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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话 众星云集之所(2 / 2)


「……请。」



尽管绫濑的双眉传达出不悦,却没有赶走花颖。



花颖坐在木椅上,拿出手帕擦拭眼镜,以裸视偷觑着工作台。



宛如黏土的土块被分成了三份,左右是不同的颜色,中间是黏在一起的接合部分。



绫濑削一块中间的土,再将两种土分到左右两边。



花颖戴回眼镜,双手齐放在大腿上说:



「刚才对不起。」



虽然这样说对真木缟很不好意思,但花颖看他被念的样子后了解到,如果绫濑以为花颖是因为好玩才瞎起哄的话,会采取这么苛刻的态度也无可厚非。何况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是花颖失礼了。



「我没有要添麻烦的意思,只是我也是从小因为颜色的关系一直很困扰,心想或许可以帮忙,没多想就出声了。」



「你也是?」



绫濑大大的双眼紧捉花颖不放,她的眼神还带着怀疑,闪着敌意的火花。花颖畏缩地垂下眼睛。



「虽然我不知道味道,但对颜色有点敏感。」



「……难道说那副眼镜也是为了保护眼睛才加颜色的吗?」



「嗯。」



单单一句话就令花颖的声音高亢起来。他心跳加快,耳根发热,头晕目眩。



绫濑将抹刀放回工作台。



刀子放下的声音几乎让花颖的心跳停止。



「我们一样呢。」



「!」



花颖惊讶地抬头。



绫濑笑了。



「我好高兴能遇到了解自己的人。」



对方相信自己了。安心令花颖膝盖下的力量都消失了,他心想,现在只要意识一离开背脊,自己就会从木椅上摔下来,瘫在地板上。



「看不见的人都不懂,无法想像别人的痛苦,随随便便就说什么:『好有趣喔。』一群蠢蛋。大家都以为只要没有恶意,说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绫濑溃堤般吐出的,似乎是埋怨的话语。



花颖没有遭遇过令自己不得不觉得他人很愚蠢的严重经历。或许是因为他很早就选择了有限的世界吧。



「你戴眼罩是为了不要让颜色太清楚吗?我的主治医生说只盖住一边眼睛会有视差,视力容易下降。」



听见花颖的问题,绫濑沉默了几秒。当花颖心想自己是不是问了不好的问题想撤回前言时,绫濑重新握紧抹刀,再度打开削土作业。



「只用一只眼睛看东西,风景看起来就像平面,颜色的界线会变得比立体视觉单纯,所以比较不会掺杂味道。」



「这样啊。」



花颖从眼镜上方以左手盖住眼睛。如绫濑所说,遮住一只眼睛后会失去距离感,尤其是物品的轮廓感觉变得更清楚了。



「这个世界充满颜色,很辛苦对吧?」



绫濑吐出疲惫的叹息说。花颖的唇形也勾出微笑回答:



「常常会质问对方为什么会配这个颜色!」



「我懂。」



绫濑的嘴角看起来也笑了。



「很辛苦吧?看到颜色竟然还会有味道。」



花颖盯着削土的抹刀,近似自言自语地落下语句。



一个几百万种颜色全部伴随味道的世界。花颖光是「看」就寸步难行的街道,遭到五感中的两种感觉控制。他人无法理解,又无法从自己身上消失。绫濑不会觉得「看」是件很可怕的事吗?



「尽管如此,你还是正面面对颜色了呢。好伟大。」



花颖则是逃向了有限的世界。



绫濑没有逃走。



绫濑拿着抹刀的手停了下来,眼角看起来染上一抹淡红。花颖再也无法多问什么了。



工作室的拉门响起敲门声,拉了开来。



「打扰了。」



衣更月在门口行礼。花颖拉开木椅。



「衣更月,研究室那边怎么样了?」



「嗣浪副教授说想请您帮忙。」



为什么?比起嗣浪,花颖更想问衣更月这个问题。



「衣更月,真难得,你不阻止我吗?」



「传话与劝诫不要做出愚蠢的行为是两回事。」



「啊,这样啊……」



「嗣浪副教授希望您和泽鹰先生谈谈。」



「我和泽鹰先生?为什么?」



话问出口后,花颖的思考马上链接到这起事件。



「该不是要跟我说,这是起为了发泄对我的怨恨而犯的凶行,还是是想让我离开这个世界才丢土的吧?」



「恕我僭越,我认为是这一阶段前的谈话。」



意思是下一阶段就会开始进入满腔怨恨了吗?



