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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话 奶奶的古老大钟(1 / 2)



1



不出声是基本的。



使用筷子前端夹菜、嘴里不放过多的食物、咀嚼时闭紧双唇、端出来的食物要全部吃完。注意同桌的人,有时体察他人比用餐惯例更重要。



也有人会说太过注意礼仪规矩就无法好好享用餐点了,但花颖所受的教育是要将规矩融入身体到用餐时不影响食物的美味。



在日本长大的人会觉得跟初次见面的人打招呼行礼很不方便吗?不如说一定有很多人讲电话时,虽然看不见对方,仍会下意识地低头行礼。



习得的礼仪规矩,不会妨碍一个人本来的行动目的。



除了某些例外。



「花颖少爷。」



被发现了。



花颖吞下含在嘴里的松饼,一脸什么都没吃的表情回视衣更月。



「什么事?」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适才拜见了您有点特别的用餐方式,可不可以请您赐教呢?」



不可以。花颖很想拒绝衣更月。



但是,在衣更月冰冷双眸的逼视下,花颖的视线无处可逃,通过喉咙的柔软松饼变得如石头般坚硬,沉落胃底。



茶室里搬来了一组双人桌椅,桌上准备了两片松饼。刚烤好的松饼洒上糖霜,上面摆着奶油与焦糖浆,另外还有一球香草冰淇淋。



花颖平常吃松饼喜欢搭配马铃薯鲜虾沙拉,可丽饼则偏好起司火腿生菜,使用鲜奶油的水果三明治还在可以食用的范围里,但焦糖就另当别论了。



甜中带咸的滋味加上微微残留在舌头上的苦涩。如果现在吃的是可丽饼的话,可以用双目糖取代糖粉,让味道更有层次。



花颖非常喜欢这道盐味焦糖松饼,因此才会避开衣更月的眼睛,大胆采用他觉得最好吃的吃法。



然而,衣更月的眼睛像长颈鹿般视野宽阔,又如老鹰般锐利。



花颖拿起Flux的茶杯,盯着钴蓝色的花纹。



「今天是喝大吉岭啊。」



「是的,今年汀赫利亚茶园大吉岭茶叶盛产。话说回来,花颖少爷。」



无法扯开话题。



既然躲不掉那就正面突破。花颖一改先前的态度,大方地抬起头说:



「将薄薄的食物叠起来吃才好吃,你不知道这个规则吗?」



「…………」



衣更月面无表情的脸孔,微微改变了眉毛的角度。换成平常人,这应该算是愁眉苦脸的表情。



刚才,花颖把叉子插入两片相叠的松饼上,切出能一口放进嘴里的小三角形后,又将插着松饼的叉子继续插到另一个地方,切出同样大小的松饼,将四层松饼送入口中。



第一层和第三层松饼流着焦糖浆,美味无比。



「恕我直言,拿已经叉有食物的叉子再重复插多余的食物,不得不说是很难看的举止。」



「在家里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没关系吧?」



「平常允许自己的举止,在别人面前也会无意识地做出来。」



「可是……」



「没有可是。」



「偶尔……」



「也不行。」



衣更月用没有起伏的口气击退了穷追不舍的花颖。衣更月防卫的铜墙铁壁,连一根针都穿不过去。接着,是他会心的一击:



「请别忘了身为乌丸家主人明辨是非的能力。」



「……我知道。」



花颖嘟起嘴巴,在衣更月泡得无懈可击的红茶香中,咬着落败的滋味认输。



日本现代人人平等,身分没有上下之分。



然而,不论身处何种时代,每个人都有父母,人们也允许财产继承。



历代祖先积累的财产,子子孙孙继承的财产,有形的财产、无形的财产。继承财产是好是坏无法一口论定,有的财产为继承者带来幸福,也有的招致不幸。



以乌丸家来说,大概直到三代以前,子孙继承的是十分有限的财产。



这是花颖过去从过世的祖母口中听说的事。



摊开本家——也就是花颖继承的乌丸家族谱,起源上溯至日本平安时代。



要生在现代的花颖来看,乌丸家的起源其实很可疑,可能是不知道第几代的乌丸家主人仗着别人也无法回到过去调查,随意捏造了一个血统也说不定。



不过,乌丸家实际上跟古代皇亲国戚、近代贵族与武士都有关系,累积了维持家名的充分财产。



乌丸家的家庭教育似乎也很严格。



祖母出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的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当她十六岁嫁入乌丸家时,日本这个国家正处于十分不稳定的状态。



