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话 无用的斗笠与守墓狐狸(2 / 2)
「……失礼了。」
「呵呵呵。」
雪仓在新的锅子里盛满水,浸泡竹笋,放入米糠。
「墓地没事吗?」
「住持说不需要报警。」
「太好了。因为峻太担心我就跟他说那座寺有人守墓,没问题的。」
衣更月停下手中切山当归的菜刀。由于混着水的沸腾声雪仓又一副在说轶闻的样子,衣更月差点听漏了。
「我去的时候没有碰到,瑞泉寺有专门管理墓园的人吗?」
「嗯,最近很少有地方这样了吧?」
峻帮雪仓从火炉上撤下锅子。
「不是监视器和保全公司吧?」
「以前大家都是这样喔,我到现在还不习惯街上有什么监视器呢。」
有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少吧?尽管没有做坏事,但被监视的感觉并不好。
「虽然我只在凤总管父亲头七那天跟着爸爸去过一次瑞泉寺,但他们说从建寺起墓园旁就一直有人代代守护着墓地,好像是姓杉上吧。我还被威胁说,去试胆的小孩子都会被骂哭。」
衣更月任由双手的记忆切除山当归的茎,将山当归泡水。
衣更月没有将破坏墓地的犯行看得那么严重,是因为他认为只要住持下定决心拜托警察巡视的话,马上就可以抓到凶手了。
墓园本来就有人巡视。
尽管如此,墓地还是遭到破坏了。
避开守墓人的巡视,在墓地乱洒垃圾并非易事吧?一个晚上凶手采取的行动有限,犯人的样貌便能明确地描绘出来。
(做到这个地步也要破坏墓地有什么意义?)
看不到目的。
不合理的行为。
衣更月的手指一沾到水发现水温意外冰冷,寒意仿佛浸透了他的骨髓。
4
泽鹰驾驶的老爷车撇除静音效果不太好和需要手动开关窗户这两点外,坐起来并不差。
花颖打开停在河边的车门,将脚放到车外。
晴朗的天空像是有人用白色颜料随意挥洒般,覆盖了一大片薄薄的白云。
连接到对岸的一整排樱花树已经开始冒出新芽,午后的阳光在河川水面上散布着点点晶亮。从对岸而来的风穿过河面,摇曳着小草,拂过花颖的脚边。
「由于机械化农业需要宽阔的田地,因此无法一次种植多种作物。此外,为了稳定供给农产品,作物需要一定的数量。」
早苗在副驾驶座打开笔记型电脑。由于她使用键盘的手法比起敲打更像是按压,即使在宁静的河边,操作电脑的声音也不扰人
「如果是以手工作业的方式种植自家所需数量的话,就可以栽培多种作物。」
「一宫先生那边就是这样?」
「一宫集团属于特例,他们是和既有的几户农家签订专属契约。种菜的农家有可能是交给农协请他们管理通路贩售或是直接跟零售店签约,各有利弊。两种都会有交易记录,我从这方面查查看。」
早苗将注意力集中在笔记型电脑上,似乎全权交给她处理比较好。
花颖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通过前挡风玻璃看到橘走过来的身影。
橘一回到车旁,便将手中的纸袋放到车顶,从里面取出纸杯,套上牛皮纸制的杯套。
「花颖先生,我请赤目家的系列餐厅榨了红肉柳橙汁。」
「谢谢。」
花颖含住黑色吸管一吸,果汁与碎冰马上滋润了他干渴的喉咙。由于今天很温暖,冰凉的饮料感觉更好喝。
「早苗。」
泽鹰从打开的窗户送入了形状细长特别的泡芙,早苗一边继续工作一边咬了一口。橘自己也咬了另一只手上的泡芙,靠在车边。
由于不是在乌丸家,花颖的目光忍不住一直追着两人。突然被叫出来,应该没能吃午餐吧?花颖故意望向河川另一头。
一想到平常都是赤目坐在这个地方,就有种自己变成鬼魂的感觉。
「花颖少爷。」
听见早苗的呼喊,花颖意识到自己是有实体的。
「怎么了?」
「由于这附近的气候,想在温暖的季节种植白菜反而不适合白菜的生长温度,因此我先假设那是拥有出货用设备的田地。瑞泉寺近郊同时种有白菜、彩椒和高丽菜的农家有两户。」
范围缩小得比花颖想像的还多。
橘将手伸向车顶,盯着画面。
「有包含已经退休的农家吗?」
