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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死者不会说话(1 / 2)



6.作答者:高野纯佳



Q1.请问您对川崎同学有什么了解?



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



我也看到她跳楼的那一幕。



我知道的事情都直接跟老师说了。



Q2.请问您是否在校内看过某名同学遭到霸凌?



我不认为朱音死于霸凌。



Q3.请问您对霸凌有什么看法?



不可原谅。



Q4.若您针对这次案件与霸凌问题对学校有任何建议,还请告知。



谢谢校方的诸多关照。



我衷心感谢。



对高野纯佳来说,川崎朱音是重要的童年玩伴。双方的母亲是朋友,因此两人从懂事起就自然玩在一块。她们上同一间幼稚园、同一间小学、同一间中学,最后进了同一间高中。



“这个孩子太安静了,都交不到朋友。可以的话,希望你跟她好好相处。”



初次见面时,朱音的母亲这么告诉纯佳,摸了摸年幼女儿的头。当时的朱音非常怕生,无论去哪里都会紧紧黏在母亲的脚边。大概因为如此,纯佳只要一回想起孩提时代的朱音,脑海总是会浮出朱音母亲所穿的牛仔裤款式。



“朱音,我们来玩吧!”



朱音胆怯地回握纯佳朝她伸出的手。浑圆的小手紧握纯佳的指尖。感情真好啊,朱音的母亲露出了放心的微笑。太好了,她们成为朋友了,纯佳的母亲也笑着说。



朱音和纯佳的友谊顺利持续。你要成为一个在他人遇上困难时,会出手相救的好心人,顺着母亲这种教育方针培养下,纯佳长成了一个正直的孩子。内向交不到朋友的朱音与很会照顾人的好学生纯佳是绝配,无论是小学还是中学,两人都是一起度过的。纯佳的母亲看到她们,都会表现出欢喜的样子,但纯佳很清楚自己的母亲为何因此欣慰。她单纯很得意,得意自己的女儿比朋友的女儿更加杰出。



纯佳醒来时,第一堂课已经上完了。平常会在六点响起的闹钟,今天识相地默不作声。纯佳只将手伸出棉被,把枕边的手机捞过来。打开通讯软件,里面有许多来自朋友的讯息。看到那庞大的讯息数量,纯佳稍微松了口气。太好了,今天也有人需要我。



三天前的星期五,川崎朱音死了,自杀身亡。这件事在学校引起很大的骚动,在假日紧急举办全校集会。校方在会上进行了针对霸凌的问卷调查,想要尽力查明真相。导师还来家里请没到校的纯佳填写问卷。



许多大人体贴失去童年玩伴的纯佳,宣称会为她延迟的授课进度法外开恩。尽管速度缓慢,源于同情的特别待遇仍一点一滴地治愈了纯佳受伤的心。



朱音的守夜在隔天星期六举行,是一场仅限亲属出席的低调丧礼。在朱音的母亲极力邀请下,纯佳虽然是外人但也参加了。抱着遗照的朱音母亲尽管看起来十分憔悴,她的双眼却像是雨后晴空,散发着清澈的光芒。



“纯佳谢谢你,谢谢你跟这孩子做朋友。”



朱音的母亲无论何时都很温柔,黑色裙摆下露出的双腿,跟纯佳记忆中是一样的形状。扶着相框的指甲,涂着薄薄一层米黄色的指甲油。大概是涂得太匆忙,仔细一看还有涂歪的地方,干燥的指甲油侵蚀了皮肤。



“她一定很感谢你,所以请你不要耿耿于怀。你恢复一如往常的生活,才是让阿姨觉得最欣慰的事。”



好的,纯佳点点头。喉头发疼宛如火烧,声音细如蚊蚋。纯佳与朱音的父母也有多年交情,因此她能轻易推测出两人复杂的心境。



——朱音过世,你们也松了口气吧。



心中的私语想必已传达给朱音的母亲。她深爱着朱音,却也同样对她深感厌烦。



当从窗帘缝照进来的阳光缓缓变弱时,纯佳窸窸窣窣爬出被窝。今天是星期一,一周的开始。高中入学以来一直全勤的纯佳,作梦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像现在这样请假在家。平常这时间,第五节课已经结束了。



纯佳离开自己的房间走向客厅。平日要上班的母亲今天向公司请假。我很担心纯佳,纯佳知道母亲曾这样告诉父亲。



“……抱歉,我睡过头了。”



纯佳朝母亲出声,正在看综艺节目的母亲慌慌张张起身。



“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可以继续睡啊。”



“睡太久对身体不好,而且我饿了。”



“这样啊,你想吃什么?你昨天没什么吃,肠胃应该很虚弱,帮你煮稀饭,好吗?”