花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土块,照颜色的分界切开,放在左右的土山上。



「绫濑,谢谢你陪我说话。」



「绫濑小姐,我们先告辞了。」



衣更月拉开拉门。



花颖松开围巾交给衣更月,将满满的冷空气吸入肺中。



5



研究室里充满了咖啡香。



嗣浪半坐在办公椅上向后靠,几乎要把肩胛骨压在椅背上。他一看到花颖和衣更月,马上以视线邀请他们入内,重启和橘之间的谈话。



「泽鹰,有做就说有做,没做就说没做就好了。我没有打算让你停学或是退学。你那个时候在干嘛?」



「在屋顶上。」



橘老实地回答后,没有任何一句解释。



嗣浪坐在椅子上,滑动椅轮移动,从咖啡机取出盛满漆黑液体的玻璃壶。



「他一直是这个样子。要喝吗?」



「我心领就好,谢谢。」



花颖婉拒,嗣浪也不再强加邀请。他为放在桌上的两个纸杯添满咖啡。橘的纸杯似乎没什么减少,嗣浪只倒了几滴便停手。



花颖走进研究室,关上门。朝右手边面向中庭的窗户往下探。



骚动已经完全平息,作业中的学生看起来也少了许多。大概是第四堂课已经结束的缘故吧。大部分穿过拱廊的学生都穿着外套,肩上背着包包。



研究室依然遭到茶杯大片侵蚀,门的开关处倒是留下一块很大的空间。花颖避难似地站到了窗边。



「如果你不想和我说的话,和花颖谈谈怎么样?你们认识吧?」



在不知道内情的嗣浪眼中,花颖和橘看起来大概像朋友吧。但不论怎么想,嗣浪这样说都只有反效果。



「不关花颖先生的事。」



橘明言。



「和花颖先生没有关系。」



他细心地再说一次。



「是吗?」



嗣浪关心地偷偷看着受到打击的花颖。这样只是让花颖更悲伤罢了,花颖宁可对方当作没看到自己。正当花颖转身将脸朝向窗外的瞬间——



「四郎老师,绫濑妹妹分好了!」



研究室的门在真木缟一脸开心下,被奋力推开。



物质性的压力袭向花颖。花颖被夹在门扉和柜子之间,心窝受到重重一击。



「痛……!」



衣更月撑住快昏过去的花颖。



「花颖少爷,您有没有受……」



「没有。不痛也不痒。」



硬着头皮忍耐是一家之主的必备技能。这是为了防止悲剧性的解雇,保护所雇用的人。



还好花颖站的附近,柜子上没有茶杯。差点就要打破小朋友的教材了。花颖往好处思考以消灭那股闷痛。



幸好,真木缟他们也没有发现的样子。他们将箱子放在桌上,向嗣浪展示已经分成三块的陶土。



「对不起,混在一起的部分没办法完全分完,陶土变少了。」



「只要是人,都会有极限。谢谢。」



绫濑本人似乎对成果不太满意的样子,尽管嗣浪向她道谢,仍是一脸无法释怀。



中间被放弃的部分,大小约为分好的陶土的一半,相连处接近一条直线。花颖抬头看看日照西斜的天空,垂下视线,揉揉发疼的心窝。



「嗣浪老师。」



「花颖,你站在那种角落做什么?」



花颖无法解释,他望向装着两种陶土的箱子。



「可以将那些从屋顶上丢下去吗?」



无声填满了研究室几秒的时间。



「可不可以啊……」



「你在说什么?你是白痴吗?」



「当然不可以吧?」



「不管看起来有多好玩,但这是不可以的喔。」



所有人一起回答。花颖虽然无法正确听出来谁说了什么,但知道全部的人都反对。衣更月与橘依旧沉默。



「这些土好不容易才辛辛苦苦分好,你要践踏别人的努力吗?」



「……这么说也是呢。」



遭到绫濑责骂后,花颖才想到自己思虑不周。



「衣更月,马上调一批同样的土过来。」



重新准备就好。面对提出解决方案的花颖,和久与真木缟先后发出惊奇的声音。



「这是鹿儿岛和冲绳的土喔?」



