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话 仓库里的老鼠与铁钥匙(1 / 2)
1
过年的街头仿佛一座鬼城。
商店大门紧闭,路上没有行人,花颖乘坐的车子一驶过便卷起枯叶,然而,当枯叶再度落到地面上时,又像脱离时间之流般失去动静。
空气冷飕飕的,隐约有点稀薄,万里无云的蓝天令视觉混乱。
乌丸家的旧本宅座落于树林围绕的高地上,俯瞰无机质的街道。
「是日式住宅啊。」
极具分量的建筑震慑人心,令人只说得出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
「这是一般称作武家建筑的房子。包含厨房、仓库在内,有三十间以上的房间,由于是平房,因此占地广大。」
「你有来过吗?」
「有……我跟凤一起拜访过几次。请往这边。」
在衣更月带领下,花颖踏上一颗颗石子修整得圆圆的碎石路。
※ ※ ※
『过年时,我要集合亲戚举办午宴。』
花颖的父亲——真一郎的消息,是在年末迫在眉睫的十二月二十九日传来的。原本在茶室缘廊和小狗嬉戏的花颖,反复看了三次简短的消息后,直接打电话给真一郎。
「爸爸。」
『啊,花颖,你听起来很有精神呢。』
真一郎悠哉的声音,令花颖听见自己好不容易保留的理智线断掉的声音。
「突然说什么开午宴,大家都很忙喔?」
『别担心。要对上大家时间的话,元旦是最不勉强的一天。』
听真一郎的口气,他并非这一两天才开始行动的样子。
「该不会,我是最后一个收到通知的人吧……?」
『太早跟你说的话,你会紧张得睡眠不足吧?』
「我本来很期待一边听除夕钟声一边吃过年荞麦面的!」
一听到花颖的抱怨,电话那头的真一郎没有恶意地笑了。
花颖留学前还是小学生,由于大人说熬夜有碍生长,因此他都是在梦中迎接新年。花颖从前也不太喜欢吃荞麦,因此说到面类,只有吃乌龙面的记忆。
十一岁他前往英国后,大约半年的时间由父亲的友人照顾,为了培养语言和生活习惯,甚至连拿筷子的机会都没有,入学后的饮食则是倚靠学生餐厅和宿舍。
对花颖来说,在机场人挤人的时期外出是很残忍的事,所以他不曾在过年期间回日本。他想,自己其实连回国本身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因为比起在出生的国家里接受异样的眼光,在别的国家被当作外人看待,对花颖而言更合理。
『我让位之后还没办过继承仪式吧?把这场饭局也顺便当成拜年的话,我觉得对彼此都省事啊。』
的确,与其好几个客人错开时间分别来访,一次解决轻松多了。亲戚那边也可以同时完成继承仪式和拜年,不用费两次功夫。
「你跟雪仓说了吗?只剩下两天了,光想菜单就是个重大工程了耶。」
『我还没说。你可以帮我向雪仓传达,说她新年可以休息吗?』
「可是,宴客的菜……」
『午宴是在乌丸家的旧本宅举行。』
「咦?」
花颖的右手臂不自觉用力。原本乖乖待在膝盖上让主人抱的小狗吓了一跳,扭动身躯溜出花颖的怀中,跳下地面。花颖的大脑因为电话、小狗与刚刚听见的内容分散了注意力,身体就像容量重载的电子机器一样冻结。
花颖的祖母小夜子在世的时候曾说过——
祖父千影独立成家的时候,曾祖父还在人世,千影定居在现在的乌丸本家。据说,花颖的祖母小夜子的家门不受太姑奶奶的认同,真一郎是以乌丸家继承人的身分在旧本家由自己的祖父母和祖父的姐姐养育大的。
花颖出生时,祖父已经离开人世,祖母也在花颖三岁前去世。当时的花颖还无法理解家门与本家所代表的意义,却唯一深深记得祖母寂寞地弯着眉,说着很对不起真一郎的面孔。
