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器(1 / 2)
确定所有人都走远后,我从树上跳下来。
我在树上静静待了几小时,感觉身体变得有些僵硬。我一边大动作伸展背脊,一边前往宅第遗迹。
宅第被破坏得片瓦无存。屋顶与墙壁都变成断垣残壁,感觉不到不死者或生人的气息。
不,就算万一没被打坏,我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也没那时间沉浸在胜利的余韵里了。
这里是死灵魔术师的据点。终焉骑士们虽然暂时撤退,但等体力恢复,最快明天就会来清除宅第遗迹了。在童话故事当中,死灵魔术师的基地常常会被放火烧毁。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我是「尸鬼」,不懂得如何奢侈过日,况且不管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比生前来得好,有自信可以只靠生肉过活。我不像一般不死者,并不打算袭击人类。不过,可能还是有必要过着避人耳目的生活。
唯一已经决定的是,我要立刻离开这座森林。
终焉骑士们的字典里没有宽恕二字。万一被他们发现,我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在逃亡之前,我还有个必须实现的约定。
露的尸体就埋在原本是走廊的瓦砾堆下。
尸体奇迹般没有严重损伤。死因想必是插在胸前用来净化黑暗的银箭。
我帮她擦掉从唇间流出的血。她神情安详,看起来就好像只是睡着了。
生前的她恐怕不曾有过如此安详的神情。至少她对我露出的都是生气或畏怯之类的表情。
尸骸散发出挑逗食欲的芳香。
对尸鬼而言,人类的尸骸如同佳肴。
但是,我不打算吃她。我从没吃过人类。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说话算话的男人,你不用担心。」
我握住银箭。手心冒出白烟,变成不死者之后好久没感觉到的尖锐痛楚窜过手心,但我毫不介意地硬是拔起箭矢丢掉,扛起露的尸体。
露的个头本来就不大,但尸体实在很轻。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作为人的某个部分脱离了身体,还是我的臂力够强。
她的灵魂想必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露注定会死。
她自己也有预感,而且就算这次逃过一劫,以后也一定会在其他地方奄然而逝。
她没有力气活下去,但也没有勇气寻死。
她太弱小了,所以我才会知道她想要什么。
听了我的提议,露落泪了。她被我猜中自己身为弱者的心愿,说我是怪物。
露有过机会。我也提过愿意救她离开,说不定有办法救她。虽然事实上主人直到最后关头都把露留在身边,所以毫无办法,但在我提议送露去城镇时,露大可选择点头答应。
然而,她就连那点程度的坚强都没有。
唉,死过一次的我眷恋生命到了从坟墓重回人世的地步,活着的她却失去了那种气力,世事真是不尽如人意。
我对着失去性命,神情略显宽心地沉眠的露说道:
「按照约定——我帮你盖座坟,顺便祈求你能够安详永眠。能跟我缔结契约真是太好了,对吧?」
很抱歉,我没时间找适合盖坟墓的地点。
我顶多只能把她抬到宅第围栏以外。不过反正也没约好要盖在哪里,应该没差吧。
露应该也知道,我不是对坟墓多讲究的个性。我只是能明白她身为弱者的心情,绝不是感同身受。
我在围栏外选了至少有阳光洒落的位置,开始挖洞。
幸好露体格娇小。我用宅第残骸的破木板巧妙地挖了足够容纳她身体的洞,然后让她的遗体躺在里面。
我从附近摘了一些花,放在露的胸口上。很抱歉,我没时间帮她火化。
不过反正邪恶的死灵魔术师已经不在了,应该不用担心被变成不死者。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该怎么把人下葬……我有被人埋葬过,但不记得过程。噢,这个我帮你拿掉吧。」
我硬是扯断绑在露脖子上的奴隶证明。束缚露这一辈子的魔法项圈可能因为装备者已经过世,一拉就掉了。
原本戴着项圈的位置留下白色痕迹。这样露的灵魂是否就能重获自由?
我一边找借口一边仔仔细细地把土盖在露身上。
连块墓碑都没有。不但没有办像样的葬礼,而且只有一个不死者为她祈祷。
我觉得这实在不算善终。但即使是这样的丧礼,应该也比被主人变成不死者,死后继续做牛做马好多了。
先是脚埋在土里,接着是身体,最后只剩下脸。
我犹豫了一下该说什么话告别,结果就和平常一样对她说:
「露比主人幸福多了,还有人为你盖坟墓。不过我觉得主人是自作自受啦……」
我用土把她的脸好好掩埋起来,把土压紧。做完这些后,我站起来,但觉得光就这些有点寂寞。
最重要的是,假如我将来一时兴起想扫墓,这样我会不知道我把她埋在哪里。我应该早早走人,但死去的露可能会骂我给她堆了个不是坟墓的东西。我都做这么多了,如果还被她指责没遵守约定,那可惨不忍睹。
我犹豫了一下,想起有个好东西,于是回到宅第遗迹。
可以用那支银箭。我忍着痛把刚才拔掉的银箭拿过来,插在埋葬露的地方。
据说白银能够驱逐邪恶之人。银箭不是十字架,如果把它做成十字架,之后万一我变异成吸血鬼,多出十字架这个弱点,有可能就不能来扫墓了。
我顺便从宅第残骸中搬了一块比较好看的大石头过来,用指甲把露的名字刻上去。
「……有名无姓还真有点空虚。」
石头上还有空间,但我不知道露姓什么。不得已,就刻上了我生前的姓氏,总比姓卡门来得好吧。
虽然名字可能也没拼对,这方面只能请她包涵了。
等到我对自己的工作成果满意后,我双手合十祈祷了一下。
她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让不死者来祈福的死者吧。
希望——露能够安详永眠。
「你…………在做什么?」
「!」
那是我绝不该听到的声音。
我中断祈祷,慢慢站起来。手指指尖在发抖,我有种被人用匕首抵住喉咙的错觉。我一边转向背后一边向神祈祷,不是为了露,而是为了自己。
在那里,刚刚才跟同伴一起离开的芊莉正用她那聪慧的瞳眸看着我。
我完全始料未及。
我能察知正能量的存在,但并不是多微小的量都能滴水不漏。
如同必须侧耳倾听才能听见很小的声音,我如果分心也可能不会察觉。
芊莉曾一度倒下,我怎能料到她会还不到半天时间就折返回来?
