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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最小的密室(1 / 2)



1



“然后,大夫您在这儿拦住了想要跳下去的嫌犯,是吗?”



“……是的。”



一脸疲惫的中年男子从护栏向外稍微探出身子,朝下方张望了一眼。我叹了口气,回答道。



我不知说了多少次,然而这个名为樱井的警视厅搜查一课刑警在事发两天后,依旧不知疲倦地前来问询,逐一确认每个细节。



“哎呀大夫,真是不好意思。我知道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地说会感到不耐烦,不过还请您务必配合我们的工作。”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心境,樱井殷勤地低头行礼。我只能“哈啊”地应一声,半是回答半是叹气。



两天前,被我揍晕的男子被赶来的警官当场逮捕,他“疑似杀人”的嫌疑很快确定为“杀人”。而冲田因肺、大动脉和心脏被反复刺穿,遗憾地不治身亡。当天的新闻浓墨重彩地报道了急救医被送来的患者刺死一事,然而对于犯人则仅仅说明了“嫌犯满口胡话,警方拟进行精神状态检查……”以及“嫌犯为二十一岁的无业男子”,连姓名也没有被公开。



这也难怪。男子可是因“得到外星人的命令”而行凶,并毫不犹豫地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的目光空虚到可怕,像是无底的沼泽,难以想象是精神正常者的目光。



“大夫,……大夫。”



“啊,在。”樱井的声音将我从沉思中拽回现实。



“您还好吗?看您有些心不在焉。”



“不好意思,我有点……累了。”



我没有说谎。沉重的疲劳感在体内蓄积,一举一动都十分费力。同事在眼前被刺杀,之后又接受了无休无止的问询,我的精力早已枯竭,经过了两天也未能恢复。



“是吗,您真是不容易啊,我能理解。”



樱井出言安慰,然而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同情。



“那我继续问了。嫌犯打算从这儿跳下去的时候,是大夫您把他拽回楼顶,然后把他打到半死,对吧。”



“半死……是没错啦。”



听到实在有些出格的描述,我瞬间想要反驳,但还是忍住了。男子被捕后,经检查,发现鼻骨和颧骨出现骨折。我因阻止了杀人犯企图自杀的行为,所以没有被追究责任,但对我的问询却如同审讯嫌犯一般严厉。



“然后,那个……是天久大夫阻止了小鸟游大夫,对吧。”



樱井转向站在我身后的鹰央问道,脸上则露出一丝疑惑。鹰央戴着一副硕大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她自称“阳光太刺眼了”。这么说来,她的“家”中也总是张着窗帘,一片昏暗,或许是她对光线敏感。然而,在手术衣上面套着白大褂、脸上戴着墨镜的打扮实在是过于诡异,樱井会感到困惑也不难理解。



“没错。放着不管的话,小鸟就要把那人打死了。”



……求你了别当着警察的面那么说行吗。



“然后警察赶到现场,你们就把嫌犯交给警察了,对吧。当时嫌犯说了什么话吗?”樱井从怀中掏出笔记本,开始写起什么。



“净是些胡扯的东西。外星人什么的。”我自暴自弃般回答。



“哦哦,是吗……外星人啊。”



樱井抬起头,看向万里无云的晴空,似是在寻找飞碟(UFO)。



“那个男的……还在说是外星人命令他杀了冲田医生吗?”



“很抱歉,我们无法回答与调查内容相关的问题。”



我问道,这时一直像影子般站在樱井身后的、名为成濑的警官用低沉的声音回答。之前樱井介绍说,他是田无派出所的刑警,两人组为搭档。一头精练的短发,身上是熨得直挺的西装,与樱井形成对照。年龄看上去和我差不多。



“就是这样,很抱歉无法作答。”樱井做作地耸了耸肩。



“肯定是说了,那还用问吗。”



“咦?什么说了?”



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我转头看向身旁。



“我说,那个男的仍然在供述是接到‘外星人的命令’而杀害了冲田。”



鹰央挠了挠头。时过中午,她的头发依然像刚睡醒一般乱糟糟。



“呃……为什么那么说呢?”



“那边站着的假科伦坡都来了,明摆着的事。”



这时,我才注意到眼前这位中年刑警的外貌。原来如此,鸟窝般蓬起的天然卷发,显得瘦弱的驼背,大夏天穿着长袖的茶色旧外套,这些都与某著名美剧中那位警官的形象如出一辙(译注:指《神探科伦坡》中的主人公科伦坡警官)。听到鹰央指出这一点,他竟显出几分得意,大概是在有意识地模仿吧。



“那个,您说‘明摆着的事’,可我还是不太明白……”



“哎,笨死了。”鹰央挠了挠头,一脸嫌麻烦地开始了说明。



“听好了,关于事件的内容我们已经和当地派出所的警察说过了。可是今天又有警察找上门来,而且还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这说明田无派出所成立了专案组。这些能明白吗?”



“啊、嗯……”我还挺喜欢看刑侦剧的,这些知识并不陌生。



“犯人已经被逮捕了,可还是成立了专案组,很奇怪不是吗?换句话说,警方不打算就此结案。”



“不打算结案?犯人不是已经抓住了吗?”我不解地歪起头。



“……大宙神光教。”鹰央啪地竖起左手的食指,说出一个陌生的单词。瞬间,樱井和成濑露出了一丝动摇。



“大……宙?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冲田和那个新兴宗教团体发生过好几次冲突,对吧?”



和新兴宗教团体发生了冲突?我头一次听说。为什么她总是觉得自己知道的事情别人也知道,并以此为基础进行对话呢?



“警方认为犯人与大宙神光教有关,怀疑他可能是得到教团的命令杀害了冲田。对不对,嗯?”



鹰央问向樱井,后者露出苦笑。



“刚才也说过了,我们无法透露具体的调查内容,还请理解。”



“把情报告诉我,我帮你们推理分析,这样更有效率。”



鹰央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是认真的吗?



“感谢您愿意提供帮助和建议,不过我们是专业人士,请交给我们处理。”



樱井殷勤而理所当然地回答。只见鹰央不满地嘟起樱色的嘴唇。



“我知道的比你们多得多,脑子也聪明得多。”



听她口出狂言,我开始感到头疼。被评价为“脑子笨得多”的两名刑警——樱井依旧苦笑着,而成濑则是涨红了脸。



“门外汉给我一边去。我们不可能透露调查内容的。”



他用低沉的声音吼道,同时狠狠瞪着鹰央。若是胆小的孩子,恐怕会被吓得失禁。然而鹰央丝毫没有动摇,而是十分响亮地“啧”了一声,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了智能手机。



“那个,您要打给谁?”



我担心她会干出什么奇怪的事,不安地问道。但鹰央没有理会,很快便与电话另一头的人聊了起来。



“好久没联系了。我是鹰央……没错,天久鹰央。有点事想找你帮忙……对……”



冲话筒讲了两三分钟后,她突然将手机递给樱井。“找我吗?”樱井一脸困惑,但还是接过手机,靠近耳边。



“那个,敝姓樱井……不好意思,请问是哪一位?……啥?”



突然,方才为止显得困倦的眼睛立刻睁大了。



“是!是!不,那个……真的没关系吗?是……是。明白。……好的,再见。”



樱井挂断了电话,表情呆滞地将手机还给了鹰央。



“那个,樱井先生,究竟是谁……”



察觉到他的样子不同寻常,一旁的成濑问道。樱井露出无力的笑容。



“……是课长,搜查一课的川边课长。他说,这边的天久医生是可以信赖的人,只要是可以透露给媒体的情报都可以告诉她,还要征询她的意见。”



“噫!?”成濑发出嗓子噎住一般的怪叫声,看向鹰央。



“天久医生,您和课长究竟是什么关系?”樱井挠了挠头。



“我是帝都大学毕业的。”鹰央用那小巧的鼻子得意地哼了一声。我悄悄瞟了她一眼。果然是帝都大学出来的,我猜得不错。



帝都大学——日本最高学府,其中的医学院则是以日本门槛最高的学院而闻名,也是医学界的巅峰。



“帝都大学啊,真是了不起。不过,这和我们课长有关系吗?”樱井依旧不解。



“帝都大学毕业的文科生中,有不少通过了公务员考试而走上仕途,其中也包括分配到警察单位的人。”



“哦……确实。不过川边科长不是分配进来的。搜查一课的课长从来都是从基层做起,逐层提拔上去的。”



“分配入职的人在基层做了一段时间后,经常会被任命为所在派出所的所长。那些人在自己管辖的区域内发生疑难事件后,就通过帝都大学里面的关系向我咨询。我的脑子在帝都大学里也是出了名的。其中当然包括成立了专案组、由警视厅的搜查一课负责调查的案件。”



“您就这样认识了搜查一课的课长吗?”樱井半信半疑——哦不,应该有八成是疑——的目光看向鹰央。



“我可是帮忙解决过一些大事件的。好啦,可以把案件的情况告诉我们了吧?”



鹰央扬起嘴角,露出一丝贼笑。樱井长叹了口气,提醒一声“只是能够向媒体公开的内容哦”,然后开始了讲述。



“您说的没错,我们确实怀疑这次的事件与大宙神光教有关,并调查二者的联系。”



“那个男的是……呃,大宙……大什么教的教徒吗?”



我问道,樱井挥手表示否定。



“据周围人说,他从未提及任何有关宗教的事情。不过……”



说到这儿,樱井停顿了片刻,大概是在犹豫自己应该透露到什么份上。“不过什么?”鹰央催促道。



“……搜查男子的住所时,我们从散乱的垃圾中,找到了写有大宙神光教的教义的手册。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手册,警方才决定成立专案组,进行深入的调查。”



“警察知道冲田和大宙神光教之间的关系吗?”鹰央摸了摸下巴。



“走访中,我们了解到冲田医生和教团之间存在一些矛盾。而与前者有关的冲突也只有这些,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位出色的医生,不会遭人恨。”



“冲田和那个男的没有私下的关联吧?”鹰央继续问道。



“目前仍在调查,不过暂时没有找到。”



“是吗。那,犯人具体作了怎样的供述?”



听到鹰央的提问,樱井抬起头思索了片刻。



“……没有给出有价值的供述。”



“他保持了沉默吗?”



“不,他很老实,我们问什么他答什么,有点老实过头了。不过,怎么说呢……他的回答总是让人抓空。”



“抓空?抓什么抓空,手吗?还是抓头发?”



樱井向我投来求助般的目光,然而我下定决心装作没看见。不知为何,鹰央无法理解话语中的修辞。我虽然在逐渐地习惯,但头一次看到的樱井只有发愣的份。



“呃,不是那个意思……怎么说呢,他虽然是在回答问题,但完全没有表露出感情,就像在和毫无心智的机器人对话一样……”



“那他具体是怎么回答的?杀人的动机呢?和冲田有什么关系?”



大概是对樱井的个人感想没有任何兴趣,鹰央不容喘息地继续抛出问题。



“和刚才大夫您推理的一样,动机就是‘得到了外星人的命令’。他和被害者并不认识。”



“外星人为什么要杀死冲田?”



