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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话 三棵树(2 / 2)


「为什么?」



花颖站在窗边,回过头看到放在床脚下的木制底板后,僵在原地。



黏在木框下的底板上写着「春日午后」。



是遭窃画作的名字。



「妮尔,为什么这个会在这里?新闻报导说,小偷昨晚从美术馆偷走了这幅画。」



「是为了你喔。」



妮尔回答,拿起底板。如金丝般的秀发,柔顺地从肩膀垂下。她转过底板,露出伫立在小巷里的女性与老人的画作,打破了花颖最后一丝希望。



「为了我……?」



「花颖,你还记得自己当时的表情是怎么样吗?」



花颖瞬间以右手手背压着左边的脸颊。



妮尔深深皱紧眉头。



「是绝望喔。是遭到背叛的绝望和对与生俱来眼睛的厌恶。」



的确,花颖看到赝画后产生了厌恶的心情。



它背叛、欺骗、嘲笑了人们的信任。



留学时期也是,由于一脸一看就知道是从国外来的东方面孔,孩童时期的花颖听过无数个谎言。好听的谎言、方便的谎言,如果没发现那些是谎言一直被骗下去,花颖或许可以很幸福。



花颖看得出来。



品质恶劣与定价不符的商品、精巧的仿冒品、撒谎的人瞳孔的收缩。色素越浅的人虹膜变化得越清楚。



「花颖。」



每被呼喊一次名字,奔驰跳动的心脏就跳得更大力,吓得缩成一团。



「你没有错。你可以不用嫌弃、憎恨自己的眼睛。错的是这个世界上的谎言。」



害怕与人接触,苦于看到色彩,用最短时间结束学业而失去了去处。为这样的花颖提供容身之处的人是妮尔。



「我不能原谅污染你眼睛和心灵的画。」



她认同花颖。



她永远是正确的。



在她身边很轻松。



跟着她很舒服。



「妮尔……」



妮尔将小巷子的画放在沙发上。



阳光强烈地将色彩传达到花颖的眼瞳中,揭露肤浅的谎言。



「为了我?」



「是啊。」



妮尔的声音温柔地浸透鼓膜。



犯罪就是犯罪。但是,妮尔是为了花颖犯罪。



妮尔说花颖没有错。



首先,她偷出来的画是赝画,在金钱和美术上都没有价值。



过去,妮尔总是正确的。



保险公司会付赔偿金给美术馆吧。



过去,在妮尔身边连呼吸也很轻松。



「把赝品伪装成原画和把你看穿的谎言从世上除掉,哪一边才是正义?」



过去,听从妮尔深邃的声音就像把身体交给睡意般舒适。



5



花颖的样子很奇怪。



前来通知的人是雪仓。



「花颖少爷没有吃午餐。」



雪仓纤细高挑的阴沉姿态,让很多客人误以为她是附在乌丸家的幽灵,然而在现任的佣人中,她拥有仅次于凤的资深工作年资。



只要和她交谈,便知道她本性开朗,也想像得出她是那个超级有活力的峻的母亲。不过,今天的雪仓却带着与她气质相符的沉重表情来到执事工作间。



「他不是说要在房里用餐吗?」



「是的。我向你借了少爷房里的钥匙,把午餐拿过去了。」



衣更月也有掌握到这边的情况。因此,雪仓过来时,他还以为她是来还钥匙的。



「因为今天有客人,我加了一道菜:法式嫩煎鸡与高丽菜汤、芦笋培根佐马铃薯沙拉,也准备了现烤面包。甜点是草莓牛奶布丁。」



雪仓很难得地在谈论菜色。看表情很容易以为她在生气,但她不可能会夸示自己的工作态度。雪仓的样子极为狼狈。



「拿餐点过去后,发生什么事了?」



衣更月顺着话语询问,雪仓低下头,眉眼间的影子变深了。



「钥匙……」



雪仓话说到一半停下来,拱着背,双手交叠压在胸前继续道:



