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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死神的第一份工作(1 / 2)



1



我将碗里的狗食尽数吞下肚,舔舔嘴角,回味残留舌上的牛肉香甜。我原以为禁锢在狗狗肉体的命运只有痛苦二字,没想到所谓的「用餐」还不赖。啊,高贵的我可不会像下贱的人类那样化为快感的俘虏,只是合理享受一下狗生。



「吃得好乾净,还要来点饼乾当饭后点心吗?」



菜穗笑著看我吃饭。她拿著三个咖啡色的固体,散发出刺激食欲的香味……嗯,那我就收下吧!我坐正身体,前脚伸向半空,摆出「握手」的动作。我的嘴里不禁流出唾液,完全不受意志控制。



「真聪明。」



棻穗将饼乾放进碗。我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别误会,我绝不是成了食欲的俘虏。这是不让对方察觉出我的特别,故意表现出狗狗的行为。没错,只是这样。



「好吃吗?」菜穗蹲下来,观察我的表情。还不赖。我「汪」地叫一声。聪明如我,住进这家医院的三天内就学会自然表现出狗的情感反应。



「太好了。」菜穗摸摸我的头,接著将碗拿进食堂。她应该是要在食堂后的厨房清洗。我目送著她白袍底下的纤细背影离去。



下贱的人类中,她算是好女孩。



工作忙得要死,还硬挤出空档来照顾在世上不过是只流浪狗的我。三天前,菜穗拜托个性古怪的院长,好不容易让奄奄一息的我留在医院。若菜穗当时并未用尽全力说服院长……不对,更早以前,若菜穗并未在检察医院门窗锁好之余,发现埋没在大雪中的我,这具黄金猎犬的躯壳也许早就失去生命迹象,而现在的我大概会一面承受吾主的叱责,同时拚命将责任推到上司头上。



到世上短短几十小时,已经欠下菜穗以狗的身分来说根本还不清的恩情。这份恩情究竟要如何偿还呢?有了,过几十年,菜穗逝世时,我再亲自将她的魂魄引领到吾主的身边好了。下定决心后,我打一个大大的哈欠。一填饱肚子,身体就会渴求睡眠。倘若我只是普通的狗,大概会睡起懒觉。



但我带著崇高的使命来到此处。



我轻轻摇头,将睡意摇出头盖骨,沿著走廊前行。狗狗的肉球陷进走廊柔软的地毯中,非常舒服。我左右张望著,优雅地在又长又宽敞的走廊上前进。这条走廊梢嫌陈旧,但置放高级家具。尤其是走廊尽头的巨大壁钟,虽然不再背负报时这项职责,但光坐落于此,便散发肃然起敬的庄严氛围。



我看遍走廊,其中一侧有两扇偌大的门屝,分别通往食堂和饲主们的交谊厅,两间房都大到足以举办舞会。再往前走,壁钟前有一扇小门通往厨房。走廊另一侧的墙壁则是四扇巨窗,明媚阳光从中洒落。



我作为魂魄的引路人,看过太多医院这类场所。然而,这家医院和我见过的明显不同。一般医院,绝不可能将可能带有病菌的动物留在里头。



事实上,菜穗最初将我带回洋屋时,胖胖的中年护理长就瞪大眼睛说:「马上带它离开。」菜穗难得强硬地坚持著,「这么做,它就太可怜了。找到别的饲主前,请让它留在这里。」



一时间,两位护士剑拔弩张。在菜穗绝不屈服的眼神中,护理长叹一口气地败下阵。「院长同意的话,我就没话说了。」



虽然菜穗在护理长前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强硬,但当她带著慢慢回温,体力也逐步恢复的我拜访医院的老大——也就是和院长谈判时,心情还是十分紧张。她敲响医院三楼,挂著「院长室」门牌的那扇门时,手还微微颤抖。我并未错过这一幕。



「……进来。」



门的另一边传来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菜穗带我进房。杀风景的单调室内放著上年纪的桌子和塞满医学专业书籍的巨大书柜。



「什么事?」



「那个……呃……院长,这孩子迷路了,可以让它留在这里吗……」



瘦削中年男子抬起头,目光从粗框眼镜后方上上下下打量著我。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知道。」



菜穗缩著身体,以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知道还要把狗留在这里?」



「……」



菜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能低著头。我无意识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棻穗跪在地上,搂著我的脖子,抚摸我的头。她该不会以为我会扑向院长吧?



