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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王器(2 / 2)




我没料到芊莉会出现。



没料到理应已经毁灭的主人会想吞没我。



然后,他们居然会在天亮之前赶来……比我预料的早多了。



我早就料到芊莉的谎言会被识破,但以为讨伐队最快也要等到天亮后才会出动。



夜晚是属于不死者的时间,所以终焉骑士团才会选在早上袭击主人,于是我误以为这次也会选在早上。我太天真了,我根本没时间躺在地上休息。就算要用爬的,就算要丢下所有随身物品,也应该尽快离开这里才对。



四个人都筋疲力尽,衣衫凌乱,散发的力量也不是最佳状态。但是,尽管没有芊莉那般厉害,他们仍然拥有足够消灭我的正向力量。



抵抗——没有意义。我作势要对他们反击的瞬间,他们恐怕就会把我澈底消灭。



好不容易完全属于自己的肉体与自由,所有的一切——全都没有意义。



快想,快想办法。想想什么才是我现在能做的最佳行动。



终焉骑士团往四面散开,把匍匐在地的我团团包围起来。对手并不轻敌,但也没把我视为强敌。假如他们把我视为强敌,才不会给我时间满地爬,早就不断连续攻击把我扑灭了。



我不能给他们借口动手攻击我。



我如今力量枯竭,就算能趁对手缺乏防备时给予完美的一击,也不可能打倒眼前的所有人。能争取一秒是一秒,就算到头来全都白费……至少这是最佳选择。



腿上的伤痕一点一滴扩大。我还是「尸鬼」的时候伤势还没这么糟,位阶变异带来的强化现在反而成了坏处。



我抬头用谄媚的目光看着迎面而来将我逼入绝境的男性终焉骑士。



他就是以前在埃吉怀疑我是不死者的那个男人,记得芊莉好像叫他奈毕拉。



我拼命为自己求情,声音颤抖得比向芊莉求情时更剧烈。



「呼啊,呼啊……我、我还有,生前的,记忆。」



「是啊,好像是,芊莉跟我们说了。虽然很难相信,但听说你还在挖坟墓。盗墓也就算了,我从没听说有怪物会给人盖坟墓的。」



「我、我也没,袭击过,人类。我也不打算,袭击别人!」



「是啊……所以呢?」



太澈底了。眼前的男人彻头彻尾是个终焉骑士。



就跟我想象的冷静透彻、强大无敌的终焉骑士完全一样。



他连眉毛都没挑一下。然而,骇人的杀意袭向我的全身。



他在发怒。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我惹火他了。对他们而言,就算不袭击人类,怪物还是怪物,而这种想法对这世界的守护者来说很正确。



「芊莉说,我——」



「你这怪物,不准叫她的名字!」



「……!」



男人露出凶神恶煞般的嘴脸。他瞪大双眼,嘴唇抖动,握住锤矛的手因过度使力而发白。从旁进逼的持剑男子、手握弓箭的女子,以及拿着魔杖的男子,也都火冒三丈地蔑视我。



气氛到了一触即发的阶段。



「难、难道,她……把我出卖了……?」



「要是她做得到,我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芊莉直到最后都在替你说话。但是,我们没有芊莉那么心软。」



那就好。这句话稍稍安慰了我。



我相信她的慈悲心肠。我的确是利用了她,但我相信她。就算这份信任没派上任何用场,被自己信任的人事物背叛仍然让人难过。



我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逃离此地,也没有武器。



逼近我眼前的奈毕拉表情一瞬间变得柔和了些。然后,没握锤矛的左手朝我伸来,简直像要扶我起来一样。



「我同情你的处境。一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怪物,根本恶梦一场,你说是不是?」



那左手充满了光明之力,是强大得感觉一碰就会在瞬间把我净化的光明之力。



他是故意的。见我犹豫着不敢伸手,奈毕拉咧嘴露出狰狞的笑容,接着硬是抓住我的左手,把我的身体吊起来。



「但是,你利用芊莉的弱点诳骗了她。而这件事,今后一定会成为芊莉心中永远的痛。我并不喜欢那个幼稚任性的二级骑士大小姐,但谁教我是她的前辈呢?」



左臂冒出白烟,剧痛使我身体阵阵痉挛,整个人往后仰。



背脊骨发出嘎吱挤压声,我喊出不像出自我的怪物般的惨叫。正向之力缠绕在身上可以用作防御,而且对不死者还能成为直接性的武力。



没被抓住的右手在发抖。奈毕拉离我极近,伸出手臂就能构到,但即使我试着使力,手臂仍然一动也不动,简直就像力量从被碰到的手臂流失出去。



不,正确来说应该不是流失,而是被填满了。我以生物而言本不该有的深渊被正向之力填满,正在逐渐归零。



「这会形成很深的伤口。她已经习惯面对悲剧,但可不是无动于衷。芊莉今后每次有大事小事,都会想起你的事情,也许有一天这件事会造成一个大破绽。你竟然能伤害受到强大祝福保护的她,真是个不输给赫洛司的骇人怪物。」



「……你们,不要来管我,就好了!我什么,什么都不要!」



我拼命叫喊着求饶。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只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



我无意扰人安宁,也不恨任何人。



可是——每个人都想杀我。我的视野逐渐缩窄。见我拼命抬头看他,奈毕拉断言:



「我们怎么可能放着怪物不管!……你现在无害,但总有一天会杀人。」



「我们会过来,也是听从老师的指示。我问你,你知道芊莉为什么没来吗?」



女骑士对半死不活的我说道。她将搭在弦上的银箭对准我,告诉我杀我的理由,就好像以折磨我为乐似的。



「芊莉替你求情时,师父是这样回答她的。他微笑着说:『那好吧,就放他一条生路吧。』因为芊莉太固执,不管怎么争论都得不到共识。可是,芊莉发现师父在骗她,或者至少担心师父说的不是真话。芊莉啊,现在——正盯着师父,怕他离开旅馆。」



「只可惜,她是白费力气。老师派我们过来,要我们确实把你扑灭。只是没想到老师竟然会天都还没亮就叫我们动身……不过换个角度想,这对芊莉来说会是一次经验。要成为一级骑士的话,这是迟早会经历的事。」



女弓箭手与男剑士都是我的敌人,没有半点破绽。在后面始终保持沉默,手持魔杖的男子恐怕也是。



这些家伙——把我的性命当成什么了?



