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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注射器内的死亡讯息(1 / 2)



1



我用镊子轻轻提起细细的缝线,然后拿起眼科用剪切断。把镊子一拉,缝线便跟着被拽出来了。



“好,缝线拆完了。”



我将器械放在推车上,把纱布贴在伤口上方,同时对鸿之池说道。只见她正躺在病床上,双手捂脸。



“呜呜,为什么又让小鸟大夫检查了下腹部……”



我索然无味地看着嘀嘀咕咕的鸿之池。



“行啦,那个梗已经听腻了。”



“喂!什么叫听腻了啊!?男人怎么都这样,勾搭的时候嘴上抹蜜,勾搭上了就过河拆桥!”



“说什么玩意儿呢。怕羞的话还不快点遮住。”



“用不着你说啦!”



鸿之池系好敞开的病号服,然后斜眼瞪着我。



“这种术后处理交给实习医不就行了,为什么是你来做?”



今天是星期二的下午,我刚刚拆掉了鸿之池手术创口的缝线。



“是我拜托实习医替一下的。”



“哎?怎么回事?你那么想看我的下腹部吗?”



鸿之池瞬间满脸严肃,同时撑起上半身向后退去。



“想看个鬼啊!我是来看你的情况的。没事跑到你的病房里来,警方会怀疑的吧。”



鸿之池的病房前,仍有刑警昼夜不分地守候着。



“该不会只是用这个借口来对我的身体图谋……”



“有完没完!”



我大叫着,同时安心于她一如既往地捉弄我的样子。至少,她没有表现出之前那般的悲壮。



“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将用过的器械放入塑料袋,问向鸿之池。



“你是说身体状况吗?挺好的。伤口不疼了,也能吃点粥了,恢复得不错。”



“不是说身体,是那边。”



“哦哦,警方是吗?那边也不用担心。他们每天来问话,想逼我认供,但我回答得很清楚,‘我绝对没有杀害汤浅学长’。”



听到她强有力的语气,我露出笑容。



“你真是坚强啊。”



“毕竟已经过去两个礼拜了嘛,总不能一直都无精打采的吧。而且,鹰央老师也在加油解决案件,如果我先放弃了,之前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吗。”



鸿之池摆出握拳坚挺的姿势,笑了笑。



“警察还问什么了?”



“主要就是问我和汤浅学长是什么关系,想看我们之间来往的所有邮件。这根本是侵犯个人隐私不是吗。我怕他们又起别的疑心,就没给看。反正我们分手已经好几年了,期间一直没有来往,从去年春天开始才有了联系,本来也没几封邮件就是了。”



鸿之池有些做作地耸了耸肩。



“咦,你和汤浅是从去年春天开始重新联系的吗?”



“嗯,去年三月份左右,学长突然来找我。”



“三月份……”那正是汤浅唐突地退学的时期。



“他找你是什么事?”



“问我愿不愿意养宠物。”



“宠物?”



“是的。说是想把自己在养的宠物托付给一个靠得住的人。”



“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啊。既然养了,就要照顾到最后吧。”



“我也是这么回答的。结果汤浅学长说,他也是没办法,只能这样做。”



“他说为什么了吗?”



“这倒没有。我当场就拒绝了。我马上就要开始初期实习了,又是一个人住,没办法照料宠物。学长一直想要说服我,说养起来不费事,一个人也能养,但我住的实习医宿舍规定了禁止养宠物。”



“对了,那究竟是什么宠物?”



“呃……是什么来着?反正不是狗也不是猫。猪……哎,也不是。我就记得那个名字听起来很好吃……”



猪?很好吃?这孩子说啥呢?我歪头不解,而鸿之池则是用手指抵着嘴唇,“俄式炸肉包(пирожки)?香煎洋葱(poêlé)?奶酪火锅(fondue)?”地开始罗列各类美食的名字。



“哪有叫那种名字的动物啊。”



“一开始就没打算养,所以没用心记。最后他好像是找了别的熟人拜托领养,不过自那以来,我们就开始偶尔有联系了。”鸿之池说着挠了挠额角。



离开研究生院后,汤浅就不养宠物了。难道是搬到了不允许养宠物的公寓里吗?



“哦对了,”思考片刻后,我问向鸿之池。“你听他说过为什么肄业了吗?”



“我也觉得不对劲,问了好几次。汤浅学长很早之前就在说以后要做理论研究,可我怎么问,他都回答得很暧昧,到底没打听出来。”



鸿之池轻叹了口气,然后望向窗外。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是永远没法知道了。”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沉默地望着她浸满了悲伤的侧颜。



“……小鸟大夫。”鸿之池轻声说道,目光没有离开窗外。“鹰央老师能解开这个事件吗?”



我抿紧嘴唇。这几天来,我们得到了许多情报,然而了解得越多,却越是觉得事件扑朔迷离。从听完了辻野的讲述后鹰央那严峻的表情来看,目前距离真相仍然还有相当远的距离。



“嗯,放心吧。你的嫌疑一定很快就能洗清的。”



我装出一副笑容,用明快的语气说道。然而鸿之池只是回过头瞥了我一眼,嘴角露出苦笑。



“小鸟大夫,你说谎真差劲呢。看你的脸就知道了,没那么顺利吧。”



“不,没有那……”被她瞬间揭穿,我一下子乱了阵脚。



“男人说谎,女人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所以说,你都有鹰央老师了,可不能花心哦,不然马上就露馅了。”



“……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们才不是那种关系。”



“哎~真的还不是吗?已经四月份了,您们是不是差不多也该开花结果了?”



“开你妹的花啊。话说,都这种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开那种玩笑。”



“正因为是这种时候才开啊。”忽然,鸿之池的表情显得成熟了许多。“如果真的被逮捕了,我还怎么和二位共事啊。”



“我不是说了吗,现在还不能确定就是……”



“没关系的,不用顾虑我。只是感觉有些遗憾。我一直很期待在综合诊断部工作,想着如果能和小鸟大夫一起,一边帮助鹰央老师,一边学习她解开各种‘谜题’的方法,该有多好。”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看向我。



“和鹰央老师一起捉弄小鸟大夫,还有我在暗中牵线搭桥把二位勾结在一起,我可是超级期待的呢。”



“……真是白瞎了刚才那些话。”



“先不说这事,我其实挺高兴的。”



“高兴?”