“这个他也没说清楚,只是回答‘他们就是那么说的’。这些供述,加上从家里发现的手册,我们就开始怀疑他和大宙神光教有某种联系。”



且不论手册,凭“得到外星人的命令”这种供述,究竟是如何让人建立起联系的?



“那个,只凭一个‘外星人’,为什么会认为那个宗教团体可疑呢?”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大宙神光教信仰的是外星人了。”



听到我的问题,鹰央理所当然一般回答。



“外星人?还有这种宗教?真是见了鬼了。”



“大宙神光教是大约五年前被认定为宗教法人的团体,教徒共有约三万人,其中有约五百人离开原住所,在位于奥多摩的本部设施中过着集体生活。教祖是名为‘神罗’的女子,今年二十四岁……”



“神罗?”这名字也太可疑了。



“当然不是真名。她的原名是大河内樱,七年前受到‘神谕’,开始自称‘神罗’。说白了,就是她能听见上帝的声音。不过这个宗教的独特之处在于,对于神罗而言,‘上帝’就是‘外星人’”



“上帝是……外星人?”



“没错。也就是说,按照大宙神光教的教义,人类是很久以前外星人创造出来的,外星人一直在守望着人类的一点一滴的进步。而现在,地球正遭到人类的污染,外星人只会救助那些行为端正的人,其他人则是任由毁灭。大概是类似基督教里面‘复临’的场面吧。”



“哦……这种末日思潮在上世纪末流行过一阵吧。”



还以为这股风头早就过去了,没想到……



“您还真清楚啊。”



樱井用不知是感叹还是无言以对的语气附和着。



“大宙神光教的教义正如天久大夫所说。而冲田医生和大宙神光教之间存在着纠纷。”



“纠纷?什么纠纷?”我皱起眉头。



“冲田的独生女成了大宙神光教的教徒,并且离家出走了。”



鹰央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一时噎得我无以回答。



“冲田的女儿尚年幼时,她的母亲就去世了。自那以来,冲田独力将女儿抚养长大。可是三年前,当时尚为大学生的女儿却突然离家出走,成为了大宙神光教的出家教徒。据说是在大学里遭到劝诱,一下子听信了他们的话。刚开始那会儿还偶尔回家露个面,但从约一年半前开始就突然没了音信。”



“据说冲田医生想尽了一切办法,试图让女儿脱离教团,也曾求助于我们警方。但因她的女儿已成年,而且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加入了教团,警方也一直没法动手。最近,冲田医生正反复尝试将教团告上刑事法庭,同时还在找律师商量能不能在民事范围内也提起诉讼。”



樱井接过鹰央的话,继续说明道。我终于明白了,事件发生之前,听到“外星人”字眼的冲田为何会做出那样的反应。



“所以,既然刺杀了冲田医生的犯人不停地反复提起‘外星人’,我们也不得不开始怀疑事件是否与教团有关。”樱井轻声叹息。



“这么明摆着的事,还用得着怀疑吗?你们不去调查那个教团吗?”



“话当然是这么说了,小鸟游大夫,可是调查教团的话就要进行强制搜查,为此我们需要确凿无疑的证据。而且,一旦进行强制搜查却什么都没找到,就会引发大问题。最关键的是,嫌犯只是供述称接到了外星人的命令,但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大宙神光教,我们只是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了教团的手册而已,这很难成为进行强制搜查的理由。更何况,大宙神光教虽然传闻不少,但至今从未进行过任何犯罪活动,所以暂时还没法动手。”



“然后呢,那个犯人有没有说外星人究竟是怎么命令他的?”鹰央没有理会吐着公务员苦水的樱井,继续提问。



“哎,简直是一派胡言。他说,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躺在宇宙飞船里面,身上罩着奇怪的半球状物体,感觉非常幸福、非常快乐。然后,外星人就命令他去杀死冲田医生。”



“这不就……唔!”



樱井说出的内容,和从医院窗户跳下去的前原所说的实在太相似了。我不假思索地想要开口,却突然被某个坚硬而锐利的物体狠狠刺中侧腹。被刺的部位是肝脏,而且时机实在猝不及防,肺里的空气一下子被强行排出。



“……您怎么了?”



“没事,不用管他。”



看到我突然痛苦地按着侧腹,樱井显得惊讶,然而用肘部实施突刺的犯人则是一脸坦然。我恨恨地瞪了一眼鹰央,后者却看也不看我一眼。



“总之,上头似乎认为嫌犯是被洗脑后实施了罪行,不过怎么说呢……”



“不过什么?”



我一边揉着仍然隐隐作痛的侧腹,一边追问言语暧昧的樱井。



“哎呀,我干这一行也挺长了,见过不少所谓‘洗脑’了的人。不过,这次的嫌犯和那些人感觉明显不一样。怎么说呢……像是作为人类的根本被毁了一样,……像是没了心智和感情。”



说了这些后,樱井慌忙摇了摇头,说“哦不,没什么。”



“你看了那个男人的CT吗?”突然,鹰央改变了话题。



“咦,您说什么?CT?”



“没错,他被小鸟打得半死,你们逮捕后应该拍了CT吧。”



“呃,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检查过了。”



“拍的CT上有什么异常吗?”



我明白了她想问什么:犯人的脑中是否也有在前原的CT中看到的不自然的巢状梗塞。



“听说是没什么明显的异常,不过我们对医疗毕竟是外行,其它的我也不清楚了。”



“是吗……”鹰央有些不满地应了一声,然后抱起双臂,陷入了沉思。



“哎呀,本来是想问话,结果反而成被问话的了,真是没面子啊。刚才那些情报虽然是早晚会公开的内容,不过目前还请务必保密。尤其是不要说出大宙神光教的名字。万一传出警方在怀疑教团的消息,很有可能引起麻烦。我也算是看在搜查一课课长的面子上才说的,还请务必配合我们的工作。”



樱井苦笑着挠了挠头。



“看面子?面子本来就是用来看的,不是吗?”



一直在小声嘀咕的鹰央忽然抬起头,说出毫不相关的话。樱井不明就里,向我投来目光。别看我,看我也没用啊。



“哦哦,那也是一种修辞对吧。我知道的。虽然是没什么用的情报,不过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樱井的眉毛抽动了一下。难得提前透露,却被说成“没什么用”。



“啊,那只是因为现在距离案发没过几天,相信接下来继续审问嫌犯,会得到更多情报的。毕竟多亏小鸟游大夫才阻止了嫌犯自杀啊。……只不过把他打到半死就是了。”



……对鹰央的不满转为对我的挖苦。不过,继续审问那个男人,真的能得到更多的情报吗?我并不认为继续逼问能让他的内心有所触动。



“那,听完刚才的话,您明白什么了吗?明白了的话就请快点告诉我们。”



许是忍不下去鹰央的那个态度,一直沉默不语的成濑粗暴地开了口。



“就凭这点情报,能明白什么?”



鹰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似是在驱赶虫子。这人为什么如此擅长惹别人生气?果然,成濑的脸上泛起了红潮。



“哎呀,我们叨扰太长时间了,差不多该告辞了。天久大夫,小鸟游大夫,感谢二位的配合。若有新的情报,请务必联系我们。”



樱井像是要化解险恶的气氛一般,从怀中掏出名片塞到我手里。



“那,成濑君,我们走吧。”



“……是。”在樱井的催促下,成濑很不满地应了一声。这时,从后者的口袋里响起手机的震动音,他慌忙拿出手机。



“成濑君,在医院里开着手机怎么行啊。”



“哦,没关系的。这儿没有患者来。”我对樱井说道。



“是吗。那,成濑君,尽快打完。”



成濑点点头,将手机凑到耳边。



“是……啥?”



然而仅过了十数秒,从他嘴里便发出宛如青蛙被车轧过一般的叫声,方才因对鹰央感到怒意而泛红的脸也逐渐转成铁青。



“嗯?成濑君,怎么了?”



樱井问道。成濑挂断电话,呆呆地半张着嘴回答。



“嫌犯……这个医院里发生的事件里的嫌疑犯……在拘留所把裤子卷在脖子上企图自杀,……已经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2



“您是说真的吗!?”



昏暗的房间充斥着我的怒吼声。而躺在沙发上读着一本厚书的鹰央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你有完没完。”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快。若是在平时,我会就此放弃老实退下,可今天却不能那样。我微微松开领带,走到鹰央躺着的沙发旁,正了正衣领——丧服的衣领。



发生在急救室的冲击性事件过后五天,我们迎来了冲田的葬礼。然而,再过一个小时就要举行仪式了,可鹰央依旧穿着手术衣,头发也是乱糟糟。



“老师您是副院长啊,而且和冲田医生还是旧识。可您真的不打算去出席葬礼吗?”



“……不行吗?”



“当然不行了!”脑袋疼起来了。我伸手扶额。



“去不去葬礼是我的自由。”



“不是!老师您是我的上司,也是综合诊断部的部长,不出席葬礼有损我部门的名誉,这点眼力见您都没有吗?”



“什么叫眼力见啊,我不懂!”



突然,鹰央歇斯底里地大叫,手中的书也被她狠狠摔到沙发上。她的举止实在是太孩子气了,我甚至无力生气,只有发愣的份。感觉心中有一块东西变得冰冷。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我最后问一次。……您真的,不打算出席冲田医生的葬礼吗?”



鹰央沉默着,撅起薄薄的两片嘴唇,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我紧咬嘴唇,无力地摇了摇头。



“老师,您和冲田医生的关系很好,对吧?”



“关系……是很好。”



“您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了他,可以说认识相当长时间了。”



“没错……”



鹰央有些不大情愿地点头。



“今天是向冲田医生问候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所以,请和我一起走吧。我开了车过来,不会累着您的。”



我用缓慢而平和的语调劝说。然而,微微歪着头的鹰央嘴里说出的话,却与我的期待完全相反。



“冲田已经死了,就算去参加葬礼,也没法和他问候了。”



我愣得无言以对。而鹰央则是继续论述。



“去参加葬礼,冲田也不在那儿,那儿只有他的遗体。脑部停止供血,前额叶的脑细胞死亡的时候,冲田的人格就已经消失了。确实也有人认为有独立于肉体存在的‘灵魂’,但就算它真的存在,也不一定就在遗体的旁边……”



“不是那个问题!”



我忍不住大声叫道,打断了鹰央的话。鹰央娇小的身躯猛地一颤。



“那……那,到底是什么问题啊?”



“是心境的问题。斯人已逝,我们要通过瞻仰和凭吊,表达对死者的尊重。”



“冲田已经不在了,去看他的遗体算哪门子的凭吊啊!”



“……我明白了。”忍不下去了。我用力咬着牙关,低声说道。再不控制自己,我怕是要把她骂聋。



“明白就好。”



“是的,我明白了,我明白老师您是一个无法理解他人感情的人了。很抱歉,我不愿意在这样的人手下工作学习。”



“咦?”



