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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话 作梦的执事与丑小鸭(2 / 2)




有个人煽动早苗犯罪。



面对突然冒出来的存在,花颖为了隐藏动摇,衣服背部的缝线扯了一下。



「新年过后,电话常常打来,听我说一些丧气话。然后有天,对方跟我说,小小还给他一个恶作剧,让他伤脑筋怎么样?事先支付运费和商品费用的话,基本上不会伤到谁的荷包又能让人觉得:『啊,好烦。』正符合我的期望。」



「你的荷包伤到了喔。」



「我认为这是必要的花费。」



早苗在奇怪的地方很冷酷。



「为什么要送到旧本宅?也是打电话的人指使的吗?」



「是的。因为送到家里执事会暗中处理掉,所以对方建议我把其他人卷进去比较容易传达给本人。啊,这是称赞衣更月执事很优秀的意思。」



「您过奖了。」



衣更月姑且道了谢。他无声打开怀表,确认时间。再继续谈下去的话,就必须采取新对策了。



「花颖少爷,会议差不多要开始了。」



不是花颖,而是早苗的。



「你会把我和东西交给刻弥少爷吗……?」



「你是指朋友的秘书送我礼物还有帮我仲介清洁人员这件事?」



花颖将事件替换成不归咎早苗罪行的事实。他真的是对别人太宽容了。不过,就不会损害乌丸家与赤目家的名誉,双方保持良好关系上而言,这是第三好的妥协策略,因此衣更月决定静观其变。



「很抱歉,我开始觉得丢脸了。」



早苗用笔记本和双手盖住脸庞。花颖的后背线条恢复成直线。



「泽鹰早苗小姐。」



「是的,花颖少爷。」



「因为我觉得应该要和你站在对等的立场上谈话,所以刚刚都使用敬语,下次,我会好好有个一家之主的样子,今天违反礼仪的事,还请保密。」



花颖竖眉。



「那么,就从这瞬间开始。」



早苗用力放下手臂,简单地整理紊乱的头发,双脚并拢,举手敬礼道:



「给您添麻烦了!我,泽鹰早苗今后不会再受到他人以及自己内心声音的迷惑,将朝为刻弥少爷及其友人花颖少爷尽心竭力之路迈进。」



以硬邦邦的语气声明后,早苗又像是想到般,不安地垂下了眉毛与手臂。她战战兢兢抬起脸,像在说自己再也无法忍耐似地再次用笔记本盖住脸庞。



「如果,极低的几率下,当无助的痛苦要把我淹没时,您能陪我聊聊的话,会是我的荣幸。」



「嗯,随时过来。」



花颖温和地回答。



早苗放下笔记本,脸上的表情宛如孩子般天真烂漫。



※ ※ ※



衣更月已经预测到了。



「我要和犯人对话。」



花颖在常务董事的目送下离开大楼,步向办公区的无机质道路。



「请不要和危险扯上关系。」



「听起来像是除了我以外的谁可以扯上关系一样。犯人的目标是我喔。」



「正因为犯人的目标是您,我才这么说。」



衣更月没有超前,与花颖保持一步半的距离说服他。



「我不可能让他伤害其他人。」



花颖想要自己保护家人、朋友甚至是佣人,他认为这才是一家之主。这是很有气度的一件事,但也很愚蠢。



衣更月抓住花颖的上臂,将他的身体转过来,以严厉的声音击向他。



「你觉得我们是会在你的尸体上庆幸自己平安无事的那种人吗!」



衣更月的心刺痛着,他的情绪焦灼,挣扎翻滚,喷洒出阵阵烟气。



「什么摇篮,什么坟墓,你想让我们守墓是吗?」



想要牺牲自己拯救他人的英雄让人看不下去。苟延残喘地活在被遗留下来的世界令衣更月想吐。



花颖茫然的神情如梦初醒般,他生硬地背过脸。



「对不起,我不是你们『执事』希望的那种优秀?还是安全?的高尚主人。」



「是『对世界和平与万人福祉有所贡献的高尚主人』。」



虽然衣更月过去只说过一次,花颖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但被这样随便说说还是令人火大。



「我大概当不了那样的人。不过……」



花颖想拨开衣更月抓着自己上臂的手。与其说是使劲,花颖的力道轻得就像只是把手放上去而已。衣更月为此感到不安、惊惧。仿佛自己只要一用力抗拒,花颖的手臂、手掌就会像玻璃般碎开一样。