“因为鹰央老师和你都为了我这么努力。看到汤浅学长死在面前,听警察说可能是我杀死的,我当时差点自暴自弃了。甚至觉得学长真的是被我杀死的,自己活着也没什么劲了。”



鸿之池低着头小声说。我刚要出言安慰,只见她抬起了头。



“但是,看到小鸟大夫过来,听说了鹰央老师正在为了我调查案件,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有您们为了我努力,我自己怎么能放弃希望呢。我绝不会再想着寻短见了。到最后会不会被逮捕还不好说,但我真的是非常感谢您们的!”



听到她强有力的语调,我扬起嘴角,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痛!你干什么啊!?”鸿之池立刻用双手捂住额头。



“瞎操心个什么劲儿。鹰央老师可是在全力以赴,你的嫌疑马上就能洗清,肯定能在综合诊断部实习的。”



我露出微笑。鸿之池愣了一瞬,但很快也灿烂地一笑,恢复了平常快活的表情。



“是!到时候就请您多指教了!”



2



“小鸟游大夫,你现在方便吗?”



给鸿之池拆完线,回到护士站时,身后传来了叫声。转身看去,是外科副部长户隐。



“您辛苦了。有什么事吗?”



“你给鸿之池拆线了吧?”



“咦?啊,是的。”



我暗暗紧张。户隐应该不知道我和鸿之池之间的关系。对于其他职工而言,我只是从大学医院派遣来的医生而已。



“伤口情况怎么样?”



“伤口……哦,是说鸿之池……小姐的手术切口吗?嗯,恢复得很好。”



“小鸟游大夫……”只见户隐压低了声音。“她的情况有些特殊,你听说了吗?”



“是指上上个礼拜那场手术的事儿吧。多少听说了一些。病房门口有警察守着,也是因为那个吧。”



“嗯,没错。毕竟事情闹得不小,医院也默认了警方的看守,不过这也导致了其他住院患者感到不安。所以……”



户隐警惕地回望四周,然后进一步压低了声音。



“我想,差不多可以让她出院了吧。”



“哎?出院!?”我不由得叫道。



“反正她拆完线了,也开始能进食了,术后恢复很顺利,正常来讲早就可以出院了。”



“确实是这么回事……”



我模棱两可地回答。我潜入这家医院的最大目的,正是与鸿之池进行接触。如果她出院离开,我也没了在这儿上班的理由。



如果鸿之池出院了会怎么样?警方会监视她的住处吗?我在脑海中模拟着可能出现的情况,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对了,决定患者出院的不是黑部部长吗……?”



清和综合医院第一外科所有住院患者的主治医名义上都由部长黑部担任,决定患者去留的也是他。



“部长要暂时休假。”



“啥!?”我惊得瞪圆了眼睛。



“他刚才嚷嚷着‘我受不了了!’跑去我们医院的精神科接受诊断,结果是精神不安定,需要休养。在他休假的这段期间,我代任部长一职,之前负责的手术就不能做了,不着急的手术就往后拖一拖,拖不了的要么转给第二外科,要么就转院到相关的大学附属医院。”



户隐的口气十分平淡,然而我却惊得合不拢嘴。看来,从去年开始发生的灵异现象、恐吓信、以及三天前野乃花的反击,终于将黑部的精神逼到了极限。



“呃、这还……真是没想到。”



我说出没怎么过脑的感想。户隐点了点头。



“是啊,真是没想到。结果我这边一下子多了好多活儿,所以想要把最麻烦的事最先处理掉。小鸟游大夫,能麻烦你去跟鸿之池小姐商量一下出院的事吗?最好是能在这星期内出院。”



他快速给出指示,不等我回答便留下一句“拜托你了”,然后离开了护士站。



真是精神抖擞啊。看着他的背影,我暗自嘀咕。成为外科部门的负责人后,户隐仿佛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能量。他不论是外科医的水平还是人望都要高于黑部,说不定在黑部手下工作的期间,内心一直敢怒不敢言。



这一串事件中,最大的受益者该不会是户隐吧?难道是他把汤浅……我这样想了一瞬。



不,这不可能。根据八卷和辻野所说,事件发生时,户隐一直待在麻醉科的准备室里。但,户隐是鸿之池手术的主刀医,他有没有可能用了某种方法,即使不在现场也能下手……脑海里浮现许多荒唐的设想。



我感到一丝头痛,便离开护士站,走了一会儿,来到供患者和探望人交谈的谈话室。在谈话室的自动贩卖机买罐咖啡,让脑子清醒一下吧。



宽敞的谈话室里有两组人,看样子是患者和家属,正各自围绕着桌子交谈。下午,明媚的阳光从硕大的窗户射入室内。看到房间里面的两名男子,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小鸟游大夫,有什么事吗?”



田无署刑警成濑手里拿着罐装黑咖啡,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没什么事找你们,只是来买咖啡而已。”



我看向成濑,以及他身旁名为迫的刑警。



“上班时间还有空喝咖啡啊?当医生的还真是闲。”



成濑的话语满是讽刺,我忍着没有咋舌。



“行了,成濑。这儿是医院,我们算是在给他们添麻烦。”



听到迫的责备,成濑没有多说,显得很是不甘。我在心中暗想“活该”,这时迎面撞上了迫的目光。他的视线极为锐利,似是看穿了我的内心。



“您是小鸟游大夫吧,我听说了关于您的很多事情。尤其是您的搭档,在我们这一行可以说是如雷贯耳啊。”



“搭档”指的是鹰央吧。他大概是听成濑说了我的真实身份。我紧张地咽下唾沫。



“我知道我们的一部分人,比如樱井,得到过二位许多宝贵的建议。您们是医生,这方面的专业知识自然是您们更熟悉。但在杀人案件里,我们才是专家。这次事件里,我想应该不会有麻烦到二位的事情,还请放心。”



迫露出业务性的笑容。他的措辞十分恭谨,但说白了意思就是“门外汉给我一边儿去”。我紧抿嘴唇。



“那么,请容我们失礼。”



迫殷勤地低头行了一礼,对成濑说了一声“走吧”,便从我的身边走过。成濑绷着脸跟在后面,然而和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听到了他悄声耳语。



“咦?”我惊讶得转过身,然而成濑并没有回头。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



3



“这就是汤浅春哉的论文。”



穿着手术服的鹰央一边嚼着曲奇饼,一边将一份打印出来的论文放在我的腿上。



在谈话室遇到两名刑警的当天晚上,时针即将转过零点,我坐在鹰央“家”中的沙发上。因黑部休假,许多患者预定的手术都被转移至第二外科或大学附属医院进行,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文件整理工作,直到约一个小时前才总算是完成了。



“那个,《对毒品的致幻作用及大脑内物质成份的考察》?是这个吗?”