接下来还有办法死里逃生吗?



芊莉会来救我吗?怎么想都不可能。就算她会来,也是在我被杀之后。



而就算她现在跑来救我,奈毕拉也会在遭到妨碍之前毫不迟疑地杀了我。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有此觉悟,不惜引起芊莉的反感也要办成此事。



我不觉得饿,但异常口渴。刚才持剑的男子说我是「低阶吸血鬼」。假如他所言属实,那么现在的我需要的是——血。



好远,实在太远了。我就算伸长脖子也构不到离我最近的奈毕拉,况且也不知道咬不咬得了这些身缠正向之力的人。



男骑士握住了剑,谨慎地走到我身边,剥掉「常夜外套」。他发现我脖子上戴着的「暗影护符」,扯断链子把它抢走,大大啧了一声。



「这就是……感觉不到负面气息的原因啊。」



「是赫洛司的秘藏品吗……该死!要不是有这个,在街上就不会让你溜走了……」



如果没有这东西,主人想必不会让我上街吧。



包包已经在对抗主人的亡灵时不知丢失到哪里去了。



对我搜完身后,奈毕拉粗暴地把我往地上一丢。我一瞬间猜想也许他们会放过我,但终焉骑士摧毁了我的奢望。



「好了,再来只剩下一件任务,就是杀了你,不过…………」



面对可悲地在地上爬,忍着痛缩成一团的我,奈毕拉低声说了。



锤矛以我为目标,金光闪闪的眼瞳高高在上地看着我。然后,奈毕拉把脸凑过来与我贴近,说了:



「给我道歉,我给你个痛快。」



这就是——唤来终焉之人……这就是死神?



比童话故事里登场的那些人更冷酷,更现实多了。



他们是敌人,是人类公敌的敌人。至于我,则是人类公敌。



他们一定也有家人,有挚爱之人吧。



而看在那些人眼里,他们必定相当可靠。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就只是,不想死啊!」



恸哭在黑暗中响起。纵然这会造成更可怕的残虐行为,却是我的灵魂呼喊。



奈毕拉……终焉骑士们都没有激动发怒。他们只是看着像毛虫一样扭动的我,像是看到一个无药可救的东西。



「……啧!你这家伙,是认真的吗?唉,都被搞成这样了竟然还不还手……真是可悲透顶,不敢相信你居然是那个赫洛司·卡门的手下。难怪芊莉会感情用事放你一马,弱者等于那家伙的天敌。」



「奈毕拉,要确实给他致命一击。这是老师的命令。」



「这还用说吗!我跟那家伙可不一样!」



我要死了,要被杀了。没人会来救我。



生前死于怪病,以为获得自由了,现在又要死在终焉骑士团的手里?被他们以多欺寡,连抵抗的权利都没有,遭到压倒性力量蹂躏而死?



我流下眼泪,是血泪。在缩窄的视野中,我拼命抬头看着敌人,身体无法动弹。



我痛到无法冷静思考。破绽,我需要找到破绽。我必须看出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弱点,挣扎求生到最后一刻。如果我死了——就化作厉鬼纠缠他们。



「你这是什么眼神?都什么状况了,你为什么还能有这种眼神!可恶!」



奈毕拉开始踢我的身体。每踢一脚,正能量都伴随着冲击流入我体内。



我不再哀号了。我能感觉到正向之力慢慢使我的存在趋向于零。



即使在这种状况下,奈毕拉仍然不会胡乱踢我,给我可乘之机。他的动作十分熟练。



我被弄得骨头断裂、血肉模糊,像尸体一样瘫倒在地。他抓住我的头发,硬是让我抬起脸来,藏着强烈残虐性情的目光凑过来看我。



「……很好,最后我就大发慈悲——给你时间好好后悔。」



「!……奈毕拉!你该不会——」



「终焉骑士带来的净化是救赎,我会让你明白这一点。你名字叫什么来着?好吧,算了。你知道什么是不死者最痛苦的死法吗?」



身体已经连发抖的力气都没了。奈毕拉恫吓般的低吼钻进我的脑中。



忽然间,一阵隐约的冲击窜过我的左肩。



奈毕拉把不知何时握在手里的短剑插进地面,伸长手臂,举起了某种东西。



那是——我的左手臂。



奈毕拉握紧了它,一瞬间就将之净化。左臂就这么灰飞烟灭了。



……无所谓,一只左臂就送你吧。反正不过是不听使唤的左臂——



「就是阳光。先让你们虚弱得再生能力无法发挥作用,再用阳光一点一点填满你们的深渊。难以承受的痛苦会一直持续到你们死,不管是多凶残的不死者都会立刻哭着求饶。我们称这个为太阳刑。因为它太残忍,平常我们只会用来杀鸡儆猴,不过——」



阳光。就连身为尸鬼还有抗性的时候,长时间晒太阳都会让我浑身热辣刺痛。



它对现在的我不知能造成多大伤害。在几乎维系不住的意识中,我哑着嗓子喊道:



「啊,啊…………你们,怎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



「我要给你时间忏悔,让你知道后悔。就当作是你诳骗芊莉,都死了还想苟活的惩罚!」



这是怒火。奈毕拉对我气愤不已,想用这种方式泄愤。



他想用过度的方式让我受苦。无论嘴上讲得多好听,这种行为就是不理智,就是出于私怨。这是我头一次从奈毕拉身上看到终焉骑士不该有的情绪。



但是,无所谓,这样很好。气息从我的唇间咻咻外泄。



花时间慢慢杀我,我最高兴。无论是多大的痛苦或屈辱,我都能忍给你们看。只要能多活一秒,只要能得到逃命的机会,再痛又怎么样?



