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与骨(2 / 2)
即便如此衣更月也不肯让步的原因,是身为执事受命管理同僚劳务的立场,以及影响两人工作的原因不只是因为警察问话的关系吧。
衣更月将西装挂上衣架,衬衫等换洗衣物放入脏衣袋,迅速入浴。
一直到前前任当家——千影做出淋浴间为止,这间宅邸只有一间主人一家人使用的浴室,佣人分配到的只有地下室的洗手间。
那间洗手间盖得十分随便,贴着磁砖的空间里有两间独立的厕所,另一面墙上架设了三个莲蓬头,彼此之间没有屏隔,虽然过去好不容易铺了木地板,但乌丸家来的时候木头已经腐烂,便拆掉了。
对齐莲蓬头还置有长型洗脸台,架了三个水龙头,镜子却不知为何只有两面。现在的洗手间保留过去同时兼做洗衣场的痕迹,在独立厕所那里设置了两台洗衣机、两台烘干机。
这间杂乱的洗手间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热水。
峻夏天想用时衣更月出面阻止,将房中的浴室借给他的原因就在此。虽说是盛夏,但衣更月心里对用冷水冲掉汗水这件事还是有所抵抗吧。
前前任为执事寝室新建的淋浴间到了真一郎这一代重新整修过一次,舒适的程度以执事一人使用来说充分过了头。
特别是为淋浴间导入两种莲蓬头,一种是将热水变成微粒,慰劳肌肤与头发的莲蓬头,一种是有大大的出水孔、头部朝下的顶喷式莲蓬头,可以一面放水,一面让全身浸润在温热的水流中。
热水打在身上,光是舒服并非让衣更月锐利眼神舒缓下来的理由。他的眉形离放松还有一段距离。
现在在他脑海中奔驰的,是今天一整天获得的情报吧。
警察向佣人问完话后,衣更月派峻前往商店街,接着又马上让他去近郊的店绕一圈。峻的工作会延误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雪仓帮忙峻不在时的工作也连带受到影响。
此外,衣更月自己也前往区公所确认了最近的纪录。
情报的碎片在衣更月脑海中闪闪发亮。
当光连在一起,电流通过大脑突触后,浮现出一张宛如星座的图画。
衣更月烦恼的是,那幅画的危险以及高度依赖想像力的比例。在没有任何事前知识下看着散落在夜空中的参宿四和参宿七时,有几个人会想用线将它们连在一起呢?假设好几万人中有一个人会用同样的方法链接星星,又有多少人能从中想到巨人奥瑞恩的身姿呢?
就算用线链接再叠上图片,人们也只会说:「这么说起来的话,有点像呢。」很难再得到更多的反应。
衣更月关掉热水,将浴巾盖在头上。
衣更月在执事养成学校里受过一分钟内换好衣服的训练,这是为了在任何时候都能回应主人的传唤。其中重点在于更衣前的服装。就算再习惯,穿西装所需的最短时间都有其极限吧。那么,穿着容易脱掉的衣服睡觉就是缩短时间的捷径。
衣更月走出淋浴间,依序将视线移到挂在床尾椅上的藏青色睡衣和灰色斜纹织布长裤上。
「是我杞人忧天就好了……」
水滴从衣更月的头发上低落,在地面上弹起。
※ ※ ※
他们顺着漆黑的道路前行。
倚靠的是冰冷的铁管。左手一边摸索宛如大蛇般的管线,右手则紧握细长的触感。手中沉甸甸的,感觉手指只要稍微松开就会重心不稳,连带前端会被甩出去似地。如果能在明亮的地方查看,应该可以看出那是结合木柄与金属的十字锹。
然而,现在这里只有隐约照着地面的微弱光芒,连身边的管线颜色都难以分辨。
用力踏下步伐的脚步声有三道。殿后的一人不时停下来回头看向后方,接着小跑步追上前面的二人。
走在阴暗的信道里,在三人踏下的脚步声大概超过一百步时,领头的那一人霍地停下来。