“为了减轻癌症患者的疼痛,有时会使用医用毒品,它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让患者产生幻觉。汤浅用老鼠做了实验,测量产生幻觉时大脑内激素的水平。实验本身并不难,毕竟汤浅当时只是研究生,但做得相当不错。至少从这个论文可以看出,他那个时候的确有心从事基础科研。”



鹰央拿起一块饼干放入嘴里。



“可是,汤浅的研究生念到一半就放弃了。会不会是写这篇论文的时候他还很有热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科研热情逐渐熄灭了呢?”



我把手伸向一旁的鹰央手中拎着的饼干袋子。今天忙了一个下午,晚饭只吃了一碗杯面,饿坏了。然而鹰央以一反常态的敏捷抽回了袋子。



“不许偷别人的饼干。我动用关系,找了刊登这篇论文的杂志的编辑部,他们说这篇文章是去年二月份、也就是他退学前一个月投稿的。这说明,在论文提交之后到他退学的这段期间内,他的身上发生了足以改变之后人生的什么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突然决定退学,还托前辈找关系,到私人医院上班呢。而且还时隔数年联系曾经的恋人,想要转让自己养的宠物。真是搞不明白。”



“宠物的事情是才知道的,现在还没法说什么,不过准备退学的时候汤浅的样子倒是知道了一些。我认识陵光医科大学的一位副教授,我们偶尔会有邮件来往。”



明明是个家里蹲,网友却这么多。



“然后呢,您知道了什么?”



我向前探出身子,同时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悄悄将手伸向饼干。结果,鹰央以前所未有的敏捷狠狠拍掉了我的手。



“我说了这是我的东西!什么都没有。研究生院好像也挺吃惊的。说是汤浅一直都很积极,成绩也非常优秀,但突然有一天开始就不来上课也不来实验室,没几天就退学了。”



“他那么优秀的话,学校没留他吗?至少会打听一下为什么要退学吧?”



“当然挽留了,也问了,但他只是坚持说是个人原因。”



“好奇怪啊。会不会和这次的事件有关系?”



“我觉得有,但具体是怎样的关系还不清楚。现在的线索太少,没法把已知的条件拼起来。”



鹰央有些恼怒地挠了挠头,带动微卷的长发晃动,同时长叹了口气。总觉得她十分疲惫。



“鹰央老师,您没事吧?”



“没事。就是门诊有点难办……”鹰央无力地嚼着饼干。



“门诊?您不是说有实习医来替我看吗?”



“有是有,但派过来的那些实习医根本不会看病。诊察不够仔细,听不到患者说出有用的内容,有的患者明明是因内分泌系统的疾病导致了抑郁的症状,结果说一句‘大概是情绪调节的问题’给打发回去了……”



门诊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让患者讲出必要的病症,在头脑中列举出导致所述症状的可能病因,并想出验证的方法。想完成这一切,需要积累一定程度的临床经验。尤其是综合诊断部的门诊,虽然来的患者大多数是疑病症(身体没有异常,但坚信自己患病,又称臆想症)或只是来投诉抱怨,但其中也有真的身患重疾的病人,需要从众多受诊者中找出真正需要仔细诊察的病人,这对于实习医来说负担未免太重了些。



“我实在是懒得指导那些实习医了,就自己来做,结果不知道为什么,病人们开始发起火来了。”



果然没我不行啊。看着再一次长叹一口气的鹰央,我不由得扬起嘴角。



“……干嘛啊,一脸得意的样子。”



“哦不,没什么。”我慌忙遮掩嘴角。



鹰央响亮地咋舌,然后一仰脖,将袋子里的饼干一股脑儿倒进嘴里。



“只要解开事件的真相,这一切就全都解决了。你也能回来上班,小舞的嫌疑也能洗清——能洗清的!”



看着气冲冲地嚼着饼干的鹰央,我隐隐察觉到,她感到如此疲惫并不只是因为门诊的事。她到现在都没能解开事件的真相,这对她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若在平时,面对眼前的“谜题”,鹰央是以一种享受的心态试图解答的。对她而言,解开“谜题”本身便是目的,也是发挥她超人智力的最佳途径。然而解决这次的事件,却有着“帮助鸿之池脱离困境”这一不同以往的目的。她必须要在鸿之池被逮捕之前解开“谜题”,洗清鸿之池的嫌疑——对于她那小巧的身躯而言,这不啻于一种沉重的负担。



时限一步步逼近,手边的线索却少得可怜。情况相当不利。



“小鸟。”鹰央侧眼看向我。“秋津野乃花能弄到事件发生前后的监控录像吗?”



我缓缓摇了摇头。



“短时间内恐怕很困难。上次辻野大夫也说了,储藏室的管理变得非常严格。”



数天前,野乃花偷偷潜入保管有监控录像数据的储藏室时,因过于紧张,离开前忘记了关闭调用查看录像的窗口。警卫看到后,立刻判断有人溜进来窃取了数据,于是之前放在护士站保管的储藏室钥匙便由警卫部管理了。



鹰央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房间内的气氛沉重而紧张。我看向墙上的钟表,马上就要到十二点了。



“时间快到了。”



我出声提醒,只见鹰央困倦般揉了揉眼角。



“嗯?哦,那家伙要来是吧。到底有什么事?”