“嗯,谢谢。”



平常母亲会要她先把睡衣换掉,但这几天她没有过任何指责。纯佳一坐上椅子,身体就瘫在椅背上。没有梳理的头发蓬乱毛躁,但是她毫无力气整理。



“不要烫到了。”



母亲说完端出一碗鸡蛋粥。没入白瓷碗的鲜黄让纯佳胃口大开。蛋粥微微散发柔和的蒸气,稍微温暖了纯佳的脸颊,木汤匙一插进粥里,黏稠白米饭就陷入汤匙划开的缝隙。



“……好好吃。”



虽然很烫,母亲听到这多余的一句话,只是露出微笑。纯佳莫名感到难为情,继续安静地吃着粥。每当温热的粥通过食道,器官就会发出无声的哀号。纯佳一开口,就会有白色的雾气从嘴里散逸。



“纯佳,学校就等你想去再去吧。”



“……好。”



自从朱音死后,世界就对纯佳很温柔,像是对待易碎玻璃艺品那般小心翼翼,大人把纯佳关进纯棉的牢笼里。你不需要受伤,他们说,你不需要面对心伤。



“纯佳真是好孩子。”



母亲的手散发出高级护手霜的香味。她的手在黑发上温柔滑过,而纯佳只是默默咀嚼着鸡蛋粥。母亲总是称赞纯佳是好孩子。纯佳的成绩单上总是只有称赞。守规矩、关心弱者,大家总是大力称赞轻易达成班长职务的纯佳是个好孩子。每当听到这些话语,纯佳的内心都会默默这样想。



假如我不再是好孩子,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回到房间,手机的新通知变得更多了。夏川莉苑。见到荧幕浮现这四个字,纯佳赶紧打开邮件画面。



“你还好吗?期待你回到学校。”



这年头大概只剩莉苑会用邮件传递讯息。由于父母的教育方针,她被禁止使用通讯软件。



“莉苑,你对朱音有什么看法?”



将讯息传送给对方之前,纯佳就亲手删除了输入的文字。星期五那天,在保健室的不只纯佳,还有莉苑和近藤里央。据说没什么交集的两人碰巧待在朱音坠楼的地点。相较于侃侃而谈的莉苑,近藤同学始终躺在保健室的床上。我第一次看到尸体,一脸惨白的近藤同学喃喃自语。纯佳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自己脑中闪过事不关己的想法,原来如此,原来朱音已成了人家说的尸体。



夏川莉苑对纯佳来说是特别的存在。她是个不平凡的人。她不加入女生的小团体,却也没打进男生的圈子里。她是孤独的,但是丝毫不显悲凉。跟任何人同行都不显怪异,独处看起来也很自然,夏川莉苑就是这样的人。



“老师是说这个座位吗?”



毕业旅行的第一天,上游览车时莉苑指着纯佳隔壁的座位,直视着她的双眼问道。毕业旅行的行动组别靠抽签决定,但也有人像细江同学和桐谷同学那样硬要跟别人交换,好让自己凑在同一组。



“对,是这里。”



“哦。我坐窗边啊。”



“要跟你换吗?”



“没关系,我想看窗外。”



莉苑说完硬是挤进纯佳的腿与前方座位的缝隙,坐上靠窗的位置。她将背在身后的后背包放到腿上,从中取出京都观光导览手册。配色鲜艳的封面上印着积雪的金阁寺。根据学校发的手册,这是第二天团体行动时要去的地方。



“咦,纯佳同学你手上拿的,是英文的单字书吧?”



“呃,对啊,没错。”



莉苑望向纯佳为了打发时间翻开的单字书,嘴巴噘了起来。老实说纯佳没有自信能和莉苑聊上太多,为了掩饰尴尬的气氛才带了单字书来。纯佳不是讨厌莉苑,但也不太会跟她应对。她全年级第一名的头衔固然让纯佳感到畏缩,但更重要的是夏川莉苑这个人太难以捉摸,让纯佳感到一阵宛如某种来路不明的物体当前的阴寒。



“毕业旅行时不可以念书,这个要没收。”



莉苑一把抽走纯佳手中厚厚的单字书。学校指定的单字书里有五千个左右的英文单字,毕业旅行结束后的隔周预定要进行单字测验,出题范围就是这本单字书。



“没收……”



我会很困扰,纯佳正想这样反驳,却被老师的点名声打断。老师确认所有同学都在车上后,这辆租来的游览车就从学校出发了。还要几个小时才会抵达京都,在这期间她该如何和莉苑相处?闲得发慌的双手毫无意义的压在前方椅背上,纯佳看向莉苑。



“夏川同学,你平常都怎么读书?”



