潜入其中。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幸好狗本来就是夜行性动物,我藉由狗的视力,辅以月光,将房间一览无疑。我走近南的病床。



骨瘦如柴的南躺在床上,像是一具尸体。睡梦中,南发出「唔」的细响。他做了什么梦呢?正好,让我在梦中登场,见识一下他的梦境吧!



我在地板缩成一团地冥想著,静静地让精神配合南的灵魂波长,融入南的意识。



5



我一回神便站在黄昏的河堤。这是南和叶子相会的地点。定睛一看,南坐在我身边。不过,南并非十几岁的青年,他是因为黄疸而脸色蜡黄,行将就木的老人。



「你在做什么?」我靠近南地出声。



这是梦中世界、精神上的世界。不具实体,高高在上的我闯进这个世界,要变成什么、使出什么力量都没关系。我还保持狗的模样,因为这是我最熟悉的样子,也不会吓到南。我在南的身旁坐下。



「……狗为什么会讲话?」



南目不转睛地盯著我。



「这是梦中的世界。狗讲话、还是在天上飞都不足为奇。」



我缩起肩胛骨,试著模仿人类耸肩。



「哦……这样啊……原来是做梦啊?那就没办法了。」



与其说南比我预期地更轻易理解我的话,不如说他对我没兴趣。



「请你回答几个问题。你孤零零地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没什么……」南无精打采地回答。



「是这样的吗?你不是在这里等你的心上人吗?」



「……谁也不会来。」



「说得也是,谁也不会来……因为你压根就不想见任何人。」



南沉默地低著头。



「问题是,你很想见对方吧?你很想见某个人不是吗?」



「她应该……不想见我。」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她选择了未婚夫,不是我。而且……我没有保护好叶子,还让她死在我手上。」南痛彻心扉地说道,犹如吐出灵魂的残渣。



「你确实没能保护那个女人,但……」



我转到正面凑近南,窥伺他茫然的眼神,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



「那个女人真的拋弃你了吗?」



「闭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才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继续凑近他,我的鼻子几乎要碰到他,并且打断南的话头:



「我什么都知道。跟脑筋不好的你不一样,我什么都知道。」



「你说什么……」



被我的魄力压制住,南一时无语。



「你的心上人把你留在这里,一个人回家去了。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拋弃我了,选择未婚夫。」



「你的意思是,明明是她自己提出要和你私奔的,却在见到你,看到你的脸后,突然改变心意,回到那个她避如蛇蝎的未婚夫身边?」



我连珠炮似地说道。南张口欲言,但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个女人在最后关头突然害怕和你私奔后的未来?比起跟一穷二白,而且还是从战场上逃走的窝囊废过一辈子,她选择委身下嫁身心都丑陋到极致的男人,换取锦衣玉食的未来吗?原来如此,那还真是聪明的抉择。你的心上人一定是认为金钱就是一切,卑鄙下流的女人!」



我挑衅他。



「她才不是那样的女人!」



南挟著凶狠的气势反驳。我装模作样地大叹一口气。



「你既然这么肯定,为什么不相信她?为什么像个被拋弃的小孩子闹别扭,在这种地方顾影自怜?」



我淡淡地丢出一个一个的问题。南像挨子弹似地发抖,有气无力地低头。



「……她的确丢下我回家了。」



「所以你就一口咬定她背叛你了?难道没想过其他理由吗?」



「她想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最后才会对我说……说『对不起』。」



南痛不欲生地从齿缝挤出话语。



「你冷静一点,稍微动一下脑筋。」



「动脑筋?」



「没错。你根本无法冷静判断。冷静下来,不要被情绪蒙蔽双眼。」



「事到如今,根本无法改变什么了……」



「住口!」我对激动的南大喝。「闭上嘴,慢慢回想。」



「……回想?」南浮出困惑的表情。



「回想你和那个女人分开的时候。女人丢下你回家前,发生过什么事?」



我从斜下方瞪著南。不能由我告诉他一切,南必须找到解答,接受那个答案,才能免于变成地缚灵的下场。我认为,重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找出南接受的故事。这才能切断他的依恋。高贵如我,对下贱的人类过去发生什么毫无兴趣。



