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话 众星云集之所(1 / 2)
1
法式流行乐可爱又带点哀伤的背景旋律,送走了切割成一小时又四十七分钟的激动人生。
白底黑框的文本由下往上移动。最后,当「End」停留在画面中央时,已经习惯移动文本的眼睛产生一股错觉,停止不动的文本仿佛又回到了画面的下方。
花颖品尝这股悬浮在空中的神奇感受,当影像消失,室内亮起的同时,睁大的眼睛瞬间盈满泪水。
「衣更月,你看到了吗?」
「是的,我确实亲眼看到了。」
如今,连衣更月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也浇熄不了花颖的兴奋。
「幕后工作人员名单上有峻。」
花颖抓住啤酒杯的把手,打开锡蜡制的盖子,以姜汁汽水解渴。生姜的香气穿过喉鼻,带来热度。
位于茶室地下的家庭剧院可以使用后,花颖第一部看的电影,就是峻曾经在工作过一段时间的美国电影公司所制作的作品。
虽然在社交场合上有时会有人介绍名人给花颖,但因为花颖不太熟悉人情世故,即使对方说这位是怎样怎样的一个人,花颖也只有「这位是怎样怎样的一个人啊」这种重复别人介绍内容的感想。
然而,当情况反过来就不一样了。
当在外面的世界看到自己极为熟悉的人的姓名时,花颖一方面惊讶于对方意想不到的一面,一方面又极度感动、有点不好意思,总之,感到十分开心。
「峻,你好厉害喔。」
花颖像是要扑上沙发椅背般地转头。坐在梯子上调整器材的峻一脸惊惶失措。
「完全不厉害。这是间小公司,剧情也很没逻辑,在美国境内上映的电影院也很少。」
峻连珠炮似地说,一边揉捏着手中的遥控器。
的确,原本以为这是青春期少女取向的美丽日常,没想到却因为意想不到的事件发展成悬疑片,超级英雄与邪恶一方展开战斗,最后甚至还出现外星人。这样的剧情或许很挑观众吧。
「而且只是上映几周就下片的电影里的造型师助手。」
「……这样啊。」
由于峻露出了少见的苦笑,花颖把手肘从沙发背上撤下来。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也不能无视对方的心情吧。
「我知道了,毕竟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我不否定你说自己不厉害,所以,你也不能阻止我觉得你很厉害。」
「咦?」
「怎么了?」
「不,该怎么说呢,呃——」
峻看向衣更月求救。花颖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事。
衣更月从墙边的椅子上起身,在花颖身边弯下身,朝他耳畔说道:
「花颖少爷,峻似乎是很高兴却无法坦率说出自己很高兴的样子。」
「衣更月管家!」
尽管峻抗议地乱了语气,但衣更月说的似乎虽不中亦不远矣。衣更月是个不会开玩笑的男人。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啊。」
花颖了解了,盖上啤酒杯的盖子。
在花颖想体验电影院风格的希望与「不准做出特地跑到电影院只是为了买一杯饮料这种夸张的行为」的命令下,两难的雪仓应该绞尽脑汁了吧。她从老餐具柜深处,挖出附有盖子的啤酒杯。
尽管用附盖子的杯子提供碳酸饮料是电影院的一大特色,但由于陶石器的杯子表面上还有锡蜡合金的雕饰,这么说虽然不太好意思,但杯子真的很重。
另外,放在麦森瓷器汤盅里的爆米花也不可能抱在膝盖上,花颖几乎没有动,任其留在边桌上。不过,爆米花的香气却让花颖体验到离开日常、来到特别场所的感觉。
很遗憾,在彩色的电影开演三分钟内,花颖便不得不紧急逃到地面上。切换成黑白后的影像才不会让花颖的眼睛那么痛苦,习惯以后,花颖的大脑以黑白的深浅为根据补充影像,也渐渐可以想像出色彩了。
「花颖少爷,您不累吗?」
「没事。」