「陶艺用的土要去除胎土中的空气,给予一定的水份再适度干燥。这些土目前就是在中间的阶段。」



「这样啊。衣更月,找干燥中的土,确保用最快的方式送来。」



「我知道了。」



衣更月回答,动作俐落地转身。



嗣浪伸手压住衣更月握向门把的手,阻止他。



「花颖、衣更月,你们可以冷静一点吗?」



「?我很冷静。」



「花颖少爷现在看起来并没有处于兴奋、高亢或是紧张的状态。」



从花颖眼中看来,说这些话的衣更月也跟平常一样。



嗣浪抓了抓卷发。



「把土丢下去之后会怎么样?」



「或许可以证明,真相。」



没有破绽地组合事实与可能性,抵达终点。



还有一点,花颖想要事实。



听完花颖的诉求,嗣浪从长长的浏海与眼镜深处盯着他,投降似地转过头说:



「好,就丢吧。」



「四郎老师?」



「在下面贴禁止进入的胶带,铺上塑料垫。」



嗣浪对真木缟他们发出指令,将箱子交给衣更月。



「谢谢。」



花颖向众人道谢后,盯着两种颜色的土块,将它们的样子刻在视网膜里。



6



七层楼的校舍屋顶比想像中还高。



俯瞰暮色始终将至又未至的街景,有种留在堇色天空中的飘浮感。想丢东西到下面必须跨越栏杆,花颖从中庭可以看见橘的身影是因为他越过了栏杆。知道这件事后,花颖也能理解橘会遭到怀疑的理由了。



「衣更月,你还好吧?」



「让您担心了。我比一般人还要擅长应付高处。」



尽管向登山社借了附有钩环的绳子扣在皮带上当救生索,但每当看起来高高瘦瘦的衣更月西装袖口随风拍打作响时,花颖都会紧张不安地心想,若是刮起一阵强风,衣更月是不是就会被吹走了。



「你身体不要那么出去。」



「花颖少爷,下面的人发出信号了。我可以把土丢下去了吗?」



「轻轻合在一起后丢下去。丢完马上回来。」



「是的,那么我丢了。」



衣更月的心脏一定是用钢铁做的,而且还流着绝对零度的血液。他从箱子里拿起土块,毫不惧高,站在屋顶边缘,张开双手。



「投掷完毕。」



「好,下来,快点。」



尽管花颖焦急不已,衣更月的动作仍然如绅士般优雅。他收回箱子,修长的双腿悠悠跨越栏杆。



由于衣更月还要解开钩环,花颖便抓住他的西装袖子,不让风有机会吹跑衣更月。即使脑袋了解栏杆内侧是安全的,但恐惧还是战胜了理智。



「花颖少爷,感谢您。绳子已回收完毕。」



「没什么,我只是站起来有点晕而已,不是在担心你。」



「原来如此。失礼了。」



衣更月固定好花颖抓住的地方,将卷好的绳子放入箱子里。



因为说自己站起来晕眩,错失了放手的时机,花颖只能像个孩子似地让人拉着手腕回到校舍内。



在花颖和衣更月回到二楼研究室的途中,嗣浪等人也从楼下回来了。



「我们尽可能保持土掉下来的状态带回来了喔。」和久说。



实际上搬回来的人是真木缟。



「谢谢。」



花颖道谢后收下土块,把木板铺在桌上,将刚才从屋顶上丢下去的土与上一次掉下去时分不完留下来的那块接合部分并排。



太阳一眨眼就下山了,窗户对面是花颖自己在监视自己。



「嗣浪老师。」



「现在你想做什么都随你高兴吧。」



嗣浪听都没听花颖的请求便答应了。



「衣更月,你有笔吗?」



「有。」



衣更月从西装内袋拿出一支黑色原子笔与红色签字笔。花颖拿走红笔,摘下眼镜。



这样才能看清楚。



和久与真木缟疑惑地歪着脑袋瓜。绫濑一脸讶异,嗣浪摸摸下巴的胡子,橘则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花颖首先从比较容易画线的小土块开始,接着再到刚刚丢下的土块上画线。后者如庭园里的飞石一样碎片四散,需要费功夫一个一个圈起来。



