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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话 奶奶的古老大钟(2 / 2)


「您放了糖果吗?」



「给予劳务报酬是礼貌吧?」



赤目回家前有陪花颖完成这件事。或许赤目心里也有些害怕,认为应该表示敬意吧。花颖很确定,他和赤目各自在大摆钟的玻璃窗前放了一颗牛奶糖做为供品。



衣更月大胆地移向大摆钟的前方,检查玻璃门内与摆钟周围。



花颖不安地在楼梯下方走来走去,听到阶梯传来刷子的声音后,反射性地抬头。



峻正在打扫楼梯扶手,他一发现花颖,马上中断工作行礼,接着蹲在楼梯一角。



「花颖少爷,很抱歉。」



「那是峻吗?」



衣更月以眼神肯定花颖的问题。



「佣人会在主人看不见的地方工作,若撞见主人,习惯是当场尽可能地把身体缩到最小,以免干扰主人的视线。不过,峻身兼贴身随从的工作,加上工作经验尚浅……」



「啊,你是在为他跟我行礼的事道歉吗?我很少在走廊碰到雪仓,所以之前都没注意过。那下次我先主动跟他们打招呼吧。」



「花颖少爷,这样不符规矩……」



「峻,我有事问你。」



花颖结束与衣更月的对话一呼喊,像犰狳般缩成一团的峻伸直了身体,小跑步奔下阶梯。



「早。」



「早安,花颖少爷。」



峻精神十足地回应。这样舒服多了。



「峻,你扫过走廊了吗?」



「没有,今天还没,我现在马上扫!」



「我不是在骂你。不是你扫的话就算了。」



「是?」



峻老实地点头,顺从地保持直立的姿势。如果峻也有学过衣更月口中的习惯,花颖待在玄关大厅的期间,他就无法开始工作。



「花颖少爷,您早餐想怎么处理呢?」



「啊……啊~吃一下吧。今天我要在阳台吃早餐。」



「好的。」



花颖顺势接下衣更月抛的球,得以自然地离开玄关。



真是麻烦。



当初凤教他不用对佣人们份内做的事一一道谢时,花颖也手足无措了一段时间。



凤说,古时候主人不道谢是为了彻底区隔主仆之分,但现在,特别是在乌丸家,如果佣人每次帮雇主做什么,雇主都要道谢的话会没完没了,因此刻意省略道谢是为了工作效率,也是一种不说破的默契。最重要的前提是,彼此不要忘记感激的心情。



「跟衣更月你说话没关系吧?」



「是的,有任何事敬请吩咐。」



「跟当贴身随从时的峻可以说话吗?雪仓呢?」



「由于乌丸家许多人身兼数职,因此比较复杂。本来是以有没有和老爷、夫人有直接关联为基准会比较清楚明了。」



虽然衣更月说清楚明了,但花颖现在一点也不明白。



「具体来说?」



听到花颖进一步询问,衣更月没有丝毫不耐烦地接着回答:



「佣人工作有高端和低级之分。总管、执事、管家属于高端职位。厨师、褓姆、家庭教师也是高端的专门工作。相对的,负责打扫宅邸的家务女仆和协助厨师的厨房女仆、以及全面运行各项工作的杂役则属于低级职位。低级职位的人没有和主人家族接触的机会,也不允许出现在主人面前。」



「职位有高低之分还真八股呢。那贴身随从和男仆呢?」



在乌丸家中,两者分别是峻现在的职位与衣更月从前的职位。



「贴身随从和男仆位于执事之下,但属于照顾主人的职位,因此也有机会和主人说话。不过,不论哪种职务,除了直接服侍主人家族时,其余时间都要注意不能出现在主人们的视线内。」