我大意了。我以为就算最后会回来收拾善后,好歹也有一个晚上的缓冲时间。
勾魂摄魄的紫色眼眸看着我。她的面容没有浮现任何情感,假如我的心脏有在跳动,也许早已因为过度绝望而停止了。
「你——」
我在刹那间动脑思考对策。
首先第一个确认的是,芊莉有没有带同伴来。
芊莉带着的那四名终焉骑士……不在。这是个好消息。
接着,我确认了彼此的力量差距。
芊莉在对付主人时耗尽了体力,但体内隐藏的正能量比起她离去之际我看到的分量恢复了不少。尽管离完全恢复还早得很,祝福之力应该是有限的……她真是个如假包换的——怪物。
她的服装有点弄脏,但没受什么重伤。真要说起来,看她在对付主人时不屈不挠的表现就能猜到,她就算濒临死亡也可能在战斗中唤醒力量。故事当中的死灵魔术师都是像那样注定落入败北命运。
最后,我想象了一下对方对我的印象。
她已经看过我跟露一起上街。露(八九不离十)是死在终焉骑士手里,所以她如果认定我跟露是同伙,似乎极其合情合理。
芊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但是,真的只有极短一瞬间,我发现她将视线转向天上耀眼的太阳。只有低阶不死者能在阳光下活动。她看我不像受到阳光效果影响,却又不会顺从本能袭击她,想必正在疑惑我究竟是不是不死者。
我把负能量藏得很好,乍看之下并不像是不死者——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我握紧碰过银箭而皮焦肉烂,还有尖锐痛楚的右手。
受过祝福的银箭对尸鬼一样管用,是所有不死者共通的弱点。尽管威力低到必须射中要害才能造成致命伤,但再生能力会受到阻碍,使得伤痕残留一段时间,而且烧烂的伤痕现在还在冒着白烟。
现在隐藏也没用了,芊莉不可能没发现。
真要说的话,就算我是人类好了,只要我是主人的同伙,就是她的讨伐对象。
终焉骑士团是主攻的集团,甚至连给小孩子看的童话故事里,都有他们毫不留情地击倒受到死灵魔术师操纵的城镇居民的场面。
我不知道芊莉为何独自回来。
但是,我一选择逃跑就会没命,袭击她也会没命。做出这些反应会收到反效果。
既然这样——就只能说服她了。我如果是芊莉,绝不会放过对手,但芊莉不是我。
最重要的是,我在街上见到的她跟其他三级骑士不太一样。
三级骑士没有的芊莉所具备的特质,就是——慈悲心。
或许是因为芊莉认定我们是人类,总之她曾经试着帮助我跟露。
我敢断定假如来到这里的不是芊莉,而是三级骑士,我恐怕早已丧命。
无论是三级骑士还是二级骑士,对我来说都是无从抵抗的死神,因此来者是芊莉反而是件幸运的事。
她不一样。比起童话故事里那些铁面无情的终焉骑士,她慈悲为怀。
而这会成为可乘之机。我努力保持平静,装出悲伤的表情看了看露的坟墓。
「生前,露拜托我……帮她盖坟墓。我刚才在祈求她能安详永眠。」
「…………这样啊。」
她开口说出的话虽然冷漠,但我看见她的眼神闪过一瞬间的忧愁。
讲话口气没有那么拘谨,也许这才是她的本性。
尽管还不能大意,不过她似乎无意二话不说就把我消灭掉。
我要表现出友好的态度,让她看到我的人性。
我至今还不曾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不死者。
「呃…………我记得,你叫芊莉?芊莉你来这里做什么?」
银发在徐风中摇动。芊莉注视着坟墓沉默了半晌,然后轻声说了:
「………………我是来领走她的遗体的,想把她带去城镇安葬。」
我……实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这样啊…………早知道我就不多此一举了。」
这是我的真心话。要不是花时间替露盖坟墓,我就能在芊莉到来之前离开此地了。
露也是,比起被人埋葬在这种森林里,她一定比较想沉眠在城镇的漂亮坟墓之下。
虽说这是约定,所以无可奈何,但我真没想过终焉骑士团会是这种慈善团体。
我憋着恼火的情绪陷入沉默时,芊莉靠近过来,站到我旁边低头看坟墓。
她有着白皙柔嫩的颈子,嫩肉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我只要伸长指甲、手臂一挥,一秒都不用就能到手。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不能给她借口攻击我(虽说我身为不死者就已经是够充分的理由了)。
「你们,是朋友?」
朋友?露要是听到这个字眼,大概会气死吧。我跟露才不是什么朋友。虽然最后做了约定变成共犯,真要说的话,我们其实从头到尾都处于敌对立场。
我以手掩面,装出跟芊莉同样沉痛的声调说了:
「不…………我们是一家人。」
「…………」
我得打动她的心。我得博取芊莉……这个慈悲心肠的死神的同情。
行得通。我都能保住性命到现在了,我一定办得到。不管是多小人的手段,我都愿意用。
所幸,我不需要装模作样。自己这样说或许不太好,但我从生前到现在都是弱势族群。