「衣更月。」



花颖陌生的声音令衣更月抬起视线。一辆巧克力色的行动餐车从车道上奔驰而过,吹起花颖长长的浏海,在他的眉眼上落下影子。



「凤可能没办法服侍乌丸家到我成年了。」



「您在……说什么……?」



衣更月怀疑自己的耳朵。天空仿佛被涂得一片漆黑。空气彰显自己的质量重压而下,将衣更月击沉。



「我听到爸爸和姑姑谈话,爸爸会去旅行是为了凤。他说想趁凤现在还能动,带他到各式各样的地方。」



在衣更月的大脑理解花颖口中话语意思的同时,无数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粘贴头盖骨的内侧,就像用浆糊把和纸粘贴张子纸偶般,一层层填满缝隙,加厚,窒息。



想成为像凤一样的人——他还没做到。



凤教了自己许多事——他还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想问。



他从凤身上得到了许多事物。凤毫不吝惜地给予衣更月这一切。



(太快了。)



衣更月头晕目眩。



(他还没有报答任何东西。)



花颖的右手握住了衣更月抓着自己的手腕。两人的心跳应和。



这一切,要停止了吗?



(不。)



衣更月渐渐感到天旋地转,连站着都办不到。花颖轻轻放下衣更月的手,抬起头。



「我这次不是虚荣,不是反抗也不是焦虑。我要遵守和凤的约定,成为独当一面的一家之主,也要念大学。让凤安心是我唯一能做的回礼。」



花颖背对衣更月迈开步伐。



「如果你无法赞同我的处世之道,可以去任何你喜欢的地方。」



花颖这么说后便离开了。到头来,衣更月仍然无法阻止他。



那是有如温暖雨滴的声音。



※ ※ ※



花颖在公园里。



这里距离他丢下衣更月的地方并不太远。公园有一半以上是草地和业余棒球场、迷你足球场这一类的平地,西侧有座小丘,上面简单设置了一些游乐器材。



傍晚的公园播放着催促人们回家的音乐,与深红色天空十分相衬的旋律总有种迟缓的感觉,无法让人升起快点踏上归途的心情。



花颖坐在溜滑梯上仰望天空,一动也不动。没有情绪的表情仿佛抽了魂似地,让看的人也笼罩在空荡荡的不安里。



好一段时间,花颖的眼里映着云朵的流动,但当靠近的脚步声一停在溜滑梯旁时,他就像逐格动画般一公厘一公厘地转动脖子,确认她的身影。



「雪仓。」



「驹地司机脸色大变地来找我喔。说他才想着您是一个人回来,就被您要求自己先回去。」



「驹地跟着我走到这里吗?」



花颖叹了一口气。



「您从小就是这样,想逃走的时候,不是在全黑的地方就是在空中。」



雪仓怀念地笑着,以不熟练的脚步爬上溜滑梯的阶梯,为花颖的肩头披上大衣。她继续又替花颖围了围巾,套上手套,像对待孩子似地一根一根将花颖的手指套好。



花颖的脸颊恢复了本来的血色,眉眼发红。



「我不要雪仓不在。」



「您这么说真是我的荣幸。」



「不要敷衍我。」



花颖吸了吸鼻子,把脸埋进围巾里。



「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即使描绘出自己长大成人的样子,却不曾想像过父母年老的模样。」



雪仓跪在狭窄的台子上,轻轻抚拍花颖的背。



「父亲过世后的隔一年新年,我在变得空荡荡的厨房里挑黑豆时,一直想到父亲也曾经这么做过。如此一来,我的心情便开朗起来,想着:『唉呀,原来爸爸在这里啊。』」



花颖以仿佛第一次看见雪仓的表情侧头看着她。



「花颖少爷,『不在了』和『不存在』是完全不同的事喔。」



雪仓像在唱摇篮曲般说着,「砰、砰」地朝花颖的背拍了两下。



花颖咀嚼雪仓的话,陷入沉思,却没有开口回应。



「什么叫挑黑豆?」



「就是为了让口感更好,统一豆子的颗粒大小。煮之前要一一比较,挑掉太大或太小的豆子用别的锅子煮,不能放到餐盒里。」



「要做到那种地步吗?」



花颖打从心底佩服地讶道。另一方面,雪仓却丝毫没有自豪的神情。看着雪仓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花颖还陷在感动的余韵里。然而,从某个瞬间起,他变得专注。花颖伸直背脊,露出埋在围巾里的脸庞。



「原来如此……雪仓你好厉害!」



「嗯?谢谢您。」



雪仓一头雾水地道谢。她抓着扶手,伸直膝盖,倒着下楼梯后,从地上呼唤花颖。



「我还要准备晚餐,就先告退了。今天的主菜是鸡腿和苺果酱佐青菜喔。」



看样子,雪仓喊话的对象似乎不只花颖一人。尽管放慢脚步,身体保持遥远的距离,也已经到达极限了。



衣更月一回复步伐,靠近溜滑梯,花颖便注意到他的存在,加深眉间的皱纹。



雪仓向花颖行礼,与衣更月擦肩而过,朝他欠身致意后离开小丘。衣更月抬头看向在溜滑梯上背对夕阳的花颖。



衣更月将感情抛到身后,淡淡地陈述事实。



「我们应该报警。只要泽鹰早苗作证,总会抓到犯人。」



「这样做的话,犯人会怎么样?」



「犯人会遭到逮捕,接受审讯。警方起诉的话,就会上法庭了吧。」



「那是警察的工作。」



花颖看向另一头。这份倔强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呢?