奈毕拉低头看着打不还手但拼命保持理智的我,眯起了眼睛。



右肩窜过一阵隐约的冲击。



「你该不会是还想赖活着吧?别妄想了。我只会给你时间,不会给你自由。」



奈毕拉抬起我被砍断的右臂,当着愣怔的我面前轻而易举地将它变成尘埃。



「我们——只会留下你的首级。要忏悔的话,一颗头就够了吧?喔,对了,你的脑袋——我就帮你放在你盖的坟墓旁边吧。」



§ § §



身体……不能动。当然了,现在的我除了一颗头,什么都不剩。



终焉骑士们……奈毕拉毫不留情地把我分尸了。他故意不用银剑,砍下我的手脚,切碎我的身体,把头部以下全部切除,净化掉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还能活着。我没有力量,也无法再生。



强烈的疼痛与头部内侧针扎似的冻人寒意,显示我正逐渐趋近死亡。



夜晚的森林很安静,终焉骑士团已经离去了。这种孤独恐怕也是刑罚的一个环节吧。被摆在露的坟墓上的我,只能看见主人宅第的遗迹。



我已经束手无策。既不能战斗,也不能逃走,徒留痛楚与绝望。



跟我生前……死前没什么两样。唉,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



我拼命反复思考以保持清醒,无意间,耳朵听见了混杂于风中的嗓音:



『真是可悲啊……恩德。』



「!……你怎么,还没消失……」



是主人的嗓音。他也未免太能撑了,假如我还有身体与多余精神,早就笑出来了。



赫洛司·卡门的幻影站在我眼前,臭着一张脸。



「难道,你是来,拿我的身体吗?抱歉,我只剩下,一颗头了!」



『你这蠢材,我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力量啦,都被你吃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残渣的残渣。』



「那有没有,残渣的,残渣的,残渣?」



『恩德,你就快死了。要是把身体乖乖交给我,你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但是那样做也跟死了没两样。跟现在没什么差别。



可能是真的没了力量,主人似乎无意对我做些什么。如果能请他救我还好,但他只是个幻影,恐怕一筹莫展。



不过,至少可以陪我说说话。就算他的形体是幻觉,声音是幻听,也足够了。



「我,为什么,还没死?明明,连心脏都没了。」



吸血鬼的弱点应该在心脏。我没了它却能这样苟延残喘,实在很不自然。当然,我很感激就是了……



主人皱起眉头,眼神像是看到一个笨学生,好心回答我:



『吸血鬼之所以被木桩刺进心脏会死,是诅咒所导致。只要心脏没被刺就不会立即死亡。』



「哈……哈哈!什么,鬼啊。好奇怪的生物!根本违反这世界的常理!」



竟然没了头以下的部分都还不会死,这也太扯了。真要说的话,如果这种歪理能通用,那把心脏挖出来不就少了一个弱点?



听我这样说,主人嗤之以鼻。



『但是,心脏确实是吸血鬼的力量泉源。一旦失去心脏,就会丧失大多数能力,即使是你这个「低阶」也一样。』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力量。」



我在获得重生之后,一样是个微贱的弱者。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比我弱小的顶多只有露或是非战斗人员哈克。



不过说起来,生前卧病在床的我比露或哈克还要弱就是了。



主人没回答我这句话,淡淡地继续说:



『低阶吸血鬼是成为吸血鬼的前置阶段,换个说法就是虫蛹。你几乎没有吸血鬼的能力,但同样弱点也少。所以即使照到阳光,也不会立刻化成灰。』



「喔,是喔……那真是……太好了。」



『但是,这表示你将会痛苦更久。你力量枯竭,无法再生。你的灵魂将会受到阳光侵蚀,缓慢地死去。你的深渊很深,恐怕比那帮人料想的更深邃——但也不可能苟延残喘多久,天亮之后至多撑一小时吧。』



「我该……怎么做?」



我名符其实地动弹不得。



只有嘴巴能动,说不定等会儿连嘴巴都不能动。



主人虽然被我吃了,但听我这样问并没有半点愠怒之色。



他立刻给了我答案:



『无计可施。力量枯竭的低阶吸血鬼落到这步田地,已经一筹莫展啦。』



这样啊……所以,我已经玩完了吗?



主人的幻影消失了。我坦然接受主人所说的话。



既然如此…………接下来就是持久战了。



我要抵抗疼痛,维持理智,抗拒死亡。



这跟我生前卧病在床时做的事没两样。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我只剩下一颗头。



于是,我的最后一场战役开始了。



昏暗的天空开始泛白,微光照亮四下。



我最先感觉到的是晒伤般的疼痛。



以头顶为中心扩展的疼痛侵蚀我的整张脸孔,化为火烧般的滚烫。



一开始受刑时我还以为可以从容面对,觉得比死好多了。



但是没多久,我就发现我想错了。正向之力一点一滴地焚烧我残余的肉身,焚烧我的思维。只剩一颗头连痛苦挣扎都办不到。



简直就像连续晒上几十个钟头的直射阳光那样。痛楚一点一点,慢慢地想杀死我,把我变回尸体。



我将双眼睁大到极限,拼命忍受痛楚。仿佛时钟秒针移动般一丝一丝涌升的焦躁感,使得连面对终焉骑士团时都没感受到的强烈恐惧与绝望袭向我的心头。



名为太阳的天敌来袭,使本能敲响警钟。太阳才刚露出一点来,我就已经这样了。连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没消灭。深渊即将被填满,存在即将归零,回归虚无。



我已经无计可施。在我的内部,黑暗与光明正在交战。



我只能一味忍受痛苦。照亮坟墓的光芒逐渐增强。



无意间,脑中产生一个疑问。



主人说顶多撑一小时。但是,一小时早就过去了。



那么,我能撑几小时?能忍受几小时?……必须忍受几小时?