两者间的差异一目了然。



「花颖,这是?」



「我把两种土的分隔线画出来了。」



「咦!什么分隔?」



「完全看不出来。」



和久与真木缟挤到桌子旁,盯着土块的表面不放。



花颖戴上眼镜后,也几乎看不出其中的差异了。



「右边是一开始掉下去的分隔线,左边是从屋顶掉下去的分隔线。可以看出来,前者几乎是直线,后者的线歪七扭八,碎片四散,土量也减少了。也就是说,一开始的陶土不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



这是从陶土的状态引导出的第一个事实。



「泽鹰橘先生没有丢土。」



花颖声明。和久与真木缟发出感叹的声音。



「请不要随便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



花颖怀疑自己的耳朵。



因为花颖以为,即使有任何人取笑自己,也会得到她的赞同。



「只凭猜测随便画一条线,你就这么想包庇朋友到做这种事吗?」



绫濑质问的声音让花颖失去了五感。视线就像通过广角镜头窥看一样扭曲,杂音与咖啡香消失不见,开心的记忆褪去了色彩。



「大家这么认真听你说话,你却不诚实。」



曾经说「有人能了解自己,好开心」的绫濑,拒绝了花颖。被人说花颖在包庇他的橘,则是连看都不看花颖一眼。



就像是从死角挨了一拳一样。经验、学习、戒备。加厚铠甲,隔绝外界。花颖一直以来就是不期盼、不抱希望、不祈祷地活着。淡淡的幻想把花颖拚命筑起的围墙变得如泡泡般脆弱,一戳即破,令他认清现实。



(凤……)



不在。



(你在哪里?凤?)



这里没有人站在花颖这边,理解花颖。



「这不是猜测,花颖少爷可以看得见。」



清冷的声音将宛若身处水中、不冷也不热的耳鸣一刀两断。



「视觉是无法共有的,就算是执事、父母,也无法保证吧?」



「相信主人,同时基于客观的判断与正确的情报,对错误的理解提出谏言是执事的工作。我敢以执事的骄傲担保。」



衣更月。花颖终于想起了天地的方向,睁开的双眼捕捉到了大家的身影。



衣更月伫立在人群外,淡淡地回应绫濑。



「花颖少爷拥有纤细的色觉。观看画作时,可以推测出画材、调色用量、创作年代与保存环境。此外,也拥有鉴定真伪的能力。」



「好厉害。」



和久声音沙哑地说。



「找工作的时候很抢手吧!」



真木缟兴奋的语气把花颖完全拉回现实。



「衣更月。」



花颖低斥。衣更月转向花颖低下头。



「是我僭越多嘴了,请原谅。」



多么忠于职责的男人啊。花颖呼了一口气,连同缠绕身体的绝望一起吐出。吸入的空气没有任何改变,稍微被咖啡香呛到的花颖,嘴角浮现笑容。



「请停止那种奇妙的优越感。」



遭衣更月驳倒后,绫濑的膝盖颤抖。白色的眼罩让一路红到耳根的脸颊更为明显,湿润的眼瞳里蓄着泪水,细眉直竖。



「只要是念美大的人都能分辨画材吧?你没有联觉,只不过是眼睛比较好的人罢了。」



绫濑压抑情绪所说的论点极为理性。



「一般来说,女生比男生拥有更多感受色素的细胞,我还同时伴随味觉。你完全无法想像这有多辛苦和痛苦,我有说错吗?」



「你说的没错。」



若问花颖是否能确实理解绫濑的痛苦,答案是不可能。



「但是,我认为陶土不是从屋顶上掉下去的。」



只有这个结论不能让步。



花颖将话题的焦点转回土块上,绫濑的反驳便失去了力度。花颖无声的干咳一下,清了清喉咙说:



「和久、真木缟、绫濑接了电话,把茶杯搬回研究室。茶杯数量众多,我们现在看也知道桌上的空间非常不足。」



「我们跑了好几趟呢。」



真木缟与和久相互点点头。



「话说回来,嗣浪老师,陶土原本放在哪里呢?」



「放在墙壁边的台子上干燥。」



嗣浪所说的场所,现在排了一整排的茶杯。



「从这个情况看来,研究室渐渐没有空间,陶土被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花颖将桌上的木板举起,朝大门迈出脚步。



和久张嘴,露出了舌环。



真木缟的脸庞失去血色,黯淡下来。



绫濑低头,以上扬的视线瞪着花颖。



「恐怕是这里。」



花颖以拳头背面敲了敲刚才被门夹到时重击自己心窝的柜子。



「我来研究室的时候,窗户是开着的。搬运茶杯时门开开关关了好几次,放着土的木板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推到了窗外。」



将放有陶土的木板放下后,一眼就能看出木板的尺寸比柜子的深度还长。



「陶土是从这里连同木板掉下去的。」



从二楼窗户落下的冲击完全不能与从屋顶落下的冲击相比。具有黏性的陶土从二楼落下后,因冲击而黏在一起,却不会变形太多。



「你是指犯人是我们三个?」



和久手掌轻擦脸庞,左眼不住跳动。发出不满的人是真木缟。



「不是没有证据吗?物证!」



「喂,真木缟,你刚刚摆出一脸不妙的神情吧?是你动的吗?」



「所以我说证据啊!」



真木缟越坚持己见,眼神越游移不定,和久的追问也因而渐趋严厉。



「这是在能够分辨陶土颜色的前提下所成立的推理。是不是应该要分析土块成分、以科学佐证呢?」



绫濑说的有道理。



如果大家不能接受的话,花颖的结论就没有价值。当花颖开始思考各别说服三个人的切入点时——



嗣浪双臂抱胸往后一仰,压着办公椅的椅背。



「好了好了,稍微安静一下。」



然而,沉默只维持了一瞬。



「我认为没有证据就断定并不好!」



「真木缟,快点自首啦。」



「因为一小部分的言行就擅自解读,是一种人格的否定!」



「全部,闭嘴!」



嗣浪这句扫平所有反对意见的话绝不是怒吼。尽管如此,可以看得出来,比平常语调再低半阶的这一句话,令所有人在精神上都臣服了。



嗣浪将办公椅压得叽嘎作响,嫌麻烦似地转身。



「明明知道却装蒜的小孩。」



真木缟跳了起来。



「想把责任推到一个人身上的小孩。」



和久的嘴巴抿成一条线。



「不认同他人,乱发脾气的小孩。」



绫濑低头,将脸庞藏在长发里。



「懒得为没犯的错辩解的小孩。」



橘像是被戳到似地抬起头。



「随便对待土的小孩。」



花颖打直背脊,缩起下巴。



嗣浪推了推黑框眼镜,露出优雅大方的笑容。



「下次考试全部都扣三十分。」



全部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嗣浪转过办公椅,轻轻地在笔记本上移动原子笔。



「NO!我的学分很危险啊。」



「四郎老师,你开玩笑的吧?」



嗣浪一派潇洒,毫不理会真木缟的悲鸣与和久的焦虑。



「啊,你们要是来这边考试的话,到时候从那里扣。」



花颖哑口无言,无法顺利回话。



花颖不认为以嗣浪个人的能力可以影响入学考试的分数。橘是研究生,考试分数对他大概没有意义。实质上,这是对和久与真木缟的惩罚。



然而,表情最沉重的人却是绫濑。



嗣浪双脚移动椅子来到直立不动的绫濑面前,正面盯着她的脸。



「绫濑,你的联觉可以说是别人所没有的突出才能。」



「对吧!」



「但是,在『大学』这个地方,聚集来的这种人多如繁星。」



绫濑一抬头,嗣浪便毫不留情地将现实摊在她眼前。



「大家都选择了倚靠自己才能的路,在这里碰了无数壁、希望破灭,但就算这样,还是想抓住只属于自己的什么而拚命挣扎。如果你也想要只属于自己的武器的话,永远待在『那里』会很可惜喔。」



嗣浪所说的,那些将获得的能力值分配好而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即使能力偏加在某一点上,令其更为突出,也不能只靠这样生存吗?