「有了!硬硬平平的,到尽头了。」
男人沙哑地低喃。若非这个空洞安静得鸦雀无声,这句话一定无法传到任何人耳里,就这样消散在空气中了吧。
「好,剩下一片了。」
另外一道声音带着喜悦。
他们将手掌放在那块平面上,握住十字锹前端,开始拿金属尖嘴敲打,宛如挖矿般小心翼翼,细细刮着目标物的表面。
平坦的表面渐渐崩落,音质也变得有所不同。
瞬间——
「汪汪汪!汪!汪汪!」
「!」
在平面另一侧,小狗尖声吼叫。狗叫声中掺杂着一片磁砖掉落的声音,平面开了一个小洞。
小狗叫声与电灯光线从小洞透进黑暗的空洞。
第二个男人将右眼靠在小洞上,看见磁砖地板和一双烫线笔挺的西装裤脚。
「我是这个家的执事,这里也有警卫待命。」
「?」
「我想,深夜来访一定很累,请稍微休息一下吧。」
「……」
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歪着脑袋,用呼吸窥探彼此的状况,第三个人像是再也受不了似地将十字锹击向洞口边缘。
尖锐的金属声响后,一道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打破了刺耳的寂静。
「请各位——」
「!」
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令三个男人反射性地屏住呼吸。
「请各位听我说。」
※ ※ ※
衣更月语毕,命令低鸣的小狗待命。
地下室的淋浴间冷冰冰的,无论是水管还是洗衣机都陷入深深的睡眠中。
「庭院的骨头是一场密谋。」
衣更月的视线从落在地上的一片磁砖移到墙上的洞孔,对着那里的某人说话。
「几日前,家里的小狗曾经朝围墙外大吼。由于她平常很少大吼,有位佣人觉得奇怪便对围墙外喊声。围墙外有人,那个人这样回答:『我们在检查水管,可能对动物的听觉来说会不舒服。』」
那只小狗现在也和当时一样警戒着墙的另一侧,将前脚爪子立在冰冷的磁砖上。
「我听到这件事时觉得没问题,因为我知道围墙外就有人孔盖。不过,今天庭院里发现骨头后,我的看法颠覆了。」
空气里响起了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小狗竖起耳朵。衣更月有如雕像般维持姿势,可以知道悄悄移动身体的,是墙壁里的某人。
「我前往区公所,请他们告知最近一周的工程纪录。遗憾的是,一开始他们无法理解,反应十分惊讶,但长久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这个家族的信用帮了我。」
乌丸家的名声虽不是世界知名的类型,但只要是公所职员,就知道这座宅邸位于管辖内所能得到的恩惠吧。尽管这个世界并不平等,但在某种程度来说也很公平,有个给得多的人就能得到多一点回报的架构。
「最后,他们也没有再追问我详情,爽快地告诉我水管检查在一个月前就结束了。那么,当时在围墙外回答的人是谁呢?」
衣更月的问题里没有寻求回答的讨喜,他淡淡地继续:
「同时,我让一名佣人去近郊的肉店绕一圈,寻找符合条件的客人。我听说骨头很新,没有加热的痕迹,似乎就不是带骨肉吃完的残骸了。因此,可以想成是有人收下了切掉肉后原本要处理掉的骨头。」
个性亲切、笑容天真的贴身随从兼仆役长不会引起对方的戒心,是用闲聊钓出情报的最佳人选吧。不过,前提是本人也要没有特别的意图。
如果知道那是查案,他的表情会立刻僵硬,不自然的言行举止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善用人才也是执事需要的手腕。