而且——这有什么意义?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奈毕拉……终焉骑士团认为这是不死者最痛苦的死法。他们放着我不管,并不是因为大意。



这是——酷刑。



是借由袭人的痛楚,与不知何时能结束的太阳照射带来的制裁。是无力感,与死亡的足音。



越是离死亡遥远的不死者,恐怕越是承受不了这种刑罚。敌人不在眼前,使我更是无法舍弃最后的希望。身未死而心先死。



喉咙只想解渴,烧伤般的痛楚使我流泪。我拼命吸气,维持意识。



一旦接受死亡,我就完了。我曾经罹患怪病却撑了好几年,明白这个道理。



生前,看到我虚弱地忍受痛楚贪恋生命,医师称之为奇迹。



起初有过的悲怜,曾几何时变成了惊怪。医师、家人与魔术师都以为我活不久,然而,我撑住了。尽管到头来我还是死了,但我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生命。



我斥责险些受挫的心灵,重新鼓起斗志。



所以,我这次也不会放弃。我已经死过一次,死后又奇迹般带着记忆复苏。



这点芝麻小事,这点程度的痛苦与绝望,怎能逼我放弃?



我转动仅有的眼球往上看,拼命瞪视可憎的太阳。



我是死人,是赫洛司·卡门相中的死者之王的容器。光凭这点程度,不足以毁灭我。



我不会惨叫。叫出声音可以忘记疼痛,但会消耗体力。这是生前的我研发出的技术。我只是保持沉默,抵抗焚烧思维、想让我的意识落入黑暗的疼痛。



没有胜算,也没有计策。



我要的是——第二次奇迹。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时间。



太阳一点一点上升,照亮我的光芒也一点一点增强。我把这一切清晰地烙印在眼里。



好刺眼,好痛,好可怕。同时——也好美。



我曾经热爱过的早晨、阳光,正在试着把我赶出这个世界。



没办法,我赢不了。



我要消灭了,灵魂要消失了。好痛。我受到日晒的脸孔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光芒太强,我已经看不见太阳了,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像地狱业火笼罩般滚烫。



——我,不想死。



我发出不成声音的惨叫。



就在意识即将溃散沉没的那个瞬间,忽然有人捧起了我的头颅。



起初我以为是我的灵魂升天了。但是,我很快就知道并非如此。



据说受到死灵魔术师污染的灵魂绝对无法上天堂。



溢满视野的光芒得到抑止,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银白头发。



愣怔的熟悉深紫眼眸进入我的视野。



我启唇说出断断续续的话语:



「!……芊,莉——」



「——!——!——!」



「我听不,见……」



我听不见。我的舌头烧伤了,眼睛还在可说是幸运。



到极限了。我……就快死了。我拥有的负能量已几乎被填满。



如今,我已无法承受任何一点阳光。



在朦胧的意识中,我只能抓住生存的一线希望。



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获救?



该怎么做才最能打动芊莉,打动这个心怀终焉骑士不该有的柔弱,以及慈悲的少女?



我使不出力,无法动弹,连交谈的时间都所剩不多。我能做的行动少之又少。



继而,我在刹那间勉强活动干燥而痛得厉害的舌头,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谢………………谢…………谢…………你…………」



芊莉小心翼翼地捧起我头颅的手确实颤抖了一下。



早就到极限了,死亡已迫在眉睫。然而看到她的反应,我确信我成功了,这才总算放心。



芊莉富同情心,而且聪明。做事果断且能运用惊人的力量,个性倔强,照奈毕拉所说,是个会因为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不死者逝去而受打击的人。



他们……奈毕拉他们应该当场消灭我的。



不应该在盛怒之下处罚我,给我忏悔的时间,而是应该把我毁灭到尸骨无存。



所以,他们才会失去真正——重要的事物。



她只迟疑了一瞬间。我感觉自己飘上半空,有些冰凉的柔顺发丝碰到我的脸颊。



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看不见前面,但是,抵在唇上的柔嫩平滑触感绝非幻觉。



肌肤的甜香,瞬间让痛苦与绝望飞到九霄云外。原本动不了的舌头伸出去,品尝她的肌肤。



强烈的快感化作冲击,奔腾飞越我的意识。理应早已枯竭的力量得到些许恢复。



插图p262



发黑的视野恢复正常,舌头的动作比刚才像样多了。



「我……不客,气了。」



我不忘在眼前微颤的芊莉耳边先说一声,然后将獠牙刺进送上眼前的颈子。



§ § §



「唔……芊莉……还没回来吗……」



「是啊。真是,那家伙到底在搞啥啊……不就是个怪物嘛。」



对于老师所言,奈毕拉不耐地看看房间里的时钟。时钟指针显示太阳即将下山。



芊莉是在天亮后过一段时间才离开房间的。



奈毕拉等人调整过时间好让太阳刑确实生效,芊莉一看到他们回来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来不及阻止就冲出去了。



勒夫利可能是想起了芊莉那泫然欲泣的表情,于是皱起眉头。



埃佩等人此次的目的是讨伐二级死灵魔术师赫洛司·卡门。这事已经办成了。



这代表芊莉·希尔维斯即将升上一级骑士,但现在他们没那种心情庆祝。



芊莉为人容易心软。一般人会将这形容为温柔善良,但对终焉骑士团而言却是多余之物。与狡猾黑暗眷属长年交战的终焉骑士团为了达成任务,不择手段。而这些手段不见得都符合正义。



他们有时会拷问敌人,有时还会残杀敌人以杀鸡儆猴。他们杀过与黑暗眷属同流合污的人,甚至曾对人质见死不救。在终焉骑士团的成员当中,也不是没有人因为怨恨黑暗眷属而战。



而这一切,长久以来都受到世界的容许。普通人对不死者毫无办法,他们身怀活人没有的可怖力量,据说还能以吸收死亡的方式强化自我,是人类的天敌。



这一次,埃佩对芊莉·希尔维斯撒了谎。他明明说要放芊莉遇见的无害不死者一条生路,却派勒夫利等人去除害。



然而,埃佩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后悔。



他对于欺骗芊莉这件事感到很抱歉,也知道这会在芊莉心里留下伤痛。但他唯一没有的感觉,就是后悔。



因为——这对终焉骑士而言是正确的行为。



芊莉是他们的宝贝。她的祝福之力与日俱增,眨眼间就超越了勒夫利等前辈骑士,再来只剩锻炼心灵了。她作为终焉骑士,实在太缺乏正确的心态。而这次的事情正是促进她大幅成长的机会。