兴致盎然地读着旅游书的莉苑停下了正在翻页的手。



“这个嘛,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就只有预习和复习。”



“大概花多久的时间?”



“看状况吧,必要时就花多一点的时间,纯佳同学呢?”



“我?我还要忙社团,没有什么时间玩,所以有空就会念书。”



“但也不用在今天这种日子念什么鬼书吧?难得出来玩。”



给你,莉苑将翻开的旅游书递到纯佳的鼻尖前。念什么鬼书,莉苑不带恶意的一番话,让纯佳感觉自尊心受到刺激。在莉苑心中,念书就是这么无足轻重。



“你有没有特别想去京都的哪里?我想吃吃看这家店的抹茶百汇,鲷鱼烧百汇也很让人心动。我打算买护身符给家人当礼物。不过会去的景点太多了,不知道该在哪里买。”



莉苑滔滔不绝。明明是早上,许多学生却很兴奋,游览车内气氛十分热络。莉苑唠叨的声音融入喧扰,不过即使嘴里吐出的音节混入周遭噪音,仍确实传入纯佳耳中。



“夏川同学有兄弟姊妹吗?”



会突然追问家人这个关键字,是因为纯佳从来没有听她提过私事。虽然莉苑总是开朗又多话,话中透露的信息量却少得可怜。



“我是独生女,伴手礼是给我爸妈的。纯佳同学你……有妹妹吗?”



“没有,我也是独生女。”



“好意外。我从很久以前就觉得纯佳很会照顾人,还以为你是姊姊。像是合班上课时,你都会去照顾到落单的同学,积极邀请对方加入。我每次都好佩服你,觉得你好伟大。”



“咦?谢、谢谢。”



接连的赞美令纯佳害羞起来,视线不由得往下看。莉苑无忧无虑的声音所说出来的话,直击了纯佳私底下最希望受人称赞的点。



从很久以前开始,纯佳就对弱者很敏锐。班上总是有个性怯懦而无法打入团体里的柔弱学生。多数人会对他们视而不见,但纯佳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他们,因此纯佳会陪着她们。在对方交到别的朋友前,纯佳就像谘商师一样持续接纳对方的脆弱。从小学、中学乃至高中,纯佳都一直这么做。从小她就经常被人揶揄她正义感很强,但其实她心底并没有这么美好的情感。她只是不愿见到连怨言都不敢有的软弱孩子被人欺负。



“不过幸好我们班感情融洽,没有那种落单的同学。大家都有要好的朋友。”



落单,听到这个词的瞬间,纯佳的目光自然地看向眼前的人物。莉苑则一脸疑惑地轻轻歪了歪头。



“怎么了?”



我觉得你就是那个落单的人,纯佳当然不可能当面这样说,她仅是连忙摇头。



“没事。”



“真的?”



“嗯。”



大致来说,莉苑不太符合落单或没人理一类的词语形象。跟大家都亲近,但也跟大家都疏远,这就是纯佳对莉苑的印象。



“那、那个,我想问你……”



“嗯?什么事?”



“夏川同学的好朋友是谁?”



“咦,这种事还用问吗?大家啊。”



“大家?”



“嗯,我跟大家都很好呀。”



纯佳觉得这回答仿佛小朋友一般,是看不清现实的理想回答。啊。莉苑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轻轻拍手,拍响的声音在纯佳听来格外傻气。



“不过我有特别想深交的人喔。”



“是谁?”



“你啊!”



被掳获了,为何自己的心头会在一瞬间闪现这样的感受?她的双眼闪闪发光,仿佛洒落了敲碎的星辰。夏川莉苑正在看着自己。她只意识到自己,正要给予自己特别的对待,这项事实让纯佳的心脏因优越感而振奋。



“我跟你毕业旅行在同一组也是有缘,我想和你变好朋友。”



噗嘻,莉苑发出独特的笑声。有人这样对自己释出善意,任何人自然都会感到开心。



“我也想跟你当好朋友。夏川同学从入学典礼开始就一直受人瞩目,毕竟你是新生代表嘛?我们学校分数又很高,能拿到第一名真的好厉害。”



“哪会厉害啊。还有不要叫我夏川同学,感觉好见外,叫我莉苑就可以了。”



她小小的手心隔着上衣触碰纯佳的上臂。两人的距离为零,却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莉苑总是称呼大家名字,但仔细想想,大家只敢叫她的姓。莉苑,纯佳出声品味她的名字,音节听起来莫名甜美。



“莉苑,那你也叫我纯佳就好。”



“你喜欢别人直呼名字啊?好啊,纯佳!”