「他去了一间超市,在贩肉区得到证词,说有位客人因为想熬高汤所以把牛骨带回去了。」
寂静中,衣更月的呼吸听起来像永恒。无声令人焦躁,陷入不安。
不确定是否还有下文的等待心情,让墙中人的身子探向前方。
嘴唇张开,声音紧接在后:
「骨头是带有目的,『遭人丢到』这个家的院子里的吧?」
衣更月冷淡的声音更加冷冰冰地响起:
「没错……骨头是越过围墙丢进来的。因为正好掉在小狗在挖洞的地方,骨头沾到泥土,才会看起来就像从地里挖出来的样子。然而,这是个不走运的偶然吧?」
衣更月的眼瞳动了几公厘,将小狗纳入视线。小狗敏锐地对衣更月的视线做出反应,减弱了聚集在鼻梁上的威胁性,等待指令般拚命仰望衣更月。又或者是在追问:「现在是不是可以动了?」
「你们应该不是故意引起误会的。不过,我认为小狗当时会在那里是有意义的。」
衣更月的唇角微微勾起,尽管小狗有所反应,但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笑意。
「几天前,小狗听到你们作业的声音对着你们狂吠。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继续行动,必须支开小狗。因此,你们便思索了对策。如果把小狗引到大门附近、与目的地完全相反的位置上的话,任凭小狗耳力再好,都不会造成妨碍了吧?」
墙壁中发出吞口水的声音。
「骨头是引起小狗兴趣的陷阱。」
残留在水龙头出口的水珠一点一点增加重量,超越表面张力后落下水滴。接着又花了一段时间,形成水珠。
「你们支开碍事者以后,沿着水管横向挖起洞穴,终于在今晚抵达目的地,真是辛苦了。」
衣更月面向墙壁殷勤地行礼。接着,先将视线朝上,再抬起上半身对着墙中的某人。
「请放心,如果你们肯就这样回头的话,我不会公开这件事。你们所挖的那个野蛮粗鄙的洞穴也会由我这边填起来。但是……」
话里流畅地加了但书,沉默中是不容分说的威严。
「如果今后还有这样的事,就算是追到世界尽头我也会把你们找出来,我会动员一切可运用的权力、关系和情报网,将你们全数从这个社会上抹去,一个也不留。」
衣更月目光锐利地盯住照理说应该看不到的对方,令对方不敢动弹。
墙壁中的密谈持续不到一分钟。
小狗下意识动了动鼻子,伸展后腿。衣更月也没有责备站起来的小狗。才觉得耳边闪过衣服摩擦的声响与脚步声,接着便只剩下完全的寂静。
水珠落下。
「感谢各位的理解,大幸之至。」
衣更月道谢,调整自己的领带。
4
温暖的阳光令花颖有了春天就要来临的感觉。
尽管阳台的桌子上摆着红茶、司康与三明治,但花颖打呵欠的次数却比将食物送入口中的次数还多。
「听说原来是牛骨啊。」
花颖将话语丢入空气中,衣更月判断那是对自己说话后回答:
「大概是不逞之徒不知道怎么处理垃圾就丢到家里来了吧。」
「嗯,因为所谓的围墙,是把自己在的这一边当作里面嘛。对方应该也只是想把不要的东西丢到看不到的地方吧。还好不是什么大事。」
「乌丸家的平安受到保护,我就安心了。」
「你总是这样呢。」
这么说的花颖,口气是学不乖的无言。
衣更月一注入红茶,NARUMI茶杯里描绘的蓝色花朵便摇曳生姿。草莓果酱映照着阳光,色彩鲜艳,德文郡奶油则因为表面容易融化在阴影下值班。
花颖正想拿起奶油时,小狗轻快地奔来。
花颖以手掌制止衣更月动作。小狗虽然禁止进入宅邸内,但阳台是灰色地带。
小狗兴奋地摇着尾巴,将口中叼着的某个东西递给花颖。
「你帮我找到宝藏了吗?」
花颖一抚摸小狗的脑袋,小狗便将含着的东西放到他面前,开心地朝庭院奔去。花颖与坐镇在眼前的物体对峙,歪了两次脑袋。