「花颖少爷希望我把钥匙借他,我把钥匙交给他后,他连午餐都没拿就把门关上了。」



「很怪呢。难道说他弄丢自己的钥匙了吗?」



乌丸家的房子很古老。



洗手间等多人使用的地方虽然附有内锁,但个人房的钥匙孔是贯穿房门的,想从里面或是外面上锁、解锁时,都需要钥匙。



就算是这样,钥匙若是不见的话,跟衣更月说就好了。是怕会挨骂吗?遗失钥匙的话,不仅要出动所有佣人来找,若是找不到,必须连门锁一起换掉,所以不可能不让人察觉。



「还有发现其他事吗?」



「峻说有看到少爷。他说在整理更衣室时,看到花颖少爷往客房走。花颖少爷敲门后,爱因斯沃斯小姐出来,两个人一起往花颖少爷房间的方向移动。不过,爱因斯沃斯小姐没有进房,又回到客房里了……」



越来越诡异了。



衣更月将银制餐具放回木盒,取下厚实的皮手套。



「我去跟他谈谈。请先准备加热午餐就好。」



「好!拜托你了。」



雪仓低下头,一副拚命的样子。



她虽然是峻的母亲,但花颖母亲过世时,雪仓已经在乌丸家服务。她对花颖应该也抱着类似儿子的感情吧。



目送雪仓返回厨房后,衣更月打开桌子的抽屉,拿出放在最上方的信封,收到西装内袋里。



第一次敲门是两下,接着是三下。



衣更月退开一步等待,房门打开,女子探出头来。



「爱因斯沃斯小姐,打扰了。」



「啊,butler。」



爱因斯沃斯一看到衣更月,便浮现满脸笑意。



「午餐多谢招待,非常好吃。不管是司机、厨师还是你,乌丸家聚集了各种优秀的人才呢。床铺布置也很美。」



「谢谢。」



衣更月行了个注目礼后,稍微压低声音道:



「爱因斯沃斯小姐,有一件事想特别和您私下讨论。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没问题喔。要进房吗?还是我下楼比较好?」



「有客人在的时候,除了打扫,佣人一律禁止进入客房。还请您移驾茶室,我会准备下午茶。」



「好棒喔。这无疑是我这一年来最丰盛的餐点喔。」



爱因斯沃斯回到房内将室内鞋换成布鞋。衣更月等她将房门上锁,在爱因斯沃斯前方为她带路。



茶室里,雪仓准备了下午茶点心和热水。她连一根汤匙都不少地备齐下午茶用品后,行了一礼。



「暂时不要让任何人接近这间房间。」



「我知道了。」



衣更月关上走廊侧的门,拿起圆桌上并排的黑茶罐。



「真好,DAMMANN FRE(、)RES,法国王室的红茶。」



爱因斯沃斯敏锐地辨识出茶叶的品牌。



「我想即使拿出贵国的茶叶,也比不上您在自己国家享用的味道。如果您有喜欢喝的茶,请尽管吩咐。」



「支撑英国贵族基底的,是法国的厨师、洋装和俄罗斯的用餐方式喔。岛屿国家擅长吸收他国文化,调整后再自成一格。日本不也是如此吗?」



「尤其是饮食方面,有着近乎贪心的吸收力和柔软度。」



「真的是这样呢。」



爱因斯沃斯开心地表示赞同。



衣更月将温过的茶杯放在边桌上,安静地注入茶叶泡开得恰到好处的红茶。



「钥匙是哪一位拿着呢?」



「你在说什么啊?」



爱因斯沃斯以开朗的笑容回问。



衣更月把布巾放在茶壶底下,重新再说一次:



「花颖少爷房间的钥匙。」



爱因斯沃斯把手伸向边桌,从托盘中拿起茶杯。她让热气钻入鼻尖,感受香气,接着缓缓答道:



「身为一名butler,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您就是从都营美术馆拿走那幅赝画的犯人。」