“这个,我也不清楚……”



我嘟囔着,这时沉闷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门没锁。”



鹰央说道。下一瞬,门被打开,一名高大的男子穿着皱巴巴的西服,慢吞吞地走了劲来。



“这个时间造访淑女的家,真是没规矩。有什么事?”



鹰央不快地问。



“……有些情况,我想告诉二位。”



田无署的刑警成濑用阴沉的声音回答。



“这个房间还是这么阴森。”



成濑坐到椅子上,环视“书丛”林立的昏暗室内。



“怎么,你来就是给我的房间挑刺儿的吗?”



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的鹰央不满地瞪着对面的成濑。



今天白天,在谈话室里擦肩而过时,成濑对我耳语“今晚零点左右,我会造访天久大夫的‘家’”。我们也是因此才等到了现在,但完全不知道这个大块头刑警主动登门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怎么可能为了那种事来啊。现在还是一期啊。”



“一期?”听到不熟悉的单词,我不解地歪头。



“是指专案组成立的头两个礼拜。”



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开始解说。



“破案时,初期的搜查最为重要,在头两个礼拜,专案组成员会在设立了总部的警署吃住,抓紧一切时间搜集情报。”



“您还真清楚啊。”成濑的语气满是挖苦。“所以,瞒着其它警员偷偷溜出来,可费了我不少力气。”



“你冲我卖什么人情?我可从来没说过要你过来。哼,明明好几次都是凭我的推理破了案子,你拿了功劳,还想反过来讹我?”



听到鹰央的指摘,成濑皱起面孔,无以反驳。毕竟她说的是事实。



“……我有什么办法,总部的方案就是不要让您们插手。”



“上头说什么就是什么啊。真有主见。”



鹰央毫不掩饰地哼了一声。



“……下头的人擅自行动的话,那就不叫一个组织了。”



成濑恨恨地挤出一句回答,然而鹰央的目光依旧冰冷。



“你要是那么想的话随你便,反正不是我该操心的事。废话少说,快点告诉我们你来干什么。”



闻此,成濑脸上露出一丝动摇。沉默了十几秒后,他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我们很快……就会逮捕鸿之池舞。”



听到猝不及防的话语,我和鹰央瞪大了眼睛。



“逮捕!?什么时候!?”鹰央猛地站起身。



“具体的日期还没确定,但应该是这周末。”



“为什么?有新的证据了吗?”



我和鹰央一样,也坐不住了。成濑摇了摇头。



“不,没有更多的证据,只是情况有很大变化。”



“怎么变了?”



“鸿之池要出院了。根据这一情报,总部决定实施逮捕。”



我的脸颊不住抽动,然而成濑只是用平淡的语调继续说道。



“一直以来,总部都在暗地里要求医院不要让鸿之池舞出院,第一外科部长黑部也同意了这个要求。但黑部休假后,代他出任掌管第一外科的户隐坚持要让她在周末出院。鸿之池舞在医院里的话,我们可以彻底监视她的行动,但如果她出院了,警方的监视将不可避免地出现死角,她就可能有机会销毁证据。组长这样判断,所以就决定要申请逮捕令。”



“那、那样的话……”我不由得向前探出身子。“如果鸿之池的出院延期了,她就不会被逮捕吗?”



或许我可以想办法说服户隐,推迟鸿之池的出院时间。



“不,我们已经决定申请逮捕令了,不论鸿之池是否出院,我们都会实施逮捕。即使她的病情发生恶化而无法出院,我们也会按计划批捕,把她送到警察医院看护。拘留所还是警察医院,区别只有这一点而已。”



“怎么会……”我无力地发出呻吟。



“至今为止,警方没有逮捕小舞,是因为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明她是凶手。没有新的证据,法官真的会签发逮捕令吗?”



鹰央重新坐回沙发上,低着头,扬起视线看向成濑。



“确实,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但只凭间接证据应该也可以拿到逮捕令。专案组的组长是这样想的,我也认为他的想法靠谱。”



“你们都有什么间接证据?”



“除了鸿之池舞以外,没有人可能杀死汤浅春哉。案发当时,第八手术室里确实只有鸿之池舞和汤浅春哉两人。”



听到鹰央的提问,成濑毫无迟滞地回答。



“你确定吗?没有隐藏的房间或通路吗?”



“鉴识课彻底调查了现场,手术室里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除了大门以外也没有任何其它的通路。事件前后的监控录像也彻查过了,也调查了所有的出入人员。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案发当时,第八手术室的确是一个密室,没有任何人可以出入,里面只有被害人和嫌疑人两人。”



成濑斩钉截铁地说道。鹰央没有说什么,只是用严峻的表情盯着他。



“只要逮捕后审讯,嫌疑人很有可能坦白;就算抗拒到底,也要凭间接证据起诉——这就是组长的打算。”



“……自杀的可能性呢?”



鹰央低声挤出一句。前几天她已经否定了这个可能性,现在却仍然问出来,说明她也是走投无路了。



“我们问了所有能问的人,但都没有找到汤浅春哉会自杀的理由。汤浅预约了案发第二天在健身房的私人健身课程,星期日还打算去地方的学术团体访问,连新干线的车票都买好了。这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打算自杀的人会做的事情。”



听着成濑的说明,我感到一丝疑惑。汤浅已经离开了研究生院,从基础研究中脱身,可为什么还要特地去地方的学术团体访问?难道他仍然对基础科研心存留恋吗?



鹰央似乎也怀有同样的疑问,她面露困惑。



“自杀不一定是计划性的,也有人是因冲动而自杀的。”



“就算是因冲动而自杀,也不会用手术刀切自己的脖子吧,而且他是连气管也几乎被完全切断了。就算他真的是打算割颈自杀,一般来说医生的话完全可以只切断颈动脉吧。而且,如果是切断了颈动脉,他很快就会因失血过多而失去意识,不会再有力气切开气管了。最重要的是,手术刀上有鸿之池舞非常清晰的指纹,认为是她切开了被害者的颈部也是很正常的。”



成濑的话语无可辩驳,鹰央陷入了沉默。



“而且,汤浅春哉被割开颈部倒地后,还试图给鸿之池舞注入肌肉松弛剂。如果是自杀的话,这一举动也没法解释。为什么死之前要让患者陷入窒息呢?”