这怎么可能,高贵的我才不会做出那么野蛮低俗的事。



「那个……我会把它养在外面,这么一来就不会对患者们……」



「不可以。」



院长一句话就否决掉提议。



怎么会有这么无情的男人。我对院长的厌恶感涌上心头。等这个男人死去时,我先把他的魂魄放在海底泡上几天。我提高低吼的音量,下定决心。然而如今得先改变院长的心意才行。这家医院是我的新工作地点,须在这里住下来,完成上头交代的使命,往后才可以回到引路人的正职。



没办法了。



我集中精神。死神的能力并未因为封印在黄金猎犬中就消失。我的存在比人类还高好几个等级,干预人类灵魂,暂时操纵他们的书行举止,倒不是不可能的任务。



不过,干预受肉体保护的灵魂并不容易,但如今我拥有肉体,很快就能让人类察觉到我。一旦引起注意,干预灵魂就简单多了,只要对上眼就行了。目光和意识连结。视线相交,我就触碰得到人类藏在灵魂之窗深处的魂魄。



这就类似人类说的「催眠术」,但催眠术无法跟死神的能力相提并论。我不仅可在某一限度内操纵人类行为,要读取人类的心思也不成问题。他们处于睡眠状态时,我甚至可以进入对方的梦乡。



但我打算使出这招的前一刻,院长开口:



「你要养就养在屋里。」



意料外的回答害我忽然茫然不已,瞪目结舌地愣住。



「咦?可以吗?」



菜穗也不遑多让,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动物可以为患者精神带来正面影响。要养的话,就养在接触得到患者的室内。」



「啊,这样,那个……」



菜穗一时语塞,似乎不晓得怎么回答。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谢谢您。」



棻穗深深低下头,我也跟著点头致意。院长有些讶异地看著跟著行礼的我,没好气丢下「你要负责照顾它。」就将视线从我们身上移到桌上文件。



事情如此发展著。



三天前,本人无法抵挡的魅力受到认可,甚至远胜过散播病菌的危险性,在这家医院建立疗愈大家心灵的稳固地位。人类好像把我当成「吉祥物」或「宠物」。问题是,不管我神圣庄严的气质再怎么抚慰患者的心灵,倘若这里是普通医院,还是不会让我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在走廊上集中精神,嗅到空气掺著一股甜腻腐败的呕心气味,并往味道的来源前进。接近走廊尽头前,出现一座通往楼上的巨大楼梯。



我知道这股味道。虽然狗的嗅觉很灵敏,但一般的狗儿应该闻不到。我察觉得到气味,并非因为我身为犬辈,而是死神的本质。一旦领悟到大限将至,人类会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气味,而这只有地位崇高的灵体集中精神时才感知得到。



如果人类对自己的人生心满意足,平静坦然地接受死亡,就会发出宛如嫩叶般的清香。拥有这种香味的死者,将会毫不恋栈地顺从我们的指示,前往吾主的身边。比较麻烦的是散发出果实瘸败般,过于甜热气味的死者。他们对自己的一生遗留强烈悔恨,不愿接受步步逼近的死期。我们死神称这种人发出的恶心气味为「腐臭」。



人类死前发出的「腐臭」愈浓烈,受到「依恋」束缚而成为地缚灵的机率就愈高。如今,楼梯上传来的阵阵腐臭浓得令人忍不住皱眉。



没错。这里并非普通医院,而是临终关怀医院,也称「安宁疗护病院」。



这是罹患不治之症的人们临终之处,他们在这里缓和肉体和精神的痛苦,度过人生最后一段时光。



我抬头望向楼梯,伸个大懒腰。藉著黄金猎犬的躯体到世间已三天,我习惯这具肉体,也习惯这家医院了,再不开始工作,啰哩叭嗦的上司肯定要碎碎念。



吾主赋予我的使命,正是接触医院中可能成为地缚灵的患者,让他们从「依恋」中解脱。虽然这份工作并非我的本意,但只能全力以赴。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往弥漫著「腐臭」的二楼走。



接下来,就是住在黄金猎犬中的我第一份工作。



2



我爬到二楼还剩三个台阶的位置,眼前就是护士众一起工作的场所。好像叫做「护理站」。我伏低身体,小心别让护士发现。话说回来,护理站这称呼到底打哪来的?国外来的名词吗?