过度的通货膨胀导致物价高涨,战前到战后的二十年间,物价上升超过了四百倍。以今日的货币换算,花颖手中的茶杯可以卖超过一千万日币。



政府运行了发行公债、改换新日圆、公布物价统制令等种种政策抑止恶性物价上涨,最后让上升率接近持平,成功阻止物价上升。



然而,物价一旦稳定后,接下来又因为要保障战后复兴的资金引发通货膨胀,物价再次上涨。若是压抑资金援助,将会使企业倒闭,失业人口增加,造成国民生活穷困。若是实施资金借贷,物价上涨,国民也还是穷困。日本陷入了凄惨的无限轮回。



最后,日本是靠负责联合国军队的后勤补给稳定经济。战争是不应该的,遗憾的是,日本靠战争复苏经济是事实。虽然供给物资也是通货膨胀的原因之一,却也让景气成长。日本乘着景气大好的列车复苏经济,甚至大幅成长,得以靠经济力站上世界舞台。



以乌丸家为首,被称为名门的族人也面临了盛衰的分歧。



有些家族因为币值更动,在一点一滴耗用土地、金子、美术品等实质资产中,渐渐无法靠自己维持家门。只有尊贵的家世是无法存活的,必须明辨趋势,顺应时代的潮流,接受改变。



乌丸家由曾祖父在企业经营中崭露头角,值得庆幸的是,曾祖父抓住日本经济高度成长期的浪潮,成功巩固自己的势力。



然而,家族中一部分的亲戚守着自平安时代传承下来的名门骄傲,曾祖父在他们口中的世俗世界里向别人低头赚钱的行为,成了亲戚们暗地批评的目标,从没给他好脸色看。说明白点,就是讨厌曾祖父。



直到后来,那些亲戚才深刻体会到,当初不这么做的话,乌丸家或许会面临灭亡。因为曾祖父的功劳,许多亲戚受到恩惠,当曾祖父继承本家主人之位后,那些批评的人们也只能闭上嘴巴。



愤怒的矛头转向了刚嫁进来的祖母身上。



花颖知道祖父讨厌那些不满曾祖父行为的亲戚,祖父迎娶了一个跟乌丸家毫无关联的结婚对象,也成为家族里的话柄。



不可以走在祖父身边、不可以和祖父以外的男子单独相处。



不可以穿华丽的衣服、不可以和客人穿同样颜色的衣服。



就算有什么东西跑进食物里,餐盘也不能有剩菜。因为这等同糟蹋主人招待自己的心意,也威胁到负责料理的厨师去留。



这些创建在真心上所传授的礼仪规矩,成为封闭祖母内心的凶器,侵蚀着开朗有朝气的祖母。最重要的是,据说曾祖父的姐姐以「重要的继承人」为借口,抢走才出生没多久的真一郎,让祖母十分痛苦。