好严峻的世界。花颖感同身受地用力抿起嘴巴。



「绫濑。」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绫濑满脸通红,忍着不让泪水流出。她瞪着嗣浪,又以更尖锐的目光瞪向花颖后扯掉眼罩,丢向办公桌下的垃圾桶,奔离研究室。



铰链装了弹簧的门扉轻轻阖上。



「呜哇——你就让她偷偷结束黑历史嘛。」



真木缟双手覆面,耳朵像泡澡泡太久一样通红。



「比起以现在进行式更新黑历史的你来说,这是非常健全的成长过程吧。」



「我的历史才不是黑色的,是玫瑰色。」



花颖掌握不到和久他们对话中的意思。



「黑历史?那个,嗣浪老师……」



嗣浪捡起从垃圾桶边落在地上的眼罩。



「绫濑在学校里似乎很显眼呢。其实她不需要眼罩。」



听见嗣浪的话,和久与真木缟交换了一记苦笑,慌慌张张地往橘的方向移动,连番低头道歉。橘摇摇头,原谅了他们。



「我听她说眼罩可以和缓视觉。」



「绫濑的联觉虽然不假,但也不敏锐。从检查结果可以知道,她的联觉并没有精确到能表现出蜜柑和酱油这种程度,没有眼罩也不会影响实际上的生活,反而只会让她的视力恶化。」



「那她为什么要戴眼罩呢?」



「花颖,你虽然坦率,却也很残忍呢。」



嗣浪把香烟滤嘴抵在桌上,扯了扯嘴角的笑容。



「因为她希望自己特别一点。」



花颖屏住呼吸。



想理解对方、希望对方理解自己。花颖认为自己能够将心比心,可以得到赞同。



花颖发现,原来他所做的一切都和绫濑的希望背道而驰。



「不知道是她先在团体里面显得突兀,还是自己先夸大的,虽然也有些痛苦是必须认为自己很特别才能跨越,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温柔,能够让她一直这样下去。」



嗣浪含着没有点火的香烟,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



「所以她的蟋蟀父母请我帮忙折断皮诺丘的鼻子,挫挫她的锐气。本来只有用作品让他们同学间彼此竞争这个方法就是了。」



「!嗣浪老师你——」



「喔,已经这么晚了。」



嗣浪望向壁钟站起身。



「花颖,今天谢谢你,欢迎随时过来玩。」



嗣浪将香烟放回盒子里,笑着伸出右手。



对方已经送客却还赖着不走就是违反礼仪了。



「……打扰了,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我们才要请你多多指教。」



花颖将吞下肚的话的份量放在手中,用力回握嗣浪伸出的手。



7



「我去告诉驹地怎么把车开进来。」



衣更月一个人离开后,花颖坐在大堂的长椅上等待。



花颖仰望着半圆形的天花板。



这次事件纯属偶然,真相应该出乎嗣浪的预期吧。不过,建议花颖去工作室、留住花颖,除了让他和绫濑说话这个目的外,就没有其他可能了。



都来美大学的大堂保留木柱、中间以灰泥填补的墙壁仿真教堂风格。三面支摘窗垂直排列,现在,长形的窗户每一扇都关得紧紧的,空气没有一丝波动。围巾包覆不到的脸冷冰冰的。



「花颖先生。」



昏暗中有人出声喊自己,花颖拉回后仰的脑袋。



是橘。看来,花颖似乎位处从北边的走廊穿越大堂的动在线。通过这段开阔空间的距离很长,想无声地擦肩而过,这里的视野又太好。



花颖以旧电灯不清不楚的光线确认橘的身影,将声音里透出的紧张归咎于寒冷。



「你还没回家吗?」



「进度有点慢了,我要画到末班电车的时间再走。」



「这样啊。」



一步,一步,橘和花颖的距离越来越近。橘点头走过,又渐行渐远。



嗣浪利用了偶然的机会。能获得不确定因素照顾的大好机会,或许不会再有第二次。



(我现在必须道歉!)