「简单来说,就是没事不准搭话?」



面对花颖粗略下的结论,衣更月不置可否没有回答,开始手边的工作。



给予肯定答复会显得非常失礼,但这似乎才合乎规矩。



「不存在……存在却当不存在的人,不存在又存在着的幽灵。」



花颖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嘴里喃喃念着文本游戏,趴在衣更月刚擦好的桌上。



「我想起来了。」



残留在脑海中的幽灵,似乎也是一照到阳光就会消失。跟大摆钟的幽灵相比,花颖的心情才更怨恨。



大摆钟开口说话,消失的牛奶糖。



「接下来马上为您准备餐点。」



衣更月在银色托盘上放齐餐具后回到阳台。



「你没有听说过什么吗?」



「很抱歉,不管是幽灵还是大摆钟的事,我都是初次耳闻。」



衣更月颜色偏浅的眼珠没有任何变化,也不像是在隐瞒什么内情的样子。



「之后再打一次电话给凤吗……」



稳重又奉行功利主义的凤,很有可能只是知道和大摆钟说话就会得到答案这个事实,在不清楚原理和声音真面目的情况下与摆钟和平共存。



光亮得没有一丝痕迹的银色叉子与阳光嬉戏。花颖想起自己忘记戴眼镜,以大拇指和食指用力压着眼头。户外的景色对花颖睡眠不足的眼睛而言太过眩目。



「需要为您拿眼镜过来吗?」



「没关系。大概是在沙发上睡觉时掉了。」



「有达到当初的目的真是太好了。」



「看是用什么角度解释啊。」



花颖苦涩地将玻璃杯靠近嘴边。冰冷的水穿过疲惫的内脏,内脏蠢蠢欲动像是想回到正常的位置一样。应该是用不习惯的姿势睡觉才会这样。



「幽灵跟我说,关于若嘴家的继承问题不要开口。虽然其实外部人士调查得到的事内部的人也会知道,我就算表达意见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有些事比起结果,过程更重要。做为跟亲戚往来的一环,不是应该表现出见个面听对方说话的诚意吗?社交也是乌丸家主人的工作。



然而,平常嘴上总是乌丸家乌丸家啰嗦个没完的衣更月,眉头却露出比昨天更深的皱褶,手背浮现青筋。



银色托盘发出类似玻璃的声音。



「……您向幽灵询问这件事吗?」



世界上哪里有威胁主人的执事?虽然可能是花颖不成熟没有主人的样子,但衣更月也差不多。



「因为一提到若嘴家的事你就没有好脸色……」



花颖辩解后心想:太难看了。



主人不该看执事的脸色。就算看脸色,态度上也不能表现出来﹔就算态度上表现出来,也不能明说。



失误。



失态后的动摇令花颖的心一僵,视野突然缩小,只剩下失去轮廓的颜色强烈地穿刺视网膜。



衣更月的执事态度会瓦解,就是他愤怒破表的时候,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形。然而,这次花颖完全想不出来触及衣更月逆鳞的地方。



「怎样啦,幽灵跟你的意见不是一样吗?」



「下定结论,随意卸下自己责任的这种行为实在令人难以苟同。」



「我有认真思考,做自己能力以内的事哪里不对?」



「只能说就是不对。」



毫不犹疑地全盘否定。



衣更月的衬衫和领带在花颖的眼珠里变成闪烁的鲜红色。



花颖一心想着乌丸家主人怎么做才最好,结果却遭到否定,说他没有主人的样子。



失落占据花颖的脑髓,紧握的拳头因羞耻心而颤抖。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担心我当一家之主会让乌丸家垮掉吧?」



「……几天前,您命我调查斋姬长十先生吧?」



因愤怒而看不清周遭的花颖突然间听到毫无关系的长十时,感到十分困惑。不过,对衣更月而言,长十似乎与现在的争执并非毫无关系。



「您前去探望斋姬长十先生,说遇到不太好的事情才要我调查没错吧?」



衣更月的优秀有时是一项凶器,锐利地刺进想移开目光的花颖身上,不允许他搬出借口。



「我没做会让乌丸家蒙羞的事。」



「请您不要再玩警察游戏了。」



「游戏?」



衣更月唰地挑起花颖的神经。花颖将膝上的餐巾丢到桌上,转过上半身翘起腿。



「我很意外。你这样说听起来像是我为了追求刺激和快乐在利用长十先生一样。」



花颖知道自己的声音降到冰点。平静的愤怒沉淀在身体深处,情绪泡沫时而啵地一声破裂,煽动着怒火。



「这个行动有可能令乌丸家遭遇存亡的危机。」



「你的意思是出手帮助眼前痛苦的人不对吗?」



「是的,就是这样。」



衣更月的一句话令花颖的愤怒沸腾,怒火冲到顶点。



「不论何时,您都应该要以守护『乌丸』为优先。」



「!」



所谓的怒发冲冠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花颖双脚用力踩向地面,利用反作用力起身,以双眼睁大到眼球发疼的地步瞪着衣更月。