「不过,这下露总算可以安息了。继续当赫洛司的奴隶没有未来,她在无意识当中一直在寻求解脱。我没有能力救她,芊莉你们是我们的恩人。」
「才没有,那种事……」
被我这样拍马屁,芊莉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压抑着声调说道。
尽管因为她几乎面不改色,难以看出内心情感,但看来她的确是个重感情的人。
我决定赌一把。时间并非站在我这一边,如果芊莉迟迟未归,终焉骑士团的同伴们可能会来找她。
我指着自己的眼睛,长叹一口气说:
「在这种时候,不死者的身体真不方便。我明明如此伤心——却流不出眼泪。」
「!你果然是……!」
芊莉的表情变成了确信,迅速与我拉开一步距离。这是她的攻击距离。
她没有拔剑,但我此时此刻如同置身于死地之中。不过,我不会焦急,我要谨慎面对。
我努力露出笑容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张开双臂,高高举起来给她看。
「是啊,我是……『尸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有生前的身为人类的记忆。」
「………………咦?」
芊莉至今不曾改变的表情变了。她瞠目而视,用不具敌意的眼瞳看我。
主人直到最后都坚信我没有生前的记忆。而就芊莉的表情看来,这似乎是一种相当罕见的情形。
赢了。刺在露胸口的是箭矢,但芊莉的武器是剑。
芊莉杀不了可怜的人类。纵然身体成了怪物,我还有人类的智慧与理性,她下不了手。就算没有人会责怪她,但她太会将心比心了。
这种心软对终焉骑士而言是致命性弱点。芊莉的战斗能力无与伦比,却过度具有人性。我不用加油添醋,只要把真实经历讲给她听就好。
我假惺惺地做了本来不需要的深呼吸,然后开始讲起可怜人恩德的故事。
芊莉面无表情,只是默默地听我诉说。
然而她那犹如紫水晶的眼眸自始至终如水波般动摇荡漾。
我没有恨意。生前的我只拥有痛苦与绝望,毫无努力的余地,徒留对生命的执着结束了短暂的一生。我能够再次苏醒,而且变成不死者后还保有记忆——正可说是奇迹。
我不知道原因何在。我并不是故意要复活成为不死者,但是,我很幸福。能够像这样再次用自己的双脚站立,能够在森林里自由奔跑,我感到很幸福。
一个不会袭击人类,不用袭击人类的不死者与人类的差异——究竟在哪里?
我不明说,用言外之意对她做这些诉求。我想起昔日读过的喜剧里出现的开朗诈骗专家的故事,一边讲述更多插曲。
「原来,那封信是…………」
「露帮了我的忙。赫洛司·卡门企图举行可怕的仪式,再这样下去,他也许会命令我袭击人类,我绝不能让那种事发生。幸好芊莉你们终焉骑士团来到了附近的城镇。多亏有你们,我才能继续当人类。」
「…………」
我斟酌用词,讲出更多情有可原的理由。
芊莉就好像想隐藏迷惘般眼眸低垂。我没有说谎。
我没有袭击过人类,因为我几乎没离开过森林。
我不想袭击人类,因为我不想跟终焉骑士团为敌。
但是,如果这样才能求生存,我想必会毫不犹豫地变成袭击人类的怪物。
我是个理性的人,是兼具人类理性与智力的怪物。从客观角度来看,我是个非常可怕的怪物。假如我是终焉骑士团团员,我绝不会放过这种人。就某种意味而论,我这个不死者搞不好比才华洋溢的芊莉更适合当终焉骑士,真是太讽刺了。
「所幸这座森林里没有人类。我打算在这森林里为露守墓,静静度过余生。要充饥的话猎捕野兽就好,我至今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是吗?」
「这样也不行吗?」
不知不觉间,太阳就快下山了。露的简朴坟墓染上美丽的朱红。
我等着芊莉回答,掌心握过银箭而受的伤早已痊愈。夜晚是属于我这种不死者的时间。虽然尸鬼是弱小不死者,不会受到太大强化,但还是比白天好多了。
芊莉正在犹豫。每一秒对我来说都像一分钟,甚至是十分钟那么长。
我面带微笑有耐心地等她回答。不,是只能这么做。
我现在如果逃跑,芊莉会追上来。而我不认为我这个低阶不死者的脚程能快过轻易炸飞巨龙,把主人杀了将近一百二十遍的芊莉。就算入夜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芊莉没有自觉,她现在等于是把剑尖抵在我的咽喉上。
不久,芊莉终于抬起头来了,眼中没有迷惘。
她的眼眸聪慧伶俐,声调也不带感情,但其中却有着慈悲心。
「…………我知道了。我是第一次遇见具有生前记忆的不死者,不过……恩德,你的确还保有理性。如果是这样,我想……应该没有问题。」
最后这句话隐约带有迷惘,但她的话语当中有着坚定的觉悟。
她大概是打算去说服同伴们。她总是如此正直清廉,又温柔善良。
我安心地呼一口气,低头看看坟墓。
「太好了……我想露一定也很高兴。」
「…………我明天会再来。需要什么就跟我说,我带来给你。」
「那怎么好意思。不过,我想想……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带些花放在露的坟前,这座森林好像没开什么漂亮的花。」