说完全不累是骗人的,但满足感胜过一切。
「我现在非常痛快。峻,那个机器我自己也可以操作吗?」
「是的,已经设置好了,之后只要播放就可以了。」
峻举起来的遥控器在花颖眼中,像个拥有无数按键的难缠敌人。不过,一想到可以随时在喜欢的时间里享受电影,那不过是小意思罢了。
「虽然我很想说你边教我边再看一部,但我下午有活动。」
花颖将啤酒杯放到边桌上,衣更月立刻递上热过的手巾。温暖的热气舒缓了承受啤酒杯重量的双手,放在阖起的眼皮上,热气慢慢扩散,仿佛也一并吸走了花颖眼球里的污浊。
「下午一点,预计前往东京都立来乐美术大学美术学部工艺系,拜访嗣浪君彦副教授。」
「他是有跟爸爸往来的陶艺家吧?」
「是的。真一郎老爷也有捐款给来乐美术大学做为文化赞助的一环。嗣浪副教授表示,希望您也一定要去看看大学里面的样子和学生们的作品。」
花颖继承真一郎的位子后,目前为止也有几次这样的交际。虽然乌丸家并没有打算趁着世代交替中断赞助,但对方会不安也是人之常情。
何况,由于真一郎早早隐退,也引起了很多人的猜疑。
笑容可掬地打招呼,表现出乌丸家家庭圆满以及安然无事也是新主人的工作。
「走吧!」
花颖做好觉悟,睁开眼睛。
「峻,帮花颖少爷更衣。」
「知道了!」
峻比平常还要干劲十足地为花颖挑选衣服,整理头发,让花颖能与屏幕上的绅士并驾齐驱。
2
车子停在校门前,衣更月打开后车门。
花颖戴上有色眼镜,在来乐大学前下车,吐息中夹带着感叹。
郊外开阔的天空下,是一整排都铎式建筑的校舍。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潺潺溪水声、稀有的鸟鸣以及绿意环绕的庭园,乍看之下,令人联想到欧洲的小城镇。
「你是乌丸花颖……吗?」
听到搭话声,花颖暂时游移了一下视线,因为眼前往来的人绝不能算少。跑过花颖身边的人、从学校出来的人移动而去,最后留下一名男子。
男人一头长长的自然卷发仿佛三个月都没整理,下巴上留着未刮的胡子,戴着一副细黑框眼镜。一套西装只穿了西装裤,外套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取代西装外套披在身上的白袍袖子与穿在身上的衬衫袖子一起卷了起来,暖藏青色的领带前端以蝴蝶夹夹在白袍的衣领上。
「初次见面,我是嗣浪。」
男子报上花颖预计拜会的名字,伸出右手。
花颖以微笑隐藏惊讶,回握男子的手。
「我叫乌丸花颖,谢谢您今天的邀请。」
「……」
由于男子持续握住花颖的手,观察地看着花颖,花颖也就怀着一家之主的从容保持微笑,以免被看轻。
然而,下一瞬间,紧张的气氛轻轻松松就消散了。
「你跟爸爸不像呢——!」
「!?」
男子松开交握的手,以同一只手掌随意地拍了拍花颖的臂膀。
花颖感到困惑,退了半步防备着。
对方跟花颖听取报告后的想像不同。花颖想像中的美术大学副教授,是会对接班人花颖再三试探、难相处、不好亲近又神经质的大人。
嗣浪年届知命,所以应该比真一郎稍微年长。他的头发里掺杂了一些白丝,从僵硬干燥的手掌可以感受到相对的年龄,然而,仔细看入嗣浪的眼镜深处,他的双眸同时居住着大人的强韧与小孩的好奇心。
花颖身边没有人抽烟,因此嗣浪举手投足间飘散出的淡淡烟香,不停逗弄刺激着花颖的嗅觉。
「我们之前有见过面吧,嗯……衣更月!」
「能让您留下印象是我的荣幸。」
「我们去研究室喝杯茶吧。我拿到一批很不错的土。一边看土,一边用学生做的茶杯喝的茶特别好喝喔。」
嗣浪不把衣更月硬梆梆的态度放在心上,一身白袍飞扬,迈开步伐。
尽管前往校舍的道路宽阔,两旁都有前院,校地却令人感觉有些局促。
在地面上铺了巨大画布上色的人、架着大型画板,专心一志挥洒画笔的人、将数量多到令人发昏的细木材组成谜样骨架的人。
推车上堆着比自己身高还高的纸箱奔跑的人和追着七彩吸尘器跑的人撞到一块,发出尖锐的声响。
刚才的潺潺溪水声,是调和大量油漆胡乱涂抹雕像的声音,鸟鸣声是瓷砖反弹高压清洗机的水声。