当祖父正式继承一家之主后,祖母获得自由,终于让真一郎回到自己身边。沉浸在共处喜悦中的祖母,从不要求真一郎那些严格的礼仪规矩也是情有可原。



由于真一郎在自由自在的环境下成长,因此花颖也没有父亲唠叨叮咛自己的印象。认为「不懂」与「不做」意义不同而好好教花颖规矩的,是母亲。



「我如果让分家看不起就是丢奶奶的脸。你不用担心。」



「听起来真是太可靠,太令人放心了。」



「对吧?对吧?」



对于衣更月敷衍的赞美,花颖也装傻回应。这也是一种形式上的美。



「关于刚才提到的分家,若嘴家……」



「嗯?」



花颖将叉子插入松饼内,以刀子切片,切下连自己都觉得很美的直线。送入口中的松饼不用说,当然很好吃。



衣更月为空杯注入红茶,从桌旁退开一步。



「今天早上,对方打了电话过来。」



「表姑姑吗?」



「对方是真一郎老爷的从表姐,虽然没有正式的称谓,但从『有点年纪,与您拥有血缘关系的妇人』这点来说,是可以这么称呼。」



也就是说,是那位从祖母身边带走真一郎的始作俑者的孙子。后来对方从曾祖父手边收下一间上了轨道的公司后,再加上与祖母不合,从此与乌丸家本家疏远到几乎等于没关系了。



「她有什么事?」



「对方说:『有些伤脑筋的事,近期内会过去商量一下。』」



「嗯,商量吗……」



花颖心情复杂地放下刀叉。



花颖也觉得祖母从亲戚那里受到的对待很阴险。不过,若是对方没有其他商量对象,自己也不能不当一回事。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从小父母就教导花颖,有余裕的人必须帮助穷困的人。



「时间日期上的安排——」



一听到花颖的询问,衣更月的眉间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纹路。换成平常人,这是与厌恶匹敌的表情。



「你有话想说的话,我也是可以听听。」



「花颖少爷明鉴。」



「客套话就不必了。」



衣更月应该也有听过祖母的事情吧?既然凤也曾侍奉过祖父母,或许执事的注意名单中有若嘴家的名字。



衣更月端正姿势,正面看向花颖。



「恕我直言,您好像稍微有一些误会。」



「误会?你是说我搞错什么了吗?」



「花颖少爷,您是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



衣更月表情微妙地说着众所皆知的事实。



事到如今才说这个?花颖已经以乌丸家主人的身分生活了半年,衣更月也以执事的身分同样侍奉了花颖半年。很难误会什么。



「衣更月,你想说的,也就是说……」



花颖依然不配当一家之主吗?只是虚有其名,实则空洞,误会自己是一家之主——想对花颖的自以为是提出谏言吗?



「很抱歉。」



衣更月爽快地打断了花颖戒慎恐惧、斟酌言词的话语,将挂在手上的布巾放在配餐车上。



「似乎有客人的样子,可否容我前去应对呢?」



花颖虽然没听到,但似乎是门铃响了。



花颖的问题扑了个空。



「嗯,没关系,去吧。」



「我先告退了。」



衣更月一鞠躬后,走出房门。



花颖从座位上起身移动到窗边,通过窗帘向外看。充满阳光与绿意的庭院一片静谧,远处传来微微的引擎声。车子开到玄关却连茶室都听得到,来的应该是一辆静音效果不太好的老爷车吧。



「近期内会来……也太近了吧?」



敲门声响起,衣更月打开门行了一礼。



「花颖少爷,客人来了。」



衣更月带进来的,不是久违的脸孔。



「Salut!花颖。」



对方笑容满面,轻松地举起手打招呼,总是不请自来。



来者是就学中的大学生兼在法国开设本店的点心业CEO、名门世家子弟——赤目刻弥。



「……我很忙。」



看着花颖无力瘫回座椅上的样子,赤目开心地笑着。



2



刀子一切入新烤好的盐味焦糖松饼,便升起一股香甜的热气。



「哦,继承人之争啊。若嘴家……没听过。」



赤目对还在茶室的雪仓竖起大拇指,雪仓苍白的脸颊微微绽放了光芒。



平常负责分菜配餐的是衣更月,虽说多加一份松饼,但会由雪仓送过来,恐怕是她向衣更月提出的要求吧。赤目是在全球各地开设分店的蛋糕店老板,要拿自己做的点心招待他一定很紧张。