「…………知道了,我一定会带来……你在这里等我。」
芊莉坚定地点头。
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包括生前在内,在我见过的人当中,就属她的灵魂最纯净无瑕。
她相信别人。正常过日子是不会培养出这种人格的。
虽然与我崇拜的终焉骑士团有点不同,她的资质即使从客观角度来看也一样可贵。
所以,欺骗像她这样纯洁的人…………让我很内疚。
天色已是薄暮。芊莉向露的坟墓献上祈祷后,就往森林出口的方向走去。
我想我不会再见到她了。我打算等芊莉一走远就立刻离开森林。
芊莉的银白色头发在摇动,我最后一次呼唤她的背影。
我只剩下一个疑问,隶属于终焉骑士团的芊莉也许知道答案。
「对了,芊莉,赫洛司·卡门有说过,他要创造『死者之王』。事到如今或许已经无关紧要了,但你知道什么是『死者之王』吗?」
芊莉顿时停下脚步,然后并未回头看我一眼,若无其事地说了:
「『死者之王』指的是……被分类为一级的死灵魔术师——也就是借由禁术将自己变成特殊不死者的死灵魔术师。赫洛司·卡门是人类,被我消灭了。已经……不重要了。」
等芊莉的气息完全消失后,我立即展开行动。
我必须动作快。
芊莉选择放我一马,答应让我待在森林里过活。
那些都是芊莉的真心话。虽然认识不久,她很明显不是个骗子。
然而,芊莉恐怕无法说服她的同伴们。
当然了,我虽然拥有生前的记忆,却仍是个如假包换的怪物,以讨伐黑暗眷属为神圣使命的终焉骑士团不可能放过我。我曾经崇拜过终焉骑士团,很了解他们的性情。不是其他骑士残酷无情,是芊莉「异于常人」。
那么芊莉会瞒着同伴不说出我的事吗?这也不可能。她并不蠢,但太过信任别人。就算她没说出口,同伴们看到她明明是去收尸却空手而归,心里会怎么想?一旦被同伴追问,芊莉必定会开口,然后替我求情,如同我向芊莉求饶那样。
他们肯定会来杀我,会成群结伴地来杀我。来杀我这个花言巧语欺骗他们的小公主,贪生怕死的丑陋小人。
我不会妄想得到别人认同或是接纳。
我早已是活在黑暗中的怪物,是个以生肉为食的怪物,一旦活久了必定还会吸血。
我的心愿并未改变。
我的心愿——只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我想要生存与自由,今后才要去寻找更大的目的。
我离开露的坟墓,前往宅第遗迹,目的是找出我逃走时没带走的柴刀。
在芊莉抵达城镇之前还有时间。我能够伸长指甲,但恐怕还是需要武器。无论会不会用上,那个可以算是主人的遗物,是别具意义的物品。
想到这里,我想起芊莉说过「死者之王」是化为不死者的死灵魔术师。说不定常夜外套与暗影护符都是主人为了自己准备的东西。
我翻开主人的研究室原址的瓦砾,费了一番工夫找到漆黑柴刀,顺便还拿到了包包等旅行必备品。
到了这时,夜幕已经覆盖森林,只有银色月亮照临着世界。
我有夜视能力,可确保视野清晰。夜晚是属于我的时间。
虽然没有地图而不知该前往何处,总之尽量逃远一点吧。
我觉得很对不起芊莉,但我也是不得已。我……无法像她那么相信别人。
我挥动几次柴刀,快速翻越宅第的围栏。
就在我往芊莉离去的反方向踏出脚步时——不知从何而来,有个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恩德啊——时候终于到了,死者之王的容器啊。』
那是一种仿佛来自地狱底层的阴郁嗓音。某种冰冷感觉窜过我的背脊。
我赶紧拔起挂在腰际的柴刀,迅速扫视四面八方。
那东西——在半空中。我咬住舌头以消除心中油然而生的惧意。
那人仿佛绕着银色月亮飞行般飘浮于空中,用跟生前一样的面容俯视着我。
我倒抽一口气。这是不可能的,赫洛司·卡门已经被芊莉亲手消灭了。
他用尽各种招数,甚至创造出邪龙顽强抵抗,然后束手无策地消失在光芒中了。
然而,飘在半空中的人确实是赫洛司·卡门。
尽管整体白里透青,轮廓微微发光,但那副模样,从被折断后用神圣力量烧毁的魔杖到随着肉体一并消失的长袍,全都一如生前的赫洛司。只是,以我这个认识他生前模样的人来看,他的气息稀薄得令我不敢置信。
主人双臂抱胸,故作神秘地说话。
并不是实际上真的发出了声音,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没想到,我的肉体居然会毁灭……不过,我事先暗藏的部分灵魂现在派上用场了……』
「…………」
他已经快死了。我恢复冷静,重新握紧柴刀,确认眼下的状况。
这是主人的最后防备。主人在与芊莉交战时,无庸置疑地使出了全力。
我不知道他是以魂魄还是鬼魂的身份复苏,总之现在的主人只是个残渣。
死灵魔术师行事竟能如此小心谨慎。连经验丰富的芊莉跟终焉骑士团都能骗过,真是个可怕的术士。
我……能赢过他吗?问题在于他对我还有没有特权。
假如那个还有效,我就——
不……我必须赢。我一边冷静观察主人的模样,一边暗自下定决心。
否则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不惜利用终焉骑士团也要除掉主人?