『我原本也觉得在我们家办就好,但姑姑说一家之主的继承仪式应该要在旧本家的宅子里办,还说会帮忙安排宴客的菜色。姑姑年轻的时候常常出入那间宅子,交给她准没错。』
「姑姑是指若嘴家的大家长吗?」
『是啊,是我的从表姐。当天就让衣更月开车,过年你也想让大家休息对吧?』
只有这点花颖可以坦率赞成,其他部分对他而言根本是晴天霹雳。
通话结束后即使过了一分钟,花颖的脑袋仍然没有恢复正常运转。
「继承仪式……?」
花颖双手撑在缘廊上趴倒在地,刚刚来不及说出口的话震荡着喉咙。
※ ※ ※
要是没有祖父那件事,花颖或许就会在这个家里出生成长,在这里生活吧。走在旧本宅的庭院里,花颖有种还有另一个自己走在身旁的错觉。
建筑物本身的庄严自不用说,庭园里的树木还带着崭新的切痕。花颖原本想这些是不是为了这场午宴所准备的,但无人居住的房子会渐渐腐朽受损,因此应该是平常就会定期整理吧。
松树的深处有座白墙库房,黑色大门、黑色铁窗,顽强的挂锁散发古老的光泽。如果是过去的金库,一方面拥有了铜墙铁壁,另一方面又让人觉得这样放在外头太随便,是栋神奇的建筑。除了入口外,只在高处看到一扇小窗,考量到建筑物的封闭程度,实在不会想积极走进去。
「请在这里脱鞋。」
听见衣更月的话,花颖才发现他们已经抵达玄关了。
比铺着石头的土间再高一层的木地板就是入口大厅吧。虽然绘有老虎与竹林的屏风屏蔽住内部,但里头似乎也不是那么宽阔的样子。
「这个不符合整体建筑大小的小玄关,是武士的雅韵吗?」
入口狭小、天花板低垂,无法想像的墙壁尽头。
此处的光源只有从天花板垂下的一盏灯。那大概是钢铁制成的灯吧,长方形灯体上的金属镂空设计质朴秀丽,不过现在却没有点亮,只仰赖门口照射进来的阳光。也因此,访客才会对照不到光线的房屋深处产生一种摸不清底细的未知感吧。
花颖脱鞋,将鞋跟靠着右侧墙边横向收好。他感受到一股视线,回头一看,原来是屏风上的老虎正看着自己。老虎仿佛要从屏风跃然而出的姿态伴随着光线的阴影,令人有些生畏。
「我带您去广间。」
衣更月率先迈出步伐,却只有花颖移动脚步时地板会发出吱轧声。下一步还有下下一步也是,地板似乎只有捕捉到花颖重量的移动而发出声响。走廊上明明没人,身侧却能感觉到不该存在的吐息,大概是因为通过仅用木板盖住的天花板,所有房间都相连在一起的关系吧。
如果说过年的街道是鬼城,那这个家就是鬼屋。只有看不见的气息四处奔走。
「花颖少爷?」
「没……没事。」
见花颖挺起胸膛回应后,衣更月重新面向前方,于正对走廊的隔扇前正坐。
「打扰了。」
衣更月语毕,拉开隔扇,在照入走廊的阳光里朝室内行礼。
「花颖少爷到了。」
「真快啊。」
室内传出真一郎的话语与起身的衣服摩擦声。衣更月起身。花颖等着真一郎从那里露脸,身旁的隔扇却拉了开来。
「!」
从视线死角照进来的光线令人眼花。突然扑通作响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肋骨 。
「新年快乐,花颖。」
真一郎在刺眼的逆光中呵呵笑着。
「爸爸。」
「什么事,儿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日本的?」
「今天早上吧。比利时真的是个很棒的国家呢。」
「……」
花颖瞪着真一郎,想说的话堆积如山,但不管说什么他都只能想像真一郎四两拨千斤的样子。
眼睛渐渐习惯光线,真一郎背后的广间露出正确的轮廓。因为走廊对面以纸拉门隔间,日光才会特别亮眼。贴在纸门上的和纸柔和了锐利的日光,整间房间盈满白色的光芒。
几根粗壮的横梁穿过天花板,下方铺满了青绿的榻榻米,附脚的个人膳桌与紫色坐垫成对并排。膳桌上有九个黑漆餐具与一双筷子,另倒盖着酒盏与玻璃杯。膳桌右前方有块十五公分见方的空格,似乎正在准备最后一道料理。
