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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话 仓库里的老鼠与铁钥匙(2 / 2)


「若嘴家是代代守护乌丸家的人。这种小事,没有办不到的道理。」



花颖完全找不到切入点。



「虽然是自夸,但我真的把华乃和梢养成走到哪里都不会丢脸的人。真一郎当家退位后,下一个就是你,花颖当家。」



「我?」



「听说您在准备大学考试……」



惠眼眸低垂,从短短的睫毛下捕捉花颖的身影。所谓被盯得不能动弹就是指这种情况。



「是什么系呢?」



「我打算念美术史系。」



「没有术科考试吧?」



惠似乎表示理解的说法,令花颖明白了她话语背后的意义。



问题只是个形式罢了。花颖想到,惠早已打听自己要考的学校、调查好考试科目,为了将对话引导到对她有利的状态,才让花颖回答的。



「大学是为了学习前人的智能与技术、朝期望中的道路前进所存在的地方。您身上背负着乌丸家一家之主这个绝对的责任,您能够看着我的眼睛说,您在这些对将来不会有任何成果的学问上所花的时间,不会成为疏忽当家之职的借口吗?」



「……」



「大学已经念够了吧?」



大概是花颖的自虐心受到刺激的缘故,惠的叹息听起来就像在说:「游戏时间已经结束了。」



如果花颖画过一千张、一万张素描,惠的态度也会比较软化吧。如果花颖从小就梦想走上绘画之路,惠即使脸色难看也会支持他吧。



花颖只是有一点点喜欢绘画,只是有机会接触绘画。辨认颜色的眼睛对学问并没有帮助。即使说花颖是一时心血来潮,他也无话可说。



「这是我的任性。不过,父亲还很健康,家里也有优秀的总管与执事,我认为就算是万分之一也不会发生令乌丸家倾颓的事。」



花颖好不容易说出的反驳也无法缓解惠眉间的皱折。



「你们还在雇什么执事啊。」



——反而只是增加她叹息的次数。



※ ※ ※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说话了。」



将花颖从如坐针毡的气氛中解救出来的,是个十分结实的男子。



「姑姑大人,好久不见。」



「啊,葵先生。」



看见惠表情变得温和,花颖才深刻体悟到她刚才处于对自己训话模式的事实。古人真会形容,花颖的心脏现在就像清水渗透伤口般,隐隐作痛。



「今天早上承蒙您帮忙打扫广间,身为若嘴家的家长要向您道声谢。」



「因为我太早到,闲着没事做嘛。这么大的空间才有用扫帚的价值呢。」



男子一坐到惠身旁,惠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因为这股反作用力而跟着震动。男子骨架宽阔,肌肉结实,有着超过体积的分量感。



「那么,我就先到这边。」



惠起身,穿着和式足袋的双脚移向后方,瞪了花颖一眼后离开了。望着惠刚刚坐的地方空下来后,室内的空气也变得缓和起来。虽然不多,但一些客人开始离开座席互相打招呼说笑。



花颖因为交错的颜色眨了眨左眼。男子用指尖敲敲自己的眼头说:



「花颖,可以戴眼镜喔。」



「葵叔。」



花颖看着男子不变的笑容,感觉彼此这段空白的时间一口气被拉了回来。



葵贵晴,于乌丸家关系企业中可称为领头羊的总公司担任运行董事。他坐上了真一郎退休后让出的空缺,是另外一位继承人。



乌丸家的公司虽然由花颖的曾祖父所创,却不拘泥世袭,顺应公司状态与时代潮流,长年由像葵一样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位居公司的代表。



真一郎退休前,葵担任公司的顾问,从那时就和花颖见过面。花颖忘不了葵过去会不由分说地把自己背在肩上,不管花颖哭喊还是真一郎张惶失措依旧哈哈大笑的样子。葵和家里所有人都不一样,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花颖戴上有色眼镜,两手抓住僵硬的双颊拉一拉。