「有。两户中有一户是去年退休的,所以我想只要去看看田地,是不是就能确认他们有没有种自家用的青菜。我们可以绕去那边看看吗?」
「嗯。」
花颖回答后,早苗也不在乎脸颊鼓起来,将剩下的泡芙全部塞进嘴里,关上车窗。由于橘帮忙关门,花颖便将果汁的纸杯交给他,双脚伸进车里。
车子从发车到停车感觉花不到三十分钟。
他们来到一处仿佛从住宅区中将几栋房子抽掉变成田地的地方。虽然可以推测得出这一带实际上本来应该是农地,后来才由业者开发为集合式住宅,但视觉上的趣味跑得比大脑的理解还前面。
田地南边并排着以铁管架上塑料布的温室,住宅宛如围着土地而建,举目四望,可以看见东北方一户沿着树篱,格外宽敞、古老的民房坐镇其中。
「我去找一下这家人。」
早苗下车后,一边凝望田地一边绕向北方。
「您的眼睛不会不舒服吗?」
「没关系,只要看天空就好,因为不是颜色。」
花颖不小心解释得太难以理解了,他想重新说明,橘却像已经接收到意思般地回应:
「那土地呢?」
「嗯,土地……」
花颖模糊视线焦点,望向偌大耕耘后的土地。
「土地很难。」
「很难?」
「以前,我曾经因为举办写生比赛的公园风景太过鲜艳而决定画蚁窝,但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用颜料调出泥土的颜色,留下了无能为力的记忆。」
「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直接把泥土涂在画纸上,把画纸戳了个洞。」
花颖想若无其事地聊这件事,将记忆赶到遥远的过去,但现在似乎还太早了,唇边露出了苦笑。
那是年幼花颖粗浅的想法。最后,涂在纸上的泥土颜色变得与在地面时不同,随着时间变白、变干,从画纸上剥落。
同学手上沾的是五颜六色的颜料,只有花颖的手沾的是泥土。
花颖只是看得到而已。
他无法画出来。
「泽鹰先生,你为什么会念研究所呢?」
「因为画放不进去家里面。」
「咦?」
这跟花颖想像中的理由差太多了。
花颖还以为会是因为大学四年不够学、毕业制作作不出自己满意的作品这类对学校的坚持。
「我觉得很多人都是这样喔,大学是很珍贵的工作室。」
「这么说来,你的画很巨大。啊,所以你才不得不身兼研究生和赤目先生的助理吧?」
「这个嘛……」
橘以难以捉摸的笑容歪了歪脑袋。
「刻弥先生没有我们也不会伤脑筋,我也不是不画画就会死,所以讲不得不可能会有语病。是刚好吧。」
「刚好?」
「对,刚好有工作,刚好在画画。」
「刚好。」
橘说了不同于花颖想像的答案。
花颖重新咀嚼橘的话,得到一个结论。
「虽然不是很懂,但不讨厌。」
橘什么都没有说。
「似乎有人在的样子,请上车。」
早苗和穿着橙色衣服的女子从树篱的出口走了出来。
「没关系,我走过去。」
由要问事情的花颖过去是理所当然的礼貌。
花颖向对方行礼致意后,走向田埂,穿过宽阔的田地。
「有什么事吗?」
女子抱着肚子似地双手交叉,对花颖他们的戒心显露无遗。陌生人突然找上门,会疑心也很正常。
仿佛要声援饲主般,树篱深处的小狗发出吠叫。缘廊上的鹦鹉被狗儿影响也叫了起来,急促拍打着翅膀。
花颖选了自己身上最不容易让人戒备的头衔说:
「我叫乌丸,是来乐美术大学的学生。这是我大学的学长和他妹妹。」
「哦,这样啊,美大的学生。」
女子态度软化,眼瞳的光彩也冷静下来,似乎有了愿意听花颖说话的意愿。虽然狗儿依然在叫,但小鸟一变乖后它就像受到感化一样,叫声咬着空气,瞬间呜咽几声后退开了。
「关于这边种植的青菜,我有些问题想请教。」
「说是种植,也只有我们家里人吃的量喔。我先生过世了,我也到了领年金的年纪,所以是很悠闲地种菜。」
女性在提到年龄时是不是该称赞对方看不出来呢?虽然花颖短暂犹疑了一下,但由于大脑里和有年纪的女性对话的抽屉绝对性的不足便放弃了。
「您最近有种高丽菜、白菜和彩椒吗?」
「有啊。这星期采收了高丽菜、白菜和彩椒,种了适合夏天的茗荷、玉米和茄子,明天预计要准备大葱。」
对上了。
她就是戴斗笠的地藏菩萨吗?