花颖环顾广间,目光被手上拿着板夹计算菜色的人影吸引。
「凤!」
听见花颖的呼唤,凤笑吟吟地坐在榻榻米上。花颖慌慌张张地正坐在凤面前,双手放在大腿上深深低头。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花颖少爷,今年也请您多多指教。」
凤低头回礼后,抬起上半身再次露出笑容。
「嗯,请多多指教。」
花颖的脸颊因为喜悦而放松。在相视而笑的两人身后,真一郎靠在衣更月的肩膀上说:
「衣更月,我儿子好冷淡。」
「您辛苦了。」
衣更月的声音与说出来的话语相反,简直没有高低起伏。
「你不这么认为吧?」
「……我是真心的。」
「你还是老样子,这么诚实呢。」
真一朗呵呵笑着,手指通过拉开的隔扇指着外面的走廊。
「今天想请你接待客人。花颖,跟你借衣更月喔。」
「啊,好。」
花颖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询问,瞬间有种奇妙的感觉。
「我先离开了。」
衣更月躬身一礼,与真一郎一起离开广间。
真一郎还是一家之主的时候,衣更月似乎是担任男仆。七年的话,几乎就是刚好跟花颖去留学时交错来乌丸家的。所以衣更月比较习惯伺候真一郎。
花颖有股说不上来的奇怪。
花颖将歪到右侧的头也朝左侧一歪,最后直直点头。事到如今他还在想什么啊。
「凤,菜色都上齐了吗?」
「是的,最后一道也好了。」
「离开席还有一些时间,菜不会冷掉吗?」
花颖看着手表,距离午宴开始还有两个小时。
凤伸直膝盖,朝花颖伸出手。花颖抓着凤的手起身后,凤便为花颖整理西装,微笑说:
「为了让厨房也能休息,新年招待大家的年菜会以能事先做好、不用重新加热的菜色为主。」
「原来如此。」
花颖望着靠近手边的膳桌。由于所有餐具都有盖子,无法看见菜色。
「凤,可不可以稍微看一下里面?」
花颖自己也很明白这种行为不合规矩,但人性就是会对藏起来的东西很在意。
凤微微挑眉,食指立在唇前。
「要对大家保密喔。还有,只能看您自己的膳桌。」
「嗯!」
凤很好沟通。
膳桌排成两排相对而立,上座似乎是花颖的座位。花颖一坐定在坐垫上,凤便从边缘打开料理的盖子。
「这是昆布卷,是祈求健康长寿的吉祥菜。」
「这么说来,我记得所有菜色都有意义呢。以前你教过我……鲱鱼卵是多子多孙,黑豆是能够勤奋工作,酱渍牛蒡是阖家安康吗?」
「您的记忆力真好。」
被称赞了。花颖好开心,打开器皿盖的一角掩饰害羞。
鳀鱼干、醋渍莲藕、栗子金元宝,每盘菜都做了精致的雕花,不论是从一致的大小抑或多彩的配色都可以看到无微不至的用心。
「凤,日本人的比喻和文本游戏还真有趣。」
「那要给花颖少爷的,就是这边的伊达卷吧。」
「伊达……是华丽或帅气的意思吗?」
这两者不管是哪一方面,花颖都不太在意。
凤的建言永远都为花颖着想。虽然花颖将穿着打扮全权交给贴身随从兼仆役长峻负责,但身为一家之主,或许也应该主动注意他人的目光。
凤满面笑容,将盖子立在餐碗边。
「由于伊达卷外形与书卷也就是书籍相似,所以是祈求学业进步。」
「!」
凤是一直为花颖着想。他的话语永远都是为了实现花颖自己的愿望所说的建言。
「我会加油的!」
花颖深深体会自己的决心。
「宴席间您可能也会饮酒吧。我好像还没教过您饮酒时的礼仪规矩。」
「倒酒也有礼仪规矩吗?」
花颖充其量只能想到不要让酒洒出来而已。
「基本原则就是老鼠、马、老鼠。」
「十二生肖吗?」
「这样过一轮有点太急了呢。」
凤呵呵笑道。
「斟酒时,初时要细如鼠尾,中段要俐落如马尾,尾声再回到鼠尾,慢慢收起瓶口。」