「我是来发红包的,好久没发红包给你,我好期待呢。」



葵一将手伸进怀中,视线所及的好几个人都对这里兴起戒备。葵一点也没有把那些瞬间紧张的人放在心上,他将红包袋高举到眼前,拿出里面的物品。



葵左手拿着红包袋,右手拿的是张薄薄的磁卡。



「给钱的话旁边的人会很啰嗦啊。」



葵背对那群因为预期扑空而愣住的人们,露出恶作剧成功的笑容。



花颖收下葵递给自己的卡片,深吸一口气。



「是航天飞机的图书卡!」



「我记得你喜欢这个系列吧?」



磁卡表面上印着的,是花颖孩提时代看的玩偶动画里的太空船。暗红铜色的太空船体表面打钉,采取怀旧的设计。



花颖虽然没看过原作动画,但在世界上一片用色杂乱的玩具中,这艘太空船的低调配色对花颖而言非常温和。



「谢谢你,葵叔。」



「不客气。」



葵看着花颖的笑容跟太空船一样温柔。



葵也是必须怀疑的人物。



花颖的内心多雀跃,与低落间的反差就越大。他眨眼掩饰低垂的视线。



「葵叔你早上帮忙打扫吗?」



「啊,我算错交通的时间,太早到了。因为来得太早,附近的店都还没开,打电话给真一郎他也只是笑着说:『唉呀,辛苦你了。』真是的。」



「对不起……」



「我知道他没恶意。」



就是这点才糟糕。



「姑姑大人和来帮忙的人在厨房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因为太难接近了,所以我就去帮华乃。」



「那时候就只有姑姑、华乃表哥、葵叔、还有帮忙的佣人吗?没看到其他人吗?」



「其他人?」



葵反问,表情变得有些认真。花颖太心急了。



「我是想道谢,这些其实应该是由我来准备才对吧?」



「花颖真是个好孩子呢。」



葵露出笑容,拍着膝盖。



一开口撒谎,心脏就被刺了一下。谎言一定穿着带着利刺的鞋子,当它从嘴里出来时会奋力踢向心脏,所以才会有如此刺痛。



「我七点半到,真一郎和凤总管也在八点前抵达。大家就这样『啪——』地把坐垫铺在缘廊上晒。搬年菜的时候小梢就来了……那时候大概是九点左右吗。所以总共是一、二……八个人吧。」



「八个人。」



「小梢来的时候我们先喝茶休息了一下,之后大家专心地搬菜、排菜,意外地很好玩喔。」



大家一起搬菜,在厨房和广间之间来回的话,应该很难避人耳目吧。来来去去的路上会和其他人错身而过,一旦不见了,就会有人注意到。



(海斗来的时候比八点半早一点,所以大家喝茶时他已经被关起来了,这样想应该没错吧?这么一来,犯行大概是在八点半前后……)



「继承仪式是前任当家最后的工作。在今天宴会结束前,你就大大方方当个客人就可以了。」



「好。」



「话说回来,小梢还真是个路痴呢。告诉她好几遍还是会迷路,每次都是华乃去找她,所以华乃比我们走了两倍以上的路喔。」



葵苦笑着说,憋屈地将食指伸入领口。



「你说迷路,是在家里面吗?」



「嗯,这是间大宅子,也不是不可能。我有一次也搞错转角,迷路到一个像仓库的地方,被华乃一边骂一边带回来,MVP是华乃呢。」



葵高兴地笑着,不知道自己的话在花颖的耳里听起来有多么令人不安。



4



花颖看准客人来找自己搭话的空档离开座位,和衣更月会合。



「衣更月,情况怎么样?」



花颖一出现在厨房,两名本来忙得团团转的佣人马上停下手边的工作行礼。花颖不知所措,衣更月向她们示意继续工作。



「请到这边说话。」



衣更月离开厨房,朝广间反方向的走廊移动。两人一站在转角,便能看见之前那间仓库的一隅。



「没有人靠近仓库。此外,我问过佣人,她们都说因为忙着年菜摆盘,没有踏出厨房半步。」



「她们收货的时候没有看到海斗吗?」



「很不巧,两人都对海斗没有印象。因为早上酒铺来了一大批人,搬来大量酒瓶,她们说是不是混在里面了。另外,我也确认了米行和蔬菜行的收据。」



很难说有什么亮眼的进展。



「把海斗关起来对谁会有什么好处呢?」



「不论是谁,只要想加害乌丸家就是敌人。」



衣更月极端的言论听起来虽然令人不安,但人本来只要心存怀疑,就会觉得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可疑。花颖按着额头「嗯——」地沉吟。