刚上游览车时纯佳对莉苑感到的不自在,在这个瞬间已消弭于无形了。



星期二的早晨,纯佳也起得很晚,已经不是早上而是中午了。擦去因生理反应而出现在眼角的泪水,纯佳从衣柜中拿出制服。记忆中莉苑的身影和现在几乎没有两样。莉苑同样遭受朱音死去的打击,但是她仍然天天到校。夏川莉苑这个人聪慧得难以置信,也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她一定是勉强自己故作平静。



纯佳穿上衬衫及裙子。肌肤感到的凉意想必是下雨的缘故。摇曳长度一如学校规定的裙子,纯佳凝视着自己倒映在穿衣镜中的脸庞。哭肿通红的双眼实在称不上好看。纯佳使用房间里的梳子,将头发朝后脑杓向上梳。她的发量丰沛,一不小心发丝就会从手中垂落。用原本叼在嘴上的红色橡皮筋将头发绑紧后,颈边的皮肤被拉得紧实,也清爽许多。



久违的室外空气潮湿而沉重。现在是白天,电车内人影稀疏。纯佳在七人座的边缘落脚。平常这种空闲时间她会拿来背英文单字,但今天她实在没有那种心情。抬头往上看,上头挂着相同形状的成排吊环。吊环在尖峰时段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但在冷清的车厢内则半点用都没有。大家都知道要是因此嫌吊环没用而丢弃它,将是愚不可及的行为,但若将吊环置换成人,许多人却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而且自己也不例外。



——那一天她抛下朱音,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她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至今仍活灵活现地残留在纯佳耳边。她给自己的信上画着精美的龙胆花。那抹宛如将夜色融入水中的鲜明湛蓝,被揉成一团沉眠在自己房间抽屉的底部。



喀啷。电车摇摇晃晃。广播报出的站名是离纯佳中学最近的车站。车门打开,一个低着头的女学生上了车,是早退吗?她小小的头上带着大大的耳罩式耳机,隐约流泄出来的低音仿佛心跳。咚、咚,不清不楚的节奏混进空气中震动着,纯佳无意告诫对方声音太大,仅是闭上了眼。当自己和那女孩穿着同样制服的时候,世界是一片和平。



“纯佳,一起回家吧。”



中学时,朱音和纯佳总是一起回家。藏青色制服外套配上红色格纹裙。朱音的外套稍微大了点,使她看起来更为单薄。



“牵手。”



“遵命。”



朱音理直气壮地朝自己伸出手。纯佳耸了耸肩,像往常一样回握。



从以前开始,朱音唯独对纯佳有诸多肢体接触。牵手或勾手臂这类的行为,对她们两人来说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朱音没有朋友。内向的她即使上了中学也和其他人没什么交集,到头来多半时间还是和纯佳腻在一起。尽管纯佳在一入学就加入的网球社过得很快乐,但是等拼大考时社团太多练习反而会成为阻碍。社团活动终归是社团活动,没有必要把它看得比自己的未来更重要。这样判断的纯佳在一年级的冬天退社了,那时朱音也一起退社。



“纯佳不在的话,社团没有任何意义。”



纯佳询问朱音退社的理由,她若无其事地这样回答。对一个人退社感到不安的纯佳来说,有朱音这个伙伴在让她受到了鼓舞。朱音绝对不会背叛纯佳,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和纯佳在一块。



喀啷。电车摇摇晃晃,此时纯佳才回过神来。那名中学生已不见踪影。车掌告知站名的声音从站台传来,这是离高中最近车站的前一站。挂在围栏上知名大型补习班设立许久的招牌上,爬满了深绿色的常春藤。以名校目标、第一志愿不是梦……简短标语的下方,罗列著号称是去年度实际栽培出来的合格人数。如果自己能平安升上大学,届时自己的存在是否也会成为加入这合格成绩中的一个数字?不管离开的人是川崎朱音还是高野纯佳,这世界是否都不痛不痒?



车门关上,电车向前行驶。随着离熟悉的风景越来越近,纯佳感觉自己的胃像针扎般地发疼。运送氧气的器官堵塞,肺中充满不舒服的空气。我快吐了,纯佳不由得低下了头。头好痛。潮湿的空气不断向下挤压着纯佳的身体。她感觉脑袋胀痛,仿佛世界渗入其中。纯佳为了确认脚尖的知觉蜷曲着脚趾头。蜷缩在乐福鞋中的脚趾,似乎还是完整的五根。



纯佳听见到站的广播声。她明明必须站起来,身体却像麻痹般动弹不得。她用手掌压着额头,发现比平常还要热。车门在沉默之后关起,电车再度出发,座位因车身摇晃而震动。当车站完全从视野中消失后,纯佳浑身没了力气。



“呼……”