原来还是比喻游戏啊。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酒水会溅出来了呢。」
「没错。另外,接酒时要和老鼠一起倾斜酒杯,等待马儿的时间,再和老鼠一起将酒杯摆正,对方才容易斟酒,恳请您留心了。」
由于平常生活都是由衣更月或服务生帮桌上的酒杯倒酒,因此这种礼仪对花颖而言非常新鲜。
「老鼠马老鼠。老鼠马老鼠。」
花颖像是要将这句话刻进骨髓般地复诵,一边将年菜的盖子一一盖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黑豆里反射出一道神奇的光芒。碗里的黑豆虽然个个光泽饱满,但在一样平顺的光泽中,粗暴地掺杂了一块椭圆形的金属碎片。
花颖听说,黑豆会以铁锈染色。大概是用来染色的铁片混进来了吧。
「凤!庭院里的水仙花开了吗?」
「我看看,开花了吗?」
凤起身拉开纸门。
花颖趁凤转身之际挑出金属片,丢进西装口袋。
还好是在午宴前发现。一家之主的食物中掺杂异物等于是让姑姑丢脸,佣人不知道会被如何追究。
「从这里好像看不到的样子。您要不要去院子里散步呢?」
和凤一起散步,多么迷人的提议啊。
「在那之前我先去一下洗手间。」
「那么,我来带路。」
「没关系!我一边探险一边过去,你在这里等我。」
花颖忍住想将右手伸入口袋的心情回答凤。花颖右边的口袋有放手帕,顺利的话,碎片应该会包在手帕的折口里,但若是丢偏的话,黑豆汁就会渗到西装上。
就算凤看到金属片花颖也不认为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但不让任何人察觉,才是实践凤对花颖的教诲。
「谨遵您的吩咐。」
凤相信了。
「我马上回来。真的是马上,你穿暖一点。」
花颖丢下这句话,奔出广间。
花颖本来真的打算马上回去的。
花颖朝走廊上没有照射到太阳的方向前进。因为他认为采光好的角落会拿来当居住的房间。
起初,花颖看到的是一整排饶富风情的隔扇,但随着每转一个弯,眼前的光景就渐渐失去了色彩。房间的入口变成无趣的木板门,照明数量也大幅减少。不,应该说在没有开灯的状态下,从何处照了什么光进来给了花颖视觉是个谜。
花颖拿下降低彩度的眼镜。
过去,曾有许多人经过这座走廊吧。
那些从没遇过的人们,踩着与花颖现在脚下相同的一块地板,仰望同样的天花板,闻着相同的香气。创业支撑乌丸家根基的曾祖父、将真一郎从双亲手中带走的太姑奶奶、儿时的真一郎。花颖产生一股错觉,仿佛有为数众多的佣人幻影跑过伫立的花颖身边。
墙上的污痕、地板的刮痕,是某人人生切下的一部分。
「对了,根本没必要到洗手间。」
花颖翻找口袋,将硬邦邦的金属片触感和手帕一起拿出来。
金属片幸运地夹在手帕之间。黑色的汁液虽然渗到手帕上却没有蔓延到外侧。西装平安无事。
「太好了。」
花颖小心翼翼地将金属片包到手帕里放回口袋,手掌拍拍口袋外侧。
这个举动就像是个扳机。
「——」
「咦?」
花颖好像听到了什么,仿佛掠过耳畔的——人声。
花颖凝神看向昏暗的走廊,侧耳倾听。
他现在就像处在土中一样。
天空遭天花板堵住,墙壁自左右逼近,地板不停用与体重相同的力量压回来。走廊的尽头在几步后转向左边,不知道为什么,花颖不敢回头。
廊柱是倾斜的。结果是花颖为了偷窥走廊尽头,身体下意识斜向右方所致。
花颖一移动,地板便吱轧作响。
「——谁?」
花颖这次真的听到了,虽然从耳边掠过,但是人的声音。
绝对是佣人。一定是因为对方那边也看不到花颖,双方才无谓地互相戒备。花颖的思路清晰地引导出实际的解释,心脏却不听他的话,越发剧烈跳动,脉动令手掌发疼,缩紧脑袋。
花颖想反问,却发不出声。机械式移动的双脚宛如踩在一百公尺以下的地板。