我无在理解人类为何要使用这种外来语。



我在这个国家担任多年引路人,虽然对低俗的人类没什么兴趣,但工作中渐渐对人类创造出来的音乐、绘画、艺术和文化产生浓厚兴趣。或许因为相处久,难免偏心,但我始终认为日本创造出来的「和、敬、清、寂」是至高无上的文化。这股文化的内蕴,最能将人的精神打磨得宁静、庄严与美好。然而,最近海外文化大举入侵,将如散落的樱花瓣般无常却美丽的文化驱逐出境。我常心痛不已,对舶来文化敬谢不敏。要我积极使用外来语,光想就要吐了。



啊……不是高谈阔论文化的时候。



我弯著身子,转动眼睛窥探护理站,两名护士正在忙进忙出,其中一名就是菜穗。她们检查著记录和药品,没注意到我。我获准住在这栋房里,但活动范围仅限一楼。若被抓到溜进设有病房的二楼,最糟的后果是扫地出门。



我不禁口乾舌燥:心跳加速。



就是现在!我四腿使力地一口气跳上三个台阶,迅雷不及掩耳地穿越护理站,冲进二楼走廊,藏身在盆栽的后方,同时观察身后。护士似乎并未探头察看这儿,显然没被发现,我松一口气。还没被封印在黄金猎犬的身体前,别说不用在意人类的眼光了,地心引力和墙壁也限制不住我,现在有够麻烦的。



我看遍走廊。



宽敞的长走廊与一楼几无二致,两侧各设五间不同的房间。



在菜穗这三天来告诉我的事情中,我收集到资讯,这里的病房仅共十间,都是单人房。也就是说,最多十个人同时住院。问题是,收这么少的病人,这家医院撑得下去吗?现在别说十个人,一半的病房都住不满。



我凑著鼻子猛闻。洋房不仅宽敞,挑高也高,但穷奢极侈的走廊充塞令人窒息的甜腻腐臭。究竟哪些患者会变成地缚灵?我寻著弥漫整条走廊上的强烈来源。



……怎么回事?我闻了十几秒,不解地歪起脖子。



一……二……三……四……



走廊充斥四种腐臭。



每个人的腐臭都有些不同。只有几个患者,居然有四种腐臭。换句话说,这里的患者几乎都是地缚灵的预备军,我须解决所有人的难题。一想到这里,眼前一阵黑。在这样的时代和国家,地缚灵出现频率再怎么高,几十人顶多一个。要是心中没有强烈的「依恋」,人类不会轻易变成地缚灵。当人的灵魂脱离躯壳,独自兀立世间时,就宛如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寒风中,苦痛万分。



但这里多数患者都散发出腐臭,不太寻常了。



难道正因此处有这问题才派我来吗?这下事情难办了。



我回头张望,确定到处都见不到护士,迅速跑进最近一间传出腐臭的门屝,并用前脚的肉球勾住门缝,把往旁开的门推开一小道空隙,身体再滑进门缝。



我潜入约五坪的房间。



我提高警觉地看一遍室内。一如走廊的印象,这和一般病房大异其趣。此时,门在背后静静关上,宛如有生命一般。



欧式家具为空间妆点出古老高贵的气质。墙面设著一扇大窗,前方则摆著一张称为「床」的西式卧铺。一名男人躺在装饰著雕刻,优雅厚重的床铺上。



「……狗?」



床上的男人注意到我,一时目瞪口呆。



槁木死灰——这是男人的第一印象。乾燥枯黄的皮肤包裹著从病人服袖口露出来的手骨。他的双颊凹陷,眼睛周围烙著深深阴影,而看著我的双眼眼白呈现出蛋黄的晕黄。我长年担任引路人的经验告诉我,这是肝脏无法正常运作的黄疸症状。



一般人看见他这副德性,想必轻易领悟男人的大限将至。



「啊……我记得菜穗说她养了一只狗。」



男人自言自语。



菜穗似乎跟患者们提过我,这么一来事情好办多了。真是能干的少女。一想到菜穗,我的尾巴便不由自主地左右摆动,这种生理反应代表什么?



不知从我的尾巴摆动联想到什么,男人的表情变得比较柔和,还对我招手。原来如此,这就是「宠物」的工作吗?利用与生俱来的可爱让人类放松。这或许是非常有意义的职业。不过和我的本业「引路人」比起来倒不算什么就是了。



我靠近床,男人的手有气无力地伸向我,抚摸我的头。他的掌心比菜穗坚硬粗糙多了。不过,我不讨厌。人类这么低等的生物居然敢摸我这颗高贵的头,原是无礼至极的行为,但这副狗狗的身体似乎很乐意受人抚摸。



又是一个临时躯壳的新发现,我一时陷入沉思。接下来怎么做?我由吾主创造出来,是「为魂魄带路的死神」,从未做过其他工作。不对,就算不是我,其他死神应该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吧?这种事过去没发生过,我们这种高贵的存在居然纡尊降贵地降临世间,直接和还活著的人类接触。



总之只能先从办得到的事情做起。我吐出一口气,众精会神地凝视抚摸著我的老人,几乎要把他的身体看出一个洞来。不久,我的双眼看见男人体内的器官。我继续注视著男人的内脏。