「这是警察的工作没错。您没有必要介入。」



「法律是客观的,它的裁决是为了让一万个人接受。躯动人类的冲动不确定又摇摆,如果将那些标签化的话,随着共享人数越多,越会磨掉棱角,切除掉部分内容。」



「我们将这个称为共识或是一般常识。」



「那么,那些不适用这套内容的心该怎么办?那些被切除的边角有地方可去吗?虽然人类穷尽言语也几乎不可能原原本本地传达自己的意思,但或许有些心灵会因为有某人先理解自己而得到平静。在走到犯罪那一步前,可以做到这一点的话,不管……」



花颖说着,表情焦急地扭成一团。



掏出真心表达、有人愿意接受。教导衣更月这是种多满足幸福的人,是祖父,是祖母,是凤。如果没有他们,衣更月甚至认为自己会变成完全另一个人。



花颖在一片从紫色转为靛色的天空里。



他看着远方的眼神捕捉到了某种确实的东西。



「我做属于我的工作,只是这样而已。」



电流奔向衣更月的每一条脑神经,他的后颈出现一股寒意。



这个人,想要守护一切。



从前,衣更月第一次发现花颖将佣人视为保护对象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对认为佣人是盾,要守护一家之主的衣更月而言,这是件非常冲击的事。他心想,花颖的器量没有界线,与「放弃,到此为止」无缘。



然而,有谁想得到花颖甚至会对危害自己的人,更甚者是连见都没见过的陌生对象发挥这份心意?



这世界上,有所谓公平贸易这派想法。



那是保证公平的工作环境、追求支付符合劳动内容合理酬劳的人道救援。不限定于自己国家,不问年龄,以世界上所有人为对象。



『对世界和平与万人福祉有所贡献的高尚主人。』



自古老的十八世纪起,在执事间代代流传的「理想中的主人」,是聪明、高尚、懂得体贴的美好人物。衣更月以为那就像个童话故事。



花颖不成熟,一头钻进危险是将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因此只能说是愚蠢。尽管如此,与童话完全相反的他身上却闪过了童话的影子。



不管是家人、朋友还是佣人,无论是不知道处在地球上哪个角落的好人还是坏人,花颖都想守护。



就像扣上松开的扣子一样。



「衣更月,你的工作是什么?」



花颖从溜滑梯上滑下来,降落在小小的沙坑里。



这是个超乎常理而又莽撞的愿望。



是「主人的」愿望。



如果花颖奔入枪林弹雨中,那在那些刀刃抵向花颖前,衣更月就将它们全部打落吧。在这种不成熟主人的尸体上谁会开心啊?