“那是……为了拉她殉情……”鹰央无力地嘟囔。



“如果是那样,应该是先打药再割喉吧,顺序不符合常理。而且实际上,汤浅没来得及注入药物,就已经死亡了。”



说到这儿,成濑顿了一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



“我们是这样想的。鸿之池舞曾经与汤浅春哉交往,因某个争端对后者产生了恨意。手术结束,从麻醉中苏醒后,她看到了汤浅出现在眼前。因尚未完全清醒,她下意识地抓起身旁的手术刀,切开了汤浅的颈部。汤浅受到致命伤倒在地上,发现自己难以得救后,试图向鸿之池注入肌肉松弛剂作为报复,但在那之前就失去了力气。”



成濑讲述的事件概要十分牵强,但我们偏偏没有能够反驳的证据。



“基于上述的内容,鸿之池将被起诉,很可能会被判有罪。只不过,她犯案时受到体内麻醉药物的影响,精神并非正常,所以应该不会重罚,八成会是缓刑。”成濑补充说明。



“那……”鹰央用干燥的声音问道。“你到底是来干嘛的?为什么特地跑过来告诉我们小舞会被逮捕?”



只见成濑的脸上露出比方才明显得多的动摇。他向四周张望了一番,像是在躲着什么东西一样,然后压低声音开了口。



“接下来我说的话……都只是自言自语。”



“啊?干嘛跑到别人家里自言自语啊,你有病吗?”



鹰央撇了撇嘴,显然没有理解他的弦外之音。



“鹰央老师,他不是真的说要自言自语,他的意思是……”



我悄声耳语,向她说明。听完我的解释,鹰央嘟哝着“原来如此”重新看向成濑。



“明明想告诉,但出于自身立场没法说出来,所以假装自言自语,以此来逃避责任啊。虽然不大光彩,不过你自己觉得没关系的话我也不介意。来吧,快点开始你的‘自言自语’……”



眼看成濑的表情逐渐僵硬,我慌忙堵住鹰央的嘴。



“对不起,成濑先生。您接下来说的事情,我们绝对不会告诉别人,如果有其它情报的话请务必告诉我们。”



我尽可能压低姿态。只见成濑长叹了一口气,似是要将心中的不满和怒意发泄出来。



“我……对专案组的结论抱有怀疑。”



“你是说你认为小舞不是凶手吗?”



鹰央用尽力气撇开我的手,问向成濑。



“鸿之池舞小姐是不是真凶,我不知道。但,专案组对许多明显的不合情理之处视而不见,一味强硬地下结论认定她是凶手,打算逼她认供并据此提起上诉——我不认为这种做法是正确的。”



“许多明显的不合情理之处?具体都有哪些?”鹰央眯起眼睛。



“首先,被害人在颈部被割开之前,曾剧烈挥舞,像是在和某人搏斗一样。这一点通过监控录像可以确认。”



鹰央已经知道这一点,只是“还有吗?”地催促着。



“被害者的颈部发现了内出血的痕迹,我们认为他的颈部曾被用力绞扼。”



“绞扼?被谁?有指纹吗?”



“没有发现指纹,所以不知道是被谁绞的。痕迹非常模糊,无法辨认具体的形状,但并不细,恐怕是男性的手指。”



“那就不是鸿之池!凶手肯定另有其人。你们怎么还要逮捕她!?”我不由得大叫。



“内出血痕迹的出现比案发时间要早很多,总部据此认为这和案件没有关系。”



“这也太牵强了吧!”



“我们有什么办法!事件发生的时候,手术室里只有被害者和鸿之池舞两人,除了她以外没人能杀死被害者!”



成濑一口气说道。从他的态度中,我能看出强烈的混乱。恐怕不只是成濑,专案组中还有相当的刑警对此抱有困惑。为了尽快解决案件,强行将鸿之池作为嫌犯提起诉讼,他们选择了对既存的矛盾视而不见。



“还有别的情报吗?”



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我和成濑对话的鹰央用没有感情的语气问道。成濑转向鹰央,嘴角用力抿住,显然是在犹豫到底应不应该透露更多调查得知的情报。



“有的话就快点说。你们把情报告诉我,我就一定能解开案件的真相。把你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



成濑低下头,嘟嘟囔囔地小声说。



“我们怀疑汤浅偷了毒品。”



“医用毒品?”我不由得问道。



“是的。据说去年年底,有人匿名向医院报告称,用于手术的医用毒品(译注:原文「麻薬」,指具有麻醉效用而具有临床价值、但易成瘾而受管制的药物,如阿片、吗啡、可卡因等。类似于我国所称的麻醉性镇痛药,为了直观取此译)被盗了一部分。”



“麻醉医在日志中记录的数字比实际使用的量更多,以此来抵消偷盗的量。确实,也不是没听过这种事。”鹰央挠了挠额角。



在大型手术中,为了不让患者受疼痛刺激而血压升高,麻醉医会在手术中向患者投入镇痛用的毒品,这并不稀奇。因为患者即便被麻醉而失去意识,身体也仍然会对痛觉作出反应。



通常而言,医用毒品会放在金库中受到严格管理,仅在持有处方权限的医生判断需要使用的时候才会从中取出,并施予患者;若有剩余,则需尽数送还药剂部门,并将使用量与剩余量之和与取出量核对,看是否存在明显差值。但,若医生所记录的使用量本身被故意夸大,药剂部门则无从核实。



“专案组一开始也考虑过汤浅是否可能涉嫌毒品的非法交易,并因此被害。”



“这不可能吧。用篡改使用记录的方法能偷到的毒品非常有限,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听到鹰央的指摘,成濑点头。



“是的。所以我们在想,汤浅会不会是吸毒成瘾。”



“自己偷自己用是吧。不过,你们为什么会怀疑汤浅?匿名报告里面提到了汤浅的名字吗?”