鹰央眨了眨眼。我缓缓开口,对她清楚地说出自从在这儿工作以来,便一直埋在心里的话。



“我要辞去在这里的工作。”



“真……的吗?”鹰央睁大了眼睛。



“是的。之前一直在考虑,不过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按照合同约定,我会一直工作到下个月底,之后我就会走。”



鹰央一言不发,只是直直地望向我。刹那间,从窗帘的缝隙中射入一道光,照亮了她紧闭的嘴唇,也将她的眼角映得晶莹而雪亮。



“是吗……我知道了。”



她低着头,用竖起耳朵才能听到的细弱声音回答。



看到她预料之外的反应,我不禁产生了动摇。本以为她会骂一句“随你的便”,没想到竟会哭出来。



“那、那就,就这样。……我去参加冲田医生的葬礼了。”



“嗯……”鹰央应了一声,依旧低着头。



一股奇怪的罪恶感萦绕在我的心头。我走出房间,盛夏的阳光肆意地泼洒下来,将已经适应了房间内昏暗的双眼刺得生疼。我不禁眯起了眼睛。



走下门前短短的石阶,转过身,看向眼前的“家”。凭着一时的冲劲说“我不干了”,这真的好吗?



诚然,我想过两个月的派遣任期结束后回到大学会比较好。可我本来是想再好好考虑一下,并没有打算在那种针锋相对的场面向鹰央挑明。



一想到从她那硕大的眼中溢出的泪水,我便难免感到自责。



“小鸟游医生。”



忽然,响起一阵清爽的声音。转过头去,只见是真鹤满脸微笑地从楼梯间走出来。她也穿着丧服,大概是准备参加冲田的葬礼。柔顺富有光泽的黑发与丧服意外地相得益彰,透出一股妖艳的魅力。看到如此美人在眼前,我的内心却毫不为之所动。



“您好,真鹤小姐。您也要去出席葬礼吗?”



“是的,不过在那之前有些文件要送给鹰央。那个,您在这里有什么事吗?”真鹤不解地歪起头。



“那个,……本来是想带着鹰央老师一块儿去葬礼的。”



“啊呀,真是劳您费心了。不过,那孩子不愿意去,对吧?”



“是的。……说什么‘去了也没有意义’。”



回想起鹰央刚才说的话,语气便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刺。



“对不起,鹰央好像惹您不愉快了。”真鹤低下了头。



“不,我不是……”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那孩子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尤其是在葬礼这种混杂有很多人哭声的场所,她会感到痛苦。”



“……痛苦?”



“是的。她上小学的时候,曾经去参加祖母的葬礼,结果陷入恐慌,大声尖叫。然后她就明白了,自己不能理解那种场面下的气氛,所以为了不让周围的人感到不快或担心,就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婚丧典礼。”



“可是,鹰央老师再怎么说也是成年人了,就算不能很好理解周围的气氛,在葬礼那种场所应该还是能正常地行动……”



听着我的话,真鹤睁大那对纤长美丽的双眼看向我。面对美得摄人心魄的女子笔直的目光,我只觉心脏正加速跳动。



“您还没有注意到,是吗?”



“嗯?注意到?”



我没能理解她的话语,下意识地反问。然而真鹤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凝视着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等等,好像之前冲田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到底没有注意到什么……?



无法理解周围的气氛,听不懂话语中的修辞,对光线过于敏感,而且知识量膨大到惊人……



“啊!”惊叫脱口而出。我抬起头看向真鹤,只见她露出一丝微笑,轻轻点了点头。看到她的反应,我确信了心中的猜测。



方才与鹰央的对话在脑海中闪现。天啊,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羞耻与悔意瞬间将脸刷得火红,但又立刻褪去颜色。



要向她道歉才行。这样想着,然而现在回去也会被立刻赶出来。要找一个进去的借口。恰在这时,我注意到真鹤抱在胸前的茶色文件袋。



“那、那个,真鹤小姐,那些文件能由我交给鹰央老师吗?”



“呃,这些文件吗?”真鹤愣了一瞬,低头看向手中的文件袋,继而展颜一笑。“那就麻烦您了。”



“好的!”我接过她递来的文件袋。



“小鸟游医生能来到我们医院,我真的很高兴。”



正当我拿着文件袋,准备重新回到“家”里,却听到真鹤突然这样说道。



咦?这该不会是说……。心脏因淡淡的期待而微微悸动。



“之前被派到综合诊断部的医生们,都和鹰央合不来,才过了两三天就被鹰央赶走说‘不用来了’……”



……哎,是这个意思啊。我暗自叹息,而真鹤则是继续微笑着。



“自从您来了以后,那孩子真的很开心,最近还夸奖说‘这次来的家伙真有意思’。她能和初次见面的人关系融洽,真的是很罕见。”



“有意思……吗。”这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夸奖啊……



“那孩子说‘有意思’,可是最大的赞扬了哦。”



“是吗……”



哎,既然当姐姐的真鹤这么说,那应该是没错了,可我内心依旧有些纠结。看她平时的态度,实在难以想象她会因我赴任而欣喜。



“小鸟游医生。”



“呃,在。”



真鹤的轻声细语挠得耳膜发痒。我不由得抬高音量。



“我知道您会很辛苦,不过鹰央就拜托您了。”



“……好的,我明白了!”我用力点头。



“那我先去会场了。”



真鹤转身朝楼梯间走去。目送她的背影离去,我长叹了口气,然后走上“家”门前的石阶,敲了敲门,然而无人应答。



“……打扰了。”



我战战兢兢地打开门,重新走进不久前刚刚离开的房间。只见鹰央正蜷起身子,抱着双腿坐在沙发上,本来娇小的身影显得更小了。



“……怎么了,回来干嘛?”



她缓缓抬起头,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不满。



“那个,真鹤小姐说有文件要送给您……”



“……放在钢琴上面吧。我过会儿再看。”



“……好的。”我将装有文件的袋子放在三角钢琴的键盘上。



“怎么,还有别的事吗?”见我放好文件却迟迟不离开,鹰央眯起眼睛。



“呃……那个。”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拼命在头脑中搜刮合适的词语。鹰央抬起视线看向我,其中满是敌意。



“姐姐跟你说了什么吗?……不,不对。姐姐不可能跟别人说‘这件事情’的。也就是说……你自己看出来了。”



她用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寻求确证的语气继续说道。



“倒不如说,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更让人吃惊。我一直以为你早就发现了,毕竟和我这么典型的病例一起待了两个礼拜。看来你不是一个合格的诊断医生。你说不想在这儿干了,我看也是。你还是回去接着当外科医比较好。”



她的语气逐渐带上了嘲讽。然而我无言以对,心中只有无尽的悔意。



“有点眼力见。”“想想对方的心情。”



耳边回响自己曾对鹰央说过的话。我真是个混账。她明明做不到,我却如此强求。



鹰央扬起细瘦的下颚,脸上露出自虐般的笑容。



“没错,我是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



阿斯伯格综合征(Asperger syndrome)——它是自闭症的一种,主要表现为非言语交流能力(如表情或手势等)存在障碍,导致无法构筑与他人间的关系;行为举止上表现出明显的偏好,例如对特定事物表现出超常的兴趣或执着。患者的症状符合自闭症的病征,但其智力或言语能力并无缺陷,这点可作为鉴别诊断的依据。



上述病征的常见描述为“不理解气氛”“不懂通融”“不会与人相处”等。尽管患者通常表现出高于常人的智力,却容易受到恶劣的评价。



听到鹰央的自白,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像稻草人一样呆站着沉默不语。



“不过最近也有人建议不把它作为单独的一个综合征,而是作为自闭症谱系(spectrum)、即在具有自闭症特征的人群中智力较高的集团来看待。”



她用平淡的语气叙述,然后朝我投来锐利的视线。



“你可怜我吗?”



“咦?”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应了一声。



“你可怜我吗?觉得我应该得到同情吗?”



“不,我……”



我刚要否定,然而仔细回顾了我的内心后,却停住了话语。



没错,我可怜她。察言观色,推断弦外之音,把握自身与周围环境的距离和关系,与他人融洽相处。这是绝大多数人习以为常的能力,缺乏这种本领的人在社会上生存会遇到怎样的障碍,我实在难以想象。



“三百二十四乘以九百八十七等于多少?”突然,鹰央提高了音量。



“哎?您问这个干什么?”



“答案是三十一万九千七百八十八。三千四百五十六乘以八千七百九十二呢?”



“那个,您等……”



“答案是三千零三十八万五千一百五十二。”



我瞪大眼睛,无言以对。她居然能心算四位数的乘法?



“你喜欢什么小说?”



“那个,您这是……”



“别废话,快点说。”



“啊、呃,那个……《奔跑吧梅勒斯》(译注:为日本著名小说家太宰治的代表作之一)?”所以她问这个到底想干什么?



“《奔跑吧梅勒斯》?这是你最喜欢的小说?你到底是一点不看书还是看得太多了……‘梅勒斯怒意勃发,誓要除掉那倒行逆施的国王。梅勒斯不懂政治,只是个小村出身的牧民,整日吹着笛子和羊群一同嬉戏过活,却比任何人都更要敏感邪恶。此日,天尚混沌,梅勒斯便自小村里启程出发,行过旷野、翻过高山……’”(译注:译文引自《奔跑吧梅勒斯》,邹微、曹逸冰、李雪莲 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鹰央闭着眼睛,下巴微微抬起,流畅地背诵起来。



“请、请等一下。难道说……您全都背下来了吗?”



“那当然。”



“才不是当然啊。呃,那就……《人间失格》(译注:同为太宰治的代表作之一)呢?”



“都说了你干嘛总选这么严肃的书啊。‘我,曾经看过三张那个男人的相片。其中一张,应该是那男人的幼年时代吧!推估约为十岁时所拍摄的相片,那孩子被一大群女孩包围……’”(译注:译文引自《人间失格》,许时嘉 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明白了。我明白了,您不用再说下去了。”



“怎么,这就够了?下一个要我说什么?把圣经从头到尾背一遍?这要花上好几天吧。不然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第一万位?”



这份能力实在是超乎常理。下意识地,我念出一个单词。



“学、学者综合征(savant syndrome)……”



“那个名字并不准确。‘学者综合征’最早由1887年由英国人约翰·兰登·唐(John Langdon Down)发现,他将具有异常记忆力的男子称为‘idiot savant’,意即‘智障学者’。当时‘智障(idiot)’一词并不具有歧视和辱骂意,而是一个医学术语,用来描述智商不足25的人。但后来‘智障’这个词逐渐带上了歧视的色彩,所以就改叫成‘学者综合征’。也就是说,狭义上讲,学者综合征是指具有重度的智力障碍、但在某些特定领域表现出超于常人的才能的症状。在电影《雨人》里,达斯廷·霍夫曼(Dustin Hoffman)饰演的主人公就是一个典型病例。从这个角度上说,我的智力水平高于常人,所以不是学者综合征的患者。但也有人认为,像我这样的智力水平没有缺陷、但某方面的才能极为突出的人也应该算作学者综合征,所以从广义上来讲,你那么说也不算错。”



(永琳:“智障学者”一词最初是由约翰·兰登·唐提出,因此该症状又被称为唐氏综合征。而最初提出“学者综合征”一词的则是美国精神科医生达罗·特雷费特(Darold Treffert),他根据患者的特征进一步将其分类为“智障学者”和“自闭学者(autistic savant)”,前者具有智力障碍或其它脑损伤的特征,而后者则表现出自闭症患者的特征。按照这个分类,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鹰央应该算是“自闭学者”。)



鹰央逐一罗列关于学者综合征的知识。看到只在虚构作品中登场的那些人物正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我只有惊愕。



“那,小鸟,我做到的事情,你能做到吗?”