「实现主人的愿望、帮助主人。」



衣更月将花颖袖口松开的袖扣重新扣好。



花颖露出无畏的笑容。



「好好让犯人和凤知道,这种程度的事不会动摇乌丸家一丝一毫吧。」



「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遥远的上空,星星开始闪烁。



5



天色未明的晨雾中,有道摇摇晃晃行走的影子。



笼罩在雾霭里的景色轮廓向外晕开。这是片朦胧不清,只带着阴影的白色世界。



影子前行时沉甸甸的,前后摇晃身躯,回程时像铅笔一样削得细细的,走回来时的路。



以不规则的间隔来来去去的影子不停移动,很难掌握数量。才心想只有一人时,却增加为三人,突然又让人觉得应该是四个人。



朝雾缠绕着隐约透出蓝色的寒光,当明白影子是搬运东西的人影时,他们停下了步伐,用铁门塞住黑暗的洞穴,放下沉重的门锁。



昏暗再次降临关闭的空间。



纸箱山就算搬来放在这里也不会屏蔽视线。



高耸的天花板、看不到尽头的深度。除了原本打造的柜子外,传统木抽屉柜、藤箱和木箱也井然有序地排列其中,如今也还在长眠。



他贴在大门右侧的墙壁上,偷偷观察外头的情况,确认说话声远去后,拿出笔灯反握,照亮前方。淡淡反射的光芒让人得以辨识出笔灯主人的五官。



他环顾四周,以靠近桐木抽屉柜为行动开端。



花颖不再藏身。



「早安,海斗。」



「!」



发现仓库中不只有自己一个人后,他拔腿就跑。然而,即使撞向铁门,铁门也开不了。他原先应该就有会被关起来的觉悟了。



「你要不要试试看像过年时那样,向外面求救说你不小心跑进来了?」



「……这是陷阱吗?躲在那种地方。」



面对海斗稚嫩的声音所发出的嫌弃指责,花颖一阵心痛。但海斗说的「那种地方」,是对现在的花颖最痛心的一击。



花颖的视线不自觉往下,尽管努力要自己忽略却办不到。



花颖位于仓库打造的柜子上层。虽说是柜子,但由于仓库本身挑高两层楼的高度,上层距离地面就有两公尺,边缘也没有扶手。



「衣更月,这里不会有点太高吗?」



刚才全黑的时候还好,但下方一亮起来就会注意到高度。花颖小声抗议,衣更月一如既往地以冷淡的表情和冷冷的声音回答:



「这里是您以待在犯人无法接触到的地方为条件,让我准备的会谈场所。请尽情谈话。」



衣更月语毕便下到地面,撤掉梯子,留下花颖一个人。衣更月是在为刚刚报仇吗?花颖确认脚下叠的一层层棉被。不要紧,不可怕。



花颖在内心鼓励颤抖的膝盖,将膝盖对齐柜子边缘正坐。



「在这么高的地方说话,失礼了。希望你能告诉我侵入这个家的理由。」



「过年时就说过了吧?」



海斗固执地拒绝说明。浮现在微光里的身影穿着学校规定的衬衫,戴着工作手套,一身轻装看起来非常冷。



「那是我弄错了。」



花颖说话时,特别注意要自己的发音明快好让海斗听见。



「当时你说你是为了回收出货时混进黑豆里的金属片才来的。但是我学到,如果真的有异物混入的话,在煮之前就会挑掉了。」



「是煮的人看漏了。」



「不可能。」



花颖断然的回答令海斗畏缩。



「我们家厨房继承了代代的传统与技术。关于黑豆,进货后在煮之前会一粒粒挑选,统一所有豆子的大小。很难想像料理的人可以事先找出豆子细微的差距却没有发现冷冰冰的金属片。」



整件事并非干货行的疏忽,另外,宾客们也正确地吃了挑选后的豆子。双方的骄傲都没有受到损伤。



「金属片是黑豆装进碗里后才混进去的。这是为了万一入侵民宅被发现时事先准备的借口。然而,连你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被关在仓库里。无可奈何下,才向经过的我求救吧?」



「嘿,当家先生,你那个时候怕得要死,还以为我是鬼吧?」



海斗打算将谈话的矛头指向花颖。



现在回想起来,在仓库里发现海斗时也是这样。他本来应该处于要接受责备的立场,却借由假装成被害人,移到人们收起怀疑目光的那一方。



即使是小孩,只要身陷危险也会说谎。没有看穿这点是花颖的失策。



「海斗,你之前在仓库里面找什么?」



「怎么可能有人会去那种没值钱货的地方偷东西?」



海斗的声音从上面听起来模糊不清,恐怕是因为连他自己都明白这不过是结果论罢了。他拿放在身后的手探索门扉,却顾忌着衣更月,脸上的焦虑越来越浓厚。



「你没有找到你的目标物。这么一来,就只能是在这个家其他保管物品的地方了。你想,如果将大量物品塞过来的话,家里就会因为烦恼无处可放而打开仓库。实际上,你在听说这个家的人要搬东西进仓库后,就混在搬运工作中这样潜进来了。」