花颖从长椅上起身,喊住橘。



「泽——」



「很抱歉!」



花颖的想法仿佛擅自成形般,将花颖抛在状况外。



橘盯着花颖,目光锐利,令人联想到锁定猎物的老鹰。花颖之所以没有被他的气魄震慑住,是因为那张看着花颖的脸庞真挚不已。



纹理清晰的木柱在头顶上弯曲交叉。



橘踩着靴子,走在石砖上。



「虽说是刻弥先生的命令,但我们给乌丸家的各位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



花颖花了几秒的时间回想橘所说的话。那件事已经解决,在花颖脑海中的抽屉分类归档了。



「我们家的人都不介意。反而是因为你都不愿意正眼看我,我想你还在生气。」



「我是想在自己遭到怀疑的这段期间,让您可以和这件事撇清关系,尽最大的努力保持沉默。这么一说,的确很不礼貌呢。」



橘的视线看向一旁,回想自己今日的举动。



「实在非常抱歉。」



橘一对自己低头道歉,花颖更加困惑了。



「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



「为什么呢?」



橘保持躬身的姿势,抬头看花颖。



「因为我去了古董店,才让你的父母无法继续经营。你也是在绘画包围的环境下长大的,喜欢到想要自己亲手画画,而我却阻碍了你。」



无论是绫濑、赤目还是泽鹰,如果花颖看不见颜色,他们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没有辨别出赝品,是家父的失误。」



「可是,你是因为我才讨厌颜色的吧?所以才会选择黑白的水墨画……」



这是花颖无知与轻率的行为所引起的罪孽。



膨胀到几乎要爆炸的罪恶感,似乎会让道歉不够纯粹。花颖一心思考橘的事情,想着难道不能除去他心中的阴影吗?但越思考,便发现连这个希望都像是花颖想脱罪的手段,实在太自以为是了。



花颖不知道该如何道歉,但他必须说些什么。



花颖焦急不已。橘的大手缓缓捉住花颖的手腕。



「请过来。」



在开口前,橘已经迈出脚步。被抓住手腕的花颖也只能跟着他走。



橘三步走到的地方,花颖要花四步才能追上。橘带花颖前往的,是一间类似入口大堂的宽敞房间。自窗户落下的白色月光,映着一张小桌子。尽管桌上似乎摆着画具,却只看得到阴暗的影子。



橘松开花颖的手,打开灯。



刺眼的灯光令花颖眯起双眼,感受到眼前展开的光景后才睁开。



靠在墙边的画布上铺着宣纸,尺寸比花颖的身高还高,宽度超过三公尺。



上头是仅以黑墨描绘的梅林。



「好厉害……」



橘笔下的梅林,枝干节梗分明,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找不到一株相同的梅树。梅树的树根紧踏着温暖的大地,枝芽蔓生,感觉花蕾即将在刹那间绽放。



远方雄伟的群山,云雾缭绕,再过去,是一片无边无际。花颖陷入一种错觉,画中的景色仿佛越过画布,将他团团围绕。



「这个看起来像是『逃跑用的』画吗?」



橘问。



花颖一开始轻轻摇头,接着用力地左右摇晃脑袋。



宣纸上画的黑白世界给观者一种看到红梅的感觉。视线无意流转间,还发现树莺停伫在梅枝间的身影。看那笨拙的姿势,想到那或许是只还在练习如何鸣叫的小鸟后,花颖不禁嘴角上扬。



「太好了。」



话语不自觉脱口而出,花颖掌握住自己坦率的心情。



「你没有讨厌画、讨厌颜色,真的太好了。」



有了这份自觉后,花颖打从心底高兴,绽放出笑容。



橘看起来也笑了,那大概是跟在水墨画中看到颜色一样的错觉吧。橘推开一扇玻璃支摘窗,引进夜风。



「您的眼睛是一种才能。」



橘的声音好温柔,令花颖无法否定。



「这里有不会把你当作特别人物的人,也有能帮助你的人。」



「我……」



花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此时,橘拿起砚开始磨墨,时间开始流动,空气的颜色也有了转变。