花颖的指尖碰到了转弯的柱子。再一步,只要身体向左转就能看到了。
「……!」
花颖下定决心踏出步伐。
转弯后,又是另一道阴暗的走廊延伸。没有人影。因为花颖刚刚没有回答,所以对方害怕得回头了吧。如果因此让对方绕路的话,花颖就做错了。
这条走廊的尽头稍稍明亮一些,飘散出微微的酱油香。厨房就在附近吧。
花颖吐出一口气,打算掉头回来时的方向。
白色。
花颖的脑袋里最早弹出来的,是眼睛看到的颜色。
木地板和天花板、木板墙和木板门。一片低彩度的深褐色中浮现了一道白色。一只从木板缝隙里垂下来的苍白手腕。
「救救我。」
花颖发出不成声的尖叫,缩成一团,连逃也逃不了。
2
鬼原本是人。人存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世界上存在鬼魂这件事是合理的。
但还是很可怕。连活着的人在想什么都不明白了,又该如何理解死后依然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呢?人类的同理心是来自共通的经验,花颖还没有死过。
花颖贴着墙缩起来,掩住耳朵闭上眼。
一旦这么做之后,连身体都渐渐无法动弹了。眼睛里还浮着苍白手腕的残影,一想到可能会再听到那道声音,花颖压着耳朵的手腕就僵硬起来。
遭手掌压住的耳朵里发出轰轰低鸣,像火种在地脉里冒烟。
「——」
「听……听不到。不对,我听,我会听你说,所以请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花颖用自己的声音驱散那像是幻觉的声音。
(本来是人,看得到样子,还有,还有……)
花颖数着自己不需要害怕的理由,想等待恶寒过去。一双手指纤长的手抓住花颖的手腕。耳朵旁的左手被扒开,不由分说地让花颖面对眼前的现实。
花颖一心想逃跑,身体远离被抓住的手腕,却因为墙壁的阻挡只拉开不到几公分的距离。明知徒劳却想不到其他方法,花颖继续紧闭双眼后,一道十分耳熟的声音唤道:
「花颖少爷。」
不奇怪,是花颖很熟悉的声音。
花颖抬头,转头睁开双眼。
「衣更月……」
波澜不兴的表情、整齐的奶茶色头发,即使弯身仍能一眼看出的高挑身材。就连过时的落伍西装也无损他修长的四肢与端正的举止。
再看一次衣更月,花颖心中升起一股火。
「花颖少爷,您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借间房间休息一下?」
「唔!我没事。是手。」
「手……」
衣更月继续抓着花颖的手腕,紧盯不放。大概是因为衣更月的眼神透露出浓厚客观色彩的关系吧,他的凝视比起面诊,感觉更像在观察。
花颖不耐烦地甩开衣更月的手。
「我说了,我没有任何问题。是手,木板缝隙里面长出一只白色的手。」
花颖顺势起身,以墙壁支撑不稳的身躯,指着对面。
木板墙与拉门的分界线融入阴暗中,连把手的位置都看不太清楚。不过,在花颖视线下大约十公分的地方,可以看到颜色有规律地中断,开了一小扇格子窗。
格子的宽度很窄,大概连小猫都难以通过。
人手的话,只能通过手腕。
「这里似乎是仓库呢。」
花颖怯生生地瞪着木板门。衣更月缓缓走近,靠在格子窗旁问:
「请问有谁在里面吗?」
「你这样问,万一真的有人回答怎么办?」
花颖压抑声音,阻止衣更月。要是鬼魂缠上,一路跟他们回家的话怎么办?乌丸家现居的本宅里,已经有一名看不到身影的可疑佣人。
不过,衣更月不听花颖的阻拦。
「如果有人非法入侵,将其排除是执事的职责。」
衣更月双眼发直。花颖拿这样的衣更月没辙。不管对方是鬼还是怪,衣更月都会以长年锻炼的拳头一一击倒,物理性地「处置」吧。