「请问您是瑞泉寺的信徒吗?」
「瑞泉寺?」
花颖等待答案的眼神罩着期待与力量。
女子直直回看着花颖,想探寻他真正的意图。她盯着花颖的眼睛又瞥了早苗和橘一眼后,终于开口:
「我有听过这个名字,但我们家是基督徒,妈妈那边每一代都是。」
「咦?」
花颖扑了个空,眨了眨眼睛。
信仰是个人自由,日本有八百万神。但是基督徒的婚丧喜庆不会在寺里举行。
女子从衬衫领口拉起挂在脖子上的皮绳,将绑在尾端的十字架拿给花颖看。从金属变色的程度可以看出来那是好几十年前制作的项链。
「呃,那个……」
早苗双手握拳,鼓励支支吾吾的花颖,橘露出浅浅的微笑守在一旁。
花颖拚命转动脑袋,搜集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情报碎片,思考有没有可以将它们连接起来的方法。放弃要等到所有可能性都尝试之后。
「您平常有没有把青菜送给谁或是把地借给谁呢?」
「因为有个人说想要接触土地,我就给对方青菜作为帮忙的谢礼。如果你说的是这个的话。」
「!」
「那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女子态度谨慎,上半身往后撤,打算拉开距离。
如果女子闭口不谈的话,这次就真的结束了。
「不是的。是我朋友的家人说带了高丽菜、白菜和彩椒回家,担心是怎么回事,所以才……」
狗儿动了一下,里头传出链子的声音。
花颖的眼睛现在应该露出了笨拙的色彩吧。
听了花颖结结巴巴说着分不出真假的辩解后,女子松开眉头,放下手臂。
「这样的话一开始就说啊。没事,是我好好送出去的东西。」
有了。
花颖的心脏收缩,加快跳动。
虽然还没完全确定,但他们找到了能把青菜放在庙里的人。
「什么?你就因为这样一家一家田找吗?辛苦你了呢。」
「突然来拜访真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确认是不是同一个人,能请教对方的名字吗?」
「我们家都叫他阿正,没问过他姓什么呢。」
「这样啊。」
虽然遗憾,但有绰号也好。只要跟住持说,或许他会有头绪。
花颖隔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正准备道谢时——
「我有照片喔。」
「咦?」
女子拉起右侧衬衫,从裤子口袋拿出手机。她眯细眼睛,一下将屏幕靠近脸庞,一下把手臂拉得远远的,打开一张照片。
「你看,这个在边边苦着一张脸的人。」
照片上有四个人,头戴草帽,手拿锄头和铲子。分别是女子本人、感觉三十多岁的男子和小学生左右的少年,以及看起来不太开心的老翁。
花颖认识这张脸。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不是不可能。
然而,是这样做太过不自然的一个人。
※ ※ ※
执事在等待主人摇响调用铃期间能为了自己使用时间。
拿一部分时间来填补业务时间内未完成的工作也很好,但如果没有休息,累积疲劳,降低工作准确度的话会更后悔——这样教导衣更月的人是凤。
如果有短时间、遭打断也能马上再开始的休闲的话就好。
衣更月主要把时间花在精进执事知识和技术的事情上,也会拿来读书或维持肌力。
衣更月翻完最后一页空白页,阖上书本,放在桌上。
他比预计还要早三天看完这本书。由于调用铃中断阅读,每次结束工作重新打开书本时他都会回头再确认,因此光是翻过一遍就耗掉了相当多时间。
衣更月从执事客厅往工作间移动,坐在空无一物的桌前。