吐出的气息难以置信地轻盈。隔着眼皮轻压眼珠,光的残影在黑暗中闪烁。她明明自己觉得有义务上学,快要接近学校时脚却自然不听使唤。强烈厌恶感从胃底涌上,意识和肉体背离,身体擅自拒绝了现实。我不想去学校,这种本能的排拒从何而来?一道柔和的嗓音扫过默不作声的纯佳耳际。



“骗子。”



纯佳马上知道那是幻听。因为那声音的主人,如今只存在于纯佳的记忆中。



“……朱音。”



纯佳暗自咬牙呼唤着童年玩伴的名字。想当然耳,没有得到回应。



纯佳逃也似地回家,母亲没有责备她。



“要喝红茶吗?你喜欢那间蛋糕店的饼干吧?我买回来想跟你一起吃。”



自从朱音死后,母亲明显地为纯佳担忧。即使纯佳对让母亲担心感到过意不去,却也没有能力像莉苑那样佯装平静。



母亲将茶叶放入茶壶中倒入热水,这段时间里纯佳动也不动缩在沙发上。说不定明天也踏不进校门。后天也是,未来的每一天,她说不定都会像今天一样想逃之夭夭。若事情发展成那样,她到底该怎么办?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办法上学了吗?



“来,他们家红茶很好喝。”



母亲的声音打断闷闷不乐地反复思考的纯佳。母亲递给她倒有红茶的杯子,纯佳乖巧地接下。从出生到现在,纯佳没有一次拒绝过母亲给她的东西。像是生日时收到的圆领洋装、圣诞树下仿照流行吉祥物外型制造的布偶。



以及那天介绍给她、绝无仅有的童年玩伴。



“要吃饼干吗?”



“好,谢谢。”



虽然一丁点食欲也没有,纯佳还是点头答应。她不想要白费母亲的心意。这款加入大量奶油的饼干很受欢迎,但今天的纯佳只觉得它是一块黏土。她的味觉从那天起就出了问题,但是纯佳没有跟任何人说,她不想让母亲更加操心。



“妈妈觉得纯佳想转学也没关系。”



母亲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纯佳抬起原本低垂的脸。



“转学?”



“是啊,如果你想要的话。”



语毕,母亲拿起茶杯啜饮。



“你跟朱音感情很好吧?未来你进入学校,再怎么不甘愿也势必会想起她。如果你觉得这样太难受,妈妈认为也可以选择逃避。当然,前提是你想这么做。”



“……好。”



纯佳的母亲总是努力尊重纯佳的意见,但是纯佳总是扭曲她的一番心意。妈妈一定希望我这样做,妈妈应该希望我这样处理……曾几何时纯佳执着的推敲成了束缚自己的枷锁,最终变成纯佳自我认同的一部分。纯佳是好孩子,在母亲心中永远是。



星期三早晨,纯佳被激烈的雨声吵醒。她微微拉开窗帘,看见水滴从半空中牵的电缆不断滴落。开在对面人家的紫阳花花瓣在雨水的濡湿下,色泽变得更加浓艳。一大片红色的花坛已经不是美丽,更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查看手机,通讯软件收到一则讯息,是足球社的下届社长吉田幸大。看着那不忘顾虑自己的礼貌讯息,纯佳无意识地扬起嘴角。社团需要自己,这个事实让纯佳的心情稍微不那么沉重。讯息告知自己要前来探望,纯佳则回讯同意。



纯佳也收到邮件,是莉苑寄来的。自从纯佳不去学校以后,莉苑每天都会传些讯息过来。内容言不及义,或许那是她的关怀方式吧。



关掉手机,纯佳再度躲到棉被中。足球社经理,二年二班的班长。这是纯佳在学校架构中被赋予的明确立场。对纯佳来说,这些地位成了她行动的准则。职务这种东西,在确立呈现在外人眼前的自我形象时很管用。



“纯佳,你为什么会自愿当班长?”



大概在几个星期前,莉苑这样询问纯佳。自从毕业旅行以后,莉苑跟着纯佳与朱音一起行动的时间变多了。十分怕生的朱音最初一脸不满,但最后也接受了这个状况。朱音之所以能够容忍三人行动,主要还是因为莉苑的个性。胆子很大的莉苑时常积极找朱音攀谈,朱音似乎也败给了她,有天纯佳赫然发现朱音已经跟莉苑熟到会直呼名字了。



莉苑和朱音在放学后,总是会相亲相爱等纯佳社团活动结束,然后纯佳再跟他们会合,三个人一起回家。据说三个人形成的人际关系最容易破灭,但在纯佳看来这个例行公事却很值得欢迎。只跟朱音相守有害无益,没错,她其实心知肚明。



“你是想问当班长的原因?硬要说的话算是做惯了吧。因为我从小学开始就经常担任这类职位。”



“哇,你真了不起。我就没当过。我最喜欢当生物股长。”



听见纯佳的解释,莉苑一脸敬佩地点了点头。朱音则耸肩。



“纯佳和莉苑不一样,是好孩子。”



“我也是好孩子啊?只是你看不出来。”



“你还真敢自夸。”



“谁叫我不自夸就没人夸了呢。”



朱音和莉苑聊天的节奏很快。即使是平常不太爱跟别人说话的朱音,在莉苑面前也会变得多话。她大概也对莉苑没什么心防。



“朱音中学时担任什么股长?”