「什么……?」



爱因斯沃斯翡翠色的眼瞳离开红茶,看向衣更月。



「你没学过侮辱主人的客人等于侮辱主人吗?」



「我学到的是,算计主人者不在此限。」



「你说我什么时候骗过花颖了?」



「昨天早上。」



随着衣更月的答案,爱因斯沃斯的脸庞渐渐失去了笑容。



「你想说吵架是骗人的吗?日本的警察还真『优秀』啊。」



「警察也被您骗了。吵架的对象也一样是受您的计划牵连。」



「计划?」



「为了让花颖少爷成为您的身分保证人。」



爱因斯沃斯放下茶杯,在杯碟上发出不礼貌的碰撞声。



「昨天早上,您从旅馆退房,前往成田机场。」



「我昨天早上才刚搭飞机抵达成田喔。」



「不对,您早已经在日本了。」



听到衣更月肯定的说辞,爱因斯沃斯带着苦笑喝了口红茶。



「Butler,你是个既定想法很重的人耶。以为自己的推测就是这个世界的事实。没关系,假设我在今天以前就已经抵达日本了,这对花颖有什么影响吗?」



「若非有目的,一般人是不会做这些准备的。」



衣更月在淡粉色的练切和果子旁附上黑文本签,呈到边桌上。



「您一抵达机场,就搭电车往返,挑选看起来很危险的人问路。或许不只一、两组对象,其中,应该也有几个人亲切地告诉您怎么走吧。您缠着拒绝您的对象,等待发生冲突。」



「你说的好像我是为了引发问题才问路的。」



「事实便是如此。您知道只要花颖少爷一看,谎言很有可能会被看穿。一定要假戏真做才行。」



太阳西移,改变了茶室里阳光的角度。衣更月拉动窗户右侧的遮光窗帘,调整照在沙发上的阳光。



爱因斯沃斯的脸清晰可见。



「您决定让警方逮捕、弄丢护照以报出花颖少爷的名字。因为您知道花颖少爷晓得情况后会为您的身分做保。正确来说,由于您未被起诉,警方需要的是能取得联系的代理人,而花颖少爷因尚未成年,所以数据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从你的前提来看,当代理人不是花颖的那一刻起,我的计划不就失败了吗?」



「不。您也知道花颖少爷尚未成年。代理人不管是我或是真一郎老爷都无所谓。您要的是『花颖少爷为您的身分做保』这个事实吧?」



「在你想法中的那个我,好像是这样吧。」



爱因斯沃斯拿起黑文本签,以叉子状的前端刺入练切和果子内。黑色内馅从混和求肥的白豆馅下方挤出,如同恶意般冷冷地渗透。



「花颖当我的身分保证人真是可喜可贺?」



「是的,前置作业已经完成。」



衣更月将茶叶丢进水盂里,净空小茶壶。茶壶里只剩下热气,为衣更月的手指传来些许温度。



「您邀请花颖少爷去展出赝画的美术馆。花颖少爷会看到赝品是必然之事。」



「装成让花颖发现的样子,然后偷出来。真有趣呢。这些假设根本支离破碎、可笑至极。」



「我不认为是偷出来的。」



一听到衣更月的回答,爱因斯沃斯停下了切和果子的手。



「……Bulter,可以请你好歹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吗?你不是指名我是窃犯吗?」



「恕我直言,记忆有误的人似乎是您。我说的是『拿走赝画的犯人』。」



「是一样的。」



「不,您取得馆长许可,是在双方同意下将那幅画拿出来的。」



空气凝结。



「您找到赝画的方法我只能用推测的。可能是除了花颖少爷之外,其他很有眼力的人私下传出来的风声,也有可能是您知道真品在别的地方。您事先前往都营美术馆见过馆长,然后和馆长交涉。」



