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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塔(1 / 2)



1



天空。



黄昏时的天空怪异地扭曲着,整个空间有着奇妙的失真感——我觉得是这样的。



夏天,黄昏悄悄降临的时间,我散步来到途中的公园,独自坐在公园内的长凳子上,一手拿着携带型烟灰缸,抽着烟。



公园内有五、六个小朋友在嬉戏。他们没在玩球或其他的玩具,只是哗哇、哗哇地欢叫着跑来跑去。



看样子好像在玩踩影子游戏。我终于注意到这一点。想到现在的孩子竟然也会玩这种游戏,我的心情竟然不可思议地平静了。



我只是不经意地抬头看了天空。



除了几抹随风飘的淡淡的云外,天空非常晴朗。那样的天空将随风飘荡的云染成红色。那是含着一点点黑浊、让人不自觉地会心绪不宁的深红色。



那边明明是南方的天空,却……那时我这么想着。



我的视线转向右上方,正在西沉的太阳轮廓变得模糊了。起伏平缓的山峦逐渐变成黑色的翦影,天边的暗红色扩散着。我心里想着:好久没有看到色彩这么鲜艳的黄昏了。



那边,对,应该是西边的天空。



黄昏的时候,西边天空的夕阳……应该是这样的,但为什么方向不对的南边天空,会有那样的颜色呢?



我站起来,转动脖子看向天空。



夕阳的颜色还没有到达天空的中央,东边和北边的天空,还是泛着白色的暗青色。西边和南边之间的西南方天空一带,暗红色正在渐弱淡出。然而——



有点距离之外的南边天空那一带,却是那么的红!



仿佛夕阳只为那个地方而燃烧,仿佛那个空间有着某种特殊的扭曲。



我觉得奇怪,但那也只是几秒间的情绪。因为依据温度、湿度与气压的不同状态,或许有时也会发生这样的现象吧!



从东边的山上往下吹的晚风,突然静止了。我一边在烟灰缸中揉熄已经变短的香烟,一边坐回长凳子上——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



小孩子们的声音不见了。



跑来跑去的脚步声也不见了。



「咦?」



我忍不住发出疑问声,然后东张西望地寻找他们的踪影。结果……



找到了。



他们在公园的西南边角落。从我所在的北边看过去,虽然枝叶茂盛的树木妨碍了我的视线,但还是可以找到孩子们的身影。



不过,刚才孩子们那种嬉戏、欢叫的声音,却一点也听不到了。看起来,他们好像只是安静地聚集在那里,或是他们正用不会传达到这里的声音,小声地交谈着?还是……



我离开长凳子,朝孩子们的方向走去。孩子们的模样,让我感到不放心。



当我慢慢接近那里时,一座矗立在公园的那个地方,看起来像塔一样的建筑,映入我的眼中。以前完全不知道那里有那样的建筑——



那东西的高度大约有两公尺半。



是暗褐色的石造建筑。



乍看之下,它的形状让人觉得它像一个大灯笼,或是一座小小的时钟塔。那是个已经很老旧的建筑物。



夕阳已经消失,在逐渐变暗的天色中,我勉勉强强看清楚孩子们脸上的神情。他们——



在笑。



没有笑声,只能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知道他们在笑。



他们默默地笑,偷偷地笑,痴痴地笑,好像……



对,好像他们抬头仰望着的那座塔,正流放出什么令人愉悦的「声音」。



可是,我的耳朵听到的是——



刚才静止的风声再起,公园内的树木们开始沙沙作响。我只听到这些声音。



仰望天空,南边天空还是被深红色渗透占领着。



2



回家后,我立刻对妻子说了公园里的事。



「你说的公园,是深泥丘医院旁边的那个儿童公园吗?」



「是,是。听说那里叫做『深泥丘第二公园』。」



「这么说的话——」



妻子边抚着绑成马尾的头发边说:



「应该是广播塔吧!」



「广播塔?」



「正确地说,是它的遗址——你不知道吗?」



「唔……不知道。」



「你看你看,最近Q新闻不是有报导吗?政府最近在调查各个公园内的旧设施,调查结果出炉,发现这个城镇现存的旧广播塔,全部共有八座。你没有看到这则报导吗?」



「——没有。」



「真拿你没办法。」妻子说着,轻轻瞪了我一眼。



「广播塔是昭和初期,日本放送协会在日本各地自治区的公园或广场设置的设施。如文字所形容的,它的外形是塔状的,塔内有无线电的接收机器和播音机器,可以对民众进行广播。在收音机还没有普及到一般家庭时,住在附近的人都会聚集到塔附近收听广播,例如收音机体操、棒球转播之类的。广播塔的功能,就像二次大战后的街头电视。」



妻子概要地解说,我很认真地点头听着。



「有那种东西?」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呀!你真的不知道吗?你以前应该听过,恐怕是你自己忘了吧?」