「那个」就在右边腹部,那是几乎有小婴儿头那么大的肿瘤,而且已经深入肝脏,宛如融解般地扩散到四周,一路侵蚀到胆管,阻碍胆汁的流通。



大概剩下一个月。我估量著男人所剩无几的时间。



死神无法左右人类的寿命,但完成引路的工作,还是得具备各式各样的能力,看穿人类病徵就是必要之一。假设男人只剩一个月,我就须在一个月内帮助男人从「依恋」中解脱才行。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我。



我不假思索回答:「我叫『李奥』。」



口中却发出「汪」 一声。



「这样啊,你叫李奥啊。」



这下换我瞠目结舌。他如何从刚才的叫声听出我的名字?不过,疑问随即消失。



「菜穗好像有说过。」



这男人肯定知道狗不会说话,那又为何要问我呢?人类的思考逻辑很难懂。我歪著脖子等待他下一句话。既然问我的名字,礼貌性该报上名来。可是,左等右等,男人心事重重地望著窗外,同时轻抚著我的头。



男人太没礼貌?还是这种礼貌不适用于狗呢?我无计可施地从男人骨瘦如柴的手臂间望向点滴袋,上头写著「南龙夫」,这就是男人的名字吧。



阳光从窗口流泄,照在南的侧脸上,但他的脸色还是很苍白,毫无生气。南将窗缘的黑色物体拿在手里并举至面前,一脸爱怜地看著。



那是什么?只是块黑石头,实在不值得他小心翼冀地捧著。



南盯著那块宛如木炭般又小又脏的石头一会,接著缓慢转头看我。他微微张开乾裂的嘴,安静地说:



「我啊……就快死了。」



我知道啊。



这男人沉默多久呢?我让南继续抚摸我的头,心不在焉地思考著。



说完「我就快死了」这句话,南就反覆看著手中的小小黑石头,以及窗外湛蓝得不见云彩的天空,三天前的暴风雪宛如一场骗局。我以为他讲完「我就快死了」就会侃侃而谈自己的「依恋」。但等到地老天荒,他还是没开口的意思。



我的头被摸太久,好像要磨擦生热。再这样下去,美丽的金黄色毛发会不会只有头顶变得稀疏?唉……有完没完啊?我叹出一口带著狗食味的气,「汪」 一声。



南微微颤抖一下,他与我的视线交会。下一瞬间,我掌握住南的意识。南注视著我的目光逐渐失去焦点。对付他这种软弱的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死亡的恐惧和对过往人生的悔恨已让他的灵魂虚弱不堪,我轻易干预对方的灵魂。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请你把前因后果告诉我吧。这对身体不会有坏处的。告诉我,什么样的「依恋」捆绑住你的灵魂?



我催促著南的意识。



「那是二战结束前不久的事……」



南彷佛被什么东西附身地娓娓道来——当然是在被我附身的情况下。不过,光是听片面之词,不足以得到正确的情报。我再次集中精神,意识与南同步。染成模糊暗褐色的影像逐渐流进脑海。



这是刻在南灵魂深处的记忆,捆绑住他的回忆锁链。虽然有点不厚道,但这是工作的一环。让我瞧瞧你的过去吧!



我闭上眼睛,将意识交给记忆的洪流。



3



这是真的吗?南龙夫坐在杂草丛生的河堤自问。他眼前的世界蓦然扭曲,浑浊得宛如隔著骯脏又皱巴巴的膜,迫使他产生质疑的念头。时间之流逐渐变得黏稠滞闷,自己好像在河堤坐上数十小时。然而,时间刚过中午,太阳虽然染上淡淡红晕,但位置离地平线还很遥远。



他冲出家门到现在,顶多只过两、三个小时。



不过两、三个小时,但他感觉自己已将目前十八年的人生全回顾一递,如临终前的人生走马灯。当他茫然地眺望水面时,背后传来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



头上传来好整以暇的嗓音,撕去龙夫与现实间的薄膜。



「没什么……」



龙夫头也不回地答。不用回头,他也知道声音的主人。



「才不是没什么好吗?沉思这种事一点都不适合你呢。」



对方半开玩笑的口吻让龙夫将嘴巴抿成一条线。自己都这么痛苦了,居然还有人说风凉话,让他的气不打一处来。



「不用你管!」脱口而出的语气尖锐到连自己也吓一跳。背后的人并未答腔。她是被口没遮拦的话气得跑回家吗?后悔和恐惧紧揪著胸口。龙夫急著想回头,但他感受到附近的气氛微微改变,一道人影在身边的草堆坐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说给姊姊听。」