所幸她很聪慧,只要好好谈谈一定会懂。现在只是需要点时间,让她的情绪降温。



她只要再多累积点与不死者的战斗经验就会明白。



天底下——没有无害的不死者。不死者会出自本能袭击人类,他们嫉妒生命。



「尸鬼」会吃人的尸体,「黑暗潜行者」会从暗处袭击人类,「吸血鬼」会吸人血。对于这些不死者来说,人类如同家畜。



不死者是一种诅咒。是可恨的死灵魔术师下咒,让人变成这样。



正因如此,终焉骑士才要净化他们的灵魂,终结他们的诅咒。



「可是,师父,一度已死之人真的有可能维持生前记忆,变成不死者吗……?我只知道吸血鬼具有将吸了血的对象变成眷属的力量……但那个不死者的确没被本能吞没,没有攻击我们。」



「他没有攻击我们,是因为黛玛第一箭就射穿了他的腿吧。那是凑巧!你从以前到现在都看了些什么?跟那些东西根本不能讲道理!」



对于勒夫利的疑问,奈毕拉小声啧了一声,用恫吓般的口吻说道。



奈毕拉尽管性情有点粗暴,但对不死者的战意比别人多出一倍,终焉骑士团也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才。埃佩眯起眼睛,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声调稳重地答道:



「奈毕拉说得对,他们是必须消灭的存在。」



拥有生前记忆的不死者确实存在。



即使在终焉骑士团当中,也只有一级骑士才能传承此一秘密。



死亡等于今生的永别。人类之所以在为了至亲的死悲叹之余还能继续前进,是因为死亡是不可颠覆的过程。



万一世人知道有一丝可能性能够颠覆死亡,将会为世界带来巨大乱象。就连终焉骑士当中,可能也会有人想用死灵魔术让捐躯的同伴复活。



这事并未公开,其实的确出现过这样的成员。无论成功机率多低——人类总是会毫无根据地认为只有自己不会出错。



想到这里,埃佩转向奈毕拉,好言相劝:



「只是,你不该对他处以太阳刑,而是应该直接净化他,不让他受痛苦。奈毕拉,这是你不够坚强的地方。我向来都认为不该在缺乏战略性理由的状况下施行太阳刑。」



「……啧!」



勒夫利等人似乎也不是很赞成那件事,眉头紧锁地看着奈毕拉。



太阳刑对不死者而言是酷刑。毫无意义地让对方受痛苦,违反了终焉骑士团以净化灵魂为使命的存在理由。然而这种处刑方式却受到骑士团的认可,是因为这种行为对憎恨不死者的终焉骑士来说能成为一种救赎。



谁都不可能永远道貌岸然。这也证明了终焉骑士毕竟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不过,埃佩这次对奈毕拉说这些,不只是基于人道理由。



他眯起眼睛,看着做出轻率行动的奈毕拉。



「我应该说过要你们确实消灭他。所以,我才会即刻派你们——不等天亮就前往现场……」



「……太阳刑是万无一失的,只剩一颗头的低阶吸血鬼变不出什么把戏。你也是知道的吧,师父?他求助无门,又没有同伙。要是有那个可能性,就算是我也不会用什么太阳刑。」



「…………」



「我也已经确认过再生没有开始,力量完全枯竭了,再怎么能撑大概也就半小时。不过对那怪物来说,感觉或许长达好几个小时吧……」



「师父,奈毕拉说的是真的。虽然这次太阳刑的确不是早有准备,而是一时激动所为……但难怪奈毕拉会情绪失控,因为……那个不死者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可能是想起那副光景,黛玛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一般来说,不死者都是顺从本能行动的。他们顺从本能,攻击生人。自尸鬼阶段开始萌生的自我,也自然是以强烈的本能为前提。



然而,拥有生前记忆的人——则不一样。



没有人知道这是死后仍旧保有记忆的个体独有的特性,抑或是人类记忆与不死者本能交相混合的结果。但是,这些不死者全都「异乎寻常」。



留下前世记忆的不死者极其少见,实际例子一只手就能数完,但终焉骑士团本部也收藏了与这些异质不死者的战斗纪录。



他们——是兼具怪物肉体与人类智慧的存在,必须趁羽翼未丰时杀之以除后患。



纵然目前还是不曾袭击人类的存在,那种存在本身就会为世界带来灾厄。



「奈毕拉,差不多可以了吧。你去找芊莉,把她带回来。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座城镇。除了赫洛司·卡门以外,我们还有很多敌人。」



「唔呃……她还没回来,不就表示她还在耿耿于怀吗?那家伙个性倔强得很……我不知道我劝不劝得动她……」



「是我派你们去讨伐的,但太阳刑是你用的。奈毕拉,你有责任给她一个交代。别担心,芊莉是个坚强的女孩,只要好好谈谈,她会懂的。」



在埃佩的推荐下,芊莉将成为一级骑士。成为一级骑士后,拥有记忆的不死者相关情报也会解禁,让她知道他们的「威胁性」。



埃佩心想,要是这场邂逅能再晚一点发生就好了,不过事到如今说这也无济于事。



「……没办法,我就去让天真幼稚的小公主揍吧……」



奈毕拉一副由衷不情愿的表情叹口气,站起来。



就好像算准了这个时机,有人小声敲了敲门。



所有人的视线一齐朝向那边。门扉后方传来的气息十分酷似芊莉的感觉。



奈毕拉的表情和缓了些,动作夸张地望向同伴们说:



「芊莉,你回来得也太慢了吧。磨磨蹭蹭老半天,师父也在担心——」



「!等等,奈毕拉——」



埃佩感到有哪里不对劲而出言阻止,但太迟了。



奈毕拉已经打开门锁,转动门把。



「——噢,抱歉麻烦到你了。总觉得『没受邀请不能进门』——可能是因为即使是低阶,终究还是吸血鬼吧。」



门扉发出嘎吱声打开一条细缝。奈毕拉原本放松的表情转为呆愣,然后瞬间紧绷起来。



细瘦的身影,动作一派自然地走进房间。



散发的气息与门徒如出一辙的男子眯起殷红的眼瞳,脸上浮现一丝浅笑。



§ § §



这的确是我有生以来感觉最棒的一刻。



虽然成为尸鬼后的第一餐也带来了欣快感,但吸血的瞬间尝到的滋味更是无与伦比。



一方面可能也因为芊莉的血属于最高品质,总之这下我澈底明白吸血鬼为何甘冒遇袭的风险,也要去吸年轻女人的血了。



吸血鬼正如其名,要靠吸血来增强力量。看来身为虫蛹的低阶存在也一样。



包括心脏在内,芊莉的血让我的肉体完全再生了。而且是已经濒死,要是再晚个几分钟早已消灭殆尽的身体。



我能看见终焉骑士们散发的强大正能量。不过,绝望感已不像上次感受到的那般强烈。



现在,我的力量——包含生前在内,处于颠峰状态。据说低阶吸血鬼是吸血鬼的前置阶段,在不死者当中属于力量较弱的一群,但我毫不在意。



肉体也不再是生前的瘦弱体格,手脚长出了适量肌肉,腹肌也分成了几块,而隐藏于其中的力量更是无需赘言。本来不会成长的不死者肉体竟发生了变化。这可能也是死灵魔术师蓄意所为——诅咒继续发展的证据吧。



全体终焉骑士都待在房间里。对我施以酷刑,手持锤矛的骑士——奈毕拉表情愕然地倒退一步。他大概把我错当成了芊莉。



「你,你是——!」



「怎么会!」



他们应该想都没想到吧。然而,终焉骑士的反应速度超乎常人。



金发女骑士——在森林里射穿我的腿的黛玛拿起立在一边的银弓,于刹那间瞄准目标射出银箭。奈毕拉也几乎于同一时间高举锤矛挥来。



但是,我很冷静。



若不是确信能虎口逃生,胆小的我不可能来到敌人的大本营。



高速打来的锤矛以及瞄准头部的箭,变成低阶吸血鬼而进一步获得超人动态视力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三级骑士们的确很强。他们在正能量加持下拥有超人体能,而且武艺精湛,以符合英雄身份的实力为傲,但终究是人类,比不上才刚得到最棒体验,作为纯正怪物处于巅峰状态的我。



我往前踏出一步,用左手手掌在挥来的锤矛速度加快前接住它,并用右手抓住飞向眉间的箭。手掌窜过一阵痛楚,但比不上遭受太阳刑之际受到的痛苦。



吸血鬼的吸血行为——不只是补给能量。



我把箭丢掉,握紧锤矛,强行从奈毕拉的手中抢下它,扔到地板上。



双手冒出的白烟很快就随着伤口再生消失了。这是吸血鬼本来不该发生的现象。



「现在的我头部以下的部位,大部分是——以芊莉的血构成的。这都得感谢你们,把我头部以下的身体净化掉了。」



终焉骑士们哑口无言。唯一保持平静的只有宛如太阳的男子——芊莉的师父,灭却者埃佩。



好强大。重新端详一遍,仍然感到无法招架。埃佩身怀的能量,甚至连作为终焉骑士拥有出奇祝福才能的芊莉·希尔维斯都不可企及。



我早在生前就听说过灭却者埃佩的大名,他在一级骑士当中是格外出名的一位。



只身勇闯吸血鬼王的城堡,仅凭一击就「灭却」了数千不死者军队的逸闻,还成了热门戏曲之一。



正可谓活生生的英雄。当我听说这个宛如太阳的男人竟然就是我曾经崇拜不已的灭却者埃佩时,着实吃了一惊,但这下就能理解了,难怪他拥有那种光是靠近就可能使我灰飞烟灭的庞大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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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即使看到我来访仍稳坐不动,想必是因为要消灭我这种小角色,连站起来都不用。灭却者埃佩眯起眼睛,语气稳重地说:



「那么,你的来意是?低阶吸血鬼——记得你叫恩德吧,你是来报仇的吗?只不过是头部以下恢复原样……就以为对付得了一个终焉骑士部队?我们还真是被小看了。」



当然,我丝毫无意那么做。



现在也是,光是面对埃佩就让我的心脏如连续敲钟般狂跳。



好强,太强了。这个男人可谓披着人皮的怪物,实在不觉得他跟三级骑士是同一种生物。



我有点后悔不该来这个房间,但这是必经之路。



别被他震慑了。彼此之间本来就有着天壤之别,要是在气势上输他就全盘皆输了。



我耸耸肩,回望提高戒心瞪着我的奈毕拉。



「我当然不是来报仇的,我不恨你们。虽说遭受太阳刑时我真以为自己要消失了,也对自己的遭遇感到不服气……但现在的我即使保有生前的记忆,终究就是不死者,无可奈何。」



我望着各自举起武器的三级终焉骑士们,虚张声势。这里就是转折点了。



「我知道很多你们终焉骑士团的事,我是你们的支持者。生前我一直卧病在床,阅读你们在书中的活跃表现能够支撑我的心灵。关于你们差点杀了我的事,我不会记恨。多亏奈毕拉的冷酷行为,芊莉才会同情我。多亏我差点丧命,她才会让我咬她的脖子。」



「!那家伙……本来只觉得她想法太天真,没、没想到……竟然做出这种蠢事……!」



可能是总算理解状况了,奈毕拉满面怒容地瞪视我。



本来拥有强大正能量的终焉骑士绝不可能被低阶吸血鬼吸血。这是因为终焉骑士散发的正能量对不死者而言是刀剑,也是铠甲。



想吸血需要获得本人同意。换言之,芊莉那时候等于为了我脱下铠甲,献出脖子。



听我这么说,埃佩的眼神依然温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么,你的来意是什么?你以为我会放不死者活着回去吗?」