什么都没有。
敲门声在房内显得特别清晰。
「你现在方便吗?」
房门打开,园丁桐山探出头。他看到衣更月和桌子后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在做什么?」
「闲得没事做。」
衣更月回答以后有了确切的感受。
没有主人的执事是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存在。
语言是会轮回、回到自己身上的东西。
曾经,赤目说衣更月的主人是谁衣更月应该都无所谓。然而,现实正好相反。
乌丸家的主人只有花颖能胜任。
然而,执事即使不是衣更月也没关系,替代的人要多少有多少。由于这是在侍奉真一郎时就了解的事所以衣更月不会为此而受伤,但他从清醒得不可议的头脑想到,原来没有主人的状况就是这个样子。
桐山隔着桌角坐在斜旁边的椅凳上。
「闲得没事做之前在做什么?」
「在这之前,我在看书。《山谬卡特幸福的一秒》」
衣更月将书从客厅拿过来交给桐山。
这是衣更月休息时间在经过的书店偶然买下的翻译小说。
主角山密从出生开始就是个不幸的男子,他的一生仿佛融合了法国文学的悲剧性、日本恐怖片的精神攻击和韩剧的不断错过,度过了好莱坞电影表现的煽情人生。书里说的,是山密感到幸福的那一秒钟的故事。
要衣更月论感想,老实说这并不属于他个人喜欢的范畴,但他并不讨厌最后一行。这本书恐怕就是为了这一行而写的吧。
桐山啪啪啪地翻阅,看了封底的故事大纲后,严峻的表情又变得更加可怕了。
「你讨厌这类型的书吗?」
「不,我也看,是只有年轻的时候才会看的书。」
「年轻……?」
衣更月无法好好表达疑问的语气,语尾含糊。
其实衣更月的年龄大约是桐山岁数的一半,但书籍是没有阅读年龄上限的。
桐山花了些时间,一字一句,仿佛填词似地说道:
「人的年纪一旦增加,抗压性就会降低,对悲惨的故事和不可理喻的不幸会感到很痛苦。」
「不是会有基于经验的同理心和温柔吗?」
「详细的个中道理我是不知道,但体力的确会下降。」
桐山的话太过直率,有时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飞来一颗意想不到的球。衣更月一表现出无法正确理解其中含意的样子,桐山便马上察觉,补充说明:
「体力一下降,就会越来越没耐心。忍耐不了就会逃避、陷入忧郁、看不起周遭、嘲笑世人,有些人也会转变成愤怒。痛苦、烦恼这些事,趁年轻的时候体验完就好。」
这恐怕是一种桐山式的粗鲁鼓励吧。
不过,衣更月的内心同时介入了其他影子。
「年纪一旦增加,会变得没有度量接受压力。」
「从外人来看是这样吧,本质并没有改变。从本人的角度来看,是协调后用属于自己的方式和自己和平相处的结果。」
「……我明白了。」
衣更月果然还不成熟。
妨碍自己理解的无知枷锁解了开来,血液似乎流回了指尖。
「你的休息时间结束了?」
「对,谢谢你。」
「那帮我确认熏制用的木片。」
桐山在桌上摊开皱巴巴的纸,衣更月看了看挑选出来的木片种类和数量的增减后抬起头说:
「我今天回来就马上下单。」
为了在任何时候调用铃响起时都能立刻行动,平常就要做好准备。
5
手水舍的影子穿过参道,伸向八重樱的树根。迟开的花朵孤独伫立,尽管无风,花瓣却一片片飘落。
设在墓园入口的水桶架与早上相比排列紊乱;汲水区的水沟里聚集着菊叶和金盏花花瓣,阻碍了水流。
衣更月关紧了「答、答、答」滴着水的水龙头,踏入墓园。