花颖的脑海想起过去的例子,开始为鬼感到同情。
衣更月摸索一番,将手指放在门把上。拉门遭某种东西卡住,只有上方微微倾斜。
仔细一看,拉门门轨位在走廊这一侧,遭木支杆固定住。
「花颖少爷,请后退。」
「嗯,你小心。」
「承蒙您费心了。」
衣更月以眼神行礼,见到花颖后退几步后,把手伸向支杆。
「不行不行!不能开!」
某个东西从里面重重撞上拉门。坚固的拉门几乎没有动摇,花颖却被声音吓了一跳,当场跳了起来。
衣更月取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他一将光线照向格子窗,影子便害怕地往后跳开,隔了一段时间后才再度靠近格子窗内侧。
影子的高度刚好触及格子窗。除了光线下的手,露出的五官还带着稚气,小麦色肌肤上浅浅的小雀斑正在变淡。
「国中生?」
「你们那边有钥匙吧?用钥匙开门的话,别人就不知道我是被关在这里的了。」
原来不是鬼。
花颖花了几秒转换思考,大概是现场最慢掌握状况的人。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你囚禁在这里吗?」
「太好了,你懂了。」
少年的声音轻快飞扬,但花颖却无法像他一样高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去问犯人啊。」
听见衣更月的问题,少年不服气地鼓起脸颊。
花颖必须思考犯人选这间房间当监禁场所的理由。
这是有点惊悚的想法:犯人如果想取少年的性命,就要夺走少年四肢和声音的自由,囚禁在没有人会造访的地方。如果目标是少年本身的话,就会选自己家或是借专门的房间吧。
「是误会这里是空屋,还是犯人也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状况才临时选择这边呢?」
「花颖少爷,我可以问他一两个问题吗?」
「嗯,可以。」
获得花颖允许后,衣更月通过格子窗向少年问话。
「你一开始为什么会来这个家?」
「食材配送。因为放寒假所以我在奶奶的店里帮忙。」
少年自豪地笑着回答,眼角上扬。
「你能说明被带来这间房间时的情形吗?」
「唔……我的记忆只到在后门朝屋里喊声后为止。」
「你还记得时间吗?」
「我离开店的时候好像是八点吧。走到这边大概要二十分钟。」
「犯人的长相呢?」
「我没看到。因为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少年把运动夹克的拉链往上拉到底,下巴缩在立起的领口里。
「你有哪里痛吗?有没有受伤?像是头痛还是恶心之类的?」
花颖插嘴提问后,少年向上跳了两下。
「完全没事。」
也就是暂时可以放心吗?花颖微微松了一口气。
「花颖少爷。」
「嗯?」
「如果您相信这名少年的话,在其他人发现我们见过他以前,偷偷将他送出宅子应该是最好的方法吧?」
「我说过不行!」
猛烈反对衣更月提议的人是少年。他把脸压近格子窗,怒视着高他一个头的衣更月。
「只要一出去,别人说门是开着的话,我就会变坏人了吧?如果想帮我,就叫警察来,让警察看到我这个状态后再说啦。」
对少年而言,密室状态是证明自身清白的唯一证据。
花颖偷偷看向衣更月,衣更月无言地摇摇头。
根本不用听衣更月要说什么。如果有亲友在新当家继承仪式的宴会上遭警方逮捕的话,乌丸家将会蒙受巨大的损失。另外也免不了会被加上不好的传闻,遭人大肆加油添醋一番吧。
新主人会被标上蠢货的印记,有生意往来的企业会踌躇不前,公司内部则会士气低落,管理崩盘。花颖还无法对乌丸一族有所贡献,但要令家族丧失声望却是轻而易举。
「你叫什么名字?」