「噢,芊莉还活着。我虽然接受她的好意要了一点血,但我没狠毒到会去杀害救命恩人,我可不像终焉骑士团。她还是人类……当然,也还是纯洁之身。」



听到我的回答,三级骑士们瞠目而视,浑身发抖。



原本还保持王者风范悠然不动的埃佩,脸孔初次略为抽搐了一下。



「!竟然压抑得住……吸血冲动?」



「是啊,我还以为我要升天了呢,甚至忘了刚刚才差点灰飞烟灭。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那样的快感……但我是人类,所以不会一时冲动就乱来。我知道你们的名字就是最好的证据。灭却者埃佩、奈毕拉、勒夫利、黛玛;那边那个低调的男人是——艾德里安。是芊莉告诉我的,认为有助于谈判与自卫。」



我想起吸血时的情形,呼出一口火热的叹息。那种经验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



然而,我没有完全变成不死者。尽管吸血冲动十分强烈,生存本能与理性还是战胜了它。



不死者的敌人太多了,我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



「……自卫,是吧。开出你的条件吧。」



埃佩在揣测我的真意,考虑杀了我可不可行,以及如何救出预定成为一级骑士的门徒芊莉。



埃佩以为我想拿芊莉——当人质。



但是,他错了。我无意拿芊莉当人质。



我特地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是为了做个了断。其实我并不想来,但这件事有值得冒险的价值。



我身上披着从主人宅第遗迹随便找来的长袍。我从中取出用布包住的剑。



我注意着不要碰到银制剑柄,解开捆包。里面是一把收在剑鞘里的宝剑。



奈毕拉等人看出那是什么,皱起脸来。那表情是愤怒、不安,以及悲伤。



我把芊莉的剑放在桌上,面露方才埃佩脸上有过的和善笑容说了:



「条件?你误会了,我没有把芊莉当成人质。我——是来归还这把剑的。芊莉有话托我带给你们,她说:『对不起,我要退出终焉骑士团。谢谢你们至今的照顾。』」



勒夫利等人睁大双眼,随即变成冻结般的表情。



我所说的话以及传话的内容全都是真的。尽管我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恣意引诱她的同情,操控了她的想法,但最终下决断的是她。



芊莉·希尔维斯虽是终焉骑士,但跟其他终焉骑士有着一个明确差异。



终焉骑士……奈毕拉等人是正义使者,也是黑暗眷属的敌人,但芊莉不是。



芊莉是——弱者的救星,她是个天真的老好人。所以,她会不禁同情我这种可悲又弱小的不死者。虽然换个说法也能称为温柔善良,但并不是终焉骑士应有的特质。



「芊莉跟我说,她要待在我身边监视我,不让我被不死者的本能吞没。还说她无法容许我袭击别人,但是会定期提供我生存不可或缺的血液。真是,芊莉虽然是个好女孩,却实在不适合当终焉骑士。」



「你这,混账……」



奈毕拉气愤得满脸通红,想靠近我。我立刻大声放话。



终焉骑士团非常可怕,他们不用理由就可以攻击黑暗眷属。



「等等,稍安勿躁。你可别攻击我喔,我一死,芊莉也会死。」



「!」



埃佩的表情变得严峻。我在吸过血的万能感与亢奋驱使下,高声说了:



「谁会杀她?那当然是——她自己了。芊莉跟我约好了,假如我在这场谈判中遭到杀害或是迟迟未归,她就会刎颈自尽。我如果没个保险,哪敢来这种地方!」



「…………你在胡说。」



「勒夫利!你们比我跟芊莉共同行动的时间更久,应该很清楚她会不会这么做吧?你最好小心点,芊莉不像我这种不死者——身首异处的话可是活不了的。」



被他们瞪着让我心情非常痛快。我虽是个无害又可悲的不死者,但还没豁达到头部以下被消灭可以无动于衷。



我感觉到刺人的杀意。当然,我也有可能死在这里。



但是,我从芊莉的话语中看出了值得我赌命的价值。



那可是强悍、美丽、年轻又纯洁的少女鲜血,还是前终焉骑士团成员的血;如果能够让我定期吸食,对吸血鬼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条件了。



只不过是多吸一点就能让肉体再生,还获得了这般强大的力量。



若是能定期让我吸血,想必可以飞跃性提升我的生存能力。



吸血鬼有种可怕的特殊能力,能够借由吸血将对方变成眷属——亦即低阶吸血鬼。



还只是低阶的我不具备这种能力,但就算有了这项能力,我还是不可能将她变成眷属。因为一旦弄成吸血鬼,就不能吸她的血了。



埃佩初次做出了大动作。他站起来,声调沉着地说:



「真是一派胡言。与其度过那种人生,像只家畜度过供吸血鬼吸血的空虚人生,倒不如杀了她才算慈悲之举……」



「是啊,你说得没错,真是说得一点都没错。」



我已经是妖魔鬼怪了。原本的黑色虹膜在变异下变成了血红,镜中的身影也是半透明的。十字架以及大蒜迟早会变成我的致命性弱点,而且必须受到招待才能入侵他人房间,还不能走在流水上。



但是,无论我变成多诡异的怪物,芊莉终究是人类。我用呢喃般的声音煽动他们:



「可是,你可得想清楚了。不管芊莉再怎么天真不懂事,也不太可能永远甘于让怪物吸血的立场吧?」



「……你又在鬼扯什么!」



「我的意思是,芊莉现在只是有点失常罢了。让芊莉·希尔维斯变得如此脆弱的——无庸置疑,正是你们啊,奈毕拉。」



被我明白指出名字,奈毕拉的脸色微微变了。



芊莉很心软。既心软,又是弱者的救星,但绝不至于因此就把脖子献给长久以来相互争战的吸血鬼。她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奈毕拉施行酷刑的结果。