我没有自己动手,都是巧妙地穿针引线。大概这就表示最后我得自己来吧。
很好,那我就做给你看。
我睁大眼睛,仰望着主人。刚才芊莉提供给我的「死者之王」的资讯闪过脑海。
我想到主人至今的言行。他曾经称我为「死者之王」的容器。对,容器!
这下再笨也想得通。假如芊莉所言属实,主人的目的就是——
「主人……原来你平安无事啊。」
『恩德,我的最后一个灵魂——藏在你的体内,因为举行仪式需要这个灵魂。幸运的是你还活着。』
藏在……我的体内。所以他才能够苟延残喘?
主人的语气听起来并未在怀疑我,他似乎没有听见我与芊莉的对话。也许他一直在沉睡,等到夜晚来临,力量提升。
假如他并不知道我拥有生前记忆,那我还有机会。
「等一下……既然这样,你那时为什么想用我来对付终焉骑士团?你不是不能让我死吗?」
『?看来你似乎有所误会。我呢,并不打算叫你去战斗。』
「…………」
这……倒是出乎我的预料。的确,回想起来,主人并未对我做出那种指示。直到最后一瞬间发出的命令也是叫我回敞厅,说不定之后是打算下某些命令把我藏起来。
不过,没差。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改变决定。
这次——我一定要主人的命,而且不替他盖坟墓。
『我要举行仪式,令死者之王诞生……哼……尽管还有令人忧虑之处,与本来的计划不同,但万不得已……我的生命已经犹如风中残烛。哼,哼,哼……』
都到了这节骨眼,主人仍然胆大包天地发笑。我调整好了呼吸。机会恐怕只有一次。
主人飘浮在夜色中,傲慢不逊地下令:
『恩德,你的肉体——是旷世巨作。我的灵魂则是最后的钥匙……当我夙愿得偿时,你将成为震慑天地之间所有光明眷族的王。恩德,我不准你抵抗,我要你停止一切动作。』
在主人的命令下,我停住动作。
赫洛司·卡门的动作很缓慢。他没使唤过灵魂系不死者,所以我没看过「恶灵」,不过假如图鉴描述得正确,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赫洛司发出蓝白光晕,一边降落到我附近。一旦被他碰到,我究竟会变成怎样?真是可怕。但我没在害怕,手也没有发抖。
那一刻——永远不会到来。
赫洛司离我只剩一公尺远,进入了我的攻击范围。
我加重握住柴刀的力道。对手对我毫不设防,简单得很。
于是我灌注浑身力气,加上至今的所有经验,扭转全身用柴刀扫过他的脖子。
「!」
没有受到抵抗,连一点阻力都没有。我用力过猛而转了一圈,原地踉跄。
柴刀确实砍穿了主人的脖子,主人却仍然好端端的。
我确实砍断了的脖子还连着,主人一脸不甘心地摩娑着该处。
『哼……看来力量变得太弱了,命令居然无效……还有,你竟然假装我的命令有效,真是个一刻不得大意的男人。』
我的一击强而有力,能够轻松劈碎魔兽坚硬的头盖骨,连肉带骨一并斩断。
银箭造成的伤害已经愈合,我也没有手下留情。
面对平静自若的主人,我一口气连续挥了好几下柴刀,主人甚至没抵抗一下。
斜劈、反手斜劈、当头劈砍。我从各种方向使出致命的一击,但是所有攻击都没遭到抵抗,就像在攻击一个不存在的事物。攻击使得主人的身体短短一瞬间烟消雾散,但立刻就恢复原状。
『没用,没用的,恩德。你很聪明,行事胆大心细……无奈知识不足。攻击对于现在的我……是不会有效的。』
我打散主人那张脸,但他的声音没有停止,表情也不见任何痛痒。
知识不足……主人所言真是一针见血。我用力向前踏出,不顾一切地攻击主人。无需呼吸且不会疲劳的我攻击几乎没有中断。
第一击的时候我就明白攻击不管用了,连续攻击是为了尽量争取思考的时间。我知道的确实不多,但我看过不死者图鉴。有种不死者对物理攻击具有高度抗性,是一种不具肉体,只以灵魂害人的存在。现在的主人……或许正如我一开始所想的,相当接近于那种存在。
没想到物理攻击会这么没有效果,不过胜负还没分晓。
我挖掘记忆。「恶灵」虽具有强大抗性,但反过来说,由于没有肉体,比其他不死者更惧怕正能量,也怕魔术攻击。
主人对抗终焉骑士团时之所以只派出尸骨,而不使用鬼魂,想必是因为那不是终焉骑士团会苦战的对手。
但我不会用魔法,也用不了正能量。该向芊莉求救吗?不可能。这里离城镇有段距离,况且那里还有一级骑士在,那样做无啻于自杀行为。
全力施展的连续攻击让骨头发酸,皮肉叫痛。但是,无所谓,这点程度的话再生能力赶得上。我节节后退,一边打散死后还想继续支配我的主人。
『不要再做无谓挣扎了,恩德。我创造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这男的直到最后都这么任性妄为。我跟主人果然不可能达成共识。
他只要有命令权就是不行。他都称我为容器了,我的意识八成会消失。回想起来,主人之所以不让我学习知识,原来也是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我——是容器,不是内容物。
主人需要的是才华洋溢的坚固容器,内在由他自己来充当。
说不定我的本能早已察觉出主人的目的——「死者之王」的真相。
早就有线索了。主人从没把我的想法放在眼里。
但是,我不会输。我感觉到我的生存本能在火热燃烧。我不害怕,只感到——愤怒。
我要杀了他,我发誓要杀到他不留原形。连二级骑士都无法打倒的对手,由我来杀死。
赫洛司·卡门,你的夙愿将在此时此地破灭,你——将会死在容器的手里。
在斩击风暴中,主人被砍成碎片,却仍继续前进。