桧山叶子穿著一身紫色和服,眯起细长凤眼,温柔微笑著。她仅仅这样笑著,龙夫就觉得四周明亮起来。龙夫反射性地低下头,不想让大自己一岁的青梅竹马,同时也是他的心上人,瞧见自己丧家犬般的窝囊表情。



「跟叶子姊无关……。」



低著头的龙夫小声地说。



「咦?话不是这么说哦,不久前我们还是一起玩的好朋友呢。」



「什么不久前?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这样呀?时间过得好快啊。」



「肯定是东京太好玩了,你才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吧。」



一年前,叶子拋下在故乡工厂上班的自己,到东京的女校念书。



「东京那种地方无聊得很。大家都端著架子,没一个会爬树的。」



「在东京根本不需要爬树。」



「不会爬树,怎么摘橘子?」



「不过是橘子,买的不就好了?反正叶子姊家有的是钱。」



忍不住说出夹枪带棍的话,龙夫的脸因为自厌而扭曲。



「橘子还是要自己摘比较好吃。」



叶子不以为意。



「……你可以这样出来吗?之前不是才惹叔叔生气吗?」



龙夫望向远处的山丘上。走路约三十分钟的山丘矗立著巨大的洋房,那就是叶子的家。明明没有约好,但叶子从可能遭受空袭的东京回来后,几乎每天都来河堤报到。龙夫也一样。在材料不足、产能变差的工厂工作到一个段落后,总会一直线地奔向这里。



「来的时候倒不辛苦,毕竟是下坡。回去就累了点。」



「你为什么每天都要到这里?」



龙夫的语气活像闹别扭的孩子。



「当然是为了来见你呀。」叶子平常地道,她从束口袋拿出一颗糖果,用食指捻起塞进龙夫的嘴。「给你,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很好吃。」



龙夫不晓得怎么回应叶子的坦白,无言舔著口中的糖果。入口即化的甜味裹著舌尖。战争开打至今逾四年,物资缺乏愈来愈严重,糖果这种奢侈品很不容易取得,尤其对龙夫这种一穷二白的人来说。



叶子的话只是在寻他开心吗?



龙夫细细尝著久违的甘甜,皱起眉头。



叶子和龙夫小时后进同一所学校,回家又同一方向,经常玩在一起。地点正是这个河堤。当两人逐渐成长,叶子开始常常请龙夫去自己家玩,那时龙夫也逐渐察觉叶子和自己不在同一个世界。在叶子家见到她的父亲时,不管穿著打扮,言行举止,抑或言谈中流露出来的知性,他都和镇上男人截然不同。



龙夫很崇拜叶子的父亲,但对方对这个和女儿过从甚密的少年没什么好感。两个人进入青春期时,叶子的父亲禁止她和龙夫见面。那时也是龙夫对叶子的感情从友情转成爱情的时期。



叶子的父亲十分繁忙,常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战争开打后更是如此。因此,两人要避开父亲的监视偷偷见面不难。而且,愈受阻止,两位年轻人愈不听话地频繁在河堤幽会,互相倾诉见不到面的日子中的点点滴滴。一年前,叶子前往东京的前一天,两人临别之际,她将柔软的唇印上龙夫的脸颊。到东京后,两人依旧透过书信连络。只是,龙夫的不满悄悄萌芽。自己爱著叶子,可是他完全猜不透叶子怎么看自己。她认为自己仅仅是青梅竹马般的弟弟吗?还是跟自己抱持同样的心情呢?



时光流逝,龙夫发觉得自己不过是在工厂出卖劳力的人,和叶子隔著一条深不可测的鸿沟。



「话说回来,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没精神?」



叶子自己也含著一颗糖果。



「都说跟叶子姊无关了。」



「……是吗?既然无关也没办法,我不会再问了。」



叶子冷淡的反应让龙夫忍不住抬起头。他已经顾不得自己脸上什么表情,深怕被身旁的女性拋弃。



叶子看著龙夫,嫣然一笑,脸上的表情就像看著孩子。



「做为交换,你试著自言自语看看。」



「自言自语?」龙夫不明白她的意思。



「没错,自言自语。这么一来,心情可能会变轻松也说不定。」



龙夫咬紧牙关。不这么做的话,郁积在内心深处的情绪就会爆发。告诉叶子也没用。没错。说了只会变成吐苦水。男人——尤其是大日本帝国的男子汉,绝不可以向女人诉苦。龙夫咬紧牙关,试图吞回话。然而,落进胃里的话伴随著强烈的反胃感逆流回口中。



「……我收到……红纸(注一))了。」近似呜咽的声音从理当咬得死紧,毫无缝隙的牙齿间溢出。下一瞬间,龙夫溃堤似地吶喊:「我收到红纸了!我要出征了!我很快就会死了!」