若从结果逆推回去,只想得到一种交易内容。



「您对馆长提议,若私下让出赝画的话,您就对美术馆展示赝画的事保密。只要提出遭窃的申请,美术馆就可以得到以原画投保的保险金。」



爱因斯沃斯咬紧牙根,绷起脸颊,双眸中带着敌意,脸上的笑容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您昨晚二十二点十七分从家中离开。搭出租车往返美术馆,回来时是二十四点零二分。」



「你有看到吗?」



「大门的监视器有录像功能。」



「是个欠缺智能的目击者呢。」



爱因斯沃斯玩着语言游戏,想再次一笑置之。



「我每天晚上会将屋里的每道门上锁。因此我推测您是用绳梯一类的工具从客房离开的。」



「若我只是出去喝个酒呢?没有证据证明我在昨天以前去过美术馆。」



「有证据。」



「不可能。」



若是误会他就伤脑筋了。衣更月不是冲动得没有确切的把握就将别人当犯人的人,他对爱因斯沃斯也没有特别的感情。推测和捏造是不一样的。



「您昨天离开Cozzy’s饭店的时候,向柜台询问了往都营美术馆的转乘方式。当时,柜台人员建议您购买交通储值卡Suica。移动时若使用Suica,会记录上下车的时间与站名。」



「连饭店都……为什么?」



爱因斯沃斯惊讶得缩起脚跟,从姿势失去了从容。



衣更月撤下茶壶,从西装内袋取出信封。信封里装着七张折起来的纸,拿在手中感觉得到厚度。



「这是您过去一周预订的下榻处名单。」



「怎么可能,你调查我了吗?」



爱因斯沃斯一脸不敢置信,睁大了眼睛。



若是瞧不起他就伤脑筋了。



「为了确保主人的交友关系平安顺遂,好好了解对方也是执事的工作。」



衣更月伸出手臂,将信封举到爱因斯沃斯眼前。



6



爱因斯沃斯将视线移向信封外,再抬头看向信封另一端的衣更月。



衣更月迎视爱因斯沃斯的视线,缓缓放下遭到无视的信封。



「您的目的是花颖少爷对吧?」



「…………」



「你的话有些地方很奇怪。」



衣更月因爱因斯沃斯的话而感到焦躁。他原本也不清楚心中那股新生阴影的真面目,以为是自己的自尊心产生无聊的嫉妒。



但并非如此。



「你很常称赞人。在身处异乡,因感觉过于敏锐而受到伤害的花颖少爷眼中,你的存在就是救赎吧。不过,现在必须求救的困境越来越少了。」



那对花颖而言是幸福,却妨碍了爱因斯沃斯。



「所以,你伤害花颖少爷。」



衣更月内心抓到的,便是从爱因斯沃斯话中感受到的矛盾。衣更月很不放心花颖和爱因斯沃斯在一起时虽然很快乐,却也很常道歉的样子。



制造罪恶感原因的人,一定都是爱因斯沃斯。



「你称赞花颖少爷的眼睛是上天赋予的才能,可惜他不能活用眼睛。介绍他不可能持续下去的打工,目的也是为了让他产生罪恶感并束缚他不是吗?把他和那双眼睛绑在你身边。」



「花颖的眼睛是货真价实的才能。我只不过是亲切地告诉他可能性。要不要选择是他的决定。」



「这是大人常用的一套说法呢。」



衣更月的舌根感到一丝苦味,强忍着不要皱眉。



「以担心这种看似善意的情感为盾牌,没有任何询问便将自己的意见强加在对方身上,最后丢一句是你自己决定的——这是大人用来自我满足和逃避责任的手法。但是您比一般的大人更有技巧。」