「这个……」



总之,这几年来,我的记忆力急剧模糊化,所以对于妻子问我的话,老实说,我实在没有信心给妻子一个肯定的答覆。



妻子看了我的反应,微微歪着头「嗯」了一声后,低声说「算了」,才又接着说:「或许是受到战争的空袭、被烧毁的缘故,目前全日本所剩的广播塔已经不多了。」



她继续解说道:



「不过,我们这个城镇几乎没有遭遇空袭的破坏,所以似乎还留下不少广播塔的遗迹。但是镇公所之前没有哪里有广播塔的纪录,所以才会在最近进行调查现存广播塔的事。」



「原来如此。」



「这些广播塔中最有名的,就是圆谷公园里的广播塔。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圆谷公园里的……唔。」



我的记忆慢慢醒了。听妻子这么说,我想到——



「从夜圾神社进去那个公园的附近,好像有那样的塔。」



「对,就是那个。八〇年代初,曾经为了某场纪念活动而修复那里的广播塔,让播音器能播放出声音。」



「其他的广播塔现在都不播音了吗?」



「其他广播塔里的播音器不是被拆掉了,就是已经坏了,被弃置在原处。至少深泥丘公园这边的广播塔,我也觉得是不会再响了。」



「是吗?」



但是,那时……



那时,那些孩子们聚集在那个广播塔的周围,脸上带着愉悦的笑容……



或许那时他们听到了从塔里播放出来的什么声音——我的耳朵听不到的什么声音。



什么到底是什么?而且,又是为什么?



妻子突然拍了自己的手臂。



「真讨厌,蚊子跑进来了。」



「嗯,最近我连蚊子飞的声音也听不清楚了。」



「蚊音!是吗?」



「是啊。好无奈。」



步入中年以后,不管是谁,身体的感觉都会产生变化。例如听觉神经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衰退,某些周波数以上的高音,从前可以听到,现在却听不到了。



是因为这样吗?我心想着。



从深泥丘第二公园的那座广播塔放送出来的周波数的声音,是我听不到,但孩子们听得到的声音……



……即使是那样没错,但是,那广播塔为什么还能放送出声音?



应该已经不会播放出声音的老旧广播塔,为什么还能播放出那样的声音?而且……



听了那声音后,为什么孩子们会露出那么愉快的笑容?



3



这是七月下旬——七月第四周的星期四所发生的事情。



我在隔日的午后,再度前往深泥丘第二公园,并且就近仔仔细细地观察了那座建筑物的样子。



如妻子所说,那里确实是战前的广播塔遗迹。



暗褐色的石造建筑。



上窄下宽的四方塔形建筑——



一支像天线般的黑色金属棒,竖立在平坦屋顶的中央。略微凸出建筑物的四边屋檐下面,各有一扇装着铁格子围栏的椭圆形窗户。我伸直了背,探看窗户里面的情形。每扇窗户内都是空空荡荡的。以前这些窗户里,应该都有广播用的机械设备吧!



绕到塔的后方看,在位置较低的地方有一扇纵长形的铁门。我试着用力握了一下门上的把手,不知道是被上锁了?还是生锈了?把手完全不动。



果然不会有广播的声音。可是……为什么那时那些孩子们会……?



我的心里虽然很在意这一点,但再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后来我还好几次在散步时顺便去公园看看,却再也没有遇到之前的那种情形,当初的疑虑也渐渐模糊。然而——



进入八月,盂兰盆会的时期来到,惯例于晚上进行「五山送火」活动的前一天——那天是星期六。



4



这次是早上。



预计在盂阑盆会后交的稿子因为写稿的速度一直不顺利,所以这些日子我总是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老是觉得睡眠不足的我,在这一天的黎明将至时,放下让我一筹莫展的稿子,为了转换心情,决定在天将亮时出门散步。



虽然是炎热的盛夏八月中旬,但是黎明前室外的空气意外的凉爽,是非常舒服的天气。我一步一步地走在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的道路上,很努力的让自己的脑袋放空……不久,当东边红叡山上空鲜艳的朝霞开始扩散的时候,我正好走到深泥丘医院斜对面的那个公园前面。那里——



我视线自然而然地停在那里。



广播塔就坐落在公园角落,此时塔的周围聚集着几条人影。



这么早!那些人到底是谁呢?



我怀着理所当然的疑问踏入公园内。靠近看后,我马上就理解了。聚集在塔周围的,是几位老人家。



他们的样子和我在七月下旬的那个黄昏看到小孩子们的样子,基本上非常相似。



看他们的年龄,好像都已经超过七十岁了;数一数,总共是六个人,有男也有女。他们每个人都安静地站着,默默地抬头看着塔,并且……啊!不一样!



