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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五日(一)五十岚谅的处境(2 / 2)




「我……等我当上主管,会改变现在的职场环境。为此,我得先做出成果才行,这样才能开始。」



「是吗?」



前辈带着笑容,捏起毛豆。



「前辈……是觉得维持现状比较好吗?」



「你问我吗?还是问职场环境?」



「职场环境。」



「我相信没有人喜欢现在的环境。」



前辈以稳重的口吻说。



「所以,必须有人挺身出来改革,未来才有可能改变,不是吗?」



我已经有三分醉意,忍不住小小回呛。



「五十岚,你啊,应该从来没遇过挫折吧?」



「挫折……?」



「你没经历过挫折吧?」



前辈沉稳的声音如锋利的刺枪,贯穿我的心脏。



「没这回事。」



我克制住沸腾的情绪。



「不,你没遇过,所以才能轻轻松松说出『改革』。」



前辈的语气不改沉稳,却比我手中的啤酒杯还冰冷。



「前辈……您变了。」



我发自内心感到哀伤。



「刚进公司时,教导我如何当个好业务员的,正是前辈。您总是用正面的话语鼓励我,如今却……」



「正因如此,我现在更要对你说。」



他换上劝戒的深沉语气。



「因为,这是我最后能告诉你的事情了。」



我不懂前辈在说什么。



「五十岚,无论是人,还是公司,都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改变的。」



前辈双眼盯着紧抓啤酒杯的手。



「凡事都有过程。每个人都是如此,那个部长也是。」



「部长也是吗……」



我没想过这件事。



「这当中有逼不得已的过程。因为经历了那些,部长才会是现在的部长。人没那么容易改变。」



前辈再次替我添酒。



「改变需要的是变化。为了变化而变,就像引爆剂。」



「您是说,我要当引爆剂吗?」



我立刻喝掉了半杯。



「我可没这么说。更何况,凭现在的你是办不到的。」



「为什么不行?」



我有些赌气地反问。



「一旦产生要在那间公司往上爬的想法,你将逃不出那个轮回。」



前辈这次将酒倒入自己的空杯子。



「引爆剂必须具有强大的威力,从其他方面引发大爆炸。」



「其他方面,是指什么呢?」



我不太高兴地问。



「我也不知道啊。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一直这么痛苦挣扎。」



「痛苦挣扎……」



「五十岚。」



前辈直直看着我。



「是。」



我也笔直看着他。



「别把在那间公司向上爬当成目标。」



这是我最不想从前辈口中听到的话。



「我不希望你经历和部长相同的『过程』,不想看到你变成部长。」



「不会的。」



我用力握住啤酒杯。



「五十岚,往上爬会遇到更强大的力量。你只会被那股力量吞噬。」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变得和部长一样。」



前辈露出微妙的表情笑了。



接下来,我们一起喝光好几瓶啤酒,起身离席时,前辈对我说「我要辞职了」。



「我想提早让你知道这件事。」



前辈说出这句话时,表情莫名神清气爽。



我无言以对,默默喝光残存杯中已经不冰的啤酒。



我们沉默地走出店门,离别之际,我终于开口:



「前辈,无论如何,我不喜欢您对我说的那些丧气话。最后,我希望您至少对我说一声『加油』。」



前辈露出些许寂寞的表情,不过仍用沉稳的声音低喃:「抱歉……」



当时,我认为决定辞职的前辈是丧家犬。



「我绝不仿效部长的作风。迟早有一天,我会用我的方式改善那个职场。」



我是真心相信自己做得到。



「所以,请不要担心。」



最近,我总是想不起当我说完这句话时,前辈最后露出什么表情。



前辈的脸仿佛被一团雾挡着,在脑海中始终雾茫茫的。



此刻,我总算想起前辈当时的表情。



现在,我可以懂了。



现在的我,很能了解前辈的心情。



当时,他肯定发自内心同情我吧。



————



现场响起拍手声。



「谢谢大家。」



不知不觉,曲子唱完了,观众也增加了。



一些人将零钱丢入吉他盒,我也从钱包拿出百圆铜板投进去。



「谢谢你。」



街头艺人诚恳地看着我,轻轻点头致意。



在寒空下持续弹奏吉他的他,手指又红又肿。



不过才一百圆。



鼻头在寒风中冻得发红,呼出白色雾气连续歌唱,就为了这少少的一百圆。



也许这一百圆的重量,对我们来说,是天差地别吧。



接下来,我每天定时去那家定食屋报到,每次必点清粥御膳。



除了炖鸡肉、白萝卜和红萝卜以外,碟子里的小菜每天都不同。干炖马铃薯、青花菜拌芝麻、鹿尾菜、白萝卜丝、凉拌四季豆、甜豆、豆腐渣、鸡蛋豆腐、高汤煎蛋卷、茄子、小松菜、大白菜、凉拌烫狮子唐青椒仔……每一道小菜的调味都温润爽口。只要点清粥御膳,一定会附上四盘小菜、佃煮加酱菜,还有烤白身鱼,每天吃都吃不腻。