「叶子姊回去之前?」



「没错。那个女人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吗?」



「我记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对了,糖果。糖果掉了。」



「然后?」我催促他回想。



「糖果掉了,她脸色大变。就拋下我回家了……」



「她为什么看到糖果就走?」



「可能是……想到和我逃走以后,再也吃不到这么奢侈的东西了……」



「汪!」我用叫声让吞吞吐吐的南闭嘴。比起人类的语吾,这种方式来得有魄力。果不其然,南往后退,乖乖闭上嘴巴。



「我不是叫你动脑吗?试著想想其他的可能。真是的,身为人类,被狗逼著动脑不觉得丢脸吗?」



不过,我不是普通的狗。



「……对了,她看到糖果……大惊失色……」南凝视著半空地喃喃低语。



没错,就是这样。为什么看到糖果会大惊失色?



「该不会……她以为束口袋里的不是糖果吧?」



正确答案。我浮出近似人类的微笑,这只有在梦中才做得到,然后站起来。



「走吧!」



「走?走去哪里?」南的额间挤出皱纹。



「还用得著问?当然是去洋房啊!你住院之处,同时也是失去心上人之处。」



南土黄色的脸部肌肉如痉挛似地抽动一下。



「干么?还不赶快站起来。」



南拚命摇头,像个耍任性的小孩。



「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吗?」我再度站在南的前方。「你打算一直逃避?」



「………不用你管。」



南逃命似地移开视线。但我追逐著南,窥伺他低头不语的表情。



「你就快要死了。」



南的喉头发出食物堵住似的的声响。



「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活这么久,却甘愿到最后还被这事绑住,就这样消失吗?这就是你的人生吗?」



南无言以对,拚命避开我。然而他每次转头,我都可以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的速度移动到他的前方。再也没有比梦境更容易发挥死神威力的地方了。



「你只不过是把自己人生中不想承担的责任转嫁到那个死掉的女人身上吧!在你真正意识到死亡以前,你根本早就忘了那个女人不是吗?」



我挤出一丝冷笑地挑衅他。



「不对,我是真的深爱著她!她是我的全部!」南转身面向我大叫。



「既然如此,你更要知道心爱的女人在临终前发生什么事,不是吗?」



南的表情扭曲。只差一步了。



「走吧!为了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为了解开你的心结。」



我用下巴指挥。南踌躇再三,最后慢慢点头。



背后的喘息上气不接下气。



太慢了。我居高临下,不耐烦地俯视著跑在上坡路的南。



话说回来,他年事已高,又癌症末期,上坡本来就不容易。然而,这里不是现实世界,是南的梦。只要南愿意,像年轻人般健步如飞,还是翱翔天空,或瞬间移动到洋房都不难。他却走一步退两步似地龟速前进。恐怕他潜意识并不想靠近吧。太窝囊了。



嗯,放著不管的话,他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抵达。倘若我们和那栋洋房的距离受到南的潜意识控制,这个可能性还不小……真没办法,就从这里聊聊吧!我往下几步到南的身边以配合他的步伐。