「我只是因为花颖拜托,才告诉他生存之道。」



「对只是看一幅赝画身体就会垮掉的人吗?每贬低他一次就救赎他一次,逼他自我否定后再给予肯定。这是控制的方法。」



爱因斯沃斯的脸庞以一秒为界,改变了神情。影子落在低垂的眉眼上,往上看的视线锐利得宛如要穿透衣更月,把他缝在身后的墙壁上一样。



衣更月一脸平淡,不以为意。



「您对花颖少爷做了什么?对他说会偷赝品都是因为他的关系,把他逼到死路,要他反省,抢走钥匙把他关在房里吗?」



「啊——啊——我知道了,我承认。Bulter,你的推测大致上正确。你说『了解』对方?真恐怖呢。」



爱因斯沃斯抚掌大笑。



「日本人很注重道义。只要施恩就会报答,让对方有罪恶感就会服从。拿鞭子打他九次,只要第十次给糖吃,就会把那当成寄托,再忍耐下一个九次。要我不去享受这么明显的情报操作才是不可能的事喔。」



扭曲的想法。



「只要有第三者看到,就可以指出这种相处模式中的异常。」



「像你吗?名门家的主人作保的对象犯了法。要是把我交给警察,身为乌丸家主人的花颖就失败了。若隐瞒,他便会背负一辈子都洗不掉的罪恶感。能够肯定其中正当性的,只有我。」



爱因斯沃斯略微起身找着口袋,取出两把黄铜钥匙。



是花颖房间的钥匙。



「不论转到哪里,花颖最后都会回到我这边。他不在,『实验』就不顺了喔。」



「他现在是这个家的主人。」



「主人啊……bulter,你知道〈三棵树〉的故事吗?」



听到爱因斯沃斯的问题,衣更月想起了记忆犹新的林布兰版画。



「伫立在小丘上的三棵树,对未来有着各自的梦想。第一棵树想成为宝石盒,第二棵树想成为航向辽阔大海的船,第三棵树想长得比谁都还高。然而结局却令人悲伤,第一棵树变成猪饲料盆,第二棵树变成渔夫的小船,第三棵树成了普通的木柴被丢在仓库里。愿望是不会实现的喔。」



「我记得那则故事还有后续。第一棵树之后成为神子的婴儿床,第二棵树成为神子搭的船,第三棵树被用来运行耶稣基督的磔刑,它们都成为了奇迹的一部分。」



「你真博学多闻呢,bulter。没错,也就是说,谁的梦想都没有实现。但因为结局比当初作的梦还要好,可以说是比最棒还棒的happy ending呢。」



「比最棒还棒……」



衣更月因为听不惯的奇妙说法反应慢了半拍。爱因斯沃斯仿佛对着独一无二的好友般,向衣更月展开双臂笑道:



「我们来创造比大家本来目标还要好的结果吧。」



爱因斯沃斯眯着眼,看向衣更月的眼瞳深处。



「花颖对我而言是无可替代、顺从又可爱的实验对象。但对你来说,主人不是花颖也没关系吧?」



「!」



衣更月无法压抑内心的动摇,眉宇微微泄漏了感情。



主人是谁都可以。



衣更月实际上是这么想的。衣更月身为执事,除了提供完美的工作之外,不能有其他的目标。



「因为花颖不知世事又任性啊。他有一套自己的感性,很不擅长融入周围的环境。要驯服他很辛苦喔,以实验对象来说虽然很理想,但身为主人不是很难相处吗?」



花颖实际上是不知世事又任性。当你以为问了一个十八岁男子理应知道的问题时,他却会讲出连三岁小孩都能明辨的任性话语。



自成一套的感性和个性能受到拥戴,是因为为他人带来利益或是彼此关系亲密吧。身为一家之主,若不能判断时代的潮流、融入社会的话,那个家迟早会衰败。



「和花颖切割开来,把钱还回去就好。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介绍你到我国有名的家族去吧。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学了一身本事,与其让穷乡僻壤的昏庸主人糟蹋,不如侍奉名门贵族充分发挥能力,就算有这种想法也不会有人怪你喔。」



爱因斯沃斯的声音缠绕着三半规管,她的笑容就像湿濡头发般紧紧黏在视网膜上,堵住了视线。她讲的并非是不存在的恶意。她找到衣更月心中的恶意种子,让它开枝散叶,深深着根。