这家店营业至深夜,全部的定食与清粥御膳,含税都是九百八十圆。牛丼和面类更便宜,许多人会来小酌兼用餐。任何时段都有不少客人,其中多半是比我年长的男性。店内散发闲散的氛围,那些人看起来都比我幸福,喝着啤酒捧腹大笑,边看电视边用餐,那幅光景令我既羡慕又忌妒,心情很是复杂。



掌管厨房的大婶,脸还是一样臭,令顾客烦躁。但奇妙的是,待在这个散漫的空间,感觉挺不赖的。



回家的路上会经过公园,不论入夜后多么寒冷,街头艺人依旧每晚报到。



我习惯在这里听上几曲,在吉他盒丢入铜板。



他每次都诚心向我道谢。



一周后,检查报告出炉,附上明明白白的病名。幸好医生说只要吃药就能正常工作,让我松一口气。



回程之际,我在内科的小柜台打听山本的身分。



「请问,这里有一位职员姓山本,对吗?」



「您说……山本?是内科医生吗?」



忙碌的护理师停下动作确认问道。



「啊,他是内科医生吗?」



「不,内科没有医师姓山本喔。」



「那么,请问护理师或行政人员当中,有没有人姓山本……」



护理师面露狐疑。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啊,不,没事。对不起。」



我急急忙忙离开挂号柜台。



检查报告出炉的日期,之前通电话时提过了,我乐观地心想,不用我主动找他,他应该也会自己打来吧。



怎知,从此以后,山本先生再也没有打电话来。



我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之前虽然问过一次,他却用悠哉的笑脸带过:「我会再主动打给你。」



我太信任他了。



因为太信任,所以深信他一定会主动打来。是我太单纯造成的失误。他恐怕已经达到某个业绩目标或数字,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呼……」地用力叹气。



远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失落。



太相信别人,往往落得这种下场。



他不是我的「大奖」。



这也没办法。身处商场,是他比较高明。



我输了。



脑中倏地浮现前辈的脸。



『你啊,应该从来没遇过挫折吧?』



当然有啊。



我愤恨咬牙。



「那就是一时大意,进了这家烂公司。」



「咦?」



坐前面的铃木睁大眼睛看着我。



「不,什么事也没有。」



我将视线落向电脑键盘。



正因如此,我的人生不该埋没于此。



应该要爬得更高,给他们好看。给前辈、没录取我的企业、甩了我的前女友,以及那些任职大企业的家伙们好看!