“我们向他周边的人打听,得知他曾向数个熟人询问‘能不能帮忙找一下吸毒者的治疗设施’。而且还有许多人表示,从去年三月份开始,汤浅的行动变得可疑,比如说他突然退学,没有跟任何人讲其中的理由。”



“说不定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沾染毒品了吧。那,从他的体内发现毒品成份了吗?你们进行司法解剖了吧?”



鹰央问道,然而成濑摇了摇头。



“从血液中,我们没有检测到任何违禁药品的成份,也没有发现任何剧毒物质。”



“血液样本只能反应最近一段时间的情况。你们有没有检查毛发,看他最近几个月内的使用情况?”



“我们是最近才得到有关毒品的情报的,那个时候汤浅的遗体已经送还给家人火葬了,没法知道数个月前的使用情况。不过我们调查了麻醉科的用药记录,发现汤浅记录的部分数值存在被涂改的痕迹,专案组据此认为他有可能直到最近也在服用毒品。”



“也就是说,他本来就有毒瘾,但因为有人匿名举报,药品的监管变得严格,就戒掉了吗。”



鹰央将手抵在下颚。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毒品很容易戒掉吗?”



“手术用的医用毒品是合成药物,强化了镇痛作用,减轻了愉悦感。虽然仍有可能造成依赖性,但比一般毒品的效用弱很多。只要意志足够坚定,想戒掉并非不可能。”



(永琳:合成类镇痛药物如哌替啶、曲马多等,均可通过激动大脑中的阿片受体产生镇痛作用;几乎所有的镇痛类药物都具有成瘾性,其临床使用受严格限制。)



“这样啊……”



可是,就算汤浅是个瘾君子,这和案件有什么关系吗?即使那是事实,仍无助于解开“隐形人之谜”。对了,话说上次和辻野见面时,她从未提及有关毒品被盗一事,是因为她不知道吗?不过就算知道也不会轻易说出口吧,毕竟关乎一个人的声誉。



想到这儿,我“啊!”地叫出声。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鹰央斜眼瞪过来。



“汤浅的论文!”我信心十足地开了口。“他的那篇论文,不就是关于毒品的致幻作用吗!”



“是啊,那怎么了?”



“汤浅有没有可能是把毒品用在研究上,然后做出了让人产生幻觉的药物?”



“小鸟游大夫,您难不成是想说那些从监视器上目击事件的人们产生了幻觉吗?这不可能吧。那么多人不可能看到了同一种幻觉,而且录像上也能看到汤浅一个人用力挣扎的样子吗。”



成濑显得无语。



“不,服下药物的是汤浅本人。他吃了药后,产生了被人袭击的幻觉,一个人凭空挣扎,最后陷入混乱,用刀割开了自己的脖子。这样就都能解释了吧。”



我满腔热血的讲述,换来的只有鹰央冰冷的视线。



“……不能……解释吗?”



心中的昂扬仿佛被撒了盐的蛞蝓一般迅速萎缩。



“就算真的有那种致幻剂,汤浅为什么要自己服下?”



“呃……吃下去会感觉更舒服,所以……”



面对理所当然的疑问,我张口结舌。



“汤浅体内可是什么可疑的药物都没有检测出来啊”



“呃、那个……因为是全新的药物,所以没检测出来……”



听着我蹩脚的理由,鹰央夸张地耸了耸肩。



“说到底,他在之前一直尽职地完成了麻醉医的工作,又怎么会突然产生幻觉?这只有临时的静脉注射才可能办到。那,汤浅的身上有针刺的痕迹吗?”



鹰央问向成濑。



“不,没有发现。他只是右手食指上有很小的割伤而已。”



听到成濑的说明,我缩起身子。本以为是个好主意,结果又撞墙了。鹰央叹了口气,转向成濑。



“还有别的情报吗?”



“据说储物柜里汤浅的书包有遭人翻动的痕迹,不过不是很确定。汤浅性格认真,办公桌的抽屉里物品摆放得很整齐,但书包里的书、手册、文具等放得十分杂乱,像是有人慌张地翻过一样。”



“柜子的锁有被撬开的痕迹吗?”



“不,据说压根就没上锁。里面只有衣服和书包,贵重物品都存放在麻醉科准备室的桌子上。”



“没有贵重物品,但还是被人翻动过吗?”鹰央不解地歪头。



“确实,这一点很费解。当然也有可能汤浅只是不整理书包……”



“你们搜查汤浅的家了吗?既然怀疑他持有毒品,应该也调查他的房间了吧?”



“我们是想搜查,因为除了毒品以外,还想调查他和鸿之池之间的关系,但暂时还没有。”成濑的表情陷入阴沉。



“还没有?为什么?”



“汤浅说到底只是被害者,所以我们没有向法院申请搜查令,而是想获得家属的许可再调查。但被害者家属受到的打击很大,不愿提及有关案件的事情,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得到许可。当然,我们一直在试图说服,应该很快就能开展调查了。顺带一提,鸿之池舞的房间也还没有调查。”



“你们调查小舞的家干嘛?”



“专案组总部一直很犹豫,到底该不该把鸿之池舞当成犯罪嫌疑人。再加上她仍在住院,我们没必要急着搜查。不过因为她马上就要退院了,我们应该会在执行逮捕的同时,对她的住宅进行搜查。”



听了成濑的说明,鹰央闭上眼睛,在头脑中整理新的情报。看着她,成濑向前探出巨大的身躯。



“这件事背后肯定另有蹊跷,如果就照这样子下去逮捕鸿之池舞,说不定会酿成冤案。我有这种预感,但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面孔因屈辱而扭曲。



“所以,天久大夫,求求您了。请告诉我在那间手术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给我们一个大家都能认同的说明。”



“……事件发生前后的录像。”鹰央缓缓睁开眼睛。“没有录像的话,我无法解开‘隐形人’的真相。现在没有足够的情报来解释。”



“……这样啊。”



成濑突然起身,双手插入裤兜里,朝向门口走去。



“我能说的已经都说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再晚的话同事该起疑了。”



“咦?哎,您等一下啊!”