在佛教的世界里,也说极乐世界位于西日之下。倾斜的夕阳与林立的墓碑落下影子,描绘出无数不可能存在于自然界的直线,蛊惑着视觉。
在时间仿佛静止的景色中,唯一一道不是直线的影子站起身。
「唉呀。」
他注意到衣更月,点头致意。
「白天的时候我们见过呢,我叫悠皓,是这里的和尚。」
「这个时间了您还在打扫吗?」
「大家来寺里都是带着诚心,但我们人就是没办法关注到每件事。协助大家没注意到的部分也是我们的工作。」
悠皓说着,将扫帚集合起来的垃圾扫入塑料畚箕中,倒进设在墓园角落的垃圾桶。
「日落后就是守墓的人的工作吗?」
「喔喔,您知道啊?」
悠皓露出略微吃惊的表情,手掌抹了抹脸上的雀斑。
「守墓的人分别会在日落后、丑三时、天亮前各巡一次墓园。」
「是庙方雇用的人吗?」
「我刚来的时候也一直以为是寺里雇的,但据说完全是对方的一片好意。」
悠皓用畚基刮出缠在扫帚上的叶子,再用扫帚扫起来,结果叶子又缠到了扫帚上。悠皓重复了三次一样的动作,在第四次的时候用手指捏起树叶丢掉。
「听说大概是上上任住持的时候吧,因为出现墓碑小偷,对方便说是尽邻居的情谊,提出要帮忙巡视墓园。从那之后就一直持续下去……真令人佩服。」
「我可能多事了,但您看起来似乎也有烦恼的地方呢。」
衣更月一插嘴,悠皓便露出苦笑,眉形扭曲起来。
「我看起来那样吗?太不好意思了。」
「我刚刚也想会不会是太阳阴影造成的错觉。」
「唉呀唉呀,对方的家人有跟他说已经够了,我们寺里也——啊!」
悠皓就像剪刀喀嚓一声剪掉电影胶卷般突然结束对话,盖上垃圾桶盖。
夕阳逆光下,有个身材矮小的人。
映在地上长长的影子左右摇晃,向衣更月和悠皓之间延伸而来。
「杉上先生,晚安。」
悠皓一打招呼,逆光的影子便发出粗糙的声音:
「晚安,工作辛苦了。」
「那我就先告辞了。」
悠皓客气地与影子互相行礼,也向衣更月致意后走回寺里了。
夕阳接触到天空与大地的界线,逆光弱了下来,影子出现了人的形状。
从雪仓说她小时候曾经见过来看,可以推测对方有相当年岁了。
「您是守墓的人对吧?」
听到衣更月的询问,男人像是上半身往前倒般地点头。
「然后,您也是破坏墓地的人吧?」
前倾的身体在起身途中,如同遭到隐形的天花板堵住似地僵硬。
「衣更月,怎么回事?」
像是在说不能听听就算了一样,一道声音插入。
「花颖少爷。」
「他是这座墓园的守墓人吧?」
听见花颖试探的询问,杉上瞪了过去,但花颖身边跟着泽鹰兄妹。
衣更月绷紧神经注意杉上的动向,解开主人的疑惑。
「这次的事情有个特征,犯人的行动时刻十分受限。」
墓地的异常是寺里的人早上发现的。此外,由于墓园白天有许多各式各样的人出入,将犯人的行动时间设置为夜间应该比较恰当。
「墓园每晚会有三次巡视。然而,就算犯人没有直接碰上巡视的人,一旦墓地遭到破坏的事情被发现,就会在晚上引起骚动。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发生,犯人只能选择在最后一次巡视后动手。最后一次墓园巡视是天亮前。」
「现在日出大约是五点多吧……奇怪了……」
「没错,这个时间寺里的人已经起床了。」
衣更月盯着杉上的身体正面。
「能有时间破坏墓地的人,只有守墓的人。」
街上的风景吞没了太阳,阳光的残渣将西方的天空染成紫色。设在墓园里的路灯亮了起来。
杉上站在绝对称不上明亮的墓园里,挥舞手臂将小虫子往灯火的方向赶。
「守墓的人是守护坟墓,你按常理来思考吧!」
「您不承认吗?」
「你随随便便说这些,没什么承不承认的。」