“我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只会做别人推给我的工作。”



“这样啊,原来朱音从以前就比较被动啊。”



“因为我不是很喜欢跟其他人有所牵扯。”



“但你不是原本跟纯佳一起加入网球社吗?朋友应该很多吧?”



听见莉苑的问题,朱音转头朝纯佳瞥了一眼。她直直垂下的黑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丰沛的发丝之中透出一点点耳壳。纤长的睫毛上下晃动,朱音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睛。



“我的朋友只有纯佳而已。”



语气别有弦外之音。纯佳无谓地整理起衣领,确认最上面的纽扣有紧紧扣好。衬衫微微压迫喉咙使得纯佳难以呼吸,但这种窒息感反而让纯佳的心灵获得解放。



莉苑轻轻往前探出。



“朱音你一直和纯佳在一起吗?从小时候开始?”



“对啊,因为我们是童年玩伴。”



“高中也特地选择同一间?”



“对,纯佳陪我来考这间。”



是喔?莉苑睁圆了双眼。对不排斥单独行动的她来说,配合他人决定前途似乎是非常难以理解的行为。



“为什么啊?”



“那是因为……”



纯佳吞吞吐吐起来,朱音挽起她的手臂。手臂、手肘、指尖。长袖衬衫将朱音从肩膀到手腕的肌肤完全包复住。寒意尚存的这个季节就不用说了,然而到了盛夏她也绝不会在外穿上短袖。朱音只会在纯佳面前坦裸肌肤。纯佳一脸苦涩地俯视强行依偎在自己身上的朱音。抬起双眼仰望纯佳的朱音,嘴角扭曲出一个笑容。



“因为纯佳喜欢我啊。”



室内对讲机总是会响两次。吵闹的足球社三人组只把慰问品递给纯佳就走了。在极其普通的塑胶袋中,装着超商卖的极其普通的布丁。或许是想隔着门远望外头的景色,也可能是不舍动身离去的三人,纯佳手搭上门把正要锁门,却又转念再次打开了门。开门的瞬间,挂在手腕上的塑胶袋沙沙作响。那一刻,三人之中有一人察觉动静回头,是一之濑佑介。两人四目相交。会这么想一定不是纯佳的错觉,他故作虚无的眼神明显浮现轻蔑之意,和其他两人都不一样。他注视的是不同的事物。难道他发现了吗?发现朱音的死和纯佳有关的事实。纯佳的呼吸变得粗重。心脏怦通怦通跳得飞快,声音缓慢从左胸逼近,最后剥夺了纯佳的听觉。像是要阻隔外面的空气,纯佳奋力关上门。挂在手腕上的塑胶袋不知为何异常沉重。



“纯佳,学校打电话来。妈妈接可以吗?”



对于母亲的询问,纯佳不置可否回了一声。自从上星期五以后,导师每天晚上八点都会打电话来确认纯佳的状态。接听电话的多半是母亲,纯佳几乎没接听过。纯佳双手抱膝坐在沙发上,吃起人家送的慰问品布丁。放在塑胶袋里的塑胶汤匙,比起家里的汤匙扁平。纯佳凝视着布丁杯思索该如何完美食用滴落的焦糖酱时,她听到母亲比平常更高亢一点的声音。



“老师特地打来,你跟她说一下吧。”



布丁还剩一半,纯佳接起老师的电话。好一阵子没说上话,但纯佳跟老师也无话可说。对于另一端的贴心慰问,纯佳回以好学生的模范回答。我没事。谢谢老师。我很好。很抱歉让您担心了。纯佳流利的对答让老师松了口气,声音也跟着软化。



“抱歉,老师什么忙也帮不上。好朋友在你面前过世,明明你才是最难受的人。”



“老师为我做了很多,我获益良多,请不要说自己没帮上忙。”



客套话让话筒彼端的老师吸起鼻子。她的声音颤抖,似乎正在哭泣。



“谢谢,你真的是好孩子,还会为我这样的老师着想。班上的同学都在等高野同学来学校上课,请你不要责备自己。这件事情完全不是你的错。”



“……好的。”



结束一如预期的对话,纯佳将话筒归回原位。讲完了?听见母亲的询问,纯佳只是点点头。她将剩下一半的布丁连同容器扔进垃圾桶,回到自己的房间。母亲什么也没说。



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许多大人都没有责备纯佳。错不在你。你失去挚友想必很悲痛。她知道大家七嘴八舌的话语都没有别的意思。但她还是会忍不住会想,如果这些人知道自己有罪,还会称呼纯佳“好孩子”吗?