赤目一副不把雪仓的紧张与喜悦放在心上的模样,一口口吃着松饼,一边问衣更月有没有咖啡。赤目的举止看似奔放却不失用餐的礼仪,不愧是出身名门世家的子弟。



「所以,对方要花颖帮忙决定继承人?」



一听到赤目的问题,衣更月停下手边准备咖啡的工作,看着花颖。即使是自然谈到的对话,但佣人未经许可不会对外人透露家中内部情报。真是懂事的执事。



花颖以眼神表示同意后,衣更月回以注目礼,在杯子里倒入透着浓浓苏芳色的咖啡,放在赤目右侧。



「若是将我听到的内容做个简单整理的话,就是若嘴家公司内部为了要让长女梢小姐还是长男华乃少爷当继承人分成两派,由于做不了决定,因此想询问花颖少爷的意见。」



「他们是由自家人把持管理阶级的传统小公司吧?感觉不管谁继承都没差。」



花颖也和赤目持相同看法。既然不管选谁都没有太大差别的话,与其请教花颖的意见,不如丢骰子决定就好。



不,能让亲戚们闭嘴又有说服力的骰子就是花颖。小学生跟父母要东西时都会说「大家都有」,花颖就是类似那个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大家」。一想到没有被选上的那方会怨恨自己,还没跟若嘴家长辈见面就令花颖觉得沉重。



「独生子真好呢,花颖。」



「赤目先生呢?」



「叫我刻弥就好了。」



「你有兄弟姐妹吗?」



花颖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问过赤目这个问题。面对随意发问的花颖,下一瞬间,赤目大声恫吓:



「蠢蛋啊!」



「!」



「你惊讶什么?」



「咦?咦?什么?」



看着吓一大跳的花颖,赤目不客气地笑回去。



「古时候,如果把财产田地分给长子以外的人就跟蠢蛋没两样,之后日文里『田分』的发音就变成骂人蠢蛋啰。意思是如果分割成小土地会让大家都苦哈哈的话,把田地和家产确实留给一个人就好。我们家也是这样。」



「原来如此。」



花颖吓了一跳,以红茶润了润瞬间干渴的喉咙。



赤目似乎有哥哥或姐姐的样子。



「所以,赤目先生是从零开始自己开蛋糕店的啊……还拓展到全世界。」



「初期我有接受家里的投资啦,现在已经加倍奉还就是了。」



「好厉害。」



「那种事不重要啦,欸,花颖。」



「嗯?」



赤目一副真心不觉得有什么的模样,令花颖更加佩服,因此什么也没多想地回应。赤目吃完最后一块松饼说:



「夏天到了。」



「到了呢。」



「很热啊。」



「嗯。」



时节一进入八月,夏天正式发威,骑自行车来乌丸家上班的峻,每天流的汗实在非比寻常,花颖才刚跟衣更月试探是否可以让峻使用淋浴间。



不过,现在好像不是说这种家常话的时候。



以闲话来说,赤目的眼神太过认真,花颖第一次看到他这种表情,偷偷吞了一口口水,等待赤目的下文。



赤目细长的眼角迅速上扬,花颖知道他垂下了视线。



「我听说乌丸家的屋子里有好玩的鬼故事。」



「咦!」



呼吸停滞,鸡皮疙瘩从手腕一路窜升到手臂。



身后响起电子机械声,衣更月敏锐地发现花颖的身体变化,调整了空调的温度。然而,风量降低后,反而使房内填满了静肃的沉默。



「说到故事啊……」



「是鬼故事,鬼,闹鬼的鬼。」



赤目单手拿着咖啡,轻易地斩断了花颖的退路。可以求救的绳索还有一个人。



「衣更月。」



「据我所知,纪录上乌丸家的血脉没有死于非命或是含怨而终的人。」



「对……对嘛。我也没听说过。」



「不过,不能否认本家跟分家或是外面的人,因为在人际关系上意见相左而遭到怨恨的可能。」



衣更月不是绳索,是蜘蛛之丝。



「说的还真对!」



「您过奖了。」



衣更月若无其事地照字面上的意思收下了花颖的挖苦,撤下餐盘。一旁的赤目则是莫名地开心。



「花颖,你之前不是在英国吗?屋子里都会有幽灵吧?什么过了午夜十二点会发生某些事,丑时三刻会听到脚步声之类的。」



「就算这么说……」



花颖话语迟疑的瞬间,大摆钟好巧不巧地响了起来,令花颖从椅子上垂直跳起了三公分。



「花颖,你该不会……」



「我不怕,完全不怕,世界上根本没有鬼。」



否定的声音前后不连贯地上扬。赤目的眼神突然温和起来。



「嗯嗯,没错。」



「是睡糊涂的人看错了。」



「你们两个不要假装安慰我!」



花颖想要解释自己只是被大摆钟吓到而已。不过,比起把花颖当小孩子的两人,一道记忆溜进了意识之前。



「怎么了?」



看着花颖视线放空,别有含意的沉默后,赤目惊讶地询问。



「之前,凤在电话里说了有点奇怪的梦话。」



勾起花颖记忆的,是摆钟的声音。



花颖看着走廊的大摆钟,将视线转回衣更月身上。



「他说烦恼的时候就跟大摆钟说说吧之类的……」



衣更月认真的脸庞看起来没有任何头绪。



「哦……」



脖子后方感受到危险的气息,花颖回头,看见赤目只手撑着下巴,藏在手掌后的嘴角不怀好意地笑着。



3



简直就像野餐。



仓促准备的五十公升保冷箱,塞满了雪仓做好的面包与抹酱、水煮鸡佐豆酱、凯撒沙拉、Entremets•AKAME的葡萄果冻、冰镇的瓶装碳酸水,丰盛到盖子几乎关不起来的程度。



「雪仓和峻不会觉得奇怪吗?」



「他们说『是朋友之间暑假一起过夜、促膝长谈呢』。」



是峻说的吧,很像开朗坦率的峻会说的话。不过当衣更月以无动于衷的口气传达后,感觉变得很讽刺。



事实上,现在这个情形很适合讽刺。如果知道工作场所有鬼,或许会有人感到不安。这么一想,亲自证明家里没什么怪事也可以说是主人的职责吧。



衣更月像在玩立体拼图似地整理保冷箱内的物品,在上层放好保冷剂,阖上沉重的盖子。



太阳微微西斜,气温虽然下降却感受不到一丝凉意。潮湿的空气黏在洗过澡冲掉汗水的肌肤上,全身就像浸在温开水里般。这个季节若是将食物在室温下放一晚一定会坏掉。



「保冷箱会不会太闪闪发亮了啊?衣更月,除了银制餐具,你也会擦保冷箱吗?」



「擦拭屋内所有物品是我们的使命之一,但这个保冷箱是业者刚刚才送达的。」



「特地买的吗?」



赤目虽然没有出声,但却表达出内心的距离感。



「把食物放到冰箱里,肚子饿的时候去厨房拿不就好了,对吧,花颖?」



「我不会去厨房。」



「因为是男生之类的关系?」



「不只厨房,我也不会去食品储藏室、调配室。」



无关乎男女,这是乌丸家代代遵守的规定。这在花颖的教育中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当他看到赤目挑眉的反应后反而比较意外。