「好远啊!」我对南说。



「对,很远。」南气喘如牛地同意。



还不是你害的



「好像还很久才走得到。我们乾脆聊聊天好了。」



「聊天?」



「没错,天南地北乱聊,刚好用来打发时间。」



南爬满皱纹的脸更皱了,他浮出困惑。我不想管他,自说白话起来。期待狗看懂人类的表情,这个人才奇怪呢。



「你的心上人是个怎样的女人?」



「她……非常漂亮。」



「我不是问外表,是问她的性格。」外表不过皮肤的凹凸线条罢了。



「她……非常聪明。和年纪比我大无关,她比我有本事多了。」



「原来如此,那种女人居然愿意舍弃美好的未来,和你私奔?」



「她一时鬼迷心窍而已。所以一到紧要关头,她就清醒回家……」



「够了,你有完没完。不要老以为自己是悲剧男主角。我觉得,」我停顿一拍才继续说:「她深爱著你。」



「深爱著我?」



南停下脚步,茫然低喃。



「这不是废话吗?她宁愿拋弃一切,也要和你在一起。如果不爱你,她为何离家?」



「……她讨厌她的未婚夫。」南丧气地喃喃自语。



「才不是。如果只是讨厌他,她用不著选择在当时就和你走。那时国家最为动荡,根本无处可去。哪里才安全?如果想躲起来,到海外再躲起来也不迟。然而她却选择马上就可能战败,未婚夫就在旁边,随时可能被找到的时机。她有必要这么著急吗?」



南眨眨眼,然后瞪大。虽说是在梦里,但他表情变化也太丰富了。



「该不会……因为我……」



「没错,她是为了救你。」



我帮他把卡在嘴边的话说完。



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即将上战场的心上人才决定要逃。



「如果只是叫你『别走』,无法说服准备要为国捐躯的你。所以她先让你接受国家不会赢的事实,再求你带她逃离未婚夫的魔掌。一切都是让你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逃走。她的确聪明。」



「可是……她最后还是丢下我。」



「那个女人为了拯救接到红纸的你,冷静计算所有状况,下定决心拋弃一切。你认为她会临阵脱逃?」



「那她为什么回家……?」



「已经离开家门,又匆忙折回,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故弄悬虚地让南沉思几秒,他小心翼翼看我脸色回答:



「……忘了带东西?」南没什么自信。



正确答案。我提起一边嘴角。南见我露出现实中狗绝不会出现的表情,微皱眉头。他好不容易回答正确答案,又开始怀疑自己。



「可是,什么东西重要到非回去拿不可……」



「我们现在要确认这件事。话说回来,差不多到了吧?那天空袭的地点。」



我看向河水,远远传来模糊的警报声。同时,笼罩在月色的夜路一时染成红色,道路两旁树叶茂密.阻全染上火焰的色彩,宛如枫叶。那是南目睹过的光景。南终于决定面对逃避一辈子的过去。



「叶子姊……」南轻声呼唤,他如野兽般在火海中狂奔,迅速得完全不像大限将至的老人。



啊!等一下。我连忙追上南的背影。刚才明明还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德性,哪有突然跑那么快的?就算是在梦里,至少也该有最起码的统一性吧!



我冲到山丘上,熟悉的庭院和洋房映入眼帘。但庭院被烈焰包围,洋房到处是破坏痕迹。南在离大门几步之处,全身颤抖。都到这里了,还是害怕起来。



「你不进去吗?」我在一旁提醒,但南一动也不动地凝视著屋子。这个男人在害怕么?再次目睹心上人的死吗?还是害怕女人最后拋弃自己的可能性呢?



人类这种生物真有够麻烦。



「明明应该到防空洞避难,她却在警报声中回到这里,到底什么东西如此要紧?」



我自问自答时,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一名年轻女人不安地仰望天空,沿著坡道快步走来。我认得女人的脸。她是南的意中人,桧山叶子。



南应该没看过这幅景像。或许是我的话激发南的想像力,投影出叶子回家的身影。



「啊……」南的手伸向叶子,但穿过她的身影。南一下子失去平衡,茫然地目送叶子走远。她旋即消失在屋中。



「你还在这里发什么呆?想一想,她为了什么特地跑回家拿?」



「知道这种事又能怎么样!」南抱头怒吼。



「你应该要知道。生命走到终点前,你应该要知道心爱的女人为什么死。」



「她……叶子姊回来拿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吗?」



「没错,很重要。非常重要。你想想,仔细想一想。」



我锲而不舍的说服让他稍微冷静,只见南一脸苦恼地瞪著洋房。



「她看到糖果时非常惊讶……该不会认为原本应该是别的东西吧?」很好,请保持下去。我用视线催促他继续说。「叶子姊拿错了吗?不对,既然重要到须折回去拿,她不可能弄错。这么说来……」南一字一句缓缓说道,顿时恍然大悟地抬起头。「那个男的!」