「昨天在店里讲仓库事情的人是你吗?」



海斗敏锐地瞪着衣更月。



「不过,未成年能做的事有限。商家的大笔订单如果没有确认付款就不会送货。因此,你调查我周遭,利用了似乎对我心存怨念的人。」



乌丸家和泽鹰家的那件事并没有禁止对外谈论。虽然赤目家似乎将此事视为污点加以掩盖,但如今花颖和赤目彼此保持交流,周围的人也松懈了。



如果是国中生这个年龄加上因为是送干货出入的熟面孔,更容易开口和人闲聊了吧。



海斗瞪着花颖,他侧目瞥向衣更月,一看到衣更月头上高高打开的通风口,便用力朝地上一蹬,跳上柜子的第一层后朝下一层伸出手臂。



「衣更月,不要让他受伤。」



「是。」



衣更月回应,抓住海斗光溜溜的脚。笔灯掉落在地。



「放开!」



「失礼了。」



衣更月侧头避开海斗抵抗的一踢,抓住踢空的那只脚。两只脚都被抓住的话只能失去平衡。



「哇!」



海斗的身躯向后倒——虽然花颖的动态视力无法确认,但衣更月抓住了衬衫背部,保护海斗的头,有如将怀中的小孩放下来般让海斗坐在地上。



海斗似乎还来不及掌握状况。他看着四周、刚刚爬上去的柜子、现在坐在地上的自己以及自己的双手,脸色惨白,坐着退向门边。



「什么啊……」



「很遗憾,这座仓库里也没有保管那么值钱的东西,另外,也没有店会跟国中生买东西吧?」



「我才不要什么钱!」



海斗从体内深处发出巨吼反击。



花颖也觉得不可思议。一般几乎可以肯定,闯空门的目的就是偷窃。而家里又只有物品,因此不会有其他目的。



「那你在找什么?」



花颖询问。海斗用放在身后的手抵着大门,撑住身体站起来,以更加强烈的眼神盯着旁边的木抽屉柜。



「……信。」



「谁的信?」



「奶奶的信。」



说到海斗的奶奶,就是经营干货行的主人。听说她的店以前会来乌丸家销售接单,因此或许会寄来帐单之类的文书,但要说保存下来就太奇怪了。



然而,海斗的话却完全出乎花颖的意料。



「当家的千影先生原本应该要和我奶奶结婚才对。我在找的,就是那时候的证据。」



「你奶奶是爷爷的未婚妻?」



花颖完全没想到。



花颖的祖父千影在花颖出生前就过世了。祖母给他看的照片色数并不多,带着复古情调,个性感觉很耿直的祖父在照片里映出认真的面容。



「奶奶以前是好人家的小姐,和乌丸家的人感情也很好。」



「是这样吗?」



花颖知道海斗在逞强,忍不住向衣更月询问,却连衣更月都说出了他预期外的内容。



「他的祖母,舞友小姐的娘家——弓削家和乌丸家过去有深厚的交情。乌丸家会向她嫁入的干货店采购,其中似乎也是考量到弓削家的关系。不过,我尚未确认她与乌丸家的人是否有极亲密的关系。」



「你真是永远都无懈可击耶……」



从花颖推论出海斗只过了十二个钟头。连海斗的家人都彻底调查完毕,工作狂也要有个限度吧。



「您过奖了。」



衣更月恭敬地回礼。海斗的表情变得更加凶狠。



「奶奶说过!说对方温柔又帅气,说她好喜欢那个人。可是,千影先生突然决定要结婚,离开本家。这段时间里,这里渐渐变得没人住,也不再跟奶奶的店订货了。可是,隔了这么多年,最近新年时这里却下了订单。」



是前阵子的午宴。坚守乌丸家传统的惠若是坚持讲究过去的材料的话,必定很难不向那间干货行下单。



「奶奶哭了。我第一次看到奶奶哭。虽然她一直以来都是笑着在说这些事,但原来她一直、一直很痛苦。」



海斗像是将无法压抑的情感挡回去似地前后摇摆身体,耳朵红成一片。



「而那份证据就是信?」



「奶奶说她以前常常送信。」



「就算找到信,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只要找到奶奶和千影先生交往过的证据,乌丸家就再也不能忽视奶奶了吧?如果老爸是千影先生的孩子的话,我就是乌丸家的孙子,当家先生你的堂弟。」



事情会变成这样吗?



花颖的思考一时无法转到那里,花了几秒的时间理解海斗的话。



那是不能放松的几秒。



「你想要取代乌丸家主人的位置吗?」



衣更月询问的样子有些奇怪。面对主人花颖已经很冷淡,对他人而言又更加冰冷的衣更月,看向海斗的眼神深处阴鸷不已。



然而,海斗没有注意到衣更月的变化。



「或许那样也不错。我要报复让奶奶难过的乌丸家。」



海斗以轻浮的口吻稍加挑衅。衣更月的眼光迸出火花,明显脱离无表情的面孔,体感温度抵达绝对零度。



「衣更月,等等。你冷静,对方是小孩子。」



「不要把我当小孩!」



「给我乖乖当个小孩!」



尽管花颖竭尽全力斥责海斗的反驳,却无济于事。



若是跳下柜子跑过去的话或许还来得及。才两公尺的高度,跳高选手不是靠自己的身体就跳过去了吗?下面还有棉被。



花颖抓住梁柱起身。



他失败了。花颖双腿发麻,内脏汗毛直竖。



花颖的脑海里转着过往的跑马灯,搜索能够面对眼前危机的经验,但这种经验怎么可能会有两次?