“不,当然不可能了。”



我立刻回答。只见鹰央扭起嘴唇,露出挑衅般的轻蔑笑容。



“这都做不到吗?真可怜啊。”



听到实在是过于蛮不讲理的说法,我瞬间想要反驳。但下一秒,我便察觉到她的意图,于是闭上了嘴。只见鹰央恢复了平素漠然的神情。



“感觉火大吗?顺便告诉你,刚才我是在故意惹你生气。”



“是的,只有一瞬。……因为我明白了,自己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脑子很好使嘛。一点都不像是花了两个礼拜才意识到阿斯伯格综合征的人。”



“……非常抱歉。”我低下了头,试图将所有的歉意凝聚在一句话中。



“我的确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大脑的思考方式与绝大多数人有显著差别。我不能察觉到‘别人的感情’,也不懂什么叫‘眼力见’,听到话语中的修辞也只能按照字面上的意思理解。我不会衡量与对方的关系,说话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用敬语,所以不论和谁说话都是用同一个语气。我对光照非常敏感,不喜欢大白天出门,身体的动作也很笨拙。我对声音也很敏感,所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吃的东西也仅限于咖喱和甜食。遇到突发情况,我也更容易陷入惊慌。”



鹰央用平淡的语气,叙述自己的症状。



“但,我的智力水平远远超出常人。而且,对于关注的事情,我可以连续几十个小时保持高度的集中。我可以像录像或录音一样,看过一遍的场景能一点不差地回忆起来,听过一遍的曲子可以立刻用钢琴弹出来。绝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事情,对于我来说是‘自然而然’的。我不认为我的这些特征是某种‘疾病’的症状,而是一种‘个性’。诚然,这个世界的模样让多数派容易生存,我在其中也感受到了诸多不便,但我从没有想过抛弃我的这份‘个性’。它是我的一部分,没有了它,我就不完整了。”



她的语气中逐渐带上一丝热切。



“……我真的很抱歉。”



“……你用不着道歉。毕竟,阿斯伯格综合征中,‘做不到的事情’比‘能做到的事情’更显著,很多人也视其为一种疾病。”



鹰央自嘲般哼了一声。



这个世界总是偏向于多数派。例如左撇子,仅仅是因为惯用手不同,就会在生活中遇到诸多不便。而比左撇子远为稀少的鹰央的“个性”,显然会遭到社会更加残酷无情的排斥。



鹰央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缓缓开口。



“刚才你问我,……有没有因冲田逝世而感到悲伤。”



“……是的。”



“有。当然有了。冲田不在了,我很难过。但,我害怕自己去参加了葬礼……会做出奇怪的事。”



“那您那样说一声不就……”



“抱歉。我总是以为,我知道的事情,别人也会知道。我明白这样想是不对的,但没办法,这是我的本能。”



“哪里……不过,知道了您的心情和想法,我很高兴。”



房间再次被沉默填充,然而气氛与方才相比显然明快了许多。能知道鹰央的真心,真是太好了。虽然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在综合诊断部工作,但不愿与鹰央共事的念头已经消失了。



“呃……那,我去参加葬礼了。”



我战战兢兢地说道,鹰央点了点头。



“嗯,去吧。我会在这儿,用我自己的方式悼念冲田的。”



“用自己的方式?”



“没错。我虽然不出席葬礼,但会做比那个更让冲田高兴的事情。”



鹰央微微一笑,抓起方才被她丢在沙发上的书,冲我举起。书的封面上,用硕大的字印着“大宙神光教教义——聆听宇宙之声的导引”。



“我要把冲田的女儿从教团中带出来,顺便揭开事件的真相。”



3



“那就好好休息吧。”



“有空再来啊,大夫。哦,下次给我捎瓶酒吧。”



“你还没成年吧。好好做康复运动,争取在能喝酒之前出院吧。”



头上缠着绷带的少年热情地招呼。我冲他挥挥手,打发掉他的玩笑后,离开了病房。看了一眼手表,快到晚上六点半了。今天是冲田的葬礼后的第二天,直到六点的急救部帮手的工作结束后,我来到六楼西侧病房区。



“呃……是哪边来着?”



站在走廊,向左右张望。来到这家医院后,我一直往返于门诊和急救部之间,从未接触过病房管理的工作,对住院楼的结构尚不熟悉。



算了,朝一个方向走下去,总能走到电梯间的。我悠哉地经过走廊,顺便打量一下各病房和其它区域。走了约摸一分钟,右前方出现了护士站。电梯间就在它的后面。



“哟,小鸟游大夫。”



刚要经过护士站,一阵明快的声音叫住了我。转过头去,只见脑神经外科部部长藏野正在里面朝我挥手。



“啊,是藏野医生。您好。”



“你怎么在这儿?这一层是脑外科患者的病房啊。”



“哦,上个礼拜急救部不是诊治了一个患者吗,我来看看他怎么样了。”



“上个礼拜急救部?啊,是开摩托车出事的那个十七岁的小孩吧。我记得是急性硬膜外血肿。”



“对,没错。”我点点头,走进护士站。



“见过他了吗?那小子精神着呢,天天吵着无聊,想要快点出院。”



藏野露出笑容,摸了摸光秃秃的脑壳。



“真是太好了。刚送过来的那阵他还没有意识,差点以为没救了。”



“喂喂,你也不想想是谁主刀的。是脑神经外科部的部长我啊。硬膜外血肿我闭着眼睛都能清得一干二净。”藏野得意地挺起宽厚的胸膛。



“毕竟没人愿意看到小孩子变成植物人呢。”



“是啊,我们这个部门总是不可避免地会有那样的患者。比如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做胃造口,通过输液管维持营养……”他的脸色暗了一瞬。



“不过我刚才转了一圈,几乎没看到那样的患者呢。和大学附属医院的脑外科病房比起来,感觉还是更有活力一点。”



“所以才说主刀医师的水平高啊。你看看有几个脑袋秃成我这样的人还能带着手术帽开刀的。我这一辈子都献给工作了,一把年纪还是光棍。只看脑科的话,我知道的可不比小鹰央少哦。”



只看脑科的话不比鹰央少?忽然,我有了一个念头。



“那个,医生,您现在方便吗?”



“怎么,有事?”



“有张片子想请您看看。”



我摆弄身旁的电子病历,在屏幕上调出一张脑部CT图像——前原隆三、即自称“被外星人绑架”后自尽的男子头部的CT断面图。



“这是谁的?”藏野眯起眼睛,盯着屏幕。



“是综合诊断部的门诊患者。五十三岁的男子,曾吸食兴奋剂成瘾,主要陈述症状是‘被外星人绑架,头部植入异物’。”



“……这不明显是吸毒导致的精神问题吗?”藏野皱起面孔。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外星人’这个词让我很在意。而且CT也有点不对劲。”



“外星人?哦对了,杀害冲田大夫的犯人也那么说过……”



藏野凑近显示屏,上上下下地仔细观察图像。数分钟后,他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揉了揉眼睑。



“左前额叶和……两侧的杏仁体,有巢状梗塞。他以前有过脑梗塞吗?”



“没有明确的陈述和记录。验血结果显示低密度脂蛋白胆固醇(LDL-C)相当高,怀疑是慢性丙肝,还有糖尿病。”



“这些都是生活习惯导致的啊。那他有过脑梗塞也一点不奇怪了……”



藏野再次凑近屏幕,仔细打量。



“只看既往病史,我怀疑是动脉粥样硬化导致的梗塞,不过前额叶的这个巢状梗塞有点奇怪。一般来说巢状梗塞在图像里呈扇形扩散,但这个看起来……像新月形。还有,杏仁体的梗塞左右几乎完全对称。”



“鹰央老师好像也比较在意这一点。”



“我记得这个患者是做了尸检的吧。在病灶区看到什么了吗?”



“发现细胞坏死,至少只凭肉眼看,和一般的巢状梗塞没什么区别。”



“嗯……所以这个患者声称被外星人绑架了,是吧。”



“是的,他说外星人往他脑袋里装了什么东西,让他的‘自我’改变了。他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没有了容身之处。”



“‘自我’改变了……”藏野抱起双臂,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我静静等着他开口。



“……很久以前,我见过类似的病例。”



约摸一分钟的沉默过后,藏野自言自语般说道。



“类似的……病例吗?”我不明就里地重复他的话。



“没错。两年前,我没在这家医院,是在地方某个县立医院上班。在那儿见过一个患者,前额叶有一个很大片的脑梗塞,患上了疱疹性脑膜炎,导致边缘系统,包括两侧的杏仁体在内,一块儿出现问题。你猜那个人怎么样了?”藏野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向我问道。



“怎……么样了?”



“患者的‘内心’消失了。”



“内心……?”我皱起眉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对。且不论‘什么是内心’这种哲学问题,至少我是那么认为的。患者的‘内心’,或者说‘自我’,消失不见了。”



“那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像植物人一样吗?”



“不,不是植物人。乍一看去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是没了‘感情’和‘意志’。”



“感情和意志……吗”我还是不能想象那是什么样子。



“嗯。‘内心’虽然有很多种定义,不过我认为,从根本上看,它就是对外部的刺激做出评价,选择合适的反应的机构。受到外部的刺激时,对它进行准确的评价,再根据经验等选择最合适的方法进行反应,这就是内心。”



我点点头,大概理解了藏野的意思。



“首先,负责对刺激做出评价的是大脑的边缘系统。边缘系统包括杏仁体、海马区和伏隔核等,它们一同合作,判断这个刺激是有益的还是应该躲避的。这一套过程中产生的,就是所谓的‘感情’,其中起到核心作用的是杏仁体。以杏仁体为中心的大脑边缘系统若出现问题,就会导致感情的麻木和迟钝。而前额叶是‘意识’的中枢,负责根据产生的感情决定该做出怎样的行动。”



“意识的中枢……”



“没错。以前针对重度抑郁症患者实行的额叶切除(lobotomy)手术,就是破坏了这个前额叶部分。接受这个手术的患者有很高的概率留下后遗症。这不奇怪,毕竟是破坏了大脑的一部分。其中就包括人格麻木的症状。也就是说,前额叶中有体现人格的中枢。而杏仁体则是产生感情的中枢……”



“如果两个区域同时被破坏……”



“没错,‘内心’就会消失。”



“那是……怎样一种状态?”