看来我的攻击从物理层面来说,连一瞬间的时间都争取不到。主人之所以还没飞扑过来,或许是他身为死灵魔术师的探究心想先把我观察一遍。
『吓得失去理智了吗……也罢。我需要的,是你那对于死亡之力展现出超凡适性的容器。苦等够久了……我才是最强的「死者之王」。』
不管我挥刀砍向眼睛还是鼻子,主人都看得见我。即使砍断喉咙,我仍能听到他的声音。我劈开他的每一个部位,但主人毫无焦虑之色。主人是最强的存在,可谓强大无比。是个狡猾而桀骜不逊,不被允许存在于这世界的黑暗魔术师,会被芊莉杀死是当然的。
但是,我并不是完全不用大脑就胡乱攻击一通,也没有发疯。
——我擅长思考。
思考与忍痛,是我生前缠绵病榻时唯一能做的事。
可能是总算观察腻了,主人迅速飞落下来,月光照出了他那诡异的容貌。我大动作往旁跳开躲避,丢掉至今挥动的柴刀。主人睁大双眼。
「赫洛司·卡门,你的弱点——在于视野狭隘。」
「什么?」
所以你才会被我骗倒;所以你才会没察觉露的变化;所以,你才会败给芊莉。
赫洛司·卡门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
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以为我会不用大脑就一个劲地后退吗?
这里有着刻上露的名字的大石头,以及一度被我挖开又埋好压紧的土地。
这里是——你的奴隶的坟墓。
的确,我无法运用正能量,也不会魔法。
但是——这里有不死者最怕的东西。
我用力握紧代替十字架插在坟上,从箭身到箭镞皆以银制成的箭矢,把它拔出来。好不容易愈合的手掌心再次产生一阵剧痛,某种东西熔化的声响在夜色中回荡。
银制武器是不死者的共通弱点,对恶灵也有效。而这个不足以杀死我的小东西,对不具肉体的恶灵却十分有效。
可能是看出我手里的东西是什么了,主人睁大眼睛,迅疾如风地朝我飞扑过来。
但是太迟了。尽管速度相当快,换作是生前的我一定反应不及,但对变成尸鬼的我来说,不算什么障碍。
刺出的银箭贯穿了整颗头往我扑来的主人的眉间。
主人连遭到芊莉攻击时都没脱口发出的惨叫响彻黑夜。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以为我会这么叫吗?」
「!」
主人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不但没有消失,还显得不痛不痒。
任由具有破魔之力的箭一半插进眉间,主人用隐约带有哀怜的声调说道。
他那瘦骨嶙峋的指尖靠近过来,混浊的漆黑双眼窥视着我。我无法阻止他。
「所以我才会说,你知识不足。我不是普通的恶灵,我的根源已与你的身体合而为一。只要不毁了它,我就是不死之身。恶灵系并非对物理攻击具有完全抗性,你用那把『噬光者<Blood Ruler>』没能对我造成任何影响时就该察觉到了。」
「……」
「真是可怜。不过,你放心吧,你的肉身将成为最强的『死者之王』。」
「……你去死吧。」
听我怀着杀意这么说,赫洛司像是听到无聊笑话似的皱起眉头。
「我已经死了,你也是。」
我从来不知道赫洛司·卡门这么会开玩笑。
我的身体与赫洛司的灵体重叠在一起。
视野一明一灭,某种浊流般的漆黑物体灌进我的意识之中。
身体与意识都遭到黑暗污染。理应早已失去痛觉的肉体仿佛将从内侧爆裂,又像某种东西即将咬破体内血肉一般,骇人的剧痛窜遍全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惨叫响彻幽邃森林。慢了一拍,我才认知到那声音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死亡迫近而来。许久未曾感受到的骇人痛楚,迫使我理解自己一如生前是个弱者。
银箭从我手中滑落。手上的伤还没愈合,但我完全没感觉。
惊人的反胃感、疼痛、酸软……所有痛苦一次袭向灵魂。
双脚被拉扯,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被拖进了地狱底层的冥府。
『你的灵魂——正在持续往黑暗坠落。』
以前赫洛司对我说过的话重回脑海。我拼命思考以尽量减轻疼痛。
我分不清上下左右,险些摔倒,勉强抓住附近的一棵树。
理应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吓人地狂跳不止,呼吸急促。
不属于我的记忆与知识灌进我的脑中。那种感觉实在过度恶心,我一次又一次使足力气,用头去撞树。
这是……什么?
我很想吐,什么都搞不清楚。唯一明白的是,我只要一松懈——就会死。
树折断了,我的头在流血。我腿软倒地,但爬向另一棵树抓住不放。
我要活用所有东西保持清醒。
我想起卧病在床时的情形。
那时痛楚一点一点慢慢增强,气力则是一点一点丧失。
在那段日子里,不曾中断的痛苦甚至使我无法入睡,任何动作都会带来痛楚。那时我只能执着于生命,无论是魔术师还是医师都拯救不了我的孤独,除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缓缓耗尽体力而死之外一筹莫展,那种憾恨……
我正在改变。我的肉体与灵魂都在变质、融合。
变得更强韧、更凶恶、更接近——死者之王的样貌。
八成是主人设计成如此吧。没有知识的我无法理解自己被他做了什么。
灌进脑内的记忆与知识都不是我原有的东西。我被迫接受。
在无从抵抗的痛苦中,无意间,「不属于我」这个想法闪过脑海。
——怎么可能…………我为何,吞没不了你?