仿佛就像衣更月自己怀抱的感情一样。



衣更月踏出脚步,将爱因斯沃斯的左肩压在沙发背上,把右膝抬到椅面上道:



「别说梦话了,你这个——女人。」



衣更月以难以留在记忆中的脏话骂道,在气息会碰到额头的近距离内瞪着爱因斯沃斯。她伸长的喉咙上下移动,吞了一口口水。



夹在沙发和背脊间的长发,限制了爱因斯沃斯脖子的动作。右手掌虽然感觉得到抵抗的力量,但衣更月强行压住爱因斯沃斯的上半身,以另一只手抓住爱因斯沃斯的右手。



(辛辛苦苦?的确呢。)



立定决心当执事后,衣更月最早开始锻炼的是身体。现在的他,即使面对胡乱施暴的成人也能制伏。



但是,他不会这样做。



因为衣更月是执事。



「失礼了。」



一句徒具形式的先行招呼,衣更月从爱因斯沃斯右手取回钥匙,再从沙发上放下脚,整理衣领。



爱因斯沃斯一脸茫然。



「顺从的学生、自制的主人,的确很完美。但是……」



锁着花颖、冰冷沉重的黄铜钥匙。



「我家主人的说法是,主人就是会耍任性。会耍好几次任性。」



衣更月以带着热度的手指紧握钥匙,冷漠地盯着爱因斯沃斯。



「既然如此,不管几次任性都接受就是执事的使命。还请不要不识趣地挑拨离间。」



他不会让乌丸家被击垮。



衣更月一靠近,爱因斯沃斯便弹起似地将双臂高举在胸前。她脸色变得苍白,渗着恐惧与失望。那是爱因斯沃斯长年强加在花颖身上的感情。



衣更月换上新的和果子取代遭到破坏的练切,再从水瓶为热水壶注入新的水。



「爱因斯沃斯小姐,您要再来一杯红茶吗?」



打开茶叶罐,发出的是穿透鼓膜的清澈声响。



7



「花颖少爷。」



衣更月敲门,等待回应。



若花颖只是沮丧的话倒还好,只要不要被爱因斯沃斯诱导,产生窃盗是否是自己的责任的错觉就好。



为了不错过任何声响,衣更月闭上眼睛,全神贯注。



太安静了,别说是说话声,连脚步声或是衣服摩擦声都听不到。



「花颖少爷,打扰了。」



衣更月将钥匙插入门孔,打开房门。



一道卷起的春日强风,和衣更月的发丝嬉闹。



不在。



卧房里没有花颖的身影。



只有窗边特别明亮,白色蕾丝窗帘狂舞。



窗户是打开的。



当衣更月意识到的瞬间,他的血液倒流,仿佛一道冰水流入骨髓般,身体从中心开始发冷。一股宛如地面消失般的丧失感袭击而来。



「花颖少爷!」



衣更月拨开蕾丝窗帘,冲向阳台。



「喔——衣更月。」



地面上一道悠哉的声音回应。



花颖在庭院里。衣更月将视线转向无意间碰到的柔软触感。



花颖似乎将遮光窗帘拆掉拿来当绳子用。他将窗帘一角绑在阳台的扶手上,每相隔一公尺打一个结做为脚的支点,沿着窗帘而下的样子。



花颖抬头看向衣更月,稍微思考了一下,抓住窗帘底端。



「您不用爬上来没关系!我过去您那里。」



他在想什么啊?