听到我的疑问,藏野略微抬起头,像是沉浸在回忆中。



“我见过的病例中,患者首先是没有了喜怒哀乐,变得几乎毫无表情。然后是没了自主性,不再自发地开始行动,直到有人命令之前不会主动做任何事情。就算醒来也只是睁开眼睛躺着一动不动,除非有人叫他‘起来’。只会进行吃饭、上厕所等维持生命最低限度的活动,但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做。相对地,只要有人命令,他就会一丝不苟地完成。”



“咦,他们能听懂命令吗?能用语言交流吗?”



“嗯,完全能听懂。应该说,他们的智力或运动能力几乎没有受到影响,能走路也能算数,当然是需要有人命令。也就是说,患者大脑中掌控智力或运动能力的部分没有受损。而且,只要得到命令,不管是怎样的内容都会忠实地执行。”



藏野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管是怎样的内容……也就是说,包括伦理或道德上不正当的内容,是吗。”



“没错。因为患者已经不再有‘感情’这种东西了,无法进行好坏善恶的判断。”



刺杀冲田的男子,以及前原——两人都毫不犹豫地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对比藏野刚才描述的那些患者,我不禁因其中的相似点而浑身发颤。



“也就是说,如果人为地破坏前额叶的一部分和杏仁体,就能随意地操纵那个人了,是吗?”



“哎呀,应该没那么容易吧。我见过的那些病例都是很罕见的,全世界里估计也找不出几个。想要得到那样的结果,必须非常精确地破坏必要的部位才行。且不论杏仁体,前额叶除了决定意识以外,还会影响智力、运动、感觉等功能,具体是哪个区域影响什么,每个人都不一样。想通过对大脑动手脚而像控制机器人一样控制一个人,我觉得是很困难的事情,非要做许多人体实验才行。虽然理论上有可能,不过实际上近似于科幻。”



明明是自己说出来的,藏野却只是不置可否一般耸了耸肩。可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大宙神光教——一个有着众多出家教徒的新兴宗教团体,他们是否有可能避开世人的目光,暗中进行人体实验呢?有没有可能说,冲田的女儿也成了实验的牺牲品,所以冲田数次登门都未能见上一面呢?我只觉脊背发冷,汗毛倒竖。



“怎么了,小鸟游大夫?你脸色不太好啊。”



“哦……没什么。”我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听了刚才的话,我愈发感觉,在我院里口口声声“外星人”并举止异常的两人,很可能是大脑被大宙神光教动了什么手脚。可若是如此,就必须要解释一个谜团。



“那个……大夫,我想问一下,有没有什么方法能从外部让大脑的一部分发生坏死,就像这张CT片子里一样?”



使大脑特定的部位发生坏死,就能让人唯命是从。为此,就需要一种方法去破坏那些部位的脑细胞。



“从外部让大脑坏死?”



“比如说,从股动脉插入导管(catheter),一直伸到脑部的血管,然后用治疗癌症的栓塞疗法里面的栓塞剂……”



(永琳:栓塞疗法的核心思想是,通过阻隔病灶周围的血管,切断病变部位的供血,使其自然坏死,以达到治疗目的。栓塞剂是用于填充血管、阻隔供血的材料,常见的有自体血块、明胶海绵、聚乙烯醇等。若栓塞剂中添加了放射性物质,还可以通过放射线杀伤病变部位。栓塞疗法是一种介入疗法,属于微创性疗法,对患者表皮的伤害显著小于传统的手术,有助于术后恢复;同时其良好的靶向性可显著减少用药量,从而降低副作用,受到患者和医生的青睐。)



“这不可能吧。确实,像是治疗脑动脉瘤的时候,会把导管伸到脑血管里,但只能用于足够粗的血管。如果是把栓塞剂放到那儿,形成的巢状梗塞可就比这照片上的大多了。”



“这样啊……”我自以为是个好主意,没想到瞬间被否决了。



“通过血管介入在需要的部位产生梗塞,用现代医学应该是无法实现的。如果是通过外科手术直接探入,那就另说了。”



“这么说来,患者的额头和头后部有两个像是被针刺过的伤口。”



“伤口贯穿了颅骨吗?”



“没……只是停留在外表面。”



“那没用。”藏也在头后交叉食指,向后靠在椅背上。



“呃、那个,我记得脑科的手术里面,有从鼻子探入的方法……”



看到藏野惊得无语的表情,我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就算是外行也没你那么说的。听好了,通过鼻孔的是经蝶窦脑垂体手术。从那儿探到前额叶,就要一路穿过大脑,你还要不要人活了?”



“……您说得是。”确实如他所说。



“大脑啊,是人体内最最重要的器官,外面有一层又硬又厚的颅骨护着它。想不动颅骨,人为地在内部形成梗塞,我觉得不可能。如果真能从外部引发脑梗塞,抹消了人的‘内心’,那大概要算是全世界最小的‘密室杀人’了吧。”



“密室杀人……”



藏野开玩笑一般说道,我却咀嚼着这个单词。就在这时,白大褂口袋里的传呼机发出震动。拿出来一看,屏幕上出现了“马上来家里 鹰央”这几个字。



“主子找你有事?”



藏野用捉弄的语气问道。我耸了耸肩。



“那就快点去吧。等得太久,小鹰央就要生气了。习惯之前被她来回差遣是挺够呛的,不过总之加油吧。”



“……能习惯吗?”我有些怀疑。



“不好说啊。鹰央她就像个台风一样,如果站错了位置就会遭殃。像我这种在别的科室隔开距离远远眺望是最好的。远远看着她可有意思了。”



“我这种没法隔开距离的直属部下又该怎么办呢?”



“那还用问吗。”



听到我饱含恨意的问题,藏野扬起嘴角。



“凑上去,跑到台风眼里,不就行了。”



“台风眼里啊……”



与藏野作别,来到楼顶后,我一边嘟囔着,一边敲响了“家”的门。



“哦哦,快点进来。”



屋中传来鹰央的声音。我皱着眉头推开门,走入室内。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声音比平常更加愉悦。这人高兴的时候总没好事……才相处短短数星期,我便已经明白了这一规律,脑海中立刻拉响警报。



“那个……您有什么事吗?”我警惕地问道。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拿着地图的鹰央露出贼笑,抬起那双猫一般的眼睛。昏暗的房间内,瞳孔似乎隐隐发亮。



“小鸟,我记得你是开车上下班的吧?”



4



我抬头看向高约四米的两扇门扉。铁制的大门显得厚重,上面有数个星形的雕刻,中央则是用苍劲而不失华丽的字体刻着“大宙神光教总部”这几个字。



我开着爱车马自达RX-8,载着鹰央,来到位于奥多摩山岳深处的大宙神光教总部设施。回望四周,门前的树林被清出一个半圆形作为停车场,可轻松容纳数十辆车,其中停着一辆大巴和若干轿车,我的爱车也在里面。停车场边缘竖有一圈高约一米的铁栅栏,与外围的树林隔开。



鹰央来到大门前,将头用力向后仰去,伸展四肢。



“好,那我们走吧。”



“哎,这就回去吗?我们才刚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啊。”



从天医会综合医院到这儿,花了将近两个小时。



“说啥呢。不是回去,是进去。”



“进去?不,这不是明摆着无关人员禁止入内吗。而且这么晚了,也不好说是参观。”



看了一眼手表,指针已经转过了晚上的八点半。



“这么晚才好啊,有黑暗给我们打掩护。”



我眨了眨眼,回味鹰央的话。



“您是打算潜进去吗!”



“小点声,被发现了怎么办。”



“不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不就好了。”



“那就没有意义了啊。你以为干什么特地来这么远的地方。”



“我哪知道啊。还不是老师您非要我开车过来。”



没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到这里。约三小时前,鹰央问“小鸟,我记得你是开车上下班的吧?”我一边警惕着一边点了点头,结果她丝毫不顾我的安排,撂下了一句“有个地方想去一趟,待会儿带我过去”。



我本能地察觉到事情不妙,刚要拒绝,却被她紧接着说的“这是为了冲田”而被迫咽下了反驳。于是,我只好不情不愿地开着车,带上鹰央,来到了大宙神光教的总部。



不过没想到她打算偷偷溜进去……怪不得我在路上问她为什么要来这儿,她总是不肯正面回答。



“少啰嗦,快点走。”鹰央站到停车场尽头的铁栏前,然后将两臂平伸,似是在说“抱我起来”。



“不要,我可不想被逮捕。”



“没事,只要不被发现就不会被逮捕。”



“被发现了的话怎么办啊!要进去的话请您一个人进去。”



我坚决拒绝。鹰央嘟起了嘴。



“知道啦,一个人去就行了吧。我身体弱,方向感又不好,一个人进去的话说不定会遇难的,不过也没办法。毕竟小鸟只顾着保全自己,一点都不愿意帮忙。”



鹰央十分露骨地打起了同情牌,但我继续坚决地无视。



“那我就进去了。你先回去也没关系。如果我没有回来,就跟姐姐说一声,让她委托警方搜寻吧。不过到那时候恐怕已经晚了……”



她一边嘟囔着很不吉利的话,一边抬起腿试图跨越栏杆,却连三十厘米都没抬起来。思考了片刻后,她用力一跃,将上半身搭在栏杆上,大概是试图跳过去。然而因起跳无力,她的肚子卡在横梁上,整个人挂在上面,四肢慌乱地摆动着,看样子动弹不得。



“哎,真是!”我伸手至鹰央的腋下,将她提起,然后放到栅栏另一侧的地面上。她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轻,恐怕连四十千克都不到。



“知道啦,一块儿进去就行了吧。真是。”



我无可奈何地说完,也越过了栅栏。



“知道就好。那就走吧。”



难得一见地,鹰央露出纯真无邪的灿烂笑容。



“这儿是农田吧。”我小声嘟囔着,在昏暗的树丛中一边小心着脚下一边前行。树丛外面是一片田地。



“没错,是农田。”走在前面的鹰央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踩着贴近地面生长的杂草,大步前进。



“这么暗的地方,您走得真快啊。”



茂密的树叶遮住了月光和街道的照明,我几乎看不清脚下的地面。



“我的眼睛比一般人对光线更敏感,在晚上也看得很清楚。”



“是吗。不过这儿居然有农田,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



“你想象成什么样子了?”鹰央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呃,新兴宗教的总部的话,我还以为是有很气派的礼拜堂或者是佛像,周围还有好多警卫在巡逻之类的。”



潜入领地内,在树丛里已经走了约十五分钟,然而别说警卫,连教徒也没看到一名。



“想想大宙神光教的教义,这是很自然的吧。”



“教义?说起来,这个教团到底信奉什么?”



“我之前说过它们把外星人当作‘上帝’来崇拜吧。而据教祖神罗说,人类把地球污染得太严重,让外星人生气了,它们马上就要毁灭全人类。只有那些行为端正的人才能在毁灭之际得到拯救,在其他人都消失了的地球上构筑正确的文明。顺带一提,这里面所谓的‘行为端正’似乎是指不依赖任何科学技术而自给自足的生活。”



“……像是把其它很多宗教揉在一起,再加上‘独立日’场景的教义啊。”



“‘独立日’超好看的对吧!”鹰央立刻揪住无关紧要的事情。



“电影的内容就不用啦,还是请您再讲讲这儿的情况吧。这里的教徒主要做些什么呢?”