长年大吼受损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就像雪仓曾经受到威胁一样,那应该是训斥了许多孩子、赶走了众多不肖之徒后的勋章吧。
「那些乱丢的垃圾都是扫墓会出现的东西。我推测应该是被丢在墓园垃圾桶里的物品。这是只要在垃圾桶盖上锁就能防范的行为,守墓的你应该有注意到吧?但却没这么做。」
「我是守墓的人,没有理由破坏墓地。」
「是的,我原本也很介意这点。然而,有人告诉我犯行并非一定要有动机。」
杉上不悦地蹙起白眉。
或许,那是在十年前、二十年前他的眉毛依旧乌黑时被压抑下来的情绪。
「发泄忧郁的破坏冲动,这就是引起犯行的导火线。」
「!」
杉上的脸色一沉,怨怼的神色比衣更月的任何道理都明确地显示出事实。
衣更月稳住自己重心的那一脚,放下手臂卸除多余的力气,摆出可以随时应对的姿势,他和泽鹰交换了一个眼神,以备情况有变。
现场只有花颖一副还暂时无法相信的表情。或许是他个性容易内向的关系吧,破坏冲动这四个字大概距离花颖非常遥远。感情表现有各种形式。
「他们说不需要我了,大家都这样说。」
杉上张开冒着青筋的手,捏死飞过鼻间的小虫。
「我退休了,太太也死了,儿子有自己的家人。在家里,我就像儿子们的附属品一样被摆着,就算不在也没有人会伤脑筋。只有守墓是我唯一的归属。」
杉上上半身摇摇晃晃,穿着凉鞋的左脚用力踏着地面。
「我儿子叫我别做了,说什么很危险?又不是非我不可?偏偏还说什么只要装一台监视器就可以了!」
(不是非他不可。)
杉上激昂四射的怨言在衣更月心中丢下一颗小石头,提升了水位。
「替代方案要多少有多少,不是我也无所谓,甚至不用是人类。我的存在到底算什么?我好生气、好愤怒、好悲伤……」
(谁都可以。)
许多人都是如此,衣更月也是,他的角色并不是谁都无法胜任。
位于总管和贴身随从之间的执事,两边都可以兼任他的工作,不在也不会有问题。
(不在也无所谓。)
杉上吐出痛苦的声音。
「我不在也无所谓,无论是家里还是墓园……」
杉上想继续说下去而吸入的空气没有变成话语,反而压迫他的喉咙,让他剧烈咳了起来。搔动喉咙的呼吸声悲痛地鸣啼。
宛如能将泥土冲走的沉重寂静,压垮了墓园。
在墓碑和生者变成一团的影子中,一只纤细的手臂疑惑地伸向夜空。
「我不是很懂……」
血液从衣更月的脑细胞流走。
是花颖。
他应该不明白吧?花颖是其他人都无法替代的乌丸家一家之主。
本来只要不说话就不会引来敌意的,要是因为不小心的发言惹得杉上怒气直冲脑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衣更月没有犹豫该自己掩护花颖还是该拜托泽鹰的话,一定就能迅速阻止他了。然而,衣更月慢了一步。
花颖接着继续说:
「明明不在也无所谓却一起生活,不就是因为很重要吗?」
守墓人抬起头,衣更月呆立在原地,泽鹰兄妹也无声地看着花颖。
花颖似乎此刻才发现只有自己处在大家关注的重点之外。他的耳朵渐渐发红,脖子转向一旁寻找逃离四人目光的地方。
在花颖的眼睛发现什么的瞬间,黑暗中浮现了刺眼的灯光。
「我才想着听到了说话声出来看看,结果大家都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穿着僧侣工作服的住持与悠皓挨着一支手电筒走了过来。
手电筒打亮的光圈随着他们的视线移动,捕捉到了衣更月、花颖三人以及杉上。
「住持大师,我们找到真凶了。」
「花……花颖少爷?」
泽鹰妹声音僵硬。
杉上做了错事,将真相公诸于世是对所有人都很公平的做法吧?