「乌丸家好强喔,直到今天还是禁止主人进入佣人工作的后台吗?」



「主人是可以进来的。」



衣更月挺直腰杆,伸直背脊。



「只要花颖少爷希望,要怎么处置宅邸里的一株草、一颗石头都是花颖少爷的自由。」



「没关系啦……我出入后台的话,大家不管工作还是心理上都不能放松吧?」



「我们不会放松。」



「我知道,只是一种形容。」



花颖也十分了解衣更月与其他佣人都很认真为乌丸家工作。



「哈哈,真是忠心耿耿啊,衣更月。」



「您过誉了。这是牛奶糖。」



衣更月郑重地道谢,将玻璃瓶呈给花颖。玻璃瓶里的牛奶糖,以装饰艺术风的包装纸一颗颗包起来,上面印着金色的爬墙虎花纹。



「跟小时候奶奶给我的糖一样呢。」



「在乌丸家说到牛奶糖,似乎就是指这个。」



花颖心中对祖母残留的记忆很模糊,或许是多心了,但一想到自己跟幽灵收下一样的糖果,心情还是有点复杂。



「衣更月,我们没问题,你回房间休息吧。」



剥夺执事的睡眠时间,要他配合自己探究可疑的鬼故事,不是英明的主人该做的事。就算不是这样,平常住在宅邸内上班的执事,工作时间和自由时间的界线就已经很模糊了。



听到花颖要自己就寝,衣更月考虑了零点几秒。



「那么,我先告退了。」



衣更月顺从地低头,离开了房间。



「距离丑时三刻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吧。」



「我们家只要一过一点,连走廊都会启动保全感应,在这个家里面走来走去没问题吗?」



「赤目先生家好厉害喔。我们家只有窗户和进出的门有保全。家里很多东西只是很旧而已,就算潜进来也很难有效率地偷东西。」



「抱着必死的决心把东西带回家,如果发现只是不能换钱的破烂一定很泄气。」



赤目嘲笑没见过面的小偷,大概是因为洗澡后发型塌下来以及跟花颖借衣服穿的缘故,此时的赤目看起来年纪很小。虽然那是买回来还没穿过的衣服,但赤目和花颖平常的穿衣风格不同,看起来氛围才会不一样。



花颖很不擅长应付我行我素又会耍自己玩的赤目。赤目不像衣更月,不会顺从花颖,也不像凤会体贴花颖的心情。



他们熬夜,说着无聊的话大笑。



感觉就像有了个同年的朋友。



花颖抱着难以言喻的心情转动手中的玻璃瓶,赤目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呵欠,看着防水机能卓越的手表。



「还有两个钟头吗?你要稍微睡一下还是我们玩个什么?」



「我要玩!」



听到花颖不小心干劲十足的回答后,赤目措手不及似地说不出一句话。发现自己秒答的瞬间,一股热气从花颖的脖子经过脸庞不停窜升。



「你想睡觉的话也可以休息,我刚刚只是因为不太有机会和同世代的人一起玩还不习惯,没有控制好分寸。」



花颖模仿衣更月,想表现出冷静的语气却无法贯彻到底。



「意思就是要我醒着吧?」



赤目微微苦笑,拿起桌上的扑克牌。



赤目对所有的游戏都很厉害。花颖采取守势后没多久,赤目才一出手,不但让原本遭花颖锁定的鸡漂亮逃走,还封死了狐狸。



再三步花颖的王将就要被拿下了。花颖鲜明地感受到木纹的颜色,以不会感到恶心的程度凝视着棋盘。此时,走廊上的钟响了一声。



两点了。



「走吧。」



赤目对胜利毫不留恋,结束棋局。花颖依依不舍地从椅子上起身,打开房门的那瞬间,悠闲的气氛与背脊同时冻结。



这个家原来有这么安静吗?



四下只有从茶室大门探出来的光源,延伸到远方的黑暗深不见底。人类的眼睛靠光线的反射感受色彩,与只能靠太阳光现身的月亮一样。要是没有光,花颖的眼睛无法分辨任何事物。



明明平常总是为大量涌入的色彩所苦,如今没有任何颜色这件事,却令花颖的双脚微微僵硬。



「有手电筒吗?」



赤目打开手机的手电筒APP。



「不开走廊的灯吗?」



「太亮的话,幽灵不就可能不出来了吗?」



花颖觉得不出来也没关系,但事到如今他很难开口说自己不想去了。



赤目照着脚边,移动着黑眼珠,指出走廊的尽头。花颖原本想摸着墙壁循线走向大摆钟,但一想到少女在黑暗中不小心摸到强盗头发的故事,便收回手臂,无依无靠地踏出步伐。



乌丸家的主要走廊往东西向延伸。夹着走廊的南侧是乌丸家人与客人专用的区块,北侧则是佣人工作的后台。



南侧以位于中心的玄关大厅为起点,分为东西两侧,访客出入的茶室与晚餐厅、准备餐点的配膳室在西侧,书房与起居室则位于东侧。



大摆钟靠近走廊的东边,伫立在起居室前方。



那是比花颖还要高,以橡木打造的大摆钟。表盘以金属和珐琅制成,微微反射的光线浮现罗马数字。



摆钟整体的轮廓非常简单,上方巴洛克风的装饰散发出一股庄严的高贵,钟体侧面的雕刻落在线条美丽的科林斯柱式上,两条重锤上也有细腻的装饰。摆钟的重锤设计为一星期拉一次炼,直到下降为止,时钟会持续运作。