“不是说了吗,自给自足的生活。尽可能去除文明的痕迹,自己种地自己收割。当然,只是‘尽可能’而已。看那个路灯就明白了,水和电还是要用的。而且食物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自给自足,该买的还是要去买。”



“这么半吊子啊。”



“没办法,过惯了好日子的日本人突然回归原始生活,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听您说的这些的话,且不论那个外星人,他们好像也没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啊。当然如果真的只是在做那些事情的话。”



“在这类新兴教团里面,它们也算是惹麻烦比较少的。教徒可以随时和家人见面或者回家,想要退出教团也没什么问题。麻烦主要是缘于教徒瞒着家人,向教会捐赠大量的金钱。”



“这不太对吧。冲田大夫不是见不到他的女儿吗。”



“确实。不过,我也只是通过网上认识的人了解到的,具体有过怎样的麻烦就不知道了。”



“……认识的人?”



“没错,‘认识的人’”鹰央没有解释更多,继续在黑暗中迈开脚步。我一边注意着脚下,一边跟在她的后面。她“认识的人”竟了解新兴教团卷入的麻烦事,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我们现在是在往哪儿走?”



“差不过应该能看见教徒们的宿舍了。总之先找宿舍楼。”



我走在鹰央的身后,同时小心不被绊倒或摔倒。虽然走得不快,但也走了十五分钟多,却仍不见头,这儿究竟是有多大?



“这个总部里面可真大啊。它们这么有钱吗?”



“确实够大的。不过毕竟是深山老林里,土地不值钱。而且它们好像确实也不差钱,这一两年里突然多了好多信徒,得到的捐赠也是连年上涨。”



“……这些事情也是听那个‘认识的人’说的吗?”



“没错。”



不喜也不善交际的她,却有不少奇怪的“认识的人”,甚至还与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课长有来往。真是个迷雾重重的人。



“那个,……葬礼怎么样?”忽然,鹰央头也不回地问道。



“您是指什么?”



“冲田的家人来了吗?”



“……女儿没来,是姐姐负责了接待。她好像和冲田大夫也不是很亲近。”



“我想也是。冲田生前经常说‘我的家人只有女儿一个’。”



鹰央走在前面,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声音中透着一股悲伤。



“那么疼爱的女儿见不到了,自然是想方设法要把她带回来啊。”



“冲田说过,女儿被教团‘洗脑’了。”



“洗脑啊……这个词儿还挺常见呢。不过真的能把一个人洗脑吗?”



“那要看怎么定义‘洗脑’了。人类无时无刻不在受到外部的影响,并借此构筑自身。说得极端一点,教育也算是一种洗脑。”



“呃,这有点太极端了吧……”



“举个例子而已,说明人很容易受到他人的影响。所以,只要有恰当的方法,让一个人完全归顺教团,不愿与家人见面,相信外星人的存在,是完全有可能的。”



“确实。那……”



“能不能让那个人去杀人,或者自杀……你想问这个是吧?”鹰央替我说出心中的疑问。



“是的,能不能变成杀了冲田大夫的那个男的那样。还有前原……在门诊中跳楼的那个男的,会不会也和这个宗教团体有关系。”



我说出与藏野讨论时想到的疑问。犯人说着“被外星人命令”,刺死了与大宙神光教有过纠纷的冲田。如果说犯人是大宙神光教的教徒,并受到教团的洗脑而犯下了罪行的话,这一切能说得通。不过……



我回想起男子那双呆滞毫无生气的眼睛。在反复刺中冲田时,在被我狠揍时,他的眼中不见丝毫的感情。“洗脑”真的能把一个人的人性磨灭到那个地步吗?



“不知道,所以我才跑到这种地方来进行调查啊。看,就在那儿。”鹰央停住脚步,指向树丛的深处。我定睛凝视,只见沿着她手指的方向,有十余栋楼整齐地排列。鹰央露出了宛如小学生一般、写满了好奇心的笑容。



“好了,开始玩007游戏吧。”



出了树丛后,鹰央并没有压低身子,而是散步一般大大方方地走向数十米开外的楼群。



“哎,被发现了怎么办啊。再低调一点。”



“放心吧,跟我来就是了。”



鹰央丝毫没有理会我的提醒,继续大步流星地朝前走。我只好跟在后面,不停地四下张望,时刻提防着。



约十座三层高的楼,大概是供教徒居住用,整齐而紧密地建在约三百米见方的区域内,像是一个小型的住宅区。楼的外观说好听点是简洁,说不好听点就是索然无味。楼内的灯光仅仅照亮了昏暗的走廊,几乎没有房间的窗户渗透出光亮。



感觉不到建筑内部有人在活动。现在才刚过晚上九点,难道已经是就寝的时间了吗?那样的话,我们被发现的可能性倒变小了。我略微放下心,开始更加仔细地打量起周围,这时注意到在单调的建筑群中,唯独有一栋楼与其它显然不同。它的高度是其它楼的近两倍,外观呈椭圆形,顶棚为半球状,类似城市里的音乐厅。



“好,走吧。”鹰央拽起我外套的衣袖。



“哎您别拽啊。我们去哪儿?”



“那儿啊,还用说吗。”她指了指那个半球形顶棚的建筑。



“那里面有什么吗?”



“现在是几点?”



“呃……九点十二分。怎么了?”我看了一眼手表。



“那应该已经开始了。”鹰央嘀咕了一句,然后撇下我径自迈开脚步。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吗?”我急忙跟上去,向她问道。



“交流。”鹰央冷冷地回答。



“交流?您是指交流电吗……”



“笨死了,当然是和外星人交流啊。通讯,接触,不明白吗?”



“啥?和外星人交流?在那里面?”



“至少教团是这么说的。”鹰央走向大楼的后门。我们来到路灯的死角、被黑暗彻底笼罩的建筑后方。约二十米前方,是又一片茂密的树丛。从某个地方传来微弱的声音,是年轻女子带有回响的说话声。我立刻僵住身子,同时试图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从这儿出来的。你看。”



只见鹰央不知何时已经趴到地上了。



“衣服会脏的。”



“没事,反正是便宜货。别管那么多,快点看。”



鹰央拽着我的手,我只好学着她的样子趴在地上。只见贴着地面的位置上,有一扇小窗户。



“哦哦,是换气扇啊,有点像学校的体育馆呢。”



我悄声说道。鹰央慢慢打开窗户,里面是一层黑色的窗帘。她毫不客气地掀开帘子,把脑袋伸进去。我一边心惊胆战,一边也把头凑了上去。好奇心占据了上风。



拉开窗帘后,并没有透出多少光亮,看来里面和外面几乎一样暗,同时可以听到一阵轻柔的治愈音乐(healing music)。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繁星。半球状的屋顶中,映出在城市里不可能看到的美丽星空。



“天象仪(planetarium)……?”我下意识地嘟囔道。



没错,穹顶映出的正是投影的夜空。房间中央有一台比足球大两圈的球体,那个大概就是投影仪吧。天象仪周围是许多躺椅(reclining seat),至少有三百个,仰角很大,便于看到星空。其中数十个上正躺着穿有藏蓝色运动服的人,仰望着天幕。这样看着天象仪映出的星空,就是在和外星人“交流”吗?



“放松身体。不必担心。你们是宇宙的一部分。”



带有回响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扫视场内,发现在前方约二、三十米,会场最深处有一块地面隆起的区域,形成舞台,上面站着一名身穿白色衣服的女子,正沐浴在聚光灯下。声音也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



她的衣服乍一看去像是和服,但比一般的和服更宽,也有几分像是婚纱礼服。因场内昏暗,她的位置离我也有一定距离,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女子的脸上好像罩着一层黑色的面纱(veil)。



“那就是‘神罗’。”身旁的鹰央悄声说。



“她就是这儿的教祖吗?”



“没错”鹰央一边扫视着会场内,一边点头。下一瞬,忽然有各种颜色的激光束在场内照射,并不停变换着方向。



“用心感受。‘他们’就在身旁,只是平时我们无法感受到而已。听从我的引导,接受‘他们’的存在。没有必要害怕。”



神罗缓缓地挥动着双臂,在空中画出复杂的图案,像是在舞蹈,同时念着戏剧台词一般的话语。这到底是在搞什么?天象仪,简陋的音乐,激光束,年轻女子可疑的舞蹈。这么无聊的东西,就是在“和外星人交流”?心中的好奇仿佛被撒了盐的蛞蝓一般迅速萎缩。



“无聊透顶。回去吧,老师。再看下去只会发困的。”



我打算起身,却被鹰央拽住了上衣的下摆。



“……也不一定。仔细看看那些教徒们。”



“嗯?”我无可奈何地重新趴到地上,窥向室内。与打有灯光的舞台上不同,下方的观众席一片昏暗。不像鹰央那般夜视能力极佳的我只好拼命凝视,仔细打量。片刻后,双眼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看到观众席上的一幕后,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只见众多教徒从座椅中探出身体,呆呆地凝视着面前的虚空,仿佛那儿真的有什么东西存在。有的人甚至热泪盈眶,冲着“那个东西”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都露出恍惚的表情。



我愣愣地看着里面的一幕,这时注意到窗口附近一个教徒的目光后,不禁睁大了眼睛。那个人的双眼失去了焦点,与刺死冲田的男子的眼神极为相似。



“那……那个是、什么啊?”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尖锐。



“谁知道呢。不过看上去,好像绝大多数人都看到了什么东西。”



“看到了什么……?”



“我哪知道。至少他们是认为自己看到了‘外星人’吧。”



“这怎么可能啊,他们只是听着音乐在看投影出来的星空而已啊。”



“你小点声行不行。这个教团说,‘神罗’是和外星人进行交流的媒介,相当于‘巫女’,只有通过她才能和外星人进行‘交流’。”



“开玩笑……”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或许吧。不过实际上,那些教徒恐怕真的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某个东西’。”



这时,舞台上的神罗缓缓摘下了垂在面前的面纱,露出下方的面孔。瞬间,我不由得发出呻吟。



神罗的左半边脸庞像舞女的一样,被妆粉涂成惨白。但右脸却……融化了。即便从我这个距离,也能清楚看到她的右脸呈红黑色,皮肤萎缩,凹凸不平。



“那是……”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声音微微发颤。



“是烧伤。据教团说,神罗在数年前遭遇事故,脸上被泼了滚烫的油,结果获得了‘巫女’的能力。不过没想到伤势这么严重,看样子是没有进行植皮。”



“这是、搞什么啊……”



台上是面孔被烧烂了的教祖,台下是冲着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伸出双手的教徒。看着过于异样的这一幕,我只有发愣的份。这时,我忽然注意到舞台旁边站着一名约四十岁的男子。他的体型比教徒们纤瘦,穿着西装,站在教徒们看不见的位置,带着黑框眼镜,正凝视着舞台上的神罗。在填满了狂气的会场内,似乎只有他的周围被隔离开来,显得正常而理性。



“舞台旁边的男的……”



“哦,他是大河内和之。他是神罗的哥哥,也是这个教团实际上的首领(No. 1)。”



“首领?教祖不是神罗吗?”