我慌忙叫道,然而成濑置若罔闻,从裤兜里掏出右手,抓住了门把手。随着他的动作,有什么东西从兜中掉落到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啊,有东西掉了。”



我说道,然而成濑没有回头。



“是您看错了吧?那么,我就告辞了。”



他打开房门,走出屋子,随后响起关门的沉重声音。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正当我疑惑时,只见鹰央快步跑到门口,蹲在“书之林”的阴影里,很快起身,然后来到摆放着个人电脑的办公桌前。



“鹰央老师,您在干什么?”



我绕过遍地的“书之林”,来到桌前,从鹰央身后看向桌上的显示屏。



“成濑那家伙,还挺会落东西的嘛。”



鹰央回头冲门口瞥了一眼,然后指了指插入主机的一个小部件——USB存储器,同时操作起鼠标来。



“啊……”我不由得张开嘴。只见显示屏上,是惨剧发生之前,第八手术室内的现场监控录像。



“是从这儿开始的吧……”



鹰央盯着摆成了三面镜一样的显示屏,低声嘟囔。中央的屏幕上,映着汤浅春哉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成濑“落下”的USB存储器里,恰好装有鹰央想要的、事件发生前后清和综合医院手术部的监控录像。恐怕是他将警方保管的数据拷贝出来了吧。如果此事被发现,成濑必定会受重罚,但他甘愿冒这个风险,也要解开这次事件的真相。想到他的决意,我便不由得绷紧了神经,把注意力集中到画面上。



中央的显示屏上,户隐正在按摩心脏,水无月按压着颈部的伤口。辻野从走廊里拽来了急救推车,和八卷一起建立静脉通路。野乃花站在入口附近,手里拿着内线电话,大概是在进行紧急呼叫(stat call)。



左边的显示屏上出现的是第七手术室内部的景象。黑部从摄像头的死角中现身,一手拿着手术记录,在室内徘徊。过了一会儿,黑部猛地抬起了头,应该是听到了响彻全院的紧急呼叫。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离开了第七手术室,来到第八手术室门前,看到里面的惨状,惊得愣在了原地。



水无月冲野乃花说了些什么,后者慌忙跑到倒在地上的麻醉用推车旁,从中取出喉镜和导管,来到水无月身旁。两人一起开始进行气管插管,以建立呼吸通路。在这期间,户隐仍旧进行着心脏按摩,辻野则是迅速将药剂接在输液管上投入药物,应该是用于心肺复苏的肾上腺素吧。



水无月接过野乃花递来的喉镜,塞进汤浅的嘴中,然后插入导管。但,可能是因为口腔内的积血阻挡了视野,导管无法顺利插入声门中。这时,听到紧急呼叫的医生们接连赶来,推开呆立在门口的黑部,进入手术室。众人很快围在汤浅身边,挡住了摄像头。



鹰央操作鼠标,停止了播放。我感觉心里堵得慌,深吸了一口气。她上身后仰,靠在椅背上,抱起双臂,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她这是陷入了思考,于是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没有打扰。过了约摸数分钟,鹰央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了了前所未有的可怖表情。



“鹰央老师,您明白什么了吗?”



心头掠过一阵不安,我开口问道。只见鹰央缓缓回答。



“……这几天你要盯紧小舞。”



“咦?这是为什么?”



她慢慢转过头,睁着猫一般硕大的眼眸看向我。



“小舞会有危险。”



4



鸿之池到底会有什么危险?



听了鹰央不祥的预言后,过了一天半,到了星期四的中午。我在清和综合医院二楼的外科医局,吃着作为午饭的三明治。



那天晚上,我反复询问“鸿之池到底会遇到什么危险?”然而鹰央到最后也没有回答。我知道她喜欢搞神秘主义,但把最低限度的内容告诉我一两句也没关系的吧。不知道具体会遇到怎样的危险,叫我怎么做准备啊。



……不过,应该没问题吧。我咽下三明治。眼下,鸿之池的病房门口依然有刑警昼夜不分地看守着,如果真的有人想要对她动手,也很难过警察这一关。



“那个,小鸟游大夫……”



听到背后的声音,我回过头,只见不知何时八卷走了进来。



“哦哦,八卷啊。超声检查做完了吗?”



上午,八卷负责进行腹部超声检查。他略一点头,然后缩起巨熊般魁梧的身躯。



“是的,已经结束了……那个,小鸟游大夫,今天早上给您添麻烦了。”



“哦,你是说采血吗?没关系,不用在意的。”



这儿的外科每天早上会进行采血,由八卷和实习医轮流负责。但今天八卷上班迟到,其他实习医也有各自的要事,于是便由我代为负责。



在我即将完成采血时,八卷才慌慌张张地跑进护士站,喊着“对不起,剩下的我来做!”接过了工作。我倒是没有太在意,正好今天还要进行鸿之池的血液检查,采血的时候顺便去看了她一眼。



连续数天被软禁在病房内,接受警方刨根问底的询问,不可避免地对鸿之池的身心造成了影响。她嘴上说着“今天身体不太舒服”,但还是露出了笑容。她是个嗅觉敏锐的家伙,一定察觉到了警方要逮捕自己的意图,可仍然为了不让我担心而强颜欢笑。



真是个坚强的人。我不由得扬起嘴角。积极向上的性格和坚强的内心,是临床医师不可多得的武器。她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为此,我无论如何要早日洗清她的嫌疑。



“小鸟游大夫,您怎么了?”



沉浸在思考中的我,听到八卷疑惑的声音,总算回过神来。



“啊、不,我没事。对了,你今天早上是出了什么事吗?难得见你迟到啊。”



“不,……就是,路上堵车了。”八卷显而易见地移开了目光。



“咦?我记得你是走路上班的吧?”