「这个时钟感觉真的很古老耶。」



「衣更月查过用品目录,据说这是十九世纪德国制的时钟喔。」



「那出来的会是德国爷爷的幽灵吗?」



「大钟爷爷……」



花颖光是重复赤目的话就已经用尽力气,就算是玩笑也笑不出来。



玻璃门扉反射的光线令人眩目,赤目将手掌复上手机的光源,通过血液的红色光线从指缝间流泻而出。



「花颖。」



听到赤目呼喊自己,花颖感觉全身的皮肤都缩了起来。



走廊温热的空气静止不动,维也纳式的指针刻划着时间,以无机物来说,声音显得十分轻柔。



『烦恼的时候,请跟大摆钟商量。』



那是凤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说的糊涂话吧。



摆钟的指针等着花颖的话语。



说到花颖正在烦恼、让赤目听到也没关系的问题,现在马上能想到的就是记忆犹新的那件事。



「请教一下。」



「好生硬喔!」



花颖借由微弱的光线瞪了一眼笑出声的赤目,抬头看向大摆钟的表盘。



「关于若嘴家的继承人,我可以给他们建议吗?」



沉默。



寂静。



小小的声音并列,指针转动着。



宛如警钟的心脏跳动渐渐放慢,不顺畅的呼吸缓和下来,花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吐气的瞬间——



「不——行。」



不是赤目,也不是花颖的声音。



耳畔响起频率偏高的模糊女声。



「…………」



「……!」



花颖和赤目无言地抓着对方的衣袖,交缠般地逃回茶室。



4



无情的赤目以大学的功课为理由开车回家了。花颖因此陷入无法从茶室离开一步,包着毯子在沙发上迎接早晨的窘境。



花颖也知道日本大部分的大学都在放暑假,上学期的课在七月结束,根本不会出什么功课。



(我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遭到赤目抛弃,打给凤的求救电话又只能得到没有回应的语音。花颖不敌睡意,反复打瞌睡与醒来之间也缓缓趋向睡眠。当花颖渐渐不晓得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的时候,眼皮微微睁开的视线里,捕捉到无声移动的黑影,花颖跳起来抓住对方的手。



「衣更月,有人入侵!」



「您这话真是令人不安呢。」



衣更月将重叠的餐具放回桌上,只手接下花颖肩上滑落的毯子,三两下便俐落地卷到手臂上。



不同于自己焦急的样子,衣更月的冷静让花颖更加焦虑。



「我跟大摆钟说话以后,它出声回答了。家里门窗有锁好吗?监视器呢?」



「执事工作间里设有警报设备,家里若有通知送到保全公司,工作间的警报也会同时响起,但昨晚并无启动。今天早上六点钟巡视时,门窗锁确认皆无异常。需要为您准备监视器画面吗?」



「嗯。不,等等,在那之前你跟我来。」



花颖一朝向房间大门,衣更月便将毯子放在一旁,抢先转开门把。花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下意识地想闭上眼睛。然而,门外的走廊一如往常,在早晨凉爽的静谧中,悉心为花颖敞开通路。



走廊现在的视野比夜晚行走时还清楚,空间却呈现有限的感觉。黑暗的走廊给人一种无限延伸的错觉,仿佛踏错一步就会跌落地狱的深渊。



间接照射进来的舒服阳光洒在玄关大厅里,楼梯内侧则是大摆钟。花颖绕到楼梯底部,从扶手背面偷觑着大摆钟。



没有。



花颖找不到应该要在那里的某件东西。



「糖果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