好暗,一个人都没有。我一边呼出热气一边抬起头。
主人就站在我眼前。不同于刚才那个主人的恶灵,他用双脚站立。不知为何,我明白那不是实体,也不是灵魂,只不过是我的大脑让我看见的幻影罢了。
我并不是刻意要这么做。
杀意与愤怒盖过了痛楚。我的身体站起来,把手臂猛力一挥到底。
速度完全不够快,也没多余心力伸长指甲。然而这一击却轻易就撕裂了主人的幻影。
幻影消失了。
——怎会有如此强韧的灵魂……还不肯服输吗?
全身简直像着了火一般发烫。最滚烫的是头部——大脑与心脏。
背后传来人声。我一转身就把手臂横着一扫。我刚刚才消灭的主人幻影就站在我背后。
幻影消失了。但是,新的一个又冒出来了。不知不觉间,我的视野被无数的主人幻影淹没。上下左右前后,有的站在地上,有的下半身陷入地面,有的在天上飞。无数狡猾如蛇、冷漠无情的眼瞳俯视着我。
我怒火难平地袭击他们。赫洛司·卡门正在侵蚀我的大脑。
浊流般灌入脑内的意志强大得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压成肉泥。
——不可能,意识的浓度太高了。分、分明只是个,病死者的,灵魂……难道,这就是,贵族的血统?不……不可能……!你绝不可能,与我,势均力敌!
无论我打倒多少个,主人的幻影都不见减少。
我全力以赴,死力抵抗试图吞没我的灵魂。
我要活下去。活下去,获得自由。
——容器的,深渊,实在,太深了!你究竟是怎么到这个地步……恩德,这是命令,你不准再抵抗!
主人的声音响彻脑内,折磨我的精神。
恩德……是谁?
我乱抓胸口一通,心脏在剧烈跳动。不是心理作用,我的心脏,确实在动。我还活着,我有脉搏,不是尸体。我正在渐渐重生为更邪恶的生物……不该存在的怪物,甚至超越死亡的物类。
啊啊,难道这就是死灵魔术师的目的,诅咒的最终目标吗!
置身于连逻辑思考都有困难的痛苦中,我忽然理解了死灵魔术师的本愿。
他们创造诅咒的最终目标……他们冀望达到的「死者之王」,其实是——「不死」。
不是变成尸体后继续活着,是在有生命的状态下继续存活,完全的「不死」与「不灭」。
死亡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个过程。他们创造过无数不死者,是不死者的专家。如果只是要把自己变成不死者,应该有更简单的方式。
然而,主人没有采用那些方法。
芊莉说过,一级死灵魔术师是将自身变作「特殊」不死者的存在。
不知不觉间,主人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地,眼前有个巨大的黑暗凝聚体。
是幻影。大幅扩散的黑色雾霭中心浮现出赫洛司·卡门的脸。
他想吞噬我,想让我沉入黑暗底层。
声音在脑内回荡。嗓音中感觉得出愤怒,以及自信。
——结束了!你的肉体,我要了!我占有优势!你……将作为「死者之王」的容器,获得永生!
「!啊,呼啊,呼啊,啊啊啊,啊啊…………」
好强大。我不知道主人活了多少年,但他的灵魂就连一块碎片都够强大。
其中有着强烈的妄执与多年累积的力量。
事态如此发展,以及败给芊莉,想必都不在主人的预料之中。这场仪式应该是迫不得已的做法,假如原本的什么仪式成功了……我不知道会变成怎样。
主人高高飞上空中。黑暗遮盖月亮、天空与世界,即将落在我头上。
我的手动了起来。这究竟是出于怪物的本能,抑或是不愿受死的心推动了身体?我的指尖并未朝向主人,而是塞进我自己的嘴里——把嘴唇大大撕裂开来。
事到如今再痛也没差了。飘浮于黑暗中的主人哑然无言。我用撕裂的血盆大口露出笑容,痛苦一时之间从意识中消失。
「死者之王」……将由我来当。抱歉了,主人,你必须成为我的养分。
你——将是我第一个啃食的人类。
我张开撕裂的嘴巴,主动扑向黑暗。我用张大到极限的嘴巴咬住那片黑暗。
没有味道。它只是我看见的影像,是不具实体的事物。
然而,骇人的惨叫声响彻我的脑内。
——啊!————————啊啊——
原来如此,原来真正的惨叫……听起来是这样啊。
就在我莫名产生感叹时,声音消失了。夜晚的森林里只剩下寂静。
我四肢虚脱,身体倒卧地面。原本折磨全身上下的痛楚消失得干干净净。
原先响彻脑内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浑圆的月亮在夜空散发清光。也许黎明时分将近。
冷风抚过我的身体,我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确认现况。
脑中似乎没有他人的意识。作为异物试图支配我的主人灵魂,最重要的部分被我反过来吞噬吸收了。感觉真痛快。
理应得到融合的知识以及记忆——全都想不起来。也许是我的本能感觉到危险,将它封印起来了。主人的经验以及记忆远比我老练,搞不好一想起来就会覆盖掉我的意识。我看还是别勉强想起来比较好。
我稍微镇定了点,于是用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却失败了。
我一瞬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再度抓住旁边的一棵树,使足全力站起来。
四肢……使不上力。意识一瞬间飘远,许久未曾感受到的疲劳压在我身上。
看来……我还没脱离险境。
可以感觉到肉体……我整个人已经发生变质。很可能是经过了位阶变异。
不知是摄取主人落入黑暗的灵魂而满足了条件,还是刻入体内的机关所为,总之现在的我——已不再是「尸鬼」,但也不是原本预定变异的「黑暗潜行者」。那样肉体应该会变成黑色,但我的肤色与原先无异。
那些小事之后再想好了。原本还绰有余裕的能量完全枯竭了。
我现在的状况就跟变异成「尸鬼」,初次尝到饥饿时的情况很像。
我擦掉从额头流下的血,大大做个深呼吸。我缺乏力量,在这种状态下,有可能打赢这座森林里的魔兽吗?不,更大的问题是我能撑住一口气,直到发现魔兽吗?