校舍的窗户旁排了好几排染布,宛如鲤鱼旗般迎风拉长了尾巴。
花颖发现屋顶上有股熟悉的感觉,将略过的视线转回去一看:蓝天下白云悠游,令他几乎忘了自己在这里的理由。
「花颖,前面,危险。」
「咦?」
在花颖确认状况前,衣更月抢先一步伸出手阻止花颖前进。一名萝莉塔打扮的学生骑着电动平衡车穿过眼前。
「没事吧?」
「因为这里和我念的大学感觉很不一样,所以我不小心看呆了。」
「脏得令人吓一跳吧?」
「不,没这回事。」
摇头时,校舍拱廊内侧重复贴了好几层的海报映入花颖的眼帘。Live表演、工读生招募、协寻猫狗……很难称得上整齐。
校舍里的混乱又比外面更上一层。
工作室入侵到走廊上。石膏像、画架、无数靠在墙上的画布。大量的人形模特儿被放置一旁,正当花颖觉得有点恶心想避开时,一尊人形流畅地移动,慢步而去让花颖几乎当场腿软。
「花颖少爷。」
「没事,只是有点刺眼而已。」
花颖虽然说了一个应付场面的借口,但实际上,这里学生的服装已经超越花稍而达到奇葩的领域了。服装的色彩自是不用说,设计也非常具独创性,才想着「原来如此啊」,却也有喜欢平凡无奇量产品,甚至用到磨损地步的学生。
花颖将视线落在灰白色的走廊地板上让眼睛休息。此时,走在前方的嗣浪也缓下步伐来到花颖身边。
「花颖有在玩电视游戏吗?」
「没有,我没玩过。」
「这样啊。我很喜欢,空闲时常常玩呢。」
嗣浪搔搔鼻头笑着。
「冒险开始前,游戏会给主角一定的点数,可以随喜好分配在力量、体力、速度、运气等属性上。我在想人类意外地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呢。」
「您是指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吗?」
「没错。有各方面都均衡的人,也有某项能力特别突出,其他部分又特别欠缺的人。像是画出鲜艳图画的人对自己的打扮毫不关心;作品连一公厘失误都没有的人房间却像垃圾堆……这样的人都聚集来了这里喔。」
嗣浪摘下眼镜,以白袍内侧擦拭。
「这些成了我们的财产。我们就是在这么一个充满个性的世界不是吗?」
花颖毫无抗拒地同意。
花颖并不擅长赏画,他觉得自己是因为喜欢看漂亮的颜色,而非喜欢画作本身。
不过,绘画里经常掺杂赝品。大部分赝品是后世的仿作,为了混淆不同于真迹的画材和年代,想方设法地添加各种手脚。
对花颖的眼睛而言,那些加工手脚是难以承受的负荷。
再怎么巧妙的拷贝,因空气中的煤烟而染黑的红色与拿煤炭涂抹使其暗沉的红色在性质上是不同的。每当看到那些只在表面下功夫的赝品时,花颖的脑袋就像是有焦油流过般,感到窒息,难受、晕眩。
年幼时,花颖只要看到赝品就会嚎啕大哭。结果,当花颖知道不晓得自己买到赝品的古董商因此而关门大吉时,失落得想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然而,这里的作品不会欺骗花颖。
尽管尚未完成或还不成熟,但一想到这些作品全是独创的内容,今后才正要向世人展现自己的风貌,花颖的心情便一片明朗。这里是闪闪发亮的星星聚集的所在。
「工艺系是做什么的科系呢?」
听到花颖的问题,嗣浪敲了敲贴在二楼走廊上的工艺系牌子。
「除了陶艺,也包含漆器、木工、金工、玻璃。可以说是继建筑系、设计系之后很实用的科系吧。来,请进。」
研究室乳白色的门上挂著白板,嗣浪将白板上的磁铁从「校内」的格子移到「在内」,转开硬质门把打开研究室。
「我回来了。」
「四郎老师,欢迎回来。」
听见研究室里男女的声音,花颖抬头看向研究室门上的横板。
嗣浪研究室。负责人字段下写的名字是君彦。跟花颖之前听的一样。
「嗣浪的谐音——四郎。」
花颖心中的讶异被嗣浪本人看了出来。
「进去吧,里面很乱就是了。」
「打扰了。」
花颖走入研究室,才知道嗣浪并不是在客气。