衣更月以不失态的最快脚程下了楼梯,绕到庭院里。



外头很暖和。阳光洒落在新绿上,花朵在光芒中绽放蓓蕾。木莲、水仙、白山茶。淡红色的刺梅映着天空的蓝。



「钥匙。」



花颖伸出食指。



「你帮我找到了吗?」



「是的。」



衣更月给花颖看看回到钥匙串的一把钥匙,将属于花颖的那把交到他手上。



「这是爱因斯沃斯小姐还给我的。」



「嗯——这样啊。」



花颖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随意地附和着。



「你在担心我吗?」



「没有。」



「太假了。」



花颖苦笑,朝衣更月露出尖锐的犬齿。接着,笑容就像冰块融化般,慢慢地黯淡下来,仿佛注意到自己的样子,花颖双手交叠,将手臂往前伸起再高高举起,背对衣更月说道:



「老师是对的。嗯。公平、有正义感、温柔、聪明、不迷惘。因为老师,我得到很大的救赎,这是真真确确的。」



「是的。」



「但是……」



花颖回过身。他稍稍挺起垂下的背脊,双脚站开,双手插腰。



「即使动机是我,但老师行为的责任一定要由她自己来负。不管是会被骂忘恩负义,还是被怨恨,就欣然地结下梁子吧。」



花颖光明磊落地说道,看向天空的眼睛反射着光芒。



爱因斯沃斯是罪犯——也就是说她打算用为自己作保的这件事,毁掉乌丸家一家之主的面子,但是看样子,花颖的决心战胜了她的阴谋。



「……不对,说欣然是过头了。我会尽力取得她的谅解。」



该说他可靠还是不可靠呢?



花颖犹疑迷失的视线与衣更月的视线交叠。瞬间,花颖竖起眉毛,一副自己没有出现几秒钟的动摇似地说道:



「因为要是我有个万一,你们就会流落街头啊!」



「谢谢您的关心。」



衣更月假装没看到刚刚的一切,恭敬地低下头。



「那么,该怎么办呢?藏匿窃犯的话,很难避免传出不好的风评,虽然应该尽快报案将伤害降到最低,但是……自首会减轻罪刑对吧?」



事到如今,花影还同情着爱因斯沃斯。



为了保护乌丸家,将爱因斯沃斯塑造成彻底的坏人,在各方面私下疏通,声明自己受骗,好意遭到践踏,装成悲剧中的受害者模样博取同情是最省事的方法,但在人情上却不值得敬佩。



而且,那是他们家主人的希望。



「关于此事,恕我僭越,我有一个提议。」



衣更月一开口,花颖在聆听前,眼睛便已闪闪发亮。



8



天空覆盖一片樱花海。



浅浅的花瓣交叠,分不清与相邻树木之间的界线。化为一体的颜色令花颖的意识扩散开来,下意识地眺望著名为樱花的单一颜色。



沉浸在颜色中是件舒服的事,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以前和家人来的时候,眼里只有落在便当里的花瓣。」