他们没有回头看向已经靠近他们的我,但我却看到了他们脸上的表情。那是非常悲伤的表情。和孩子们挂着笑的表情恰恰相反,老人家们的脸上,是各种哭泣的表情。



他们都在流眼泪。



没有哭泣的声音,只有哭泣的脸。



仿佛……对,仿佛广播塔正在播放什么悲伤的「声音」。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更靠近塔,还竖起了耳朵来听,仍然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请问……」



我忍不住问其中的一位老人家。



「你们为什么这么悲伤呢?这个广播塔播放了什么……」



老人没有回答我。



老人只是抬头看着塔,表情扭曲地皱着眉,无声地哭着,脸颊上还有清楚的泪痕——我觉得是那样。



莫非是——我突然有种想法。



是和小孩子的耳朵听得到,而我的耳朵听不到的蚊音一样的「声音」吗?有些声音是只有某种年纪以上的老人家才听得到的特殊声音……不,不可能,从来没听说过有那样的事,理论上也不应该存在那样的声音。可是——



既然是那样,却为何呢?



这些老人们为什么会这样的……



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我,抬头看装着铁格子的椭圆形窗户里面。



那里面明明已经没有会发出声音的任何机械装置了。



明明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空空荡荡的,却为什么……



「这么早就出来散步吗?」



突然有人在我的背后这么说,我吓了一跳地回头看。对我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



她穿着紧身牛仔裤,红色的T恤和乳白色的夏季开襟线衫,很一般的打扮。我马上就认出她是我所熟悉的深泥丘医院护士。咲谷……没错,她姓咲谷,而她的名字是……啊,是什么呢?我记得我听过的(或者是看过)她的名字,但又好像没有……



她也是「这么早」,不是吗?我有点慌乱地回应了她的招呼。



「明天就是送火的日子了。」



护士停下脚步这么说。我连忙回答说「啊,是呀!」然后又说:



「今年是五山吧?」



因为想起几年前的事,所以如此确认地问。护士听到我的问题后,微笑地点头说:



「今年好像不是六山之年,而且……」



这个城市每年都会举办以人文字山为始的「五山送火」点灯活动,但是每隔数年会有一次「六山送火」,加入送火活动的第六座山是保知谷的无无山。如果我没有记错,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在深泥丘医院的屋顶上,第一次看到第六座山的文字……



叽咿咿!



尖锐的鸟叫声突然在心底的某个地方响起——我觉得是这样的。



叽咿咿咿咿咿咿!



「明天送火的日子是十六号,今天是十五号。所以……」



咲谷护士一边说,一边看着围绕在广播塔周围的老人家们。我「唔」地含糊点着头说:



「今天是十五号……」



我在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终于注意到了。



八月十五日!——原来如此吗?



六十多年前,日本这个国家在这个日子结束了漫长的战争……啊!然后呢?不——



抬头仰望南方的天空,那里被染上让人心神不宁的暗红色,好像东方天空的朝霞只延烧到了那里。



呜哇哇哇!



之后,我感到晕眩了,是过去未曾有过的又急又猛的晕眩。结果——



找悲惨地当场昏倒。听到咲谷护士「啊!」的叫声后,我失去了意识。



5



醒来时,我躺在床上。这里是熟悉的深泥丘医院的病房。



「你刚才睡得很熟。现在觉得怎么样?」



被护士请来的医生,以平稳的语气对我说。他是个子高大,左眼戴着茶绿色眼罩的脑神经科医生石仓(一);也是我这些年来的主治医生。



「不过,今天早上我也吓了一跳,因为听说你突然在公园里昏倒了。」



「啊……是的。」



那时突然失去意识的时间其实很短暂,后来在咲谷护士的陪伴下,我很快就来到医院。虽然说我已经习惯晕眩这种事,失去意识的时间也很短,但像那样突然昏倒,却是第一次——大概是因为那样,所以值班的医生认为事态严重,立刻请石仓医生来了解我的情况。



「我到医院的时候,你已经睡得很沉了。因为值班的医生已经做了必要的处理,你也已经不是昏倒的状态,而是处于正常的睡眠状态,所以我就让你继续睡。」



「不好意思,让大家虚惊一场了。」



「幸好今天早上咲谷小姐也在那里。不过,话说回来,去年夏天好像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吧?好像是地藏盆会的日子,也是在那个公园里。」



「——是的。」



我点头回答,其实我对当时的记忆已经记不清楚了。去年夏天的地藏盆会那天…一



啊!是那样吗……



在那个公园的地藏庙前面,那时确实……



「和平常一样的晕眩吗?」



「是的。不过,我觉得比平常的晕眩来得更急更猛,所以……」



「所以失去意识了?」



「失去意识的情况好像只有几秒钟。后来咲谷小姐扶我起来,马上就来医院了。」



「到了医院后,还有晕眩的感觉吗?」



「没有了。到医院时,就已经不觉得晕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