研究室里堆满物品。移开电脑的办公桌、桌脚老旧变色的大桌子、生锈的圆凳、堆积如山的书、窗边一整排的柜子——上面全部挤满了陶器。再里面一点,陶器似乎把地板都埋起来了。
右手边一扇窗户开着,虽说是室内,但跟室外一样寒冷。
「哇,怎么回事?」
看来嗣浪原本真的是客套。嗣浪从衣更月背后看着研究室高声问道。
听见嗣浪的问话,绿色头发的男学生害怕地耸着肩膀回答:
「学校拜托老师做的茶杯素烧好了,我们刚从窑场那边领回来。」
「啊——啊啊——工艺课要画画的那个啊?」
「因为数量非常多,我们搬得非常辛苦。」
语尾加强语气表示不满的女学生,耳朵像陶笛孔一样,戴了成排的耳环。在她勾着黑眼线、强势眼睛的瞪视下,嗣浪搔了搔鼻头。
「大家辛苦了。颜色烧得很漂亮呢。」
「因为这次的土是很棒的甜味。」
研究室内的第三个人,一头黑长发的女学生站起来说。
女学生一头又直又光亮的秀发仿佛人偶一样。藏青色水手服上绑着蓝色领巾,裙长及至膝下,藏青色袜子,黑色乐福鞋,以制服为范本的打扮。没有化妆的脸上戴著白色眼罩,强化了她给人的印象。
「你们会舔土吗?」
花颖不可思议地问嗣浪。不过,花颖的存在比土的话题更吸引在场学生的兴趣。三名学生的视线聚集在自己身上后,花颖渐渐感到坐立难安。嗣浪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这位是乌丸花颖先生,是赞助我们大学的乌丸家主人。」
「好年轻!」
绿色头发学生的细眼睛睁成双倍大,变成一对猫眼。
「这位是执事,衣更月先生。」
「好高!」
「执事是真实存在的职业吗?」
耳环女一开口,便看见她的舌头也戴了舌环。想像中的疼痛令害怕打针的花颖颤抖了一下。虽说服装是一种自我表现,生活方式也是每个人的自由,不过,会忍不住将疼痛想像到自己身上的,也是人类。
「好了好了,人家是客——人——」
嗣浪用受不了的口气提醒,两人才慌慌张张地闭上睁大的眼睛与嘴巴。
「不好意思,我是工艺系二年级的真木缟。」
「一样加一,我是和久。」
绿发的真木缟低下头,耳环女和久则是手指夹着棒棒糖举手附和。最后,水手服女生站立不动地自我介绍:
「我是白山高中一年一班的绫濑万里。」
原来她的水手服是货真价实的制服。
「白高的美术老师跟我是同学,所以她偶尔会过来玩。绫濑有联觉能力,好像是看到颜色就会产生味觉。」
「联觉?」
「一种知觉会跟其他五感交互作用,引发错觉的体质。」
花颖一反问嗣浪,绫濑便快速地自己说明。她拿下眼罩说:
「老师今天的领带不好吃。一种下雨天废气的味道。」
「哈哈,领带看起来很难吃吗——」
嗣浪开心地笑着。绫濑笑也不笑,将眼罩重新戴回左眼。
第一次遇到。
花颖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后,遭衣更月抓住手腕停了下来。
「花颖少爷,请注意脚边。」
「啊,嗯。」
花颖差点将与圆凳并排的茶杯连同圆凳一起踢倒。然而,花颖一点也没有松一口气,而是思索着向绫濑搭话的话语。
一样。花颖第一次遇到和自己一样为颜色所苦的人。
「先随便塞在纸箱里面吗?」
真木缟指着压扁的纸箱问。
「没挑过就装箱的话,小朋友画完拿去烧以后,分到会裂掉杯子的人也太可怜了吧。首先先确保给客人坐的的地方——」
嗣浪边说边将茶杯与架在圆凳上的木板一并抬起,寻找摆放的位置,让真木缟拿着。
「什么啊!」
真木缟反射性地发出异议。嗣浪则像是祝福对方奋战似地朝他竖起大拇指。和久一脸厌烦地嗤笑。
「去学生餐厅不是比较快吗?」
「喝酒喝酒同学,就是这个!」
「不要用奇怪的方式叫我!迎新上睡倒的人。」
「不要挖我的旧伤口!」
两人尖酸的言词就像时间流动的速度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一直站着没动的花颖,身体逐渐变冷,窗口吹来的冷风追杀似地夺走他的体温。
「花颖少爷,需要围巾吗?」
「不用。这样不太礼貌。」