「乌丸家的主人是我。我不允许有人危害我朋友的生命,不管哪个职位的人我都会打招呼,松饼就是要叠在一起吃。不需要任何意见。」



「…………」



衣更月以冷淡的眼神看着花颖,行了一个礼。



「谨遵吩咐。」



拘泥形式的顺从令花颖的愤怒决堤。



花颖转过上半身,将衣更月逐出视线之外,离开阳台。



5



花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衣更月只来了两次。第一次似乎是把早餐拿过来的样子,花颖没有回应,门外响起搬运重物的声音及细微的餐具声后,衣更月就离开了。花颖没有理会门外的早餐,一小时后门外再度响起餐具的声音后恢复宁静。午餐是由峻送过来的。



衣更月大概没有跟峻说明详情吧,峻一副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他在桌上摆好鲜虾奶油意大利面与高丽菜沙拉、桃子与梨子,压抑地保持沉默退下了。



尽管花颖已经习惯别人的关怀,但让人替自己担心还是会很不舒服。



花颖迅速用完餐,不想面对任何人,将餐具拿到走廊上。房门旁摆了一张单脚桌,一想到衣更月看穿自己的心思,花颖就更闷闷不乐。



因愤怒而清醒的眼睛在填饱肚子后,也因睡眠不足作祟,变得难以支撑眼皮。花颖坐上床,顺着地心引力倒下身体,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包围着他。每眨一次眼,眼睛闭起的时间便渐渐拉长,花颖昏昏欲睡,似乎就这样睡着了。



直到睁开眼睛花颖才发现自己睡着了。



借由月光,可以微微看见房里家具的轮廓,但透着月亮的窗外却什么都看不见。触碰智能型手机的画面,发现时间刚过凌晨一点半,花颖点击已拨电话纪录中凤的名字。



凤似乎关机了,呼出的电话连铃声都没有,直接转入语音信箱。



「也是!」



花颖把手机丢到棉被上,趴在床上。



他早就知道。总是如此。



「身为一家之主,要贯彻坚定的信念、拥有坚强的意志,毅然决然地做出判断。管他一个幽灵还是两个幽灵。」



花颖将室内鞋换成室外鞋,步出走廊。



「既然住在家里,我就雇用你。」



对啊。事情不是很简单吗?不管是人类还是曾经是人类,只要在乌丸家生活,照道理就应该和主人缔结工作合约。



花颖突然间变得强硬,大大方方地从楼梯步下无人的玄关大厅,像是拨弄披风般,夸张地挥着手臂转身。



玄关大门上,挖开墙面嵌入雕花外框的雾玻璃窗,透着微微的月光,照亮着大厅。微弱的光线无法透入影子中,阶梯的底部、走廊深处是黑暗的深渊。



大概没有比胆颤心惊还要更合适的表现,可以形容现在的花颖了。



刚才满溢心中的自信随即遭到无情摧毁,尽管是夏天,源源不绝的恶寒不停地攀上背脊。



盯着黑暗看虽然恐怖,但转移视线也令人害怕得不能动弹。要是移开视线后,有什么东西逼近到花颖身边怎么办?要是移开视线的那个地方,站着什么东西——光是想到这些,花颖的心脏就像要跳出来一样。



必须靠近那里,否则连在大摆钟前放牛奶糖都办不到。



花颖以理性的思考压抑情感,反复想着自己必须行动的理由,一步步把僵硬的双脚往前送。



大摆钟秒针的声音来来回回,有两种声响反复着,用滴答滴答来形容真的十分贴切。黑暗中显现的表盘,反射着不知道从哪里通过来的微弱光线,声明再不久就要两点了。



大摆钟每小时会响一次。



熟悉的钟声响彻走廊的每个角落。



当声音的余韵都消失,一阵漫长的寂静后,花颖确认口袋里的牛奶糖,嘟着嘴,仿佛啄开夜晚的冷空气般悄悄地开口。



「时钟,我有话要说。」



「………………好。」



好想逃。



摆钟回答了,昨天的声音不是错觉。频率偏高的女声。



『老时钟身上就是有不可思议的事。』



花颖脑海中浮现「附身」之类的词汇,但包括附身在内,自己不是都要对这些负起全责吗?花颖瞪视般盯着大摆钟的表盘。



「我是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



语毕,这次摆钟沉默的时间比刚才更短,发出模糊的声音。



「第二十七代主人有什么想问的事吗?」



摆钟的说话声很细,却比昨天更清楚地形成字句,简直就像摆钟本身在说话一样。摆钟的金属部分反弹着说话声,夹带铿铿声响。



「我没什么特别想问的事。今天只是觉得该以新主人的身分跟你好好更新雇佣关系。我不迷惘,也没有烦恼,因为我是乌丸家主人,我做的事就是主人做的事。我会把松饼叠在一起吃,不管哪个职位的人,想打招呼的时候就打招呼,认识的人有困难会不吝于提供帮助,亲戚找我商量事情的时候——」