这是以前的事了。距今大约两年前,纯佳和朱音还是中学三年级。她们从小一起念书,两人成绩都很好。老师说她们绝对能进明星高中,于是她们选定相同志愿,也就是现在纯佳在读的高中。纯佳的母亲对这选择大表赞同。这间学校入学分数高,去名校的人又多,没有不良学生,她认为这间学校正适合自己的女儿就读。



对纯佳来说,前途这种东西只是照着母亲铺设的道路前进。只要遵从别人鉴别出来的正确道路,就不会犯下太大的错误。在众多可能中一个个精挑细选仅是浪费时间,当然是一开始就选择别人认证过的第一名最好。这是纯佳基本的思考模式,也多亏了这种个性,纯佳未曾顶撞过母亲。



“纯佳你选这间应该不错吧?这间学校把重点放在培养语言能力,听说毕业旅行是去国外!”



一名同班同学对她这么说。时间是在中学三年级的一月,大考临门的时期。她给纯佳看了附近私校的招生简章。尽管入学分数略逊,这间学校重视活动与校外教学的办学方针,在纯佳眼里相当迷人。这间或许不错。她会冒出这个念头,想来是厌倦了漫长的备考生活。私立高中的考试比公立高中早举行,换句话说,考私立高中的话能更早从课本中解放。再说刻意就读低于自己程度的学校,称霸校内排行榜推甄名校也是可行的办法。即使这念头只是个突发奇想,纯佳仍深深觉得是个好主意。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只有她们两个走在路上,肩并肩走在以护栏区隔出的人行道,还剩下一点空间。纯佳打开手册,用若无其事的口吻开口说:



“我觉得这间高中也不错。”



纯佳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朱音的表情。上一秒自在和乐的表情在下一瞬间凝结。撑大的瞳孔里漆黑一片,像是看不见前方的夜道,洋溢凄惨的气息。



“你认真的?”



纯佳无法隐藏自己对朱音的冰冷语气有多不解,她还以为朱音会支持自己。



“什么意思?”



“你真的打算去念那间高中?我们不是约好要上同一间高中吗?”



“没有啊……我只是突然有这个念头,还没认真决定。”



“你有必要在这个时间点告诉我突然想到的念头吗?我高中也想和纯佳念同一间学校,已经决定好第一志愿了。你这种想法在我看来,完全是不把我的心情当一回事。”



纯佳已经看惯她气愤别开的侧脸。她一发起脾气,就不让对方看到她的脸。埋在围巾中的黑发,像挤出的鲜奶油般呈现蓬松的轮廓。



“抱歉,我太轻率了。”



“这种事没什么好道歉的,我只是很惊讶纯佳居然是这种人。”



“哪种人?”



“会立刻背叛我的人。”



没这回事,纯佳虽立即否定,朱音不改冷漠。她一发起脾气就很棘手。透过长年经验了解这点的纯佳牵起她的手,企图讨好她。



“真是的,朱音你干么吓我。刚才真的只是我突发奇想。我只是不想再念下去才会这么说。”



她用力握住朱音的手,朱音才终于看向她。两人没戴手套,裸露在雨雪中的手一样冰凉。双方的体温都很低,无法察觉对方的肌肤多寒冷。要是能分享热度,逐渐温暖冻僵的手指该有多好,然而朱音却甩开了纯佳的手。



“听说朱音试图自杀。”



就在那天晚上,母亲通知纯佳。那时纯佳刚洗完澡,正在用吹风机仔细吹干长发。听到母亲异于往常的语气,纯佳急忙打开客厅的门,正好一脸苍白的母亲眼神交会。面对慌了手脚的母亲,纯佳冷静地询问:



“麻烦再说一次。”



还没擦干的水珠一点一滴自发尾滑落。在家穿的灰色连帽上衣晕开了好几个黑点,仿佛雨水打湿的痕迹。



“听说朱音试图自杀。”



干燥双唇吐出来的话语,与刚才纯佳听到的一模一样。朱音。自杀。她实在无法接受现实消化这两个关键字,反而想当作异物吐出来。



“真的吗?”