南放声大喊之际,一辆黑头车停在我们旁边,一名脑满肠肥、目露凶光的男人从车子里走出来。他是叶子的未婚夫。「休想从我身边逃跑!」男人伸出爬虫类般的舌头,晃著一身赘肉,走向那栋洋房。



「那个男人换掉的。他不让她逃走。所以那个男人才那么胸有成竹。」



他终于开窍,不断述说他的猜测。



「可是,究竟什么东西那么重要……」



人类这种生物的智慧真是没救了,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还不明白吗?算了,我太聪明,一下就解开谜团。没办法,接下来由我来揭晓答案。南自己想了这么多,应该能够坦然接受这些.切断「依恋」的枷锁了。



「要和你一起逃走,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南咬著下唇,陷入沉思。



若继续等待他,我可能会等到「爱情」或偏离核心、令人脸红的答案,所以我直接公布谜底:「是钱啦!」人类创造出来最便利、也最罪孽深重的存在之一。这是低俗人类群起追求,既甜美又危险的果实。叶子在人类眼中的确聪明。正因如此,她应该很清楚,两人私奔以后,他们必须依赖钱来生存。而叶子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当然拿得出钱来。



「钱……」答案这么意外吗?南的嘴巴久久闭不起来。



「就是钱。那个女人知道,要在动荡不安的国家活下去,钱最重要。然而,未婚夫发现你们的私奔计画,偷偷换掉钱了……怎么了?」



滔滔不绝的我抬起头,望著烈焰染红的天空。空中盘旋著好几只巨大的钢铁猛禽。南的表情因恐惧而扭曲。猛禽似乎会下蛋,腹部吐出椭圆形铁块。啊……我经常看到这种场景。战时是我工作最忙碌的时代。巨大的铁块一再地将城市变成火海。我望著受到地心引力牵引而下坠的铁块,一股怀念油然而生。



屋子的门被推开,一对拉拉扯扯的男女从中走出。下一瞬间,钢铁的蛋在二人身边孵化,烈焰张开翅膀,飞向他们,将他们轰向半空。



「呜哇哇哇哇!」



南如野兽般悲呜。



耳边传来飞奔而至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青年时代的南狂奔,脸色火红。青年时代的南和垂垂老矣的南重叠,融为一体。两人变成一人,他冲向洋房。而我紧跟在后。



南记忆中的画面重现。他冲到叶子身边,抱起右肩到腹部都被烈焰吞噬的身体。唯一不同之处,是南不再是稚气未脱的青年,而是皮肤因为黄疸而变色,行将就木的老人。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叶子还完好无缺的左手轻抚南的脸颊,她伸向掉在身边的束口袋,拿出一块小小的黑炭,塞进他的手里。「我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个了……」叶子言尽于此,剧烈地咳起来。生命之火逐渐从她的体内熄灭。



「谁稀罕这种东西!」南做出跟记忆不同的反应。他挥开叶子的手,用力地抱紧她,浑身颤抖地痛哭。那块黑炭在地上滚了几圈。



「你在做什么?」我质问哭到不能自己的南。



「……不用你管。」



「你应该也很清楚!这不是现实,只是你的记忆创造出来的梦境。这个女人并不是现在才过世,你无须哀伤啊。」



「闭嘴!叫你不用管我了,你没听到吗?」



听到啦!这个男人为什么哭喊成这样?他明明知道这是一场梦。果然我这么高贵的存在,无法理解人类在想什么。要等南平静下来,不晓得等到何时。我咬住掉在泥土的炭块。「给你,这是你的。」我甩著头,把炭块放在南的脚边。可是他连看也不看。