「衣更月。」
「是,我在。」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虽然不才,但我认为这看起来像是小女生的鞋子。」
「对吧……?」
花颖再度凝视着小狗放下的东西。
那是一双脚背上缀有花朵的凉鞋,尺寸大约十二公分左右,已经变色到无法看出原本的颜色,鞋底剥落,以一根磨损的纤维吃力地维持住凉鞋的形状。
小狗再次奔到困惑不已的花颖脚边,这次,她带来了一颗缝线脱落的凹陷棒球,看样子是觉得展现自己捡到的东西会获得花颖的称赞。
小狗捡到的每项物品上都紧紧缠覆泥土,不是用毛刷扫扫就能掉落的程度,一眼就能明白是从地底里挖出来的。花颖尽管疑惑,依旧抚摸着小狗,将她抱起。
「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小狗与花颖对视没多久,兴趣便转移到桌上,忙着确认味道。
「我代替警卫报告。我认为,从这两件物品的状态来看,就算推测前前任老爷住进来以前这里有养过狗,也不会太跳跃。」
「也就是说,是警卫前辈吗?」
花颖接受这个说法后,表情也明朗起来。
小狗充分享受抚摸后跳下花颖的膝盖,叼住凉鞋。她想再叼起棒球却弄掉了凉鞋,叼住凉鞋又落下棒球。
小狗来回反复三次相同的事后,第四次将两样东西同时丢到地上,一把咬住两者交叠的地方,轻快地奔往庭院。
这是埋藏在偌大庭院中,绝对见不到面的老朋友的宝藏。
小狗是为了什么目的挖洞呢?
「好像穿越时空的信。」
「似乎也有自己埋了以后忘记的东西就是了。」
「时光胶囊吗?好像很有趣耶。」
「写给十年后的花颖少爷的信吗?」
「没那个必要。『你现在在做什么呢?』这种问题问都不用问,十年后的我会成为连哭泣的小孩看了都会闭上嘴的一家之主。」
「……」
「……你给我说话!」
「请让我也能闭嘴,无话可说。」
「什么意思!」
花颖激愤地说。衣更月执起花颖的手,在小狗触碰的地方敷上热手帕,仔仔细细擦过每一根手指后,再用除菌喷雾。途中,花颖毫不介意地瞪着衣更月冷淡的脸庞。
「我说到做到!真的!」
「我衷心期盼。」
衣更月确认花颖的指甲后,一脸不以为意地回答。
※ ※ ※
做出笑容很简单。
想看起来像真的一样就不能动眉毛。眼睛眯细,嘴角上扬。想成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侧脸就可以了。
笑容可以麻痹对方的戒心也是提升自己免疫力的万灵丹。就算不是真心开心,也能靠运动表情肌肉来发挥效果。正所谓「笑容之家福运来」。
不过,没有必要对谁都笑脸迎人。
虽说笑容可以减轻压力,但承受压力的状况并不会消失。两者无法抵销的话便会沉淀下来,从内部侵蚀本体,黑暗逼近表面。若是超过容纳程度,灵魂就会在包覆薄膜的空虚笑容中窒息而死吧。
要分别。
什么时候笑。
为什么而笑。
嘴角一因笑意上扬,心情也高昂起来,忍不住觉得刚完成的那个是特别棒的作品。
葡萄和苹果、桃子与麝香葡萄。
颜色美丽的水果带着亮丽光泽,一旁的叶子郁郁葱葱洋溢生命力。虽然每次视线一离开,抱着篮子的手臂就会滑落,必须调整一番,但脖子弯曲的角度就算谦虚地说都称得上是完美。
为什么而笑。
对谁绽放笑容。
可能是不能走路的双脚难看地晾在那里令人介意吧。只要用手掌挡住自己的视线,将腰部以下隐藏起来就没问题了。
对谁绽放笑容。
为何事(嗤)笑。
然后,必须看清——
停止笑容、声明永别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