“对,现在好像住院了。他们家打过来,希望你现在去见她。”



在睡衣外披上大衣的母亲递给纯佳羽绒外套,打电话来的人应该是朱音的母亲吧。



“你爸会开车载我们,我们一起去医院吧。”



母亲静静地将手安在纯佳的背上。将拉链拉到顶端,咻地一声,拉链发出宛如暴风的声音。



朱音住的医院是当地规模最大的大学附设医院。四楼的走廊走到底,离护理站最远的那间就是朱音的病房。那是一间单人房。朱音躺在纯白的病床上,用严厉的眼神看向这里。



“抱歉,纯佳。这个孩子说什么都想见你……”



朱音的母亲哭哭啼啼。纯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对她微微点个头。咕噜,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晰。



“妈妈,我想跟纯佳单独说话。”



听见朱音的指示,她的妈妈直说好,头点了一次又一次。



“纯佳,可以吗?”



“啊,可以,没问题。”



“真抱歉,纯佳你真是好孩子。”



对朱音母亲憔悴的模样于心不忍,纯佳的双亲将她带到病房外。朱音的父亲今天大概也身处遥远的他乡,他任职于大企业,于数年前只身前往外派地点。



“这么晚了还叫你出来,抱歉。”



确认房内只剩两个人后,朱音静静起身。她的左手手背悬挂着点滴,左手腕则包着白色绷带。不知道躺在底下的伤口,又是什么形状?



“听到你自杀未遂,我吓了一大跳。”



纯佳的话似乎触怒了朱音,她别过脸。摆在床边的柜子里还没放置任何东西。



“是我妈大惊小怪,我不过是在浴室割腕。”



“这样阿姨怎么可能不会吓到?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咔啦,朱音的头不自然地歪斜。她的动作平板如机械,像是个坏掉的机器人。透过刘海的缝隙能看到她的一双眸子。瞳孔睁大,双目漆黑,就跟纯佳在回家路上看到的一样。



“因为我不想活了。”



她如此宣称。这席直白过头的话语震慑纯佳,令她哑口无言。朱音没有把目光从纯佳身上移开,蠕动干涸的双唇谴责起纯佳。



“听到你要念不同的高中,我就不想活了。”



“就为了这点小事——”



“这才不是小事。”



朱音淡漠的声音打断了纯佳的话。她吊着点滴的左手微微握起。看到深深刺进皮肤里的针,纯佳有股闭上眼睛的冲动。光是用想像的就觉得皮肤表面隐隐刺痛。



朱音开口:



“我不能忍受和纯佳在高中分隔两地。”



“我们住那么近,算不上分隔两地吧。”



“哪里算不上?要是去了不同学校,绝对无法像现在这样待在一起。我可是想永远当纯佳最好的朋友啊。”



“哈……”



无意识的叹息,不知为何成了类似嘲讽的声响。朱音面无表情,用左手将枕头挥向地板。纯白的枕头碰撞到地板,点滴架因为撞击而摇晃。危险,纯佳心里才这么想,身体马上动了起来。她双手撑住点滴架,好不容易才没让它倒塌。朱音手背上插着的点滴管只有微微晃动。



“……纯佳你老是这样。”



朱音把枕头丢在地板上不管,低声嗫嚅,接着缓缓弓起背,身子呈现向前倾倒的姿势,双手遮住自己的脸。



“老是怎样?”



“最后总是会为了我行动。”



朱音的声音掺杂着细微的哭声。听着她吸鼻子的声音,纯佳不加思索从口袋拿出卫生纸。朱音右手依旧遮着脸,仅朝纯佳伸出左手。纯佳以为她要拿卫生纸,岂料那只手却强行将纯佳的手拉向自己。正当她反应过来,卫生纸已经掉到地上。朱音紧紧抱住纯佳被她拉过去的身体,暖呼呼的体温就像小孩子一样。



“纯佳,我不要跟你分隔两地。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不能接受和你分开!”



朱音一反刚才冷淡的态度,像个耍赖的孩子哭喊。她口齿不清地连连呼喊着纯佳的名字。



“纯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很任性,也知道应该要支持纯佳选择的出路,但是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太任性了。我这种人还是早点死了算了。真的很对不起,我总是扯纯佳的后腿。对不起。”



纯佳怎么有办法甩开紧紧揪着自己的手?可怜的朱音,从以前就没有朋友。一直以来能够帮助她的只有纯佳一人。朱音是为了纯佳企图自杀,她就是如此地深爱纯佳。



怦、怦,太阳穴的血管正勐烈跳动。纯佳抚摸哭吼的她的背嵴,感觉自己的内心正逐渐洋溢晦暗的喜悦。可怜的孩子。她们明明同年也在同样的环境下成长,朱音却跟纯佳截然不同。她不坚强、脆弱,又孤孤单单。



全世界只有自己能帮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