「花颖少爷。」



「什么事?」



「您为什么要投身于危险之中呢?」



花颖还在想着必须听听华乃与梢的说词,却好像听到衣更月天外飞来一笔,突然问了个问题。几秒后,花颖才终于发现这不是个太远的话题。



「我并不是投身进去。」



「那您为什么不能放着不管呢?」



衣更月询问的表情万分认真,他是真的疑惑。



真挚的问题必须以诚恳的答案回答。花颖停止搜索标准答案,试着如实抽出心中的感觉。



「扣子松开的话,你会扣起来吧?」



「……」



花颖希望衣更月不要不说话,就算像念台词也没关系,至少应个一句话。花颖自己也觉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关于犯人的利害关系——」



「唔……」



衣更月悄悄地将一连串的对话当没发生过一样,回到先前的话题。



「我认为,也可以考虑到一种可能:有人看见少年犯了某种罪,想等午宴平安结束后再报案,才先将他留在那间仓库里。」



现在不是闹别扭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把海斗关起来是基于正义吗?」



「至少本人可能相信自己是正义的。或者也可以考虑是少年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囚禁则是对目击者略微施加的强硬手段。」



「从动机去反推很困难呢。」



衣更月深深行了一礼,以应答来说太夸张了。花颖原本心想,衣更月能不能把这一礼跟刚刚的毫无反应加起来除以二,但原来衣更月鞠躬的对象并非花颖。



「花颖当家。」



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从厨房往这边探头一看后,脸上的表情亮了起来。



「梢姐姐。」



两人在宴席前已经有过初次见面的问候,来者是惠的长女。



梢和惠长得并不像。惠容易突显妆容的五官给人难以亲近的印象,梢细长的双眼与上扬的嘴角看起来则像是随时都在笑的样子。



梢垂下带着泪痣的眼角,客客气气地抬手说:



「我担心是不是家母刚才在广间对您碎念,所以您待不下去了。」



「不,我没事。」



花颖慌慌张张地摇头。



梢在准备年菜期间声称自己迷路,多次经过仓库前。假设她是在九点以前抵达,避开众人耳目把海斗关在仓库后,再从玄关进门的话就说得过去了。



她是目前离犯人嫌疑最近的人。



「花颖少爷,我去仓库找一下毯子。」



「拜托你了!」



衣更月非常机灵,花颖马上跟着配合。如果梢是犯人的话,就不会眼睁睁地放任衣更月去仓库吧。



花颖太过紧张到头晕,他吞了一口口水,偷偷看着梢的反应。



衣更月一礼后,走向昏暗的走廊。



梢目送转弯的衣更月,轻轻发出微笑的声息。



「他真勤快呢。虽然我们家没有执事,但有一点点羡慕起来了。」



梢没有阻止衣更月。



「……姑姑好像觉得执事没有必要。」



「咦?她对您这样说吗?」



「嗯……感觉类似的话。」



花颖模糊带过,梢却脸色难看地搔着额头。



「不好意思,她总是那样。明明已经将公司交给我们经营了,还是每次什么事都要出意见,很没有退休的自觉对吧?」



梢的苦笑以对母亲的表情来说有点轻蔑,与惠摆出君临一家的大家长姿态有所出入。



「请放心,今后我与弟弟、整个若嘴家都会比过去更加支持乌丸家。」



「谢谢。」



一股仿佛要把人压垮的空虚在花颖回答的同时向他袭来。



梢觉得惠是个烦人的存在吗?以教育若嘴家、守护乌丸家为骄傲的惠,在梢的口中听起来像是个凡事都要发表意见、没用的人。



惠的所作所为绝对都是为了乌丸家与梢他们。不过,那是惠自己的主观,为了谁而做的举动,对方并非一定会领情。



即使是正义,也不一定会受到拥戴。



(好空虚。)



就像一直用心珍惜、养育至今的事物变了样,咬破身体窜出来般,只留下漆黑的空洞,任冷风对挖痕张牙舞爪。



无法回头,回不了头。



「花颖当家,主角离开座位太久,大家会担心的。」



「好。」



梢会这么温柔,是因为花颖是现任的当家吗?