花颖把头抬到脖子会痛的程度,仰望樱花。



妮尔没有被警方逮捕。



因为衣更月跟美术馆馆长做了交涉。



据他所说,馆长似乎是在得知那幅画是赝品后,觊觎保险金,把画让给妮尔再装成遭窃的样子。



因此,妮尔的罪名不是窃盗罪而是诈欺罪,馆长也是共犯。



撤回案件陈情书、让画作在美术馆仓库内找到、处理赝画。只要确实达成这三点要求,乌丸家就不会公开画作是赝品以及馆长企图诈欺的内情。



馆长允诺了衣更月提出的条件,案件和赝画一起被掩埋在黑暗中。



妮尔给花颖的东西却难以埋藏。因为衣更月没说,花颖也就没有提起,但他隐约感觉得出来妮尔对自己倾注的心情不只是单纯的亲切。



不只是好意,也不纯是恶意。



摇摆不定的心受到樱花牵引,脱离了重力的支配,轻飘飘地浮在天空中,似乎在向他说着,不需要勉强弯折收入现有的容器里一样。



「开得这么壮阔美丽,树木也很骄傲吧。」



在花颖眼中,舒服伸展枝丫的树木看起来很幸福。



「花颖少爷。」



「嗯——?」



「您知道〈三棵树〉的故事吗?」



因为衣更月突然问了一个谜样的问题,花颖回头看向他。



衣更月伫立在树根处,摊开毯子的手中途停了下来。



「是有兄弟,然后把三根东西绑在一起,折断的人就赢了的故事吗?」



「…………」



衣更月无言的压力就连樱花都会吓得凋落吧。



「有这个故事吧?」



「我想您说的故事是〈三兄弟折筷子〉。顺便一提,折不断是有意义的。」



「哦。用折不断的木头做什么东西吗?不管是制作家具、造船,都会被当作宝贝一样珍惜吧。我也想要当那样的人。」



「……您说得没错。只要树木本身长得好,不管是筷子、牙签、大的小的高级的平凡的,应该都是值得夸耀的存在吧。」



衣更月的声音带着笑意。



「你——!」



花颖想强调语气,却无预警地遭受冲击。



他以为那是嘲笑。



一定是因为阵风吹拂,樱吹雪模糊了景色的缘故。



衣更月不可能和花颖说话还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一定是幻听、幻觉,看到樱花海的错觉。



风一停止,衣更月便无动于衷地转过上半身道:



「峻,椅子组好了吗?」



「万无一失。」



「雪仓太太。」



「便当也准备好了。」



雪仓母子露出笑容报告已经准备完毕。



「花颖少爷,这边请。」



现在这里才是花颖的容身之处。



花颖拿起附在肩上的花瓣,脸颊因淡淡的幸福颜色而舒缓开来。



※ ※ ※



那一天,妮尔•爱因斯沃斯在叹息声中回到英国。



她没能带花颖回来。



还好不能带他回来。



假设、证明。妮尔过去因实验有结果而开心,产生了满足感。她因为操控花颖的笑容,陷入自己好像能给别人幸福的情绪里,没有发现到那是错觉。



花颖是可爱的学生。



虽然面临诸多困难,却拥有突破困境的强韧。



未来某一天,她会去看花颖,下次想以平等的朋友身分,重新与他创建关系。



能够怀抱这种厚脸皮的梦想和温暖的心情,都要感谢花颖和衣更月没有斩断妮尔所有的路。



分开之际,花颖要求和妮尔握手。



『请再过来玩。』



花颖的手强而有力,确实传来的体温,令妮尔很不像自己地泫然欲泣。



在原谅以前,不给予否定,就像连同妮尔的存在都给予宽容一样。她拚命忍住泪水微笑。



这次,成为一个能让花颖信赖、尊敬的人吧。



妮尔下定决心,带着清爽的心情在离大学最近的公车站下车。



「欢迎回来,老师。」



听到日文的搭话声,妮尔在公车站的屋檐下环视马路。



横跨走道的外墙边,一名眼熟的男子坐在长凳上。



「赤目。」



是在日本的美术馆遇见的花颖朋友。



妮尔转动行李箱,惊讶于意外的重逢。



「在这种地方遇到你,真是太巧了。」



「我来视察店面。那天从你这里获得排队队伍的回报。」



「好像在跟老板抱怨一样,真不好意思呢。不过,Entremets•AKAME的蛋糕真的很好吃,如果能变得比较好买的话,就得偿所愿了。」



「来。」



赤目突然向前伸出手。



他手里是镶着金边的蛋糕盒。妮尔双手一收到,便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重量与冷气传来。



「谢谢。研究室的学生们会很高兴喔。当然我也很开心,好期待打开它。」



「太好了。吃一下这个东西,乖乖地给我关在研究室吧,老师。」



「咦?」



耳朵突然无法接收赤目的话语。赤目跨了一步,将忘记眨眼的妮尔与自己仅剩的距离消除殆尽。



「不准再靠近乌丸家。」



呼吸窒闷。赤目的手和妮尔身体间的蛋糕盒遭到碾压,因压力而坍塌的蛋糕从盒子的缝隙间挤出来。



塔皮和水果啪、啪、啪地掉落在地上。



「要击垮那家伙的人是我。」



赤目用舌头舔了舔沾在大姆指上的生奶油,仿佛野兽般的双眼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