花颖话说得太快停不下来,才想到摆钟也阻止自己插手若嘴家的事。



摆钟反对。



衣更月也反对。



花颖不知道其中的理由。



一口气把话说出来后,花颖顺了顺有些紊乱的呼吸。平复心情的胸口中,还有一个破洞。



「欸,摆钟……」



仿佛附和般,摆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地旋转。



「衣更月为什么反对我?要怎么做他才会承认我是主人?」



花颖也深切感受到自己有多么不成熟。花颖想当一个优秀的主人,他想思考身为主人应有的正确行为、选择并运行这些行为。



「我不用别人阿谀奉承。但是,遭到否定,连理由都不知道实在太难看了……这不是我想当的主人。」



花颖不自觉地蹲坐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走廊上没有任何话声,只剩下摆钟的金属声响。



摆钟听起来吐了一口气。



「你刚刚是在笑我吗?」



花颖忿忿地抬头看着表盘,稍微隔了一段时间后,摆钟回答:



「要求别人告诉你另外一个人的心情,实在是绕了好大一圈啊。」



摆钟的答案伴随铿铿的金属声,在花颖心中的空洞里回响。



「请你直接跟对方说吧。」



大摆钟宛如哄小孩般地说道。



摆钟沉默后,过了一段更长的时间,花颖终于回答:



「……嗯。」



6



八点二十五分。



花颖的房门响起敲门声,平常在敲门声后房门便会打开,今天却没有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进来。」



花颖回答后,隔了一拍的时间,门锁打开了。



在门口一板一眼行礼的衣更月一如往常,无懈可击得令人讨厌。



「早安,花颖少爷。」



衣更月移动到窗边,打开遮光窗帘。



花颖从床上坐起上半身,把鼻子埋进怀里的枕头中。



「我想喝热麦茶。」



「好的,我马上准备。」



面对花颖预定外的要求,衣更月不为所动。



「早餐我要在起居室吃。」



「好的。」



「吃完早餐我要和佩洛去散步。」



「我陪您一起。」



「中午我想在外面吃。吃天妇罗好了。」



「我会先预约餐厅。」



「为什么要回避若嘴家?」



花颖一口气列出各式各样的要求后,似乎终于让衣更月措手不及了,衣更月迟迟没有回答。花颖从膝盖上拿下枕头,再次发问:



「你应该已经全方位调查过若嘴家,对应该推荐梢还是华乃继承有结论了吧?」



「恕我多事。」



衣更月以绑穗固定遮光窗帘,回到床边。他在银托盘上放上SD卡与无线读卡机交给花颖,花颖只好将手伸向摆在床头柜上的平板电脑,叫出SD卡里记录的数据。



画面上显示的是若嘴家经营公司的主要人事与近年来的经营状况,其他还有几个文件夹。



「不管是由梢小姐还是华乃少爷继承若嘴家,没有继承的那一方都会以共同经营者的身分留在公司。此外,关于遗产,似乎也已经做好生前赠与一人一半的准备了。」



「意思是不管选谁都完全一样?」



「实际上是如此。」



「他们打的算盘不是由本家的我选出继承人,让反对者闭嘴吗?」



姐弟感情很好嘛。花颖失去干劲,将罗列繁杂数字的平板电脑放到棉被上。他还以为是骨肉相残,结果要是自己鸡婆地对相安无事、相亲相爱的姐弟做出仲裁的话,看起来只会像个笨蛋。



「感觉越来越糊涂了。他们是觉得只要让我挑继承人就够了吗?这样不会巴结过头了吗?」



「请恕我直言,花颖少爷您是乌丸家的主人。」



听到衣更月说着熟悉的内容,花颖吃了一惊,放松自己的手。



「由『乌丸』家选择继承人这件事是有意义的。您选的若嘴家继承人将会得到乌丸家这个靠山。」



「我没办法保证这点!」



「不论您本身是否有这个意思,周围的人应该都会这样想吧。」



衣更月前天说花颖对主人的身分有所误会。



这跟小孩子向父母要东西时说的不特定多数的「大家」,本质上是不同的。



「请您对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所代表的意义有所自觉。您的一句话会影响许多人的一辈子,以及他们的后代子孙。」