「海斗,大海的海,一斗的斗。很像干货行孙子的名字吧?」
少年报上姓名,满脸笑容。
「海斗,我有个请求。」
花颖站在格子窗前,放低膝盖,与海斗对视。
「我是这个家的主人,乌丸花颖。」
「主人……是最了不起的人吗?」
刚刚为止还天不怕地不怕的海斗踉跄一下,从拉门退后了一步。
「虽然没有了不起,不过,是这个家的代表。」
想保护乌丸家的衣更月拒绝报警是无可奈何的事。今天聚集在这座宅邸里的人大概多数都是这样想的吧。即使警方介入调查,他们恐怕也会包庇犯人,扭曲事实。
他们有这么做的能力。
花颖闭上眼,坚定决心,盯着格子窗里面。
「我会找出犯人,保证你的性命安全,也会以乌丸家主人的身分报警,毫无隐瞒地说出一切。」
「花颖少爷,不能这样。」
「我不打算跟你辩论他的未来和乌丸家的未来孰轻孰重。」
花颖抢先一步压制衣更月。
不能让他们隐瞒犯罪。不能让孩子成为家族名声的牺牲品。
花颖是一家之主,此时不用一家之主的决定权什么时候才要用?
花颖有意忽略衣更月的抗议,朝格子窗里唤道:
「所以,你可以再在这里等一下吗?」
有一阵子,黑暗像是只有单纯的黑暗般沉默,最后,微光再次照出海斗的身影。
「我知道了。」
海斗抬头看着花颖。
「我可以好好回奶奶家对吧?」
「我答应你。」
花颖间不容发地回答。海斗像是吞下最后的犹疑般低下头后,再度抬起头,露出开朗的笑容。
「嘿嘿,还好找到我的人是主人先生。」
来自后方的视线将花颖的后脑杓刺得发痛。
花颖受不了衣更月走在身后的存在感,停下脚步半是转过身。
「我也是有雅量愿意倾听执事说话的喔。」
与其笼罩在无言的压力下,让对方面对面说清楚还比较好。花颖一开了个头,衣更月便固执地保持与花颖的距离,以单调的语气回应:
「我不会说少年的未来与乌丸家的未来何者比较重要。但修复要花时间、人力与金钱的是后者。」
衣更月大概有信心让海斗从这个家里逃出去,并且保护他之后的人身安全吧。但是,就算花颖和衣更月可以保证海斗的安全,海斗的人生却可能会一直处在不安中。
在阴影下胆小度日对国中生而言太残忍了。
花颖背对浅浅的阳光,卯尽全力装腔作势地说:
「执事的业务不包含恢复家族受损的名誉吗?」
衣更月微微皱眉。
「您认为我会抛弃乌丸家吗?」
「我要是有这种想法的话就不会那样说。」
花颖单方面地丢下这句话后,为了不让人觉得自己在逃跑,悠悠哉哉、大摇大摆地走回来时的路上。
3
午宴按照预定于十一点半开始。
「新年快乐。我想大家已然知晓,小犬花颖继承了乌丸家一家之主的位子。诚如大家所见,他年纪尚轻,若能蒙各位助他一臂之力,共同守护珍惜的人,将是乌丸家莫大之喜。」
一句话处处选用艰涩难懂的词汇,可说是非常有真一郎的风格。
「今后,乌丸家的当家也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随着真一郎低头,花颖也配合行礼,广间响起此起彼落的掌声。
虽然听说在榻榻米坐垫上用餐比使用餐桌的场合更允许自由活动,但大家目前还仅限于在各自分配的座席上与左右的客人说笑,没有明显的移动。若是花颖一个人率先行动惹人怀疑的话也不妥。
花颖一边吹凉年糕汤的热气,一面偷偷看着他应该问话的对象。
花颖发现海斗是十点之后的事。在场的来宾有九成是在午宴开始前三十分钟,也就是十一点后抵达。十点前就在屋子里的,只有极少数的一部分人。
首先,是负责午宴的若嘴惠。
再来是惠的长男华乃与长女梢。
担任本家系公司运行董事的葵贵晴。
以及惠带来的两名佣人与九点抵达的真一郎和凤,一共八人有可能下手。虽然不想怀疑亲人,但也不是跟自己没关系的人就可以怀疑。首先要从听听大家怎么说开始。
(等热菜冷掉后就差不多了吧?)