“神罗只是接收‘外星人’的启示,并将其告知他人的‘巫女’。为了更广泛地布道,一手建立起教团并掌控经营的,是她的哥哥和之。顺带一提,他和我们算是同行呢。”



“同行?”



“没错。他是帝都大学医学部毕业的精神科医生,只不过从数年前开始,主要的业务就变成了运营这个教团。”



“从医生改行当神职人员了吗!?”



“成立这个宗教法人的时候,他好像遭到了禁止行医的处分。”



“禁止行医?”我皱起眉头。“他做了什么?”



若医生违反法律,或是做出了类似的事情,会在厚生劳动省名为医道审议会的会议上被讨论,遭到禁止行医或吊销行医执照等行政处分。



“还不是那些破事。擅自提高诊所内的治疗费用什么的。”



“哦哦,……确实是常见的事情呢。”



“不光是这一个。据说他还把利他林偷偷卖给流氓,不过没有被立案调查。”



(永琳:利他林(Ritalin),学名苯哌啶醋酸甲酯(Methylphenidate),是一种中枢兴奋剂,直接作用于呼吸中枢。可用于治疗儿童多动症,亦适用于呼吸衰竭等各类原因引起的呼吸抑制。副作用包括食欲减退、心跳加快、兴奋过度等,长期服用或成瘾。常人少量服用可促进兴奋提神,注意力集中,部分考生在考试前服用以期提升考试成绩,亦被称为聪明药,但并不意味着它能够提升智力水平。)



鹰央一副“无所谓”的语气,然而说出的内容却绝不是“无所谓”。利他林是处方药,可用于治疗一些特殊的睡眠障碍,作用效果类似于兴奋剂,须由专门的医生开药。把它偷偷卖给流氓,和贩售兴奋剂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人居然跑去搞宗教了吗?”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去搞吧。有了那样的传言后,他被禁止行医,而且受到密切监视,很难再继续当医生了。”



“那也不能……”



我看向名为大河内的男子。在一片兴奋的会场内,唯独他一人保持着冷静,观察着台上的神罗和台下的教徒。不过仔细一看,保持冷静的并非他一人。在他身后还有数名穿着运动服的男子,和他一样与场内的疯狂隔离,眺望着观众席。他们身上的运动服与教徒们穿着的是同一款式,但颜色却不是藏蓝色而是深茶色。



我再仔细观察观众席,只见其中也混着几名穿着深茶色运动服的男子,冷静地看着发狂的教徒们。



“‘他们’就在身旁。‘他们’并非实体,每个人看到的‘他们’都不一样。敞开你们的心怀,向‘他们’袒露自己的一切!”



随着神罗高亢的声音,场内的气氛更加热烈。绝大多数教徒站起身,朝着“某个东西”伸出手,发出欣喜的呼声。



突然,一名中年女子披散着长发,发出诡异的声音。只见两名深茶色运动服的男子立刻来到她的身边,一边安抚一边给她喝下瓶中的液体,引导她回到座位上。看样子,他们是负责管理这个仪式的工作人员。



身旁传来“哼哼哼”的低笑。我不由得僵住身子,看向身旁正兴致勃勃地窥着室内的鹰央。该不会是连她也开始看到“某个东西”了吧……



“……有意思。”鹰央嘟囔着,扬起嘴角,眼中满是亮闪闪的好奇心。她的目光没有像室内的教徒那般失去了焦点,而是盈满了坚定的意志。我悄悄放下心。



“老师,已经够了吧。趁还没被发现,快点回去吧。”



“……嗯,是啊。确实看够了。”



鹰央意外地十分顺从。她站起身,拍掉裤子上沾的尘土。



“好,回去吧。今天真有意思,我很满意。回到家后,我要好好想一想。”



她转过身,几乎是蹦蹦跳跳地迈开了步子。



“快看,小鸟,这儿有牧场哎。”



即将走入楼后面生有茂密野草的树丛中时,鹰央忽然开心地叫了起来。只见约两百米前方,有一块空地用木栏围了起来,看上去确实像牧场。似是要证明她的说法一般,里面隐约看到像是牲畜棚的建筑。



“哦~还真是呢。可能在养着牛吧,他们好像在进行耕种。”



“不,应该是马。你看那儿的棚子,更像是马厩吧?”



呃,别问我啊,我又不知道牛棚和马厩有什么区别。



“是吗。无所谓了,总之快点回去吧。走吧。”



“喂,要不要去看看养了什么马……”



鹰央伸手指向牧场,显得跃跃欲试。



“不行!”这人怎么还像个游客一样,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非法入侵?



“有什么关系吗。反正他们进行交流的时候谁也不会出来,趁这个时候稍微看一眼而已。”鹰央依旧十分开心,不等我回答便径自跑向牧场。



“啊、喂!”我慌忙跟在后面,试图把她抓回来。若是正常情况下奔跑,比起个子小、运动能力差到家的鹰央来,我的速度要快得多。然而现在周围一片黑暗,看不清脚下的路况,我跑得再快也没有用。鹰央用笨拙的步伐跑着,竟逐渐将边注意地面边迈步的我甩在了后面。直到快靠近牧场周围的木栏时,我才勉强追上了她。



“为什么到这种地方还要陪您玩鬼捉人啊。”



“里面会有什么马呢?”



我用极为不满的语气抱怨,鹰央则是装作没有听见一般,双眼仍在闪闪发光。看来不看到马她是不肯罢休了,我叹了口气。



“只是看一眼而已哦。麻烦您快一点,看完就马上回去了。”



“知道啦知道啦。”鹰央甚是开心,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木栏上。瞬间,周围响起了凄厉的警报音。这儿有警报?



“怎、怎、怎、怎么?”鹰央的手仍搭在木栏上,显而易见地陷入了恐慌。



“是警报!老师,快逃!”



我也慌了一瞬,但在身旁陷入更大的惊慌的鹰央帮助我恢复了理智。要快点从这儿逃离才行。鹰央依旧只是“咦?哎?”地嘟囔着,僵在原地。哎,刚才那股游刃有余的态度哪里去了。我拽着鹰央的手试图逃跑,然而她大概是吓得丢了力气,像软体动物一般扑通地跪了下来。



真是没办法。我道一声“失礼了”后,将双臂绕过她的后背和膝盖下方,然后一口气抬了起来。即,俗称的“公主抱”。



“呜哇哎?”鹰央发出不明就里的奇怪叫声,在怀中摆动着四肢。



“您不要动,冷静一点!总之先逃要紧。”



我安慰着像刚钓上来的鱼一般拼命扑腾的鹰央,然而她已完全陷入恐慌,不肯轻易平静下来。我一边勉强抱着乱动的鹰央,一边在周围寻找退路。牧场附近是一片开阔地,没有任何藏身之处。我将视线投向方才的建筑后方的一片树林里。虽然还是有点距离,不过也只能躲到那里面了。



我一边小心不把臂弯中的货物弄掉,一边快步跑向树林。虽说鹰央体形娇小,但抱着一个人跑步实在不容易,再加上看不清路面,想跑快也跑不快。



数次险些摔倒后,总算跑到了树林前约十米的地方。看样子能躲过一劫了。就在这时,从大楼的后侧、我视线的死角处出现了数名男子,我慌忙停下脚步,试图后退,然而身后也有其他几名男子绕了过来。



眨眼间,我便被十余名男子包围。我咬了咬嘴唇,打量起对手。他们都很年轻,约摸三十岁,无一例外地穿着胸前有一颗星星的深茶色运动服。是方才的“仪式”中负责管理的一拨教徒。



我皱起眉头。在这个距离下,我方能察觉到,这些男子与“宗教人士”的模样截然不同,个个都散发出一股反社会的气息。粗略一看,有几人的领口处还能看到纹身。如果不是在这种深山老林、而是在城市的街头遭遇,如果他们身上穿着的不是统一的运动服,眼下这个情况与大街小巷的小混混撞在一起没什么两样。原来如此,照这样看来,教团的代表人曾经暗地贩卖利他林一事恐怕并非虚假。



大概是稍微冷静了一点,怀中的鹰央不再扭动。我把她慢慢放到地上。



“你们是谁?溜进来干什么,啊?”



一名男子用恐吓般的语气逼问。我拼命思考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回答。这时,只见身旁的鹰央用力吸一口气。



“不好意思,我们迷路了!”



我抢在鹰央开口之前赶忙回答。若是让她开口,显然会说“我们是来刺探这个教团的”之类的老实到家的话。



“骗谁呢,这个时间,大门早就关上了。你们到底是干什么……”



“住手吧。”



男子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他回头看去,响亮地咋舌后,便闪到一旁。不知何时,后面便站着一名茶色西装的高个男子。他正是该教团实际上的领导者——大河内和之。



“请原谅教徒的失礼。请问二位在这里做什么呢?您应该知道,这里是私有土地,擅自闯入可不是件好事。”



大河内的语气满是挖苦。



“我们对你们的教团很感兴趣。”不等我编造借口,鹰央便回答。



“兴趣?”



“呃、啊,是的。我们对贵教团很感兴趣,正在考虑入教,但也不好贸然下决定,就想来看看各位教徒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结果就跑进来了。实在是很抱歉。”



我急忙抢在鹰央坦白一切之前接过话头,搪塞过去。



“原来如此,二位是来参观我们的生活的啊。”



大河内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伸向西服的内侧。难道是手枪?我顿时紧张起来。他的手从内侧口袋里掏出,我立刻用身体挡在鹰央前面。



“若方便的话,要不要来参加我们为期两天的体验活动呢?在活动期间,参加者可以与各位教徒一同生活,当然也会藉由神罗与外星人进行‘交流’。活动每周末都会举行,欢迎届时光临。”



然而,大河内露出无从挑剔的完美营业笑容,手上则是叠得整齐的宣传册,向我们递来。



5



下了大巴,我抬头看向万里无云、澄澈如洗的耀眼蓝天,不由得嘟囔:“为什么……”



“干什么呢,快走。”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只见戴着硕大太阳镜的鹰央正像个参加春游的小学生一样,一蹦一跳地从我身旁超过去。



“为什么偏偏就抽中了啊!”



看着她宛如崴了脚的兔子一般歪歪扭扭的背影,我恨恨地大叫,同时回想起两个星期前的事情。



与鹰央大半夜潜入大宙神光教教团内后的第二天,结束了精神修炼一般的门诊后,我在放置有办公桌的小棚屋内,一边休息一边适当写着今日门诊患者们的转诊单的回复时,内线电话响了起来。



“喂,小鸟,来‘家’里一趟。”



拿起话筒,从中传出鹰央简短的指令,随后电话便挂断了。好不容易结束了一天的门诊,累得要死了,又有什么事?该不会又想要潜入那个教团里面吧。将响着通话结束的提示音的话筒挂在电话机上后,我一边暗叫不好,一边走向近在咫尺的“家”。



敲门进入室内后,只见坐在电脑前握着鼠标的鹰央冲我问道。



“猫和狗,你喜欢哪个?”