「你在干么?还不拿起来。」



「这种垃圾要来做什么?扔著就好。」



「才不是垃圾!」



南似乎打算抱著那具遗体到地老天荒,我的忍耐逐渐接近极限。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南慢吞吞地转向我。



「这才不是垃圾。」我重复著。



「就是垃圾。烧焦的糖果不是垃圾还是什么?」南充满血丝的眼睛怒视著我。



「你依旧认为这是糖果?」



「装在那个袋子里的除了糖果还会是什么?」南继续瞪我。



「她冒著空袭的危险回家。可见这不是糖果,是她本来要带走的重要物品。」



我尽可能理性且有条有理地说明,南无言以对。



「那你说这是什么?重要到值得她拚性命也要拿?」南拿起那样物品握紧。



「那个女人认为这很重要。」



「你说她认为钱最重要,但这玩意又不是钱。你想太多了。她的确拋弃我了。」



南哭著瞪我。我没逃避他,坦然接受他的注视。



「你想想,她的父亲察觉到国家将输。他如此有先见之明,会不明白钞票在战后变成废纸的道理吗?」



南的视线在空中游移,然后瞠目结舌地瞪著手中物。



「而且如果逃往海外……钞票又重又占空间……」



就是这样,差最后一步了,请自己找出答案。



「她的父亲将财产换成便于携带的物品,那一定是……黄金白银。」



南喃喃自语地将视线落在炭块。我满意地点点头。「再告诉你一件事,宝石中有一种叫作『钻石』的玩意,原本就由碳元素组成,不耐高温,火烧后可能变回炭块。(录入:啥,我以为钻石被烧了之后就变二氧化碳了)」



南盯著炭块不放,嘴巴合不起来。「钻石……」南说出这个单字的瞬间,又小又黑的炭块突然散发出灿烂的光芒。只见光芒无限延伸,烈焰涂红的扭曲背景全变成纯白。许久,光芒终于减弱,视野也清晰起来。我左右环视,会经何时,我们已经从洋房回到夕阳染红的河岸。



南坐在河堤上,端详著黯淡下来的物品。



「她想……把这个交给我吗……」



「没错。她临死之际希望你带著它远走高飞。自己快死了,她还是想著你的幸福。」



「原来我……没被拋弃。她明明这么深爱著我,我却……」



他泣不成声,彷佛没止尽的痛哭声传遍夕红河畔。我躺下来,眺望著潺潺流过的水。南哭喊著,彷佛吐尽六十八年来沉淀在心里的痛。



这个男人终于能从「依恋」的桎梏中解脱了。了解最爱的女人深爱著自己,心里或许会留下悲伤,但当他迎接生命最后的瞬间时,应该会想起叶子的爱,平静咽下一口气。爱衍生出性欲等欲望,只不过是一时的无聊情绪,但下贱的人类认为这多么重要,重要到足以丰富生命。



接下来应该没事了,我站起来,看行将就木的老人哭得没完没了也没意思。我的工作结束了……大概。虽然不太确定是否可以扔下南,但我准备从这个世界淡出。



「你在这里做什么?」冷不防地,耳边传来甜美嗓音。南抬起泪湿的脸,一名身穿和服的女子背对著逐渐西沉的夕场,站在河堤上。



「叶子姊……?」在南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女人,按住被风扬起的长发走近南,她小心不弄脏和服下摆地在他身旁坐下。和六十八年前一摸一样。



「哎呀。」彷佛隔几个小时不见似地,叶子轻快说:「你老了。」



南呆若木鸡,发出不成句的声音:「啊……」他宛如岔气似地吐出一口气,缓慢地张开颤抖的口:「叶子姊倒是一点都没变……」他努力挤出笑容,但失败了,表情扭曲成一张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脸。



「这是当然,毕竟我在这个年纪就死掉了。」叶子快活笑著。南的表情逐渐化成悲伤。「别放在心上,这是我的宿命。虽然我当时很难过、很害怕……可是很满足……你就在我的身边。」