(注一:日本徵兵的召集令。)



双腿抖得不像自己,那股颤抖随即扩散到全身。心里其实已经有觉悟。战况愈来愈激烈,徵兵年龄从去年的十九岁下修到十七岁,从小就在深山老林里跑来跑去的龙夫是甲种体格。虽然免于即刻入伍,但随时可能接获徵召。尽管如此,当召集令真正送达,上战场一事迫在眉睫时,龙夫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叶子靠近龙夫,手臂绕在他的颈上。不可思议地,龙夫立刻平静下来。



「很害怕吧。」



叶子温暖的劝慰环抱著龙夫的身躯。



「才没这回事。」龙夫不甘示弱地仰起头。「为了国家,我死不足惜。我一点都不害怕,只要是为了日本帝国的胜利而战……」



「不会胜利的。」



叶子的低语,轻轻掩过好不容易从声带里挤出声音的龙夫。



「什么意思?」



龙夫目瞪口呆,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



「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这个国家……不会胜利的。爸爸是这么说的。」



叶子寂寞地微笑,并用欲言又止的缓慢语调再次重申。



龙夫紧张地环视周围。宪兵应该不会出现在这种穷乡僻壤的河堤上,但他无法压抑确认刚才的话有没被谁听到。



「别担心,这里只有我们。」



叶子道,仿佛看穿龙夫的心。



「你凭什么这么说……日本怎么可能会输……」



他一句话讲得七零八落。



「我爸的朋友全都知道日本没胜算了。政府好像也有意透过『苏维埃』与美国交涉(注二)……」



(注二: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日本海军实际上已无法继续执行作战任务,虽然以军事参议官会议为首的日本政府公开表示打算继续坚持与同盟国作战,然而日本高层也开始私下拜托保持中立国立场的苏联(即苏维埃)就和平一事进行谈判。(PS:日本只向中英美法等同盟国宣战,苏联因为在波兰、波罗的海诸国、乌克兰等地的溃败,同时也因谍报人员得知日军在中国战场很吃力,所以大胆地和日本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命令西伯利亚的部队向西移动))



「怎么可能……」



日本是崇拜天皇的神之国



只要人民团结一致,神风就会吹响胜利的号角



这些口号从小就在父母及老师的灌输下,深植在龙夫的意识里。若这句话并非出自叶子的父亲之口,想必他会一笑置之:「日本不可能战败。」然而,叶子父亲的话要比父母和老师的话来得真实多了。叶子的父亲是这里的王者。单枪匹马从穷乡僻壤进军东京,成立贸易公司,成为富甲一方的名士。后来扩展事业版图,他在镇上也开设工厂,为家乡贡献许许多多。



「父亲打算近期内就带我们离开日本,他已经开始准备了。」



「怎么会……你骗人吧……」他满心期待叶子接著说出:「骗你的呢,你还真的信啦?」可是叶子一脸忧心忡忡地盯著龙夫。



他听见土崩瓦解的声响。



日本会输,而且叶子要舍弃这个国家。灭顶在负面的情绪中,龙夫感受到比最初强烈百倍、甚至千倍的颤栗侵袭全身。前一刻,他倍感害怕,阻想要保护国家、保护心爱女性的使命感勉强压抑住死亡来临的狂暴恐惧。如今,这股力道消失无踪,要将暴动的猛兽再度关回笼里,是不可能的任务。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逃避死亡是生物本能。



龙夫的心思全集中在此,眼前逐渐蒙上一层鲜血般的红黑色。



「……没事的。」温软的双手依然环著他的颈项,鼻尖萦绕著一股绿草般的清香。「冷静下来,没事的。」



热到要沸腾的脑浆终于逐渐冷却。



「我也有件事非告诉你不可,你愿意听吗?」



叶子抱著龙夫的颈子,在他耳边低喃。非告诉我不可的事?心中虽然有不祥的预感,但龙夫逆来顺受地点头。叶子有些支吾其词地续道:



「不久……我就得嫁人了。」



「什么?」龙夫错愕地惊呼。叶子的意思慢慢渗进脑中,眼前一片雪白。与接获红纸时不相上下的冲击窜过四肢百骸。龙夫从声带挤出毫不像自己的声音,「跟……跟谁结婚?为什么?」他气若游丝又尖细地问。叶子松开手,凝视著河面。



「我爸认识的贸易公司董事长儿子。听说是华族(注)世家。不过,虽说是华族出身,但不过是不会做生意、为钱所苦的贫穷华族。他从东京逃来这里,现在在我们家吃闲饭。」



(注:日本于明治维新后至《日本国宪法》颁布前(一八六九年~一九四七年)的贵族阶层。)



明明是自己的未婚夫,叶子却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你喜欢……那个人吗?」



龙夫的声音还是一样尖锐。



「怎么可能喜欢那种像扁青蛙般的男人,靠近他就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叶子捡起脚边的小石头,朝河面水平掷出。石头在水面上弹跳几下。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和那种男人……」



「父亲决定的。对方想要父亲的财产,白手起家的父亲则想要有个『华族』亲戚。实在荒谬。日本一旦战败,华族就会一文不值。」



龙夫不知道该说什么。叶子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自己呢?