一切就如衣更月所说。



「给我红茶。」



仿佛早就知道花颖的期望似地,衣更月呈上刚泡好的红茶。



花颖的手指虽然熟悉WEDGWOOD简约的茶杯,手心的震动却令茶面兴起波纹。



「衣更月。」



「是。」



衣更月放下茶壶保温套回应。



花颖用力皱起僵硬的眉眼说:



「我想让乌丸家雇用大摆钟的幽灵,你有意见吗?」



「…………」



衣更月讽刺花颖似地沉默。花颖将红茶拿近嘴边。



「既然住在乌丸家又担任主人的商量对象,应该是很优秀的佣人吧?这毫无疑问是高端职位。」



「关于这件事,我昨晚跟凤先生确认过了。」



「凤?」



衣更月有打通电话吗?花颖抱着羡慕的心情咬着口中的红茶。



「据说,乌丸家从真一郎老爷的祖父那一代起,就存在着一位看不见的商量对象。召见对方的暗号是牛奶糖,与工作内容相应的工资给付不是通过存折,而是有『自己消失』的机制。」



「消失?你说看不见……啊!」



花颖将茶杯放回杯碟,发出了不符礼仪的声响,水滴溅到大拇指根。衣更月连同杯碟,收下快要从花颖手中掉落的茶杯,在花颖大拇指附近盖着湿手巾。



「以续约的方式雇用好吗?」



「好。交给你。我有点急事。」



花颖丢下简短的断句,光着脚用脚尖勾起鞋子。由于衣更月在花颖肩上披上了长袍,花颖一边习惯性地为长袍打结,一边心神不宁地下楼离开房间。



走到楼梯中间时,在玄关大厅擦窗户的峻对花颖行了一道比昨天还小的礼,蹲下来停止工作。



一道不熟悉的开门声令花颖从楼梯扶手探出头,看着下方。



位于楼梯底部,附在侧面的暗门打了开来。



「雪仓!」



听到花颖的呼唤,雪仓的儿子峻也反射性地挺起身子,吓了一跳。



花颖奔下楼梯,折回走廊的方向。



「早安,花颖少爷。」



雪仓若无其事地关上暗门,微笑行礼。



不知道是不是夏天衬衫质料轻薄的关系,雪仓的身形感觉更加纤细,看起来也比平常还高。虽然她平时气色就不好,但今天眼眶下的黑眼圈似乎特别深。



是她。



主人是看不见佣人的。衣更月说除了直接与主人相关的时刻,当佣人不存在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规则。



当主人想找谁商量,商量这件事又不能存在于现实中时,该怎么做才恰当呢?



找不存在的人说话就好了。



跟不存在的人商量等于倾听对象不存在,商量这件事也就不存在。听起来像是诡辩又像是骗小孩般从规则衍生出的漏洞,就是大摆钟的真面目。



从掺杂金属声响的模糊话语来看,声音应该是通过设在后台走廊上的传声筒传出来的。一种类似金属有线电话的道具。



主人想找「谁」商量时,便会放颗牛奶糖当召见的暗号。发现牛奶糖的佣人快速回收糖果,在传声筒前待命。



这是个除了执事之外,还存在着其他可以信任的人,才能成立的温柔谎言。



「雪仓。」



「是。」



「雪仓,那个啊……」



「是。」



「……没事。」



花颖想要道谢,打算道谢,然而,在说出口前吞了下去。



主人不能看见看不到的存在。



揭开这个谎言等于是践踏佣人们的好意。



就像主人不会进入佣人的工作后台一样,他们也有应该得到保护的领域。与佣人之间划下界线,让佣人得以拥有受到尊重的骄傲。



花颖深深闭上眼睛后再次睁开双眼,嘴角两侧上扬。



「昨晚我不小心在这里掉了一颗糖果。如果你有看见的话,『不用介意』,帮我处理掉吧。」



雪仓将苍白的双手交叠在腹部前方说:



「谨遵您的吩咐。」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7



小狗在绿色的草地上奔跑。边境牧羊犬与迷你长毛腊肠犬混种的小狗,四肢虽短动作却很灵敏。



衣更月说,担任「商量对象」的大摆钟从曾祖父那一代便存在了。曾祖父的时代,也就是祖母嫁入乌丸家,一个人承担亲戚们对动荡时代的愤怒、真一郎被曾祖父的姐姐夺走的时期。



大概是祖母最喜欢的牛奶糖,为她带来了抚慰心灵的朋友吧。



看不到身影、只有声音的朋友。



「原来奶奶并不孤单呢。」



小狗不停来回摇晃尾巴,嘴里衔着球在花颖脚边打转。花颖收下球,轻轻地投出后,小狗仿佛四肢要打结般,用尽全身力气追逐。



花颖眺望与球嬉戏的小狗,忍住一个小小的呵欠。



都是赤目说什么鬼故事的关系,花颖才会觉得找大摆钟商量要在丑时三刻,强迫雪仓在正常时间外的深夜工作,会有黑眼圈也是正常的。



加上花颖误会牛奶糖的功用,差一点就要让雪仓连着两天熬夜了。



「……嗯?」



花颖侧着头,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衣更月,你是昨天从凤那里听到大摆钟幽灵的事吧?」



「是的。」



「那前天赤目先生来的时候呢?」



「当时还不知道。我对自己的懈怠深感惭愧。」



先忽略衣更月那缺乏感情的口气与说话内容间的落差吧,花颖还有更重要的事。



如果牛奶糖是拜托商量的暗号,顺序应该是先放牛奶糖后,负责商量的人才会在当晚出现。



花颖误会牛奶糖的作用,以为牛奶糖是商量后的谢礼,所以才在和大摆钟商量后特地回到现场放牛奶糖。



第二颗糖果他已经跟雪仓说不需要了。



雪仓是因为第一颗糖果才会悄悄在工作后台待命,听花颖说话。



那么,花颖和赤目测试传说的第一个晚上呢?



『关于若嘴家的继承人,我可以给他们建议吗?』



『不——行。』



回答花颖问题、频率偏高,仿佛在耳畔的模糊女声是?



「唔……哇啊啊啊啊!」



「花颖少爷?」



花颖的背部爆出无关暑气的汗水,他抱起咬着球回来的小狗,紧紧依赖着小狗柔软的毛发、体温与微小的心跳。



「衣更月,我要回绝给若嘴家建议,帮我想些得体、好听又不会引来怨恨的拒绝说辞。」



小狗闹脾气般地扭着身体,但花颖现在没有多余的心力放手。



衣更月从花颖僵硬发白的手中,接下乱动的小狗,呈上两封信纸。



「这是讲电话时默记的版本与书信的草稿,您想要哪一份呢?」



看到衣更月过分周到的准备,花颖直接笑了出来。



「『只要徒劳费心就万无一失』?」



就像凤一样。



「这是执事的守则。」



衣更月恭敬地低下头,怀中的小狗也弯着身体,仿佛跟着衣更月一起敬礼。



※ ※ ※



衣更月尊敬凤,对真一郎则是心怀感恩。



这份心情虽然真挚,内心却不禁产生疑问——



为什么花颖会「那样」呢?



有时候花颖的不懂事超越了年轻的范畴,给人幼稚的感觉。



花颖因为长年不在日本,欠缺日本特有的一般常识也是无可奈何。面对难应付的赤目,也有可能口头上说不过对方。



但是,关键在于无知。



花颖很容易被欺骗、很容易遭到利用。自觉不够。



在衣更月说明之前,花颖连自己雇用的佣人的阶级都不知道。



凤和真一郎到底是怎么教花颖的呢?这不是批评,只是单纯的疑惑。



衣更月整理好帐本收到保险箱里上锁后,用马毛刷清扫桌面,将留在架子上的托盘移过来。那是雪仓回家前做的执事晚餐。



由于家里马上要进行定期采购,衣更月请雪仓多多使用剩下的食材,因此托盘上排列着熟悉的菜色。



水煮鸡佐豆酱、生菜沙拉、盐味焦糖松饼。



衣更月在水龙头下洗手,坐回椅子上,拿起刀叉。叉子插上叠成两层、有着美丽浅褐色色泽的圆形。衣更月将松饼切成一口大小,凝视着已经冷掉渗入内部的焦糖浆。



花颖为什么会「那样」呢?



衣更月将插着松饼的叉子再度刺向刚才切口的附近,将松饼叠成四片切开。衣更月瞪着叉子前端厚度加倍的松饼一会儿,以冷淡的表情拿到嘴边,机械式地咀嚼。



「……好吃。」



这是衣更月秘密的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