不,我只能撑住。毕竟我都把主人……支配者给吃了。
我用尽所有手段,牺牲了种种事物才能活到现在。
眼下的首要目标除了觅食,我必须在天亮前找个地方躲避日光。
从「尸鬼」变异成现在的状态,应该有多出一些弱点。无论变异成什么,阳光都可能带来致命伤。我之前痛得没心情去管,但我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反抗主人,离日出没剩多少时间了。我虽然有主人准备的「常夜外套」,但最好还是别对它太有信心。假如用这种东西就能消除阳光的影响,不死者早就造成更大威胁了。
这身体真不方便。但正因为如此,才能让我实际感受到自己活着。感觉还不赖。
我一步一步挪动虚弱无助的身体,一边感受着地面的坚硬一边谨慎前行。
这时,我想起我把柴刀掉在地上。
那个——最好还是捡走。即使我现在处于使不上力的状态,有了那个总是比较利于狩猎。
为了转身,我一时停下脚步。忽然间,一道银光只差我几公分,从我眼前飞过。
「……啊……?」
先是一道破风声,接着慢了一拍,简直像腿被砍断的剧痛窜过左腿,使我摔倒在地。
我强忍着痛,拼命看向自己的腿。
左腿的膝盖上插着一支原先并不存在的箭。
这是一支银色箭矢,完全贯穿了皮肉与骨骼,冒着白烟。
我想把箭拔掉,但疼痛与疲劳使我的手抖得不听使唤。
我满脑子乱成一团时,耳朵听见了曾经听过的粗野嗓音。
「啊啊,还好,你还在这里啊……这个怪物。可恶,浪费我的时间!」
「好啦,别生气。你就是欺骗了我们家小公主的家伙,没错吧?」
「看你受到的伤……还有眼睛,原来是低阶吸血鬼啊。芊莉说你是尸鬼……看来她想升上一级还得多累积点经验。」
「为……什么……!」
我勉强挤出声音问道。
在几公尺外,之前在街上怀疑我是不死者的蓝发男子望着我,眼神简直像看着一堆馊水。
「为什么?你现在是在问为什么吗?终焉骑士会来,不就一个目的?扑灭怪物啊。」
惨了惨了惨了惨了。
我使不上力。被银箭射穿的左腿伤口持续受到神圣力量侵蚀,就算能站起来,也不可能迅速行动。
在黑暗中,终焉骑士身缠巨大的圣洁力量,悠然自得地往我这边走来。
人数有四人,都是三级骑士。主人说过,我必须变成吸血鬼才可能对付得了他们。而他自己包括芊莉在内,对付五个人撑了几小时,由此可知主人是个多可怕的怪物。
总算恢复跳动的心脏像连续敲钟般乱跳,声音从高处落到我身上。
「真伤脑筋……那个为人固执的芊莉,坚持无论如何都想帮人收尸而一个人跑回去的芊莉,两手空空地回来时,还真的吓了我一跳咧。」
「芊莉虽然力量强大,但实在太心软了。她乍看之下好像冷静透彻,其实个性老实,而且——很不会隐瞒事情。所以她偶尔会犯这种『失误』,我们就是为此存在的。」
我发出小声哀叫,爬着拉开距离。我需要争取时间,我得扮演弱者。
胜算——可说全无,对手力量太强大了。在这过度绝望的状况下,我的头脑逐渐恢复冷静。
但是事到如今,我哪有可能放弃?我得想想办法,找出一条生路。
太可惜了。要是,要是我能补给力量,至少可以设法逃走。
我睁大双眼,浑身发着抖确认敌人的模样。
就近一看,三级骑士们简直与死神无异。
芊莉没来。实力劣于芊莉,但不像芊莉有机可乘,货真价实的三级骑士多达四人。
靠这战力够把我完全杀死了。正可谓绝对优势、斩草除根。我就连处于万全状态都不见得能对付一人了,这下更是无计可施。对手有四人,连奇袭都有困难。
再次射出的银箭贯穿我的右腿。
我虽然看见了,但在身体行动不便的状态下,我躲不掉。
不,就算能保住一条腿,也无法脱离这个困境。
不用了,腿我不要了。现在诱使他们大意比较要紧。
仿佛烈火焚身的痛苦使我发出哀号,是那种能引人同情的哀号。但对我射箭的金发女骑士眼瞳映着不同于芊莉的令人寒毛直竖的冰冷,没有一丝动摇。
所有的一切——全在我预料之外。难道我是被诅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