「龙夫,」叶子的嘴唇凑近龙夫的耳边,呢喃似的口吻蕴含强大的决心。「要不要和我远走高飞?」叶子的气息撩拨著他。



「……咦?什么?你说什么……」龙夫的舌头不听使唤。他一定听错了。这一定是收到红纸以及叶子要嫁人一事,让自己陷入混乱而产生的幻听。龙夫打算说服自己。然而,叶子彷佛要阻止他的逃避,斩钉截铁地继续道:



「我们一起逃走,逃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两人一起生活。忘了红纸的事,忘了我结婚的事。」



「这……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龙夫的表情硬硬。从为国奋战的使命中逃开——怎么做得出来这么可怕的事。



「为什么不可能?」



叶子绕到龙夫的正面,注视著他的双眼。龙夫一下答不上。



「你又没家人,逃兵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不是吗?」



叶子的话刺伤龙夫,他血色尽失。自己的确没家人,母亲在懂事前就过世了,父亲也在几个月前的工厂意外中丧命。目前收留他的叔父一家人,对于家里平白多出一人吃饭的事表现出赤裸裸的不满。当他收到红纸时,叔父压抑不住满脸的笑容。自己没有家人了——这是龙夫胸口下永远的痛。



父亲死后,他花费数月才让伤口结痂,如今又被狠狠撕裂,血肉模糊。就算对方是朝思暮想的女子,他也无法听听就算。正想开口反驳时,叶子将自己的额头贴在龙夫的额上,发出「咚」 一声小小闷响。



叶子呢喃地道:



「我愿意成为你的家人。」



一瞬间,怒气在龙夫的口中烟消云散。



「我愿成为你的家人,永远在你的身边。所以请保护我……不是保护这个国家。」



「叶子姊……」



思绪捆成一团结,他找不到话。



叶子退开后起身,脸上浮现向日葵般明灿的笑容。



「还有很多准备工作,明天午夜十二点在这里碰头。不管你来不来,我都要离开这里。不过,如果可以,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我会等你的。」



叶子轻盈地翻过身子,爬上河堤。龙夫无言地目送她的背影。



叶子消失后十几分钟,龙夫还坐在河堤,盯著水面烦恼。



叶子是认真的吗?自己又该怎么做?



背后传来脚步声,龙夫以为叶子又回来了,他连忙回头。然而,眼前是素昧平生的男人。年纪约四十出头,天气明明不怎么热,一脸横肉的脸庞却泛著油汗,上好的西装也圈不住突出下垂的肚腹。男人后方停著一辆黑头车,虎背熊腰的壮汉坐在驾驶座上。



才看一眼,龙夫就没来由地讨厌起这个男人。不止是他丑陋的外表,还有明明望著自己,却像在看路边石头的眼神。他心里冒出负面情绪。



「你们说了些什么?」男人抖著双下巴,没好气地问他。



「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和叶子说了些什么?」



丑陋的男人直呼叶子名讳,龙夫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你是谁?不关你的事吧?」



「当然有关。叶子是我的妻子。」



男人脸上浮出露骨的优越感。龙夫领悟男人的身分。他就是叶子的未婚夫。



「不准你再接近叶子。你和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男人的措辞十分妄自尊大,刺激起龙夫的自尊心。他产生强烈的反弹感。



「谁要你来多管闲事!我是……」



「南龙夫。你是叶子的青梅竹马吧!」



龙夫被指名道姓,一时无言。



「调查妻子的交友状况有什么不对。我还知道叶子自从回到这里,每天都会和你见面。不过,你也别太得意志形,那女人是我的。」



男人眼里闪烁著赤裸的欲望。龙夫对男人的厌恶,进一步化成想吐的冲动。



「叶子姊才不是你的妻子!」



「那女人很快就要嫁给我了。你就想著那女人被我抱在怀里,滚一边凉快。」



龙夫怒气高涨,愤怒将眼前染成一片血红。他抡起拳头挥向男人的脸。快触及时,旁边猛然伸出一只手抓住龙夫的手腕。往旁一看,黑头车的司机会几何时站在他们身边,朝他伸出如树干般粗壮的手臂,接著,对方猝不及防地提起穿皮鞋的脚,踹在龙夫的肚子上。几乎要被踢出洞来的强烈冲击流窜全身,他的嘴里涌出黄色的胃酸。