花颖一拒绝,衣更月便站到花颖面前背对着他。寒意趋缓,花颖才知道衣更月是运用打开的门堵住窗户与自己的身体来挡风。
「我应该先跟他们说一声的。原本是想让你看看平常的研究室,结果弄巧成拙。」
「就——是说啊。先说一声的话,我们今天就休假了。」
「我要回去了。」
和久与绫濑准备离开。
「好啦好啦,没有学生的研究室没有价值吧?」
「四郎老师……研究室是研究的地方。」
「好啦好啦。」
嗣浪干笑几声转移真木缟的指谪,避开的视线停留在左手边的文档柜上。
「欸,你们有看到原本放在这里的土吗?」
「土?」
真木缟歪头表示疑惑。
「是跟冲绳和九州订的土对吧?有早生蜜柑和酱油焦香的味道。」
绫濑的表达令花颖起了鸡皮疙瘩,心想着也想看看那些土的颜色。花颖好久没有这种「想看颜色」的心情了。
「不愧是绫濑妹——」
「感觉吃起来很不搭。不过,那个……」
和久话说到一半,看向窗户的方向,细眉皱了起来。嗣浪也看向那边,竖起耳朵。
「中庭好吵啊。」
这么一说,花颖才发现从窗户进来的不只是风。
人群的声音渐响,最后到了喧闹的程度。嗣浪想去看看情况,却因堆了满地的茶杯而无法靠近窗边。
「真木缟、和久,这个,连窗户都没办法关了吗?」
「不能。」
「关不了。」
真木缟以指尖戳戳自己的头,和久则是含着棒棒糖。
「你们这些家伙……」
正当嗣浪将眼镜下推到鼻尖叹气时——
「嗣浪老师,可以请你来中庭一下吗?」
一名中年男子从走廊探头进来。虽然占领研究室的茶杯和高䠷的衣更月令男子惊讶了两次,但他转换情绪催促嗣浪。
「黏土从天上掉下来,我们想您或许会知道那是什么土。」
全部的人倒吸了一口气,空气变得硬梆梆的。
「……全场一致的不好预感呢。」
嗣浪的干涩苦笑飘散在寒风中。
预感成真。
「蜜柑和酱油。」
绫濑低喃。真木缟与和久皱着眉头,脸色发白。
花颖移下眼镜,从镜框上看着地上塌扁的土块。
两种土压扁混在一起,贴在水泥地上,在花颖眼中呈现褐色与红褐色。尽管如此,那也是极微小的差别,戴上有色眼镜后,看起来几乎是相同的深褐色。
离土块有些距离的地方,掉落了一块中间湿湿的木板。大概是原本放陶土的木板吧。
「还好下面没有人,要是砸到人就出大事了。」
「我们研究室现在刚好在找这些不见的土。」
「我让学生去屋顶看看情况了,但老师你也该好好管理物品啊。」
中年男子开始对嗣浪说教。嗣浪似乎无法专心,比起对方说的话,更在意陶土。
「嗣浪老师!」
「啊,不好意思,我有在听。」
「真的有在听的人不会说自己有在听。就跟地球人不会跟地球人说自己是地球人一样。」
「蛤?」
正当双方火气都要上来的时候,救星出现。
「老师,我们把屋顶上的家伙带来了。」
两名体格不错的学生抓着一名男学生,将他拉入人群中。
男学生虽然及不上衣更月,但个子也很高,知性的长相带着一双不易被察觉的清冷眼睛,虽不粗壮却也没有多余赘肉的脖子与前臂,道出他柔弱衬衫背影下,隐藏的精实肌肉。
一阵风刮起男学生随性留长的浏海,露出他的额头与眉毛。
「啊!」
像是呼应出声的花颖一样,遭人带来的男学生也轻启薄唇。
「你们认识吗?」
嗣浪来回看着两人。
原来,从校舍下仰望屋顶时的熟悉感,是自己的视线无意识中捕捉到他了吗?虽然都只是远远的,但花颖看过这名男学生几次。
「花颖先生,赤目家平常承蒙您关照了。」
「你是——」
「我是泽鹰橘。」
男子静静地行礼。
3
事态转为由嗣浪负责。
「总之,先回收这些陶土吧。不要给别的系添麻烦。」
嗣浪在茶杯集中安置后好不容易清出的一块空间里,紧紧并排了三张圆凳,请泽鹰和花颖入座。衣更月虽然也受到邀请,但他婉拒后站在花颖身后待命。
「泽鹰,你可以稍微在这边等我一下吗?」
「好。」
橘顺从地回应嗣浪。
「花颖。」
「我也待在这里,请不用介意。」
「不好意思。」
听到花颖答复后,嗣浪分别向花颖和衣更月表示歉意,离开研究室。
嗣浪走后,留下一室凝重的沉默。花颖坐在圆凳上,渐渐地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他小心翼翼地张开僵硬的嘴巴问道:
「你是赤目先生的秘书……对吧?」
橘看了一眼花颖,马上将视线移回窗边。
「舍妹大学毕业后在Entremets•AKAME旗下担任刻弥先生的秘书。我则是以兼职的身份担任助理,平常隶属都来美研究所。」
「都来美?」
「都立来乐美术大学的简称。」
「啊,原来如此。」
当花颖理解橘的话语生出空档时,对话无情地中断了。
这阵沉默,只能说是花颖过去失态的报应。
花颖的眼睛从小就过于能辨别颜色。毫无自卫手段的花颖,把看颜色当作像肚子痛或发烧一样,是身体感受到的一种异常,而看到不舒服的颜色时,「哭」是他唯一的逃跑手段。
花颖从来没想过有人的人生会因为自己而脱轨。
十三年前,花颖与父母一起拜访古董商。那间店经手日本独有的刀剑、家具、绘画和珠宝饰品,因为花颖看见赝品在人前失控地嚎啕大哭,再也无法经营下去。
古董店老板姓泽鹰,是橘父母亲的店。泽鹰对赝品毫不知情,将其放在店里。如果花颖私底下转达这个事实的话,古董店也不至于走到关门这一步吧。
「……您要转进都来美吗?」
由于没想到对方会主动跟自己说话,花颖猛地抬头,浏海几乎飞了起来,接着又因为丢脸而面红耳赤。
「乌丸家从家父起便有幸赞助这里,我今天是来打招呼的。」
「因为真一郎先生喜欢画吧。」
「嗯……」
真一郎从前也经常光临泽鹰的店。
「您没有想过在设计方面的学校攻读色彩搭配吗?其中应该也有很适合您发挥眼睛的事吧?」
橘的口气虽然意外地平静,却完全没有看着花颖。花颖将双脚收向身体低头说:
「因为别人眼中一样的颜色,在我看起来却不一样,即使不想辛苦地改调色,但使用我拿的素材也会变成完全不同的颜色。」
「看得太清楚也很不方便呢。」
橘的话语化为一小根锐刺,插进花颖的胸口。
「泽鹰先生是念什么的?」
「我主修水墨画。」
与颜色无关的世界。
别说是刺了,这句话简直像木槌敲打钉子一样,令花颖内心痛苦不已。花颖的轻率从橘身上夺走了父母的店和色彩。这股罪恶感是自作自受。
「我们回来了!」
再晚一秒,花颖或许就会说出不符一家之主身分的丧气话。
研究室的门打开,真木缟抱着箱子现身。
「和久,把那边的桌子清空。」
「你收好之后再拿过去啊。」
「拜托啦——」
看来陶土相当重的样子。在真木缟强烈拜托下,和久不情不愿地动手。嗣浪和绫濑也一起帮忙,将茶杯堆到桌子的一边,清出一个箱子的空间。
真木缟一放下箱子,就震得桌上的茶杯跳了起来。一只茶杯从桌边落下,橘以右手接住。
「抱歉。谢谢。」
真木缟低头频频道谢,然后朝箱子里面看。
「啊——完全黏成一团了耶。」
「老师,怎么办?」
听到和久的问话,嗣浪摸了摸下巴的胡子。
「拍掉砂子,把看起来还能用的部分分开之后再用吧。这个土很贵呢。」
「顺便问一下多少钱?一万圆?」
和久与真木缟好奇心旺盛地朝嗣浪的方向伸长脖子,嗣浪在两人的耳边低语。从两人的神情上来看,这些土的价格似乎并非单单一句「很贵」就能带过。
「我来分土。只要一看就能用味道分出来。」
看见绫濑举手后,花颖从圆凳上起身。
「我也来帮忙。」
花颖不出现在橘的面前比较好。然而,绫濑却以诧异的眼神瞪着花颖。
「请不要找麻烦。」
被拒绝得体无完肤。
「嗣浪老师,可以借一间工作室吗?」
「啊——和久,帮我开一下。」
嗣浪打开钥匙盒,丢给和久一支附着标签的钥匙。
「嘿。真木缟,搬土。」
「就知道你会这样!」
和久打开门,真木缟抱着箱子和绫濑一起离开研究室。
花颖对绫濑是单方面的感同身受。刚刚那句话或许在绫濑耳里听来,就像说他想逃离这个地方一样。被人利用,谁都会心情不好。
看到花颖僵在那里,嗣浪关上钥匙盒,掩住笑意说:
「是个个性有些难相处的孩子吧?大概跟皮诺丘一样鼻子硬、很好强吧。」
「皮诺丘的鼻子是说谎会变长。」
「是吗?」
嗣浪叼着烟,不过那似乎是下意识的举动。他一看见花颖的脸,就像是想起来似地将滤嘴从唇瓣间移开。