今天聚集在这里的人都是如此。他们不过是珍惜那顶戴在花颖头上的王冠罢了。那是对只不过是接受头衔、没有做出实际成绩的花颖最正常的反应。



但是,惠一直以来都以自己的行动展现意志,一定也有很多人受过她的恩惠。尽管如此,当驱使她的信念稍微偏离时代的瞬间,就会被认为是自以为是,受到嫌弃。



花颖踩着吱轧作响的走廊,迟迟没有踏出下一步。



这个家一路走到今天,有多少人像这样被遗弃在过去了呢?佣人、亲戚、历任一家之主……是心怀喜悦地奉献自我?抑或吞下泪水放手,再腐朽老去呢?



在这花颖顶着的乌丸家名下。



「华乃!」



突然,打开的玄关传来一声怒吼。



梢脸色大变,奔了出去。花颖在土间排列的鞋子中寻找自己的皮鞋,套到脚上后前往屋外。



外头天气晴朗,无风无云,温暖的阳光缓和了寒冷。和煦的午后庭院里,一道突兀不安的声音从库房的方向传来。



「华乃,是你打开库房的吗?」



花颖本能地畏惧惠的怒容,下意识躲进庭院的树丛里。



惠双手插腰,库房的铁门在她背后颤抖。



与花颖上午抵达时所见相比,库房看不出特别的变化,他拿下眼镜,凝神细看惠手指之处,发现铁制的门闩上有道垂直的痕迹。



大概是因为门闩长年日晒雨淋褪色后,只有闩座覆盖的地方保留原来的颜色吧。由于插上门闩时没对准,颜色的界线因而突出在闩座之外。



「妈,要是大家听到了,有些人会觉得不舒服啦。」



「回答我。」



惠能看出花颖要拿下眼镜才看得到的错位,可见其管理能力之高。华乃也是明白这点,才找不到借口吧。



「华乃。」



梢双手握拳,像在鼓励弟弟。惠回头瞪了梢一眼,梢赶紧松开手指,用僵硬的微笑敷衍母亲。



『看到了不该看的事。』



衣更月曾经这样说。



华乃满头大汗。



「我在找坐垫,想说是不是在这里所以开了库房……」



「棉被坐垫类放在棉被房,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吧?」



「对不起。」



华乃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感觉要是再继续施压下去,华乃维持理智的神经就要断了,连花颖也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这座仓库里收了各式各样乌丸家的人用过的物品。其中应该有些东西也会引起别人的兴趣。若是客人误闯进来甚至受伤的话,不管是这个地方还是乌丸家的名字都会受损喔。」



「可……可是我在客人来之前关好了。」



「闭嘴。」



虽然这句因年龄而削弱音量的低语,与掠过空气的杂音混在一起,但那研磨得纤细锐利的严厉,令听的人皆伏首称臣。



花颖的理智告诉自己要在惠发现他前回到屋里,却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抓住自己的关节,令他连换个姿势都办不到。既然如此,花颖只能一动也不动,静待三人回到宅子。



花颖才觉得惠放柔了射向华乃的视线,她马上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就是因为这样,才有老鼠跑到宅子里。」



老鼠。



花颖瞪大眼睛。



惠将门闩放回正确的位置,从领口取出怀纸。



「华乃,帮我解决一下。」



「……」



「你办得到吧?」



惠拿来擦拭手掌的怀纸上,沾着黑色的铁锈。



梢似乎再也不忍看着华乃低头无法回答的样子,插嘴说:



「妈,我来——」



「我做。」



华乃用力闭起双眼,再像是挺起怯弱眼皮似地张开。



「我会负起责任收拾。」



惠满意地点头。



花颖沿着阴影来到另一处阴影,压抑高昂的心跳,从后门奔进宅邸。以怀纸擦拭铁锈、无懈可击的白皙手掌,在花颖眼里如烙印般挥之不去。



「啊,当家少爷。」



两名佣人正在厨房将剩下的餐点装进餐盒,清洗锅具。



「不好意思,不用招呼我,继续忙吧。」



两人讶异地向花颖行礼后,将大锅子从炉灶上撤下。虽然厨房也有瓦斯炉,但只有三口似乎不够的样子。



木锅盖旁滴落黑色汁液,一名佣人将锅盖移到流理台,另外一名则从锅子中拿出一只小布袋。她将小袋子放在托盘上,拿勺子开始捞锅底。



洗锅盖的水声从花颖耳里听起来感觉很遥远。



「可以让我看一下那个吗?」



花颖不等佣人回答,下意识走近桌子。虽然感受到对方的不知所措,但趁着没被拒绝,花颖伸手确认了物品的重量。



「难道说……」



「花颖少爷?」



衣更月出声,将花颖从思考的漩涡中拉回现实。花颖向两名佣人道谢,以只有站在门口的衣更月才听得到的声音说:



「衣更月,挡下华乃表哥。」



花颖回到走廊,沾湿的手指握紧口袋里的手帕。



5



仓库里静悄悄的。少年压低鼻息,抱着膝盖缩在阴影里。



格子窗一照入光线,一部分影子便动了一下,站了起来。



「当家先生!」



海斗来到格子窗的间隙,露出尖尖的犬牙笑着。花颖拿低手机对着墙壁,间接照亮仓库四周。



「外面怎么样?警察要来了吗?」



「我不会报警,不过我知道犯人是谁了。」



听见花颖的回答,海斗的眼睛睁得像铜铃一样大,纤细的喉咙咽了一口口水。



「把这里关起来的人是姑姑,从这根棒子上采取指纹的话,大概会和姑姑的一致吧。」



「这样啊……」



「然后,还有一个人。」



低头的海斗在花颖声音的牵引下抬起脸庞。



他的脸上没有安心的色彩。



「把你关在这里的,就是你自己吧?」



花颖一宣布第二个犯人,海斗的眼头就像被压住般发红。



「花颖少爷。」



「啊,衣更月,华乃表哥——」



不听花颖说完最后一个字,衣更月便拉着花颖的上臂往后退,将身体挡在拉门与花颖之间。



「我已经跟您说过不要做危险的举动了。您应该学过,保护自己比任何事还要更重要吧?」



「我有保护自己。你看,一直在你来之前,我都没有开门喔。」



花颖急急忙忙地回应,衣更月望向挡住拉门的木支杆,皱眉收回劝戒。以不会展露表情的衣更月而言,这样的难看脸色已经是破例了。



「明明气我独自行动,你却还是帮我阻止华乃表哥了呢。」



「执事无法违背主人的命令。」



「我有几分钟的时间?」



「估计少则十分,多则十五分钟。」



「好,做得好。」



托衣更月的福,花颖现在可以好好专心说话了。



花颖将手机交给衣更月,站在格子窗前重新看向海斗。



「你知道为什么这间仓库会锁起来吗?」



海斗目光向上,将视线对在花颖身上,轻轻左右摇晃脑袋。



「据姑姑所说,库房的老鼠好像跑到屋子里来了。」



花颖听见惠他们谈话的那瞬间,心想他们是不是把入侵者海斗称为老鼠。不过,再怎么说是为了本家,「解决人」这种说法都太可怕了。



那么,如果是动物的老鼠出没的话,惠会怎么做呢?从她指示儿子「解决」来看,不难推测她确定老鼠还在家中。如果连位置都能指定的话,符合条件的房间便十分有限。



就是这间仓库。



「姑姑之前在追老鼠。要是老鼠闯入午宴的话会怎么样呢?如果这是童话故事,会是个很可爱的场景,不过在现实生活中,就会令人怀疑卫生管理,让我丢脸吧。逃走的老鼠从拉门缝隙跳进仓库,躲进阴影里。它没道理知道仓库已经先有别的访客了。」