叶子的未婚夫抖著双下巴,乐不可支地腑瞰趴倒在地的龙夫。龙夫从咬紧牙关的齿缝间挤出一句话:



「……你不过是个穷华族。」



原本还在哈哈大笑的男人脸色大变,噘起嘴唇,露出牙龈,朝司机使一个眼色。司机面无表情地点头,再度踢龙夫几脚。龙夫蜷缩著身体,忍受对方的暴力相向。叶子的未婚夫朝他吐一口口水。龙夫痛到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口水吐在自己脸上。



「叶子无法从我身边逃走。你真的为叶子著想,就不要轻举妄动。嫁给我才是那家伙最幸福的归宿。和你这种穷小子私奔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气得印堂发黑的男人撂下狠话,又吐一口口水。



这人发现他们私奔的计画了吗?龙夫有气无力地抬起头。



「走。」男人催促司机走人,晃动著一身肥肉地爬上河堤。



载著两人的车子排出废气,恶臭掠过龙夫的鼻尖。



该怎么做才好?月明星稀的夜路上,龙夫心中不停自问自答。



与叶子约定的时间就快要到了。



一整天,他都在想这个问题。该和叶子逃走吗?还是上战场呢?答案每隔几分钟就变一次,根本得不到结论。入伍的话,明天下午就得出发。眼看吃闲饭的人就要滚了,叔父表现出前所未见的愉悦,一再说:



「为了国家,你就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什么呢?叔父的弦外之音再清楚不过。



全力以赴地去赴死吧!



今天,龙夫再三地体认到,自己是不必要的存在。如今在这个世上,只有一人还愿意把自己当成必要。对叶子的感情不断在胸中滋长。然而,正因如此,龙夫才感到迷惘。他不确定对叶子而言,跟自己逃走是不是幸福的选择。



心头怀著几乎要让头痛起来的迷惘,龙夫来到河堤下。翻过河堤就是约定之处了。龙夫爬上河堤,脚步自然地加快。



爬上河堤的瞬间,龙夫情不自禁地叫唤。



「叶子姊!」



夜风吹散他的声音。河边没半个人影。他呆立原地。



「哈、哈哈哈……」他发出乾涩的笑声。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她只是寻我开心。龙夫乾涩地笑著,双手捂住脸,指甲划破太阳穴的皮肤,渗出血来。



明天还是老老实实地当兵。



遂了叔父的心愿,为这国家死在战场上吧!



「你为什么这样笑著呢?」



声音从背后传来,龙夫倒抽一口凉气,慢吞吞地回头。



「对不起,我迟到了。」



叶子穿著洋装,双手提著一个大手提包。她娉娉婷婷地站在正后方。幽蓝的月光洒在她含羞带怯的脸庞。龙夫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用尽全身力气抱紧叶子纤细的身体。



「怎么了呢?」



龙夫迟迟未能开口,深怕一开口就会尖叫。他不再迷惘了,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怀里深爱的女人。龙夫咬紧牙关,在心里起誓。



花了几分钟平静狂乱的情绪,龙夫慢慢放开叶子。



「你真的来了……」



「这是当然的,当初也是我先提这件事的。」叶子堆满笑容。



「……这身衣服很适合你。」



「是吧,平常的和服不方便活动。」



「你竟然出得来,没被叔叔和那个华族发现吗?」



「费了我好大一番力气。那个男人好像察觉到我打算逃,白天一直监视我。甚至还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溜进我的房间里,真是太恶心了。所以我只好等到夜幕低垂,才从窗户爬到树上逃出来的。」叶子夸张地耸了耸肩。



「会爬树果然很重要呢。」



两人异口同声地笑了。好一会,不安逐渐涌上龙夫的心头。



「跟我这种人在一起真的好吗?我既没有钱,又丢下红纸逃亡……」



叶子用食指抵住龙夫的嘴,打断他要说的话。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叶子从看来颇沉重的皮包里拿出束口袋。那是昨天装糖果的袋子。她从中拿出昨天见过的圆形糖果。糖果有什么好看的?龙夫不可思议地盯著砂糖制的固体,突然,叶子倒抽一口气,糖果从手中滑落。



「抱歉,请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咦?怎么了吗?」



「我马上回来,请你在这里等一下。」



叶子没有回答龙夫,重复著「请你在这里等一下」便转过身,冲下河堤。「嗯……」龙夫一下反应不来,目送叶子的背影。



发生什么事了?叶子要去哪里?



龙夫站在河堤上,宛如稻草人般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