若是花颖在跟对方说话期间汤汁冷掉、年糕变硬的话,就有失待客之道了。
汤碗里有年糕、鱼板和菠菜,柚子皮碎片添加了清爽的香气。花颖将年糕送进嘴里,享受年糕的嚼劲后再含一口汤。
虽然花颖让衣更月监视有没有人接近仓库,但他如果有要衣更月送一碗年糕汤给海斗就好了。应该也有些菜可以从格子窗的缝隙递进去吧。
花颖将微微的罪恶感连同年糕一起吞进肚里。仿佛看准花颖用完年糕汤般,一双穿着和式足袋袜的脚停在膳桌前。
女子压着和服裙摆坐下,有礼貌地低头。
「花颖当家,恭喜。」
「姑姑。」
女子是若嘴家的大家长,若嘴惠。虽然花颖称她为姑姑,但其实对方是太姑奶奶的外孙女。小时候应该多少有见过一次,但花颖却没有印象,直到几十分钟前才在厨房偷偷确认了她的长相。
花颖仔仔细细地按规矩回礼。
「谢谢您。事出突然,我一直担心会不会太勉强大家了。」
「实在有点迟了。」
惠的回马枪让花颖抬头时太过头,差点往后跌。花颖缩紧丹田,在跌倒前撑住。
「那个……」
「听闻您要继承当家后,我就一直盼啊盼地,期待是不是马上要举行继承仪式了。这种事不早点办就不能立下表率。真一郎当家有些地方慢条斯理的,让一旁看的人都干着急。」
「让您担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京友禅的鼠灰色和服绽放着小白花。深褐色的腰带上织着金线,含蓄的华美十分优雅。盘起的发型不允许一丝秀发掉落。淡淡的妆容突显了严格的表情。
惠的姿势宛如有根棍子从后颈穿过背部般端正,令花颖也打直了身子。
「虽然这个家以前的主人是舅公,但说是过世的外祖母养育真一郎成人的也不为过。真一郎接受乌丸家的正统教育,难道没有感佩的地方吗?」
的确,不只在乌丸家,常常也有许多人将真一郎当成一个远离尘世的怪人。不过,对花颖而言,真一郎却不是一个那么糟糕的父亲。花颖在反驳和放弃间摇摆,最后使命感凌驾了两者。
「姑姑,您今天是不是很早就过来了?会不会累呢?」
花颖装成闲聊的样子开口询问,惠似乎也没有特别防备的样子。她数念珠似地以拇指转着手镯上的天然石回答:
「我七点就进屋子了,带了两个家里的佣人,还有华乃也一起。」
「梢姐姐没有一起来呀?」
「因为梢的孩子年纪还小,我跟她说帮孩子准备完早餐后再过来。小时候的教育和习惯会影响人一辈子,不可以随便。」
从惠坚定的口气与眼神中,感受得到她贯彻的理念。感觉如果不小心说错话,即使是一家之主,花颖也要接受一小时等级的说教。
花颖因为害怕而驼背的瞬间,和惠对上视线,他像是电流通过神经似地打直了背脊。
「四个人准备这样的菜色很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