「这里有……老鼠?」



海斗左顾右盼望着脚边。看样子,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老鼠的存在。



「房门突然莫名其妙被锁住,你一定很害怕吧?你躲在暗处无法看到发生了什么事、有谁过来。」



「才……才不是。你这样说好像我本来就自己在这里一样。随便进人家家里是违法的吧?」



「是违法喔。」



花颖一肯定,刚才自己这么说的海斗本人,宛如第一次发现这个事实般失去血色。



「我只是来送货的。因为没有人所以才找了一下。」



「衣更月,干货行的收据呢?」



「并没有看到。」



衣更月的声音毫不留情。



「干货行不是今天送货。年菜料理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事先做好。今天送来的是年糕汤用的青菜、年糕还有冰箱放不下的酒类。」



「你……全都知道了吗?」



海斗的声音虚弱地颤抖。花颖拿出手帕摊开。



「你行动的关键是这个吧?」



手帕里包着的,是黑色的染汁和小小的铁碎片。



「啊!」



海斗把脸颊贴近格子窗,从缝隙中看着铁片。



「这个东西跑进黑豆盘里,一开始我以为是染色的铁片混进去,但我刚刚在厨房确认时,发现这个跟用在黑豆上的铁块形状不一样。」



此外,锅子用的铁块装在布袋里,而布袋的孔缝并没有大到铁片能穿过。



「你发现这个碎片混进送来的黑豆里,想偷偷收回去吗?」



若是发现豆子里掺杂铁片的话,就会追究责任。



「但是,这并不足以说明你在这里的理由——」



「对不起!」



海斗挤在格子窗上的脸颊颤抖,下一瞬间,他从窗户另一端消失了身影。



看来,他似乎坐在拉门内侧。花颖跟在衣更月身后,从格子窗的缝隙中探头,看见海斗正坐低头的身影。



「那是我自行车的车铃。载货的时候撞到了,发现的时候,我看到零件裂开却到处找不到碎片。我想偷偷挑掉碎片,厨房却一直有人进进出出,锅子又好大一个,我想总之先躲在这里等待机会,结果竟然被锁起来出不去了。」



干脆当时被发现可能还比较好。



「如果有谁吃了刺到肚子,不是会受伤吗?结果会变成都是奶奶的黑豆害的,店里渐渐做不成生意,奶奶变痴呆,最后连我都认不出来。如果奶奶对我说:『我不认识你。』的话,我会崩溃的!」



国中生柔软的想像力失控后,把自己逼到绝境。海斗连珠炮似地说完一大串话后突然安静下来。



「结果是一样的吗?」



海斗喃喃自语,摇摇晃晃地起身。



「你会把我交给警察吧?因为随便进来人家家里是违法的。」



这是不惜偷偷潜入也要收回铁片的计划,一个单纯的发想。



花颖忍住失笑的心情,缓缓摇头。



「我应该一开始就说过了,我不会报警。」



「可是……」



「你的车铃碎片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关在仓库差不多可以算是进来我们家的惩罚吧。衣更月,如何?」



即使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衣更月也无动于衷。



「您怎么说怎么是。」



「我可以回家吗?」



「下次不要想自己一个人解决问题,一句话也好,如果能来找我商量就是帮了大忙。」



比起寻找犯人,为进货的疏失应变要轻松多了。



听到花颖的请求,海斗不好意思地扭着上半身后抬头看向花颖与衣更月,露出太阳般的笑容点头。



6



午宴平安无事地以柿干划下句点。



主理一切的惠迅速地收拾广间的宴席,不让大家有任何感伤的机会。华乃和梢都帮着惠忙进忙出,库房的事似乎没有在他们之间留下疙瘩。



花颖也说要帮忙,结果挨了骂说这样无法做表率。



宴席和坐垫一个个撤掉后,广间空荡荡的,十分冷清。花颖坐在缘廊上眺望庭园里的树木。修整得圆圆的树木、架着支架的菊花、铺着碎石的小路穿过没有栏杆的拱桥,枯山水的灯笼等待着点火。