南抿成一条线的嘴又开始颤抖。



「更何况你还活著。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叶子白皙的手握住南如枯木般变成黄色的掌。一层光晕从叶子接触的位置出现,将南包起来。他的皮肤恢复弹性,皱纹也被抚平,土黄色的皮肤宛如吸饱阳光似地恢复小麦色。当笼罩全身的光晕浪潮般退去时,他不再是濒死的老人,而是充满生命力的年轻人。



南抱紧叶子,脸埋在她的肩窝,忍不住呜咽。



「没事,已经没事了。你很痛苦吧。」叶子抚摸南黑亮的头发,像在安慰自己的孩子。刚才传进我耳里的哭声还那么悲痛,如今宛如迷路的孩子找到母亲,化成放心与欣喜的啜泣。然后,南的哭声愈来愈小,他放开抱住叶子的双手,退开身低下头,可能是因不好意思。



「冷静下来了?」



南低头承认。他的脸红红的,应该不只是夕阳的缘故。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叶子仰望暮色渐浓的天空。



「我也是。」南也学叶子注视天空。会几何时,夕红化成满天星斗的夜空。梦真让人随心所欲。



「告诉我,你都过了什么样的人生?」



「好是好,可是要从哪里开始说起?」



「就从战争结束后,你做了些什么开始……」



两人肩并著肩,情话绵绵。我看著他们的背影陷入沉思。这个叶子是知道真相的南无意识创造出来的幻影吗?悲伤得不能自己的南,有余力创造出这样的幻影吗?该不会是六十八年前死掉的女人魂魄和我一样潜入南的梦境?魂魄和死神一样都是灵体,理论上并不是不可能……我思考一会,决定放弃追究,反正无从确认。现在该做的事只有一件。我闭上眼,让自己从这个世界淡出。一瞬间,南望向逐渐消融在黑夜中的我。



「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话说回来……」南摇摇头,露出打从心底满足的笑容,继续和叶子叙旧。再继续打扰两人世界就太不识相了。那可是相隔六十八年的重逢。



我还真是个风雅的死神啊。



我慢慢提起眼皮,眼前是幽暗的病房。我回到现实世界了。看一眼挂在墙壁上的钟。我闯入南的梦境只不过五分钟前。时间在梦境与现实世界的流动速度差异甚大。



这真是累死人不偿命的苦差事。现实世界只过五分钟,但我已和慢吞吞的老人相处好几个小时,全身上下都累坏了。我把前脚前伸,伸一个大大的懒腰。



我又望向床上,南紧绷的表情满足柔和。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他如南瓜般的皮肤似乎也没那么黄了。我动动鼻子,嗅闲空气。过于甜腻的腐臭已经消失,鼻腔里充满如旭日照射在森林里的清新香味。我很满意,南不会再变成地缚灵了。



他这个单纯的男人。我冷哼一声。事实上,谁都不知道叶子给他的炭块是不是烧焦的宝石。可能性很高,但也仅止于可能。那块黑炭也许真的是烧焦的糖果。一如南的想像,叶子在私奔前一刻打退堂鼓,拋弃了南。



算了,真相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已经让南相信他愿意接受的剧本,防止他变成地缚灵了。无论如何,第一份工作大功告成。我心满意足地离开病房。这时,放在窗边的小黑炭块映入视线一隅,我停下脚步……也罢,反正都走到这一步。我蹑手蹑脚地走近窗边,纵身一跃,一口咬住那块黑炭。「咔」声响彻头盖骨,恶心的苦涩在口中扩散。梦中咬住时毫无味道,现实果然没这么体贴。



我吐出嘴里的炭块,得意地笑著看它在地上滚动。像小鸡从蛋里孵化,光芒从焦黑的外壳裂缝中散发出来,反射著窗外洒落的月色,宛如星星的碎片般,璀璨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