“……是的,今天稍微有点事情。”



八卷支支吾吾。我皱起眉头。像是要逃离我怀疑的视线一般,八卷转过身,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他有事情在瞒着我——我如此确信。就连经常被鹰央和鸿之池说“不会撒谎”“全写在脸上”而嘲弄的我都能看出来,可见他有多么不会说谎。



我打算进一步盘问八卷,而从椅子上起身。就在这时,白大褂的口袋中传出了《It's a small world(小小世界)》的简陋旋律声。我摸出院内无线电话(PHS),按下通话键,将电话举到耳边。



清和综合医院里,所有的医务人员都配发了个人用的无线电话,有事情可以随时打电话联系。天医会也用这套系统该多好。我一边展开折叠的电话机,一边扬起嘴角。



天医会目前仍在使用过时的寻呼机,接到寻呼后只能另找话机回拨给显示的内线号码,颇费工夫。有传闻说院内正在讨论要不要更新至PHS系统,但因一部分高层坚决反对,决议迟迟无法通过。脑海中出现了鹰央嘟着嘴的面庞。反对的肯定是她。我曾听她抱怨过“无线电话那玩意儿太没情调了,寻呼机的话可以按照自己方便的时候回拨,多好”。



“喂,我是小鸟游。”



“这里是中央化验部。”



“送检样本有什么问题吗?需要重新采样吗?”



如名所示,中央化验部负责化验和分析医院内所有的检查样品。在各院楼采集的患者病理样本都会被送到中央化验部进行检查。对于血液样本,若血液出现凝固而无法分析,就会发出重采样的要求。



“不,是警报(alert)。”



听到这个词,我立刻警觉。在检查中,一旦出现数值异常、需要立即进行处置,否则会危及患者生命的情况,就会立刻通知送来样本的医生本人,这就是“警报”。



“是哪位患者?”



“是鸿之池舞小姐!请您尽快确认她的状态!”



电话从我手中滑落,撞在地板上弹跳,发出干枯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护士站里,焦急地搔着头发。现在是下午三点,从接到中央化验部的通知起,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



得到警报后,我立刻检查了鸿之池的化验数据。看到显示屏上的数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出现了严重的肝功能障碍,同时肾脏也在衰竭。而且,白细胞计数等反映炎症的指标,其数值也高得离谱。



她的体内出现了急性而强烈的炎症,多个脏器无法正常工作——化验的数据如此诉说。



这实在是过于异常的情况。我怀疑样本有误,立刻指示八卷重新采样送检,但返回的结果依旧。



我首先考虑到缝合时出了差错。盲肠切除后,缝合大肠切口时,可能没有完全封闭,导致肠内物质泄漏至腹腔内,引起了腹膜炎。但,我立刻去鸿之池的病房诊察,但没有看到腹膜炎患者会出现的反跳痛或腹肌紧张等症状。鸿之池只是皱着面孔,说“从早上开始全身乏力、发寒,想吐,头也有点晕”。



进行影像学检查,应该能知道发生了什么。症状如此剧烈,通过CT或超声检查一定能锁定原因。我这样想着。但,从拍摄的图片上,我没有看到任何异常。以防万一,我还找了放射科的医生会诊,然而依旧无解。



如果是缝合不充分,只要重新开腹手术就能解决。但眼下病因不明,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虽然已经开始进行输液,投入了抗生素,可我不敢说这就是正确的治疗方案。



“小鸟游大夫,……要怎么办?”



身后看着屏幕上CT影像的八卷小心翼翼地问道。然而,我没能给出回答。下午两点开始,户隐便带着第二外科的医生们进行胃部摘除的手术,估计至少要持续两个小时。没有黑部和户隐,眼下我就是第一外科的负责人,需要决定鸿之池的治疗方案。



直到昨天为止,鸿之池的身体都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病症恶化的速度远超想象。如果不能及时开始正确的治疗,最坏的情况下……



我晃了晃脑袋,将恐怖的想象赶出脑海。现在必须集中注意力,思考鸿之池的体内究竟发生着什么。



从影像上看,至少可以排除局部的急性炎症,但血液化验的数据竟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说明炎症已经遍及全身。这样的话……是败血症吗?



败血症由血液遭到细菌污染所致,会导致周身各个器官发生炎症,患者的病情会在短时间内迅速恶化。这可以解释化验的结果。但,败血症通常见于已有局部严重感染(如肺炎、腹膜炎等)的患者,或是因糖尿病或高龄而导致身体免疫力下降的人身上。鸿之池很年轻,而且不见局部感染源,一般不会考虑这个可能性。



如果是败血症的话,最重要的是及时投入抗生素,这已经开始了。问题是,如果不是败血症的话呢?我拼命转动脑筋,想到一个又一个病因,但又尽数排除掉。没有任何原因与鸿之池的身体表现出的症状完美地契合。



如果,这不是某种疾病的话……



疾病以外,能够导致全身状态恶化的,……只有毒物了。



“这几天你要盯紧小舞。”“小舞会有危险。”



鹰央的话语掠过脑海。



会不会是有人向鸿之池下了毒,导致了她全身出现的炎症?若是,那个人会是谁?



回答显而易见。是凶手。上上周的周五,在第八手术室杀死了汤浅春哉的凶手,出于某种原因,打算连鸿之池的性命也一并夺去。



但……我掩着嘴角。鸿之池的病房前一直有警察看守,外部的人员不可能溜进去下毒。



那,凶手不是外部的人?



一阵恶寒窜上脊背。住院楼的护士,和第一外科的医生们,可以不受限制地出入鸿之池的病房。也就是说,符合条件的包括近二十名护士,户隐,我,在外科实习的实习医们,以及……



我用发僵的动作缓缓转动脑袋,看向身后的八卷。



今天早上,他不知为何迟到了,当我询问其中理由时,还表现出了显然的可疑态度。难道说,是他给鸿之池下了毒吗?



“您怎么了?”八卷不解地问道。



“不,……没什么。”



“哦。……那个,我去看一眼鸿之池小姐的情况。”



大概是察觉到我不同寻常的气息,八卷朝向走廊迈开步伐。



“不行!”我反射般大叫。



“哎?不行……?”



“你去手术室,看一下户隐大夫那边的情况。”



“咦,这打个电话不就……”



“少啰嗦,快去!”



我大声喝道。八卷面露不满,但还是离开了手术站,乘进电梯。看着电梯门关上,我轻吐一口气。绝不能让那个男人与鸿之池接触。不,不只是他,眼下所有能够出入鸿之池病房的人,也即这个医院内的全体职工,都有嫌疑。



该怎么办?我紧咬嘴唇,这时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影——浅绿色手术服上面披着白大褂、面庞稚嫩的天才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