太阳刑把我这个原本就够可悲的弱者变得更弱小。这让芊莉为了没能阻止奈毕拉等人而感到内疚,结果导致她自愿向我献上鲜血。这绝非我蓄意安排,却正好如了我的意。



如今我已化险为夷,甚至觉得险些被杀是一件好事。



「其实,芊莉一开始本来是打算自己来还剑的。但我阻止了她,由我以性命为赌注,像这样代替她来还剑。真是,她实在太信任别人了。」



芊莉如果那样做,一定会被困住、说服,随即恢复理智。



但是,即使没被他们困住,现况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她虽然好心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同时却也具备常识,也很聪明。她是正义的一方,而我必然属于邪恶的存在;两者之间十分有可能发生争执。



我与芊莉的关系岌岌可危。讲到这里,我摆出略显认真的表情,看向埃佩。



「芊莉很强。我就明说了,她简直是怪物,我就算吸了她一点血还是赢不过她。她不是受囚的公主,假如我变成有害的存在,芊莉会毫不迟疑地杀了我。」



「……所以,你要我们放过你?」



「现在杀了我,芊莉会毫不犹豫地自尽。她现在情绪很不安定,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让她冷静下来。」



但是,我不会让芊莉冷静下来。



现在芊莉对我心生同情,我一旦不再是弱者,这份心情就会消失。在那之前,我必须找出某种理由,某种她必须待在我身边的理由,不杀我的理由,拿来向她诉求。



不过嘛,我没在担心。我是个一心只想活下去的不死者,恐怕不是主人企图得到的那种死者之王。我不可能成为正义与人类的敌人,只要没人来攻击我的话。



埃佩嗤之以鼻,睁大双眼蔑视着我。令人不敢相信出自老人的锐利眼光,以及高大体格让我感受到的威慑,即使我已经赌上所有筹码,仍令我恐惧万分。



心脏在震颤,但我不会显露在表情上。



埃佩原本保持稳重的表情变了。他牙齿外露,静静地说:



「终焉骑士团竟被人小看到如此地步。你以为这么点程度的谈判筹码就能让我放过你,以为我有这么心软吗?恩德小兄弟,我看你是误会了。芊莉输了,她的死是她的责任,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们的使命是杀死你这种令人作呕的活死人。」



我扬起眉毛,对这番话嗤之以鼻。



无论是做幌子还是威胁都太笨拙了。名震天下的灭却者埃佩……原来也没多大本事嘛。



我要活下去。我要用尽各种手段,运用武力、口才与幸运求生存。



「你们如果能做这种选择,芊莉也不会变得那么心软了。我是终焉骑士团的支持者,所以很清楚,你们对敌人毫不留情,对自己人却很纵容。而且你们不会做错抉择,能杀我的话应该早就杀了。我再确认一遍……你们真打算让你们的宝贝小公主跟我这种区区一只无害的低阶吸血鬼陪葬吗?哈哈哈……真是白死了。她说过如果我遭到杀害,会与我共赴黄泉,但她与受诅咒的我死后根本不会去同一个地方。」



埃佩脸上继续挂着笑容,陷入沉默。勒夫利表情凶恶地观察师父的脸色。



我做好采取行动的准备。埃佩的能力是未知数,但现在是半夜……是属于不死者的时间。就算万一期望落空遭受攻击,或许还能设法逃走。



据说低阶吸血鬼的前一个阶段——「黑暗潜行者」有办法潜藏于黑暗。



我由于吸收了主人的灵魂而跳过那个位阶,无法使用那种能力。说不定练习一下可以学会,但至少现在办不到。



不过,埃佩他们不知道。



他们正在思考,把我造成的威胁与芊莉的价值放在天秤上衡量。



终焉骑士团不会犯错。只有时钟指针移动的细微声响在房间里响起。



沉默突然结束了。



埃佩皱着眉头,缓缓坐回原本的椅子。门徒们都放心地呼了口气。



他们心软得不像是之前想用残忍手段杀我的人,只能说埃佩与奈毕拉他们都是凡人吧。



他们有多余心力去担心别人,而我没有。我偷偷放松肩膀的力道。



「噢,对了,还有件事。我想请你们把从我这边抢走的——暗影护符与常夜外套还给我。我要有那些东西才能在城市和平度日,而且它们是赫洛司的遗物,是我的东西。你们应该也不忍心……让小公主露宿野外吧?」



「……勒夫利,可以麻烦你……把东西拿来吗?」



「……是。」



本来以为他们不会还,看来还满顺利的。



勒夫利从房间深处的金库拿出眼熟的外套与暗影护符,交给埃佩。



埃佩把外套放到桌上后,拈起用以隐藏负能量的黑宝石护符。



我带着期待的心情看着,他把东西拿到我眼前,语气平静地说:



「恩德小兄弟……这次就当我中了你的计,放你一马吧。但是,这不表示我相信你说的话。我相信的是——芊莉。」



宝石劈哩一声迸出裂痕。



然后,我还来不及叫,暗影护符已经被捏得粉碎了。



埃佩随手掸掉化作粉末的碎片,面露冷笑说道:



「趁我还勉强能够——压抑怒火的时候,你走吧。还有,可以请你转告芊莉吗?就说我们绝对会去接她。」



「……啧!你这怪物。」



背脊发寒,仿佛有某种东西即将在此处现形。



我再不快走,他真的会杀了我。埃佩话语中的力量足以让我确信这一点。



我可能有点挑衅过头了。



我转身背对他。几乎同一时间,银刃擦过我的脸颊,从我旁边飞过。



没有任何气息,也没有声响。我并没有大意。划过脸颊的伤痕冒出白烟。我刚才归还的芊莉的剑发出闷响插在门板上。



几乎于感觉到痛的同时,心脏也开始扑通狂跳。



埃佩从后面对我说道:



「把那个——还给芊莉吧,恩德小兄弟。那把剑——并不是可以随便托人归还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