执事不会忤逆主人的决定。
(然而——)
「花颖少爷。」
在衣更月调用前——
花颖宛如介绍主客般,以优雅的姿势反转手臂,手掌朝杉上的方向说:
「杉上正三先生,他就是戴斗笠的地藏菩萨。」
「……咦?」
分不清是谁发出的声音,在场所有人都一齐瞪大了眼睛。
花颖满面笑容地挺起胸膛说:
「听说,杉上先生退休后跑去种家用青菜的田地帮忙,在那里拿到了新鲜的青菜。」
「杉上先生吗?」
「我有照片。」
泽鹰妹打开抱在怀里的笔记型电脑,将照片给困惑的住持看。
住持和悠皓看到杉上在塑料棚里握着锄头的样子后,开心地绽放出笑容。
「什么啊,杉上先生,既然如此跟我们说一声就好了嘛。」
「那个高丽菜真的超级无敌好吃。」
「那是我……」
花颖对无法隐藏动摇的杉上微微摇了几公厘的头。
「触碰土地对消除压力也很好呢。」
「……是的,听说是这样。我对住持很抱歉。」
杉上用力闭上眼睛,垂下头。刚才伸得那么长的影子,现在在路灯的照射下缩到了脚边。
忍耐哽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住持和悠皓似乎没有听到杉上的忏悔。
住持拉起杉上的手道谢。
瑞泉寺的戴斗笠菩萨原来是狐狸。
不是为了回报借斗笠和手帕的恩情,而是为了自己所做的坏事道歉才会送上青菜。既然坏事没有搬上台面,即使想道歉也没有名义。
杉上在寻找能够与自己脱缰的冲动妥协的方法。
花颖以目光呼唤衣更月,等衣更月在自己身后待命后向杉上说道:
「对不起,你原本想隐瞒我却说了出来。」
「非常抱歉。」
衣更月跟着花颖的道歉也低下头。
这是一种表明——花颖不揭露的真相,衣更月也不会去揭露。
「我倒是很高兴喔,谢谢你。」
住持和悠皓满心欢喜,一脸无辜的笑容,将笑意也传播到看着两人的杉上脸上。
「非常感谢你。」
杉上来到花颖身边,仿佛换了个人似地用爽快的声音道谢。
6
现在回家的话,似乎可以在正常的时间内吃饭。
「要送你们回去吗?」
橘在衣更月面前拿出车钥匙。
「谢谢您的关照,我是开车过来的就不劳烦了。」
「是吗?」
不管是橘还是回应的衣更月都是冷冰冰的。
衣更月将车子开到山门前,虽然他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橘却替他打开了后车门。
花颖上车,降下紧关的车窗。
「可以帮我向赤目先生转达一声,说我之后会登门道谢吗?」
「遵命!」
「花颖先生,学校见。」
早苗敬了一记举手礼,橘轻轻挥手。
花颖犹豫着该如何回应,右手微微地上上下下,最后,他没有抬起手,掩饰尴尬后向两人一笑。
衣更月一踩下油门,夜风便从车窗灌入,拨弄着花颖的头发。
花颖望着车外,松开一根根绷紧的神经。
花颖小时候见过杉上。他跟凤来的时候,凤有向对方介绍自己。如果犯人不是杉上的话,事情或许无法平稳落幕。
还好凤祖先长眠的地方平安无事。
以及,还有一个人——
『认识啊,毕竟他以前每天都在我们寺里呀。』
花颖不认识成为执事前的衣更月。然而,既然曾经每天在寺里的话,瑞泉寺对衣更月而言或许也是非常重要的地方。
(我家执事不说的事,身为主人就不会搬到台面上。)
花颖知道自己不可靠。当岁月增长,花颖像个主人的样子,而衣更月的忍耐力也磨损了一些的话,他是不是会变得能多少说出自己的愿望呢?
花颖不明白衣更月真正的心意。
现在还单纯只是花颖的自我满足。
「破坏墓地的人消失了呢。衣更月,做得好。」
花颖坐在车内后照镜照不到的角落,又将脸转向车窗的方向。
「为主人排忧解难是执事的工作。」
他们交换着宛如戏剧台词般的样板话语。
花颖一关上窗,平日的静谧便回到了他身边。
残留的夜晚气息令他十分舒适。
※ ※ ※
阴暗的展示厅里,无数鱼缸有如点亮神社行灯般地并列。在那些点缀着寒光的容器里,金鱼取代了火焰,优雅地舞动尾鳍。
赤目望着悠游在深蓝色水缸里的红色金鱼。
「他是永动机喔。」
听到花颖的传话后,赤目有点为难却又愉快地笑了。
「泽鹰——?」
水缸底部喷出成堆的泡泡浮上水面。在那些声音下,只有站在赤目身旁的泽鹰能听到他的问题吧。
「我没兴趣。」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微光中,赤目的侧脸咬食着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