「长枝条比短枝条更容易折损,为了不遭折损,只能不择手段地保护自己。」
嗣浪一番听来不带情感的言辞,就像用手指敲打着花颖的心脏。
随着成长,花颖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哭泣了。
凸出来的钉子会被打。人类本能地将与大多数人不同的异类视为一种危险。
为了不被否定、不遭受攻击,与人保持充分的距离,不轻易揭露真相。花颖在与他人相处中,学到了不追求别人理解的心理准备。
如果在绫濑眼中,花颖也是来践踏她世界的人的话,拒绝,就是她为了生存而习得的智能,一种自我保护。
「只是,最后却也变得更脆弱了。」
「更脆弱……?」
「好,泽鹰橘,来听听你的说辞吧。」
嗣浪坐在花颖刚刚坐的那张圆凳上。
「花颖,你如果有空,去工作室看看吧。应该很有趣。」
其实花颖已经跟嗣浪打过招呼,现在回家也没有关系,但他稍微思考一下后选择留下。
「好。那我待会再来找您。」
「不好意思啊。」
衣更月打开研究室的门。
「我先离开了。」
花颖向嗣浪点头示意,抬起的目光无法看向橘。
「花颖少爷。」
衣更月在花颖的肩榜上披上围巾。花颖苍白的脸色不是因为寒冷,但闯入垂下目光里的屏蔽物,就像把花颖和外界隔绝开来一样。
「乱糟糟的。」
花颖把鼻尖埋入缠绕在脖子上的围巾里,因为自己温热的呼吸模糊了视线。
脑袋里的思绪,就像砸到地面压扁的黏土一样。
4
来到工艺工作室,挥手招呼花颖进去的,意外的是看起来对他人没什么兴趣的和久。
「辛苦了。」
「请问,陶土怎么样了?」
听到花颖的问题,和久在奇怪的地方眨了眨漆黑的睫毛。
「咦?你说敬语。」
「是啊……因为你年纪比我大。」
在社会立场中,社交上的雇用关系优先于年龄长幼,因此花颖面对衣更月时当然不用说,面对由关系对等的赤目所雇用的橘时,他也不用敬语。
立场是绝对的。花颖若将橘当成上位者对待,自己和赤目的关系必定会产生扭曲。明确显示这一切的记号,就是用字遣词。因此,橘也对花颖说敬语。
等到花颖成为名符其实的一家之主的那天,就算对任何人说敬语也不会动摇到他的立场吧。但现在,他仍需要标示记号。
和久既不是谁的部下也不是谁的上司,和久就只是和久,所以用哪种方式说话都没关系。使用敬语真正的理由其实是因为她有点恐怖,为了彼此内心的平静,花颖没有多言。
「陶土能顺利分成两类吗?」
「能顺利吗……」
和久用脸颊转动棒棒糖,棒子前端指向窗边。
工作台上铺了一张垫子,绫濑正看着土。在拿下眼罩、认真分选陶土的绫濑对面,则是把手支在工作台上的真木缟。
「绫濑妹妹你真的好厉害喔!」
「…………」
「我根本分不出来这些土的差别。不但厉害,人又可爱,头发又漂亮。」
「…………」
「这个结束以后要不要去吃饭?我请客,我们交换电话号码啦。」
「……请安静,我会分心。」
「OK——」
真木缟听完绫濑的话后暂时安静了一下后又马上开始搭话。
看得出来在一旁听的和久越来越不耐烦。
「很吵耶,甄宓!」
「是的,在下就是真木糸高!」
「吵死了!」
和久的怒吼并没有吓到真木缟。
「衣更月,他还真有恒心呢。」
「真木缟先生看来是个内心坚强的人。」
听见花颖一脸佩服和衣更月的交谈,一旁的和久忍不住噗嗤一声。
「?」
「没事没事。对了,那边问话问得怎么样?他有说什么了吗?」
和久拿来两张木椅排在一起。花颖道谢后坐下,衣更月则一如往常地没有入座。
「我是在老师问泽鹰先生话之前离开研究室的。你们应该比我还要了解情况吧?陶土本来好像是在研究室里。」
「是啊。印象中刚开始搬茶杯的时候也在就是了。」
「你们不知道陶土是什么时候被拿出去的吗?」
「因为当时我们三个人都在拚命搬东西。」
和久以食指拉扯左边的嘴巴,「咿」地露出整齐的前齿。
「老师去接你们以后,研究室就接到电话,说是因为上课要用到窑,让我们快点去拿茶杯。」
「茶杯是今天早上烧的吗?」
「不,是好几天前烧的,烧好后就放在完成的架子上。四郎老师除了自己想做的事之外,对其他事情都很懒散。我们急急忙忙跑过去,能抱多少就抱多少地跑了好几趟,忙得一塌糊涂,完全没有时间去注意土。」