小时候,只要在溜滑梯上仰望天空,地面上所有的颜色都会消失在下方,花颖的视线只会留下天空的颜色。



在几乎要遗忘的生锈记忆中,在不熟悉的公园里加入孩子们游戏的花颖,又因为那个老游戏被鬼抓到了——颜色鬼抓人。



花颖眼睛看到的颜色和大家想的颜色不一样。无论周遭列出多少颜色,他都逃不开鬼的手掌心。因为被骂不会玩这个游戏,花颖害怕地逃到了溜滑梯上。



孩子们责备花颖的声音似乎惹怒了公园里的几个大人。他们朝花颖和孩子们怒吼,开始骂着难听的话。虽然孩子们也不甘示弱地回嘴,但当然不可能吵赢。



孩子们一哄而散逃开,唯有溜滑梯上的花颖慢了一步。几个大人堵住了登上滑梯的阶梯和滑梯的降落口,正当他们想要将花颖拖下来时——



公园里的学生对大人说了什么。大人开始揍他。



从溜滑梯上面看着的那名男学生,感觉就像注意到花颖从仓库柜子上层掉下来的衣更月一样看着自己。



——小孩子的花颖从溜滑梯上滑下。



花颖从柜子上落下,包覆着他的,是堆了好几层的毛毯。棉被的边角从四个角落扑面而来,带着因花颖体重而下沉的分量。



——小孩子的花颖跑向紧邻公园的寺庙,拉着凤帮水瓢汲水的手。



『凤,想保护我的人快死了。明明是我应该要保护大家才对。』



『花颖少爷——』



那时候凤说了什么?那个学生怎么样了?花颖的神经聚集过多负担,记忆生了锈,投影机只在那个部分停止转动。



「花颖少爷。」



凤应该是说——



「花颖少爷!」



不是记忆中的凤。在眼前呼唤自己名字的衣更月将花颖拉回现实。现在不是回溯过去的时候。



花颖想跳起身,柔软的棉被却令他失去平衡。他一把抓住衣更月的肩膀,好不容易才避免跌个四脚朝天。



「海斗呢?衣更月,你没有飞踢他吧?」



「我没有,那不重要。花颖少爷,您有哪里痛吗?会不会想吐?」



花颖按照衣更月所说,用手掌检查自己的手脚和肚子,试着低下头,也没有感到特别异常。



「我没事。」



虽然有点恐怖就是了。花颖竖起大拇指虚张声势,手中抓着的肩膀传来衣更月微微的颤抖,仿佛岩浆蓄势待发。



「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刚才脚麻掉了。」



「要是有下次,我就折断喔。」



「折断什么!」



「从心灵和骄傲身上、从一小块一小块能折的地方开始。」



「唔……」



感觉比从高处掉下来还恐怖。衣更月的眼睛定定看着花颖,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加深了花颖的恐惧。衣更月一定把一家之主和执事的立场忘了一大半。



花颖在心中默念三次「一家之主的威严」后,从棉被踩到地面上。



他越过搬进仓库里的纸箱,面对海斗。



「海斗。」



「我……我不会原谅你们的!我绝对,不会原谅让奶奶难过的家伙!」



海斗放声大叫,拳头击向紧闭的大门,又是用脚踹,又是用两只手掌拍打。



大门本来应该不会打开才对。



大门响起沉重的金属声,咿呀作响,令仓库传来微微震动。



朝阳照进仓库中,大门从外头敞开。



「!」



海斗马上往外跑,然而,逆光下站立的人影却轻而易举堵住了他的身躯。



大门轻轻关上,从门缝中照射进来的阳光令来者现出姿态。



「凤!」



凤依序看着仓库里的三人微笑。



「弓削舞友小姐的信不在这座库房里。这里是保管乌丸家家人私人物品的仓库,我的东西只放在现在本家宅邸的阁楼房内。」



花颖顶开因为眩光而眯起的眼睛,无法眨眼。



凤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我的』……凤的?」



「我带了一封过来。」



凤从西装胸前的口袋中取出一张明信片。



寄件人是「弓削舞友」。



送件地址是旧本宅,收件人的名字因为水而晕开,再加上凤的大拇指而看不见,但姓的部分写的文本是「凤」,不是「乌丸」。



「咦?」



「奶奶?」



花颖和海斗歪着头。凤翻过明信片递给海斗。



海斗转动眼珠阅读内容。从花颖所在的位置虽然看不到明信片上的文本,但从正面的郁金香水彩画里,看得出花瓣的黄色已经老旧劣化,这张明信片保存状态再怎么良好,少说也有三十年以上了。