「以后请再和刻弥先生一起玩。」



橘说完,食指立在微笑的唇边,像是在说要对本人保密一样。



花颖放松了僵硬的双颊。



「花颖少爷,您在那样的地方会感冒的。」



衣更月在花颖的脚下出声喊道。



来乐大学校园内也有附设幼稚园。花颖所在之处,就是幼稚园的游戏场。花颖抱着膝盖蹲在水蓝色的溜滑梯台上,回想橘所说的话。



既没有优越感也没有自卑感的孩子,在这座游戏场里奔驰的时候,应该感受得到自身上的光芒吧。不久,他们向大学殿堂叩门后,将会遭遇自己以外的存在。



比较、痛苦、挣扎、绝望、嫉妒、奋战。



耸立在满月下的校舍没入黑暗中,看不到颜色。



「衣更月,我到底是什么呢?」



花颖吐出白色的气息,迷惘地开口。衣更月毫不犹豫,立即回答:



「花颖少爷是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



从栏杆间向后望,衣更月一脸认真,有如典型的模范。



「简单易懂,很好。」



花颖露出笑容,手腕压在扶手上,滑下盈满月光的斜面。



※ ※ ※



重逢总是令人喜悦的。



若是久别重逢的好友,其喜悦更不一般——才对。



「你那双珍贵的手,我该捏碎?折断?还是砸烂呢?」



真一郎以优雅的举止放下茶杯,不疾不徐地笑着问。整幅画面,只有激烈的话语像是配错音一样突兀。



嗣浪闷闷不乐地啜着纸杯里的咖啡。他将研究室里唯一附有坐垫的办公椅让给真一郎,自己则坐在掉了一个椅脚垫的圆凳上。



「太不讲道理了。」



「是吗?奇怪了。」



「哪里奇怪?」



「我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有人利用我儿子教学生喔?」



「……执事的情报网真的很可怕。」



嗣浪抱头垂下脑袋,圆凳一歪,支着头的手臂从膝盖上滑开。



「哈哈,我不会啦。」



「我怎么可能让你这样做?」



嗣浪起身甩开真一郎爽朗笑着朝自己伸出的手。他原本想顺便回几句累积多年的抱怨,但张开的嘴巴又像没什么话要说似地闭了起来。



因为真一郎的笑容与欢快的笑声相反,扭曲且阴沉。



嗣浪推了推黑框眼镜,看着桌上并列的两个土块。



土块上画着线。一个错综复杂,连拿笔描都是件麻烦的事,另一个则是接近直线,连嗣浪都能将它们分成两块吧。



直线左右五公分的宽度,突显出花颖与嗣浪他们之间的差别。



「真一郎,那双眼睛是特别的,你知道吧?就算关起来也不能解决任何事。」



「放烂掉就好。」



真一郎吐出粗鲁的话语,将残有红茶的杯子放回桌上。



「你要把孩子的人生变成过度保护的牺牲品吗?你会这样做吗?」



嗣浪无法避开言语中挑衅的味道。



真一郎无动于衷地看了嗣浪一眼,望着明亮的日光,放松了眼神。



他的世界只有他一人,谁的声音都传不过去,谁也触碰不到他。那张不需要他人的侧脸,会让人忘记自己是拥有质量的物质。



「阿一。」



嗣浪喊着旧时的绰号,真一郎的肩膀微微震了一下。可以感受到,那股融入阳光中的生命气息又再度回到他身上。



「比起人们客观上所谓的成功,我可以祈求那孩子主观上的幸福吧?因为我是他爸爸。」



真一郎的声音轻得连一丝风都能吹走,失去了音量。



嗣浪一把年纪了,已经不能用快哭的表情笑了。



「真是的,你这个傻爸爸。」



嗣浪拢起任意留长的浏海,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真一郎的后脑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