「那有谁知道研究室那段时间没有人吗?」
「没有啦。」
虽然知道这种瞧不起人的说话语气是和久的个性,花颖还是很紧张,他扶正眼镜,平静心情。
「泽鹰先生和嗣浪老师关系不好吗?」
「……这些话会影响赞助吗?」
和久朝花颖投向怀疑的眼神。花颖尽可能单纯地摇头说:
「只是闲聊而已。」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认识那个型男。真木缟在学校有很多朋友,或许知道些什么。喂,真木糸高!」
「是的,在下是——」
「够了,过来。」
即使面对和久恐怖的命令口气,真木缟也只是畏怯而不屈服。和久踢了一脚木椅后起身向前,一副要追过去的样子,真木缟便马上逃向工作室后方。
工作台边变成自己一个人后,绫濑放松地吐了口气,接着,她一和花颖四目相交,就拨开黑发,得意地背过脸。
真木缟在工作室后方遭和久逮住后发出尖叫。
衣更月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嘱咐:
「花颖少爷,请节制,不要和危险的事情扯上关系。」
「我说了吧?只是闲聊而已。我认为身为一家之主,对赤目家雇员的人品有个底也不是件坏事吧?」
「这是执事的工作。」
「那你就在旁边一起听。」
花颖抬头看着衣更月,衣更月以冻结的眼神盯住花颖不放,接着道了句很表面的谢意。
「承蒙您费心了。」
「和久说你有话要跟我说,是什么事?」
遭和久押过来的真木缟放弃地问。他扶起倒下的木椅,坐在花颖面前。
「我可以问问泽鹰先生在学校的情形吗?」
「对喔,你们感情很好吧?」
真木缟同情地皱起眉头。如果是那样就好了,事实却完全相反。
真木缟没有注意到花颖浏海下眉间的皱折,在木椅上盘起腿说:
「泽鹰学长在女生私底下间很受欢迎。又高又帅,虽然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有点恐怖,但听说他开口后完全不是那样,太狡猾了!」
「狡猾?」
「是吧?长得帅个性就要差,身高高的话就要冷淡,如果没有配上这种冷酷的缺点就太不公平了。」
真木缟或许没有那个意思,但这番像是暗示衣更月的话令花颖差点笑出来。幸好衣更月站在自己背后。花颖紧闭嘴巴,双颊隐隐震动。
「虽然说泽鹰学长来当老师上课的助教时,又照顾人又温柔,但既然是助教,帮忙不是应该的吗?对吧?他一定有勉强自己,累积了一些压力吧。」
真木缟双手抱胸,忿忿地说。
虽然听起来很像是真木缟的个人偏见,不过,若橘从屋顶丢土下去这件事属实的话,其中也有不能忽略的部分,那就是橘有因为压力引发破坏冲动的可能。
「泽鹰先生有办法把土拿出研究室吗?」
「这个嘛……不只是泽鹰学长,任何人都可以拿走吧。」
「今天研究室似乎是突发性地闹空城。」
「没错。研究室的钥匙平常都是由老师保管,所以对之前就有计划的家伙来说,算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机会吧。最近毕制的期限也快到了,这个时候到处都是因为压力而变得奇奇怪怪的学生。」
「任何人都有机会和冲动是吧?」
「两年后就轮到我们了。」
真木缟就像花颖今天早上看的电影一样,夸张地抖动身体。
到了第四堂上课时间后,和久与真木缟都去听课了。
绫濑则马不停蹄地继续以抹刀刮土。
「衣更月,你去看一下研究室的情形,若是还要很久的话,我们改天再来。」
「是。」
衣更月行礼后离开。
花颖坐在木椅上,远远看着工作中的绫濑。他下了三次决心,在第四次时,将决心化为实际的行动。如果错过现在,花颖或许就再也没有和绫濑说话的机会了。
「我可以坐在这边看吗?」
花颖移到工作台前,指着真木缟先前坐的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