海斗看完简短的明信片内容,频频回头,又几次抬头看向凤。



「这是奶奶的单恋?她说她甚至想要嫁的那个人到了很远的地方……」



「由于我也和千影老爷一起离开了本家,所以或许是指这件事吧。」



舞友思慕的人不是千影。花颖发现,舞友说给海斗听的故事虽然是以千影的婚事为转折,却没有指明离家的心上人就是千影。



「执事没有伴侣。我四十多年持续执事这份工作的事实,就是彼此清白的证据。」



凤深沉的声音令听者打从内心冷静下来。



「你没有背叛奶奶?」



「一次也没有。」



「……奶奶不是因为痛苦才哭的吗……」



海斗盯着明信片的双眼湿湿的。空白的时间渐渐填满,错误的想像遭到修正,人们变得清晰而坦率的脸孔十分平静。没有谁恨谁。海斗把明信片推到凤的手中,拉起衬衫袖子擦脸。



「我得去警察局。因为误会你们,做了过分的事。」



「咦,等——」



花颖脊髓反射地制止到一半后,又因成人的判断阻止了自己。



海斗消除了内心的纠结固然值得开心,但罪就是罪。与可以用事实替换的早苗不同,海斗教唆他人,反复非法入侵。



花颖不举报让事情在此告一段落真的好吗?从另一方面来看,会随随便便觉得罪的轻重都是由花颖的主观决定。判罪的准则是法律而非花颖。



「那个——」



花颖绕着还没整理好的思绪打转正不知所措时,衣更月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地看向凤。凤只是静静回给衣更月一道眼神。



衣更月将手忙脚乱的花颖纳入眼底后,朝他行礼。



「花颖少爷,关于与法律相关的各项事务,是否可以交给我们处理呢?」



「咦?」



「我们会尽可能按照您的想法商讨应对之道并加以运行。」



衣更月的姿态回复到平常的冷淡,令花颖深信这件事会有最好的结果。



虽说这是因为衣更月总是无可挑剔,但也是因为花颖学到自己不用跟衣更月争也没关系。现在衣更月放话说帮助主人是执事的职责,总有一天,花颖一定会把局面移到五五波。



「知道了,就交给你了。」



花颖将后续交给衣更月,仔细看着海斗的脸庞。



如果过去某个地方有一丁点脱序的话,他或许就是凤的孙子了。



「你很认真听奶奶说话呢。」



否则,就算是亲人,也不会愤怒得感同身受,独自一人奋不顾身地闯进来吧。尽管花颖得让海斗的行为面对处罚,但并不否定他的真心。



「你是个好孩子。」



花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小心翼翼地抚摸海斗的头。



一颗泪珠从海斗的左眼落下。



※ ※ ※



衣更月表示之后会准备和解事宜,让海斗回家了。



他说,考量到海斗的行为很难立证以及他未成年,从预想得到的结果反推后,选了一条最不伤害乌丸家以及海斗未来的路。



听到衣更月「我请他好好自我反省」这句严厉的话后,花颖不禁为海斗的奋战与未来祈祷。



众人离开仓库时,晨雾已经彻底散开了,刚升起的朝阳将周遭照得一片明亮。寒意渗进身体里,直到现在花颖才为库房的温度调节功能而感动。



花颖穿着大衣都觉得冷,凤和衣更月仅穿着西装却一副没事的样子。花颖慢慢抽出塞在口袋里的围巾递给凤。



「很高兴您如此费心,不过如果您因为把围巾借给我而感冒的话,我可是后悔一辈子也不足惜喔。」



「我没关系。」



花颖冷冷说道,将围巾围在凤的脖子上。虽然不想问却不得不问,这是人生在世避不开的路。



「凤,你身体没问题吗?」



花颖身后传出衣更月短短吞了一口气的声音。



凤始终维持温和的微笑,用温柔的声音说:



「您是问健康检查报告之类的好坏吗?」



「对。你知道结果了吧?」



「是的。」



凤的这个声音还能再听多久呢?凤将自己的手覆在花颖没有离开围巾的双手上。干硬温暖的手总觉得比过去还瘦小。



像是感觉到花颖已经下定决心一样,凤最后宣布了事实。



「我去年十月接受的健康检查报告,所有数字都在标准值内。」



「……嗯?」



「医生还称赞我是标准值先生,哈哈哈,真不好意思呐。」



花颖没有必要再特别质问凤有没有说谎,他的眼睛就可以辨别了。



感受到身后衣更月的视线,花颖回过头,用力摇头。衣更月一脸茫然,花颖自己的脑袋也一片空白。



「爸爸之前说,要趁凤现在还能动带凤去旅行……」



「是的。到了这把年纪,长途飞行多少有些勉强。我有个小小的梦想,十年后要趁工作空档环游国内的温泉。」



「十年后……」



花颖的双脚渐渐失去力气,几乎要直直瘫下去了。衣更月奔向前,支撑他的身体。



花颖近距离和衣更月对上双眼,看见他的眼睛微微发红。花颖也一样,如果现在低头的话,保证会忍不住。



「我只是有灰尘跑进眼睛里而已。」



「我也只是朝阳照到眼睛反射。」



衣更月和花颖硬邦邦地说完,互相背过脸。



6



一周后的二月二十二日。



花颖待在自己房间的阳台里。铅色天空降下的细雪心血来潮似地落在花颖的手背上。手套屏蔽了体温,一直没有溶尽的残雪妆容无比纤细。



『结果事情好像变得很有趣耶。』



赤目在电话那头听起来很愉快地说道,花颖因而嘟起嘴巴。这件事并不好笑。



「你意外地也不是跟这件事完全无关耶?」



『可是你有看到吧?你手机消息来的时候泽鹰的表情。』



赤目华丽地将以花颖而言很不容易的讽刺当耳边风,若无其事地说着可怕的事。



花颖于早苗所在的场所收到跟事件有关的消息,是在赤目的公寓,橘教花颖念书时的事。



「欸……去你家的时候,我什么都还不知道。」



『是吗?』



赤目呵呵的笑声,宛如小鸟愉悦振翅的声音,搔弄花颖的耳朵。



「你既然知道的话跟我说一声啊,那是你的秘书耶?」



『我为什么要?碍事的话,只要解雇她就好。你不会以为她没做好失去一切的觉悟,想不押筹码就得到赌金吧?』



花颖说不出第二句话。



如果早苗遭到逮捕的话,赤目会怎么做呢?如果乌丸家因此垮台的话,赤目也还能像现在一样笑得出来吗?



『还好事情没有变成那样呢。』



从赤目的口气,言外之意似乎是「要是变成那样也很好」。



(这个人果然很恐怖!)



花颖再次觉得自己交了一个不得了的朋友。认识赤目之后,他大概一个月会有一次这种想法。



『拜拜啰,花颖。』



「嗯,赤目先生,再见。谢谢你。」



花颖一说完,赤目便毫不留念地挂断电话。看着手机上「通话结束」的文本,失笑的自己又再度变得可笑。



「花颖少爷,一切准备就绪了。」



衣更月打开阳台窗户,花颖将一只手叠在另外一只手上,融化手背上的雪花,让白色气息浮在空中,回到屋内。



即使打开空调,走廊还是带着些凉意。



白雪大概会吸收声音吧,走廊比平常显得更加安静,花颖感受到背后平时连脚步声都没有的衣更月气息。



「衣更月,美术史系会学什么,你调查了吗?」



「我拜读了概要。认为这是个以美学为中心设计课程的科系,研究过去的美术、艺术与人类有什么样的关联,如何带来影响。」



不愧是衣更月,无懈可击。



花颖一步一步步下阶梯。



「我以前一直很害怕看外面的世界。街上充满了恶心的颜色,人们把奇怪的组合配色穿在身上。表情会显露情绪,眼球会反应谎言。」



所以,花颖闭上了眼睛。别人叫他看,他就塞住耳朵。



「一直以来,面对那些必须去看的众多事物,我都是垂着眼睛过活。」



一走下阶梯,便可看到玄关大厅装饰了一幅山羊画作。画里的山羊一对左右对称的弯曲羊角威风凛凛,强而有力的蹄脚踩踏在荒野上,英姿焕发。



「人类很难懂,混杂了各式各样的情感和相反的想法,一直在变,很难仅凭一面去推测,要去理解就更是难上加难的技术了。可是,如果是通过喜欢的东西,或许我也能接近人们的心房。」



花颖拿下带着色彩的眼镜,以真实映照在眼瞳里的色彩看着衣更月。



「我是乌丸家的一家之主。」



他发誓,要学习、了解人的事情,成为一名任何人都认同的一家之主。



衣更月还是老样子,一脸分不清是正在想什么或是什么都没想的无色无味无表情。



「真是可靠的发言,难以名状的情怀。若您能珍惜自己的千金之躯,实是万幸之至。」



不认输也要有个分寸。



「照我家执事的说法,我的身体好像是由执事来守护的样子。」



「……」



「好,这件事就在今天了结了。」



「请恕我难以认同。向主人谆谆谏言也是执事的职责。」



好难缠。虽然花颖自己也不想靠近危险,但当身为一家之主的优先级赢了的话,就是不可抗力。



『我要退休,之后就交给你了。』



接到那封突然的信已经过了一年。花颖依旧没有真实感,只是不断累积课题。



「走吧,真一郎老爷在等您。」



当花颖因为衣更月的催促而回头时,眼前出现一股熟悉感。



(啊——)



「花颖少爷。」



衣更月在门前停下脚步,面向自己。



「祝您生日快乐。」



倾斜上半身再抬起的西装颈边,是某种很眼熟的绿色。



褪流行的领带修补好碎掉的部分,以背心隐藏缝线。



花颖自己也理不清心头交织的各种情感,挂上眼镜遮掩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的脸庞。



「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愿听凭您的吩咐。」



执事的白色手套,为花颖打开眼前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