花颖眺望庭园时,庭园也在望着花颖。一想到庭园长年在这里看着坐在这条缘廊上的花颖和曾祖父、太姑奶奶,花颖便想一窥那份记忆。



「打扰了。」



尽管已经注意到摩擦榻榻米的脚步声,花颖还是静静等待对方开口。因为正是他教花颖应该这么做的。



「凤。」



凤微微一笑,正坐在缘廊上。



膝盖抵在木板间应该很痛吧?花颖一向凤示意自己身边,凤便从缘廊放下穿着袜子的双脚,踩在华乃整理房间出入时穿的草鞋上。



「这里虽然跟我们家庭院的风情不同,但也很棒呢。」



「一到春天,就会有树莺来到那棵梅树上,叫声很可爱喔。」



花颖隐约也觉得会是那样。不过,这座宅子里发生的事在他们家人间像是禁忌一样,大家都不去正视它,也不会提起,因此花颖一直以来也都不去思考这件事。



察觉到花颖的感受,凤仿佛说故事般地娓娓道出往事。



「我以前曾在这座宅子里工作,是在比您现在还年轻的时候。」



「凤比我还年轻的时候?」



凤当然有那样的时候。花颖觉得凤好像从出生的瞬间开始就是凤了——虽然其实这是凤自己的事——这种感觉就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他暂时将那道人影放在脑海里负责未知事物的暂存盒子中。



凤有点害羞地呵呵笑道:



「我那时候还不是执事,只是受命打杂的其中一名杂役。雪仓的父亲是专任厨师,我们肚子饿的时候,他就会用供奉庭院稻荷神剩下的贡品和沥干的昆布、柴鱼一起切碎炖一炖,放在冷饭上给我们吃。」



「油炸豆腐吗?」



花颖记得母亲曾跟他说过,人们将油炸豆腐做成狐狸喜欢吃的老鼠形状来供奉。



「是的,因为这样,每次跑去山脚豆腐店的路都变得有趣了。」



凤开玩笑地说着。



花颖想起厨房的炉灶,想像厨师与年轻佣人聚在那里的画面,表情和缓了下来。



「曾爷爷、曾奶奶……」



真一郎出生大概是再之后的事。看见花颖停下计算的手指,凤继续说:



「还有您的爷爷千影老爷与曾祖父的姐姐一家人住在一起。而您太姑奶奶的千金,就是惠小姐的母亲。」



如果是这么宽敞的房子,即使姐弟俩各自的家庭一起生活,房间也绰绰有余的感觉。当时的宅子应该充满活力吧。



凤看向远方,双眸空泛地映着庭院里的菊花。或许,他现在眼中看到的,是当年的风景吧。



「她是千影老爷的表姐。惠小姐的母亲与母亲的哥哥和千影老爷一起长大,就像亲兄弟姐妹一样亲。不过,哥哥在十四岁时染上热病,终究没有熬过冬天。」



「原来是这样啊……」



「我进宅子时,花颖少爷的太姑奶奶已经对千影老爷产生执念了。惠小姐比真一郎老爷大十五岁,与千影老爷年纪更为接近,一路以来,她比任何人都站在更近的地方看着重视家族与尊重个人两者并存的难处。」



凤的瞳色变淡了,因为他把视线的焦点放回眼前的景色,瞳孔收缩的缘故。看见凤朝自己微笑,花颖了解他是为了自己而说这些话的。尽管花颖想好好隐瞒,但既然被看透,只好招了。



「在我眼中,感觉姑姑非常严厉,华乃表哥和梢表姐好像很讨厌她这样。我只跟大家相处了几个小时,看得还很浅。」



「正因为对彼此放心,有时也才会说些玩笑话。」



凤的话语令花颖既开心又寂寞,松了一口气。



花颖现在明白了,梢对惠的批评不只是安慰因为惠的严厉而吓一跳的花颖,也是担任缓冲的角色在保护惠,不让花颖对惠心存抗拒。梢所说的「若嘴家会支持乌丸家」,不就是对母亲教诲毋庸置疑的肯定吗?