“啥?”



“我问你猫和狗喜欢哪一个。”



“呃,硬要说的话,更喜欢猫……”



“唔。欧洲和东南亚的话,更喜欢去哪儿旅游?”



鹰央继续问着奇怪的问题,同时双眼紧盯着屏幕。



“咦?这个么……我是更愿意去欧洲,不过没什么假期……”



“欧洲是吧。春天和秋天喜欢哪一个?”



“您等一下。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究竟是在干什么?”



“调查问卷。”鹰央总算把目光转向我。



“调查问卷?调查什么?”



“申请大宙神光教生活体验活动的问卷。”



“啥?”我看向屏幕,只见上面显示着无数问题。从“您是否信仰特定的宗教?”等与宗教信仰有关的,到“您是否喜欢咖喱?”等完全不明所以的,问题五花八门,包罗万象。



“这总共有多少题?”



“两百个。”



“两百!?”



“没错。申请人要回答所有的问题,才能参加抽签。”



“抽签?不是申请就可以参加的吗?”



“一个星期只有一次,而且每次只限三十人参加。听说中奖率还挺低的,大概只有百分之十左右。”



“那么可疑的宗教,居然有那么多人想去体验吗?”



“最近不是流行节能减排吗,看来向往那种生活的人还不少。”



“那回乡下种田不就好了,何必非要关注鼓吹什么‘外星人’的奇怪宗教啊。”



“你对外星人不感兴趣吗?”忽然,鹰央的声音中带上了力道。不好,看来我又踩到某个地雷了。



“你对外星人一点都不关心吗?外星人啊,外星人!小灰人(grey),蜥蜴人(reptilian),北欧人(Nordic),51禁区(Area 51),奶牛残杀(cattle mutilation),罗斯威尔事件(Roswell incident)……”



(译注:以上均为与外星人有关的说法。小灰人为诸多外星人电影中出现的外星人形象,因皮肤呈灰色而得名(亦有小绿人的说法,因皮肤呈绿色)。蜥蜴人和北欧人是另外两种常见的外星人形象,分别貌似爬行哺乳动物、或是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北欧人模样。51禁区据传为美国的一个军事禁区,用于保管所有与外星人或外星文明相关的物品,如外星人样本或飞船残骸等。奶牛残杀泛指家畜被某种无法地球上现象解释的原因杀害的事件,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曾有数例相关的报道。罗斯威尔事件指发生在1947年6月14日美国新墨西哥州罗斯威尔市的疑似飞碟坠毁事件,后来美空军解释坠落物为观测气球。)



“知道了,我知道了,外星人确实很有魅力呢。”



我慌忙拦住鹰央不停地说出奇怪单词的嘴。



“知道就好”鹰央满意地点点头,脸上因兴奋显得有些发红。我悄悄叹了口气,开始思考怎样才能阻止她。昨晚刚见过那诡异的仪式,再加上前些日子藏野说的那些话,让鹰央独自参加教团的体验活动,怎么想都太危险了。



“顺带一提,参加费用是二十万日元。”鹰央冲我比划两根手指。



“二十万?”我不禁拔高了嗓门。



“干嘛啊,小点声。”鹰央皱起眉头,捂住耳朵。



“不,这也太贵了吧。那些钱够出国旅游了。”



“有好多人不惜放弃出国旅游都要来参加体验活动呢。这是符合市场供求关系的价格,倒不如说是供不应求呢。”



我完全无法理解。摇了摇脑袋后,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刚才问我那些问题,该不会是在填我的申请表吧?”



“没错,我的已经填完了。”鹰央不停地单击着鼠标。



“您等一下!我可不去参加那种可疑的仪式。”



我慌忙从鹰央手中抢过鼠标。



“干嘛啊,快点还我。”



“才不要!您听好了,我绝对不会参加。鬼才要花二十万去和那种可疑到家的教团扯上关系。”



“你就一点不在意那个教团吗?一点都不在意那个仪式,不在意他们说的外星人吗?”



“不是说不在意,但我一点都不愿意参加。”



热泪盈眶地朝着看不见的“某个东西”伸出双手的教徒们——一想到自己置身于那个疯狂的场面,我就不寒而栗。



“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您没听过有句话叫‘好奇害死猫’吗?”



“我又不是猫。”



“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是为了冲田。”



“唔呜……”



我一时语塞。太卑鄙了,居然在这种时候把冲田大夫搬出来。



“就算你不去,我也要去。哎,原来你打算让我一个人去啊。我真是太可怜了,居然有这么冷漠的部下。”



鹰央低着头,十分做作地颤动肩膀。这装哭装得也太不像了。我没有理会,心想过一会儿就会闹够了吧,然而她迟迟不肯停下。看着眼前有女生哭泣,虽然知道是装的,但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我知道啦。”数分钟后,我长叹了口气,宣布投降。当鹰央决定哪怕一个人也要去的时候,就注定了我的失败。鹰央哪怕是一个人去附近的便利店都会让人提心吊胆,以我这种深入骨髓的老好人性格,是绝对不可能放着她独自跑到可疑的新兴宗教的老巢里面的。



“是吗,你也会去啊。这才是我的小鸟。”



鹰央立刻抬起低着的头。果然是在装哭。正当我叹气时,她紧接着又吐出一个重磅炸弹。



“哦对了,我把我们俩设定成订婚了。”



“啥!?您说什么!?”我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很自然吗。要不然就有可能只抽中一个,剩下的一个去不了。本来是想设定成夫妻,但申请的时候还要提交身份证明。”



“可那也没必要假装成订婚了啊……”



“你是不愿意说谎吗?好吧,那就在参加之前先去登记,回来了再离……”



“谁说是那个意思了!”我声嘶力竭地大叫。这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如果你不愿意说假话,不就只能真的结婚了。”



“怎么可能真的结婚啊!”



“怎么不可能了。别看我这样,我已经是二十七岁了,你也是成年男子。只要双方同意,把登记表送到民政局,就是分分钟的事情了。”



脑袋好痛。我抱着头,皱起眉。



“你怎么了?”鹰央弯腰窥向我的脸。



“脑袋有点疼。”



“要吃镇痛片吗?”



“……不用了。订婚就订婚了吧,无所谓了。”



我叹了口气。与其为这种事情留下离过婚的记录,还不如周末两天装成未婚夫。藏也大夫,您说要进入台风眼里,可我撑不到那个时候了啊。我在心中恨恨地吐槽前些天随口给出极不负责任的建议的脑神经外科医生。



“是吗。那就把这个调查问卷填完吧。我已经按我自己的想象写了一半了,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写完。”



鹰央拽着我的白大褂,让我坐在椅子上。拜托你不要随便替别人写问卷好不好。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您最近是否有食欲?”“您在最近一个月是否曾去电影院看过电影?”等看起来毫无意义的问题。哎,无所谓了。反正照鹰央的话,申请人数远超限定名额,抽签的命中率挺低的,应该是没被抽中的概率更大。我一边无语地冲在一旁毫无顾虑地偷窥他人隐私的鹰央翻白眼,一边按动鼠标。



然而世事难料。在提交申请后过了两天,一反我的预期(应该说是希望),鹰央竟收到了恭喜当选的通知邮件。于是,在下一周的星期六,我和鹰央乘坐从新宿站出发的包车,再次来到了大宙神光教的总部。



耀眼的阳光迫使我眯起眼睛,抬头看向正面巨大的门。上次在深夜潜入时紧闭的大门,如今已向左右敞开。



“那么,接下来就带领各位到今晚的宿舍。”



女性导游最后一个走下大巴,高声说道。她的样子像极了旅行公司的人,然而身上穿着的并非公司的制服,而是胸前有一颗星星的藏蓝色运动服。



“大家都跟上了吗?那,我们一起走吧~”



导游高举右手,用有些过剩的精神喊出号令。三十名参加者迈开脚步,跟在夸张地挥动手臂的她身后。我走在队列的最后面,同时观察着前方的其他参加者。绝大多数人都在好奇地张望四周,脸上是夹杂着不安和期待的表情。大概是独自参加的居多,互相之间交谈甚少。所有人的年龄各不相同,男女比例也持平,但整体来看平均年龄偏高,不乏看上去年过花甲的老者;然而众人的行装打扮却是较为典雅,透出一股上流的感觉。



啊,原来如此。我知道了申请参加体验生活时所填写问卷的目的。问卷中不显山不露水地包含了一些用来判明申请人经济状况的问题,恐怕是用来筛选出富人,让他们参加体验活动,哄骗入教,并引诱其捐赠大量金钱——这才是教团真正的目的。



“干嘛走得磨磨唧唧的。”鹰央脚步轻快地跟在我身旁。



“您为什么那么兴奋啊?”



“因为很开心啊。马上就要能和外星人进行交流了。”



“……您该不会真的相信了吧?”



“还没体验过,哪儿来的相信不相信。你不也是为此而来吗?”



“不,您搞错了。我是被您硬拽来的,而且都怪您说我们俩订了婚,一路上被那个嗨翻天的导游耍个够呛。”



一路上,在大巴里,导游兼主持人为我们播放了教团制作的录像带,介绍大宙神光教的教义和历史;同时也简单说明了日程安排,以及主持参加者们进行自我介绍。其中,导游见缝插针一般不断提及我和鹰央订婚的设定,试图炒热车内的气氛。



“那个,后面的新郎新娘,哦不,是马上要当新郎新娘的二位,请再往前面靠近一点~。我能理解二位想度过浪漫时光,不过离那么远的话,我可是要喊得嗓子都哑了哦~”



导游冲着不知何时被落在后面的我们捉弄一般大声叫道。面对其他参加者冷淡的目光,我和鹰央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走了约十五分钟后,我们来到了上次潜入时看到的教徒们的宿舍楼。导游带领我们来到其中一幢楼的入口处。



“好,现在我们到了今天各位留宿的宿舍楼。之前说明过了,总部占地面积约八十公顷,共住着约五百名教徒,我也是其中一员。每天日出前起床,晚九点睡觉,规律的作息有利于健康。吃过早饭后,教徒们会开始各自的工作,主要是农耕作业和照顾家畜。”



导游夸张地扬起手臂。



“各位请看,我们的农田是如此宽阔。我教团以自给自足作为准则,与大地和自然零距离接触,与‘它们’赠与我们的这个地球一同生活着。现代的人类误以为自己是地球的主宰,破坏着‘它们’送给我们的这颗美丽的星球,这让‘它们’感到很失望。很快,惩戒的铁锤就要挥下。但‘它们’同时也深深地爱着人类,只要竖耳聆听,遵从教诲,我们就绝不会受到伤害。”



“那个……”这时,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男性参加者有些犹豫地举起了手。



“您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