心里觉得可疑的话看什么都可疑,认为是正确的话,感觉就会是正确的。人类就是同时拥有这两种面向的生物。不从两种角度观看,便无法抵达对方身边。



「大家都是乌丸家不可或缺的一员呢。」



花颖也想成为能和他们平起平坐谈话的人。



「凤。」



花颖从鞋子里抽出双脚,踏上缘廊,与凤正面相对后正坐。



「今后,请多多指教,助我一臂之力。」



额头旁感受到凤的回礼。凤慢花颖一拍抬起上半身,目光炯炯地盯着花颖。



「只要能助花颖少爷一臂之力,我,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我希望你能珍惜自己。」



一听见花颖瞬间的否决,凤细长的双眼里透出了一丝淘气。



※ ※ ※



渡过拱桥,庭院的角落有座神社。



那是座猫咪得躬身才能好不容易进去的小神社,尽管雨水浸刷后的朱红色已经化为胭脂色,但神社内侧的杂草却除得一干二净,供奉着倒在透明玻璃杯里的日本酒与饱满的油炸豆腐。



真一郎在神社前双手合十,行礼一拜。



「你整理得好干净呢。」



「当然。你一不好好认真做事,就会增加我的工作。为了这个支持乌丸家的角色,我把全部心神都放在若嘴家的教育与发展上。华乃和梢有些地方还太嫩,但总有一天会感激我的。」



「惠姐……」



惠用严厉的口吻发着牢骚。真一郎一脸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惠,随即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软绵绵得就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



「如果把希望别人对自己说的话先说出来的话,就没人可以对你说了喔。」



「……唔!以前还那么可爱的小孩子!那个纤细又梦幻的小孩子,竟然变得这么自以为是!」



「你带来给我的竹筒水羊羹土产很好吃耶。」



惠的操劳与真一郎的悠哉成正比,转眼间攀升。惠在衣袖后咬牙切齿地瞪着真一郎,却又像是遭到他人畜无害的笑脸袭击似地背过脸。



「因为母亲不想再回到这间宅子,我除了继承任务做到底外没有别的办法。」



「惠姐要负起责任吗?」



「不,这只不过是我的私欲罢了。」



惠的干脆令真一郎露出意外的表情。惠理了理衣领,收回视线,望向伫立在林木对面的大宅邸。



「外祖母是位严厉的人,因为舅公的事而扭曲了对家人的爱,在某些地方上也有恐怖的执着。说实在的,对千影老爷、你或是母亲来说或许只觉得很痛苦。但是,有些事物也还是因为外祖母才得以守护下来的吧。」



寒风卷起落叶发出干枯的声音。惠的视线追着风,仰望蓝天。



「如果我能借由自己持身公正让外祖母和千影老爷和解……我想让大家对我说若嘴家和乌丸家能够并立而存真是太好了。」



惠几乎是拉成仰望角度的喉头一紧,话尾微弱地中断。



「你又自己先出说来了。」



惠缩起下巴,露出自嘲的淡淡苦笑。



「无论如何,梢和华乃都是感谢你的。」



「嗯……」



「不用说,我也是。」



「对吧?」真一郎微微一笑,自在地向神社征求同意。看着他孩子般的举止,惠无力地露出了笑容。



真一郎慢条斯理、个性软弱,却神奇地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地方。尽管如此,只要一与人起争执就会非常沮丧,惠的母亲不知道拜托她多少次要好好看着真一郎。



惠像是心头乌云一扫而空般放宽神情,旋身步向宅邸。



「对了,你的执事状况怎么样?」



真一郎跟在惠身后,在阶梯前赶上她,伸出手。惠拨开真一郎的手,边靠自己独力下阶梯边说:



「你来跟我讲要辞掉一家之主时不是有说吗?你说:『我想趁凤还能走动的时候带他到各式各样的地方,所以不做一家之主了,要到处去旅行。』」



北风摇晃着庭院里的树木,树叶激烈地沙沙作响,惠的声音隐没其中。



真一郎扶着惠走回宅邸。



金桂树荫下,暴风般的晕眩袭向花颖,令他呆站原地,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