我要变得更伟大。为此,必须在这个被赋予的舞台闯出一番成就,努力升迁,改变职场环境。



『凭现在的你是办不到的。』



前辈那天说的话,言犹在耳。



我绝不像前辈一样落荒而逃。



为此,我必须功成名就,成为不可或缺的职场战力,还得保住业绩第一的位子,这么做也是为了其他同事着想。



所以,我真的没办法啊。



你就是天生不适合当业务。



这是事实,所以我必须罩你。



我、我……总有一天,我会改善这个环境。



所以,只有我,必须持续回应部长的期待。



必须努力提升业绩才行。



所以、所以,我当时是真的没办法。



「呜……」



胃又痛了起来,我急急忙忙冲进厕所,服下止痛药。



竟然因为压力太大而生病,人体真脆弱,我也没想到自己如此脆弱。可是,我不会辞职的。毕竟我连那种肮脏事都做了。不小心那样做了。



我绝不辞职。



绝不从这里逃走。



「五十岚先生,二线电话。」



从厕所回来,铃木叫住我。胸中瞬间涌起一丝期待。



「谁找我?」



「山本先生。」



我马上拿起听筒。



「喂?我是五十岚!」



『哦哦!今天感觉精神特别好喔!太好了。』



听到他的声音并无异样,我放心了。



「不好意思,本来应该由我主动打给您……」



『我没告诉你联系方式嘛。』



「就是说啊。是我疏忽了,抱歉。」



『后来你有去吗?』



「有的,您说医院吗?」



『不,我说的是那家餐馆。』



「咦?」



『你有去那家餐馆吗?』



「啊,有的。老实说,我还满常去的……」



『那是一家好店,对吧?』



「是的,非常棒。」



『那么,今天要不要一起去呀?』



「好主意!我们约七点左右见面好吗?」



『好啊,那今晚七点,我们直接在店家碰头吧。啊,吃完直接回家喔!』



「我明白了。那么,我们约差不多七点左右见面。」



『好喔~晚点见啦。』



他留下仿佛能看见笑容的回应,挂断电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难掩兴奋地在白板写下「19点~餐叙完直接回家」。



回过头时,我又和铃木对上眼。铃木马上转移视线,但我总觉得他微带笑意。



「五十岚先生~」



山本先生在店门前挥手。



「抱歉!我差点迟到……」



「不会啦,我们进去吧。」



「是!」我急忙走到前面,喀啦喀啦地开门。



就座之后,平时那位大婶端水过来。



「我要蛋汁炸猪排定食。五十岚先生呢?」



「呃……鱼……啊,烤鲭鱼……」



总觉得点粥令人难以启齿。



「这里有清粥御膳喔,你吃过吗?」



山本先生笑脸迎人地问。



「啊,吃过……老实说,我最近都点那个……」



「那请给他清粥御膳。你吃蛋吗?」



看样子,山本先生也吃过这道餐点。



「是的,我要做成鸡蛋粥。」



「收到了。」



大婶还是老样子,爱理不理地离开。



「山本先生,您特别爱吃蛋汁炸猪排吗?」



他咧嘴一笑。



「点普通的炸猪排丼比较便宜,但这里的小菜很好吃,对吧?定食附小菜,我想吃小菜,所以才这么点的。」



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大喊:



「啊,大婶!我要烫青菜或凉拌的~」



「今天是小松菜,已经放上托盘啰~小哥你每次都这样点嘛。」



笑着回答的是坐在吧台前小酌的常客。



「还可以指定小菜啊。」



我下意识压低音量问。



「这是常客的特权啦。」



山本先生露齿一笑。



「别看那位大婶好像凶巴巴的,其实很细心喔。」



隔壁桌看来也是常客的大叔向他搭话。



「清粥御膳不会对胃造成负担,还有许多帮助消化的小菜,想让胃休息的人,很爱点这个呢。」



「虽然清淡,分量却很多啊。」



另一位客人开口,店里其他客人也笑了。山本先生用平时那张笑脸哈哈大笑。



结果,这天我们也没谈到工作的事。如果真的想谈,我应该早就开口了。八成是我潜意识不想这么做,不想破坏这份类似友谊的关系吧。等我们创建更坚定的信赖关系,晚点再谈也不迟。如此一来,之后也比较好说话。我搬出这些理由,直到最后要离开时,都没提到工作。



结束了短短一小时的饭局后,他和之前一样打道回府。我本来想买单,但他坚持各付各的。就连这一刻,我也不想破坏这份近似友人的关系。



接下来的日子,我常常和他约在那间餐馆吃晚餐。



饱餐一顿后,一起去公园听街头艺人演唱。



不知第几次之后,他在公园不经意地开口:



「五十岚先生,你真了不起呢。」



「什么?」



山本先生「呼哈~」地吐出白色气息。



「你完全不提工作话题呢。」



我倒抽一口气。这一刻终于来临了?从今以后,我和他会彻底变成「工作上的关系」。



「……我认为必要的时候,山本先生应该会主动开口……」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拉业务的业务员,这下反而更让人在意了,会担心你的业绩没问题吗?因为你是好人嘛。」



心脏一阵刺痛。



「没这回事……」



好人——这是我从前最爱听到的话。至今我都这样诱导客户,让他们认为我是好人,借此拿下亮眼的业绩。每次听到「好人」,我就知道「搞定了」。



怎知从这个人口中听见「好人」,会让我这么痛苦。



「不强迫推销,而是借由好人品拿下业绩,这样子相当了不起喔。应该算业务典范?」



「不,我不像你说的那么伟大……」



我不是这种人,不是你以为的好人。



这是我头一次不想拿到订单,不想和这个人谈论工作,不想和他用交际应酬的方式聊天,不想用虚伪的友人脸孔对他笑,不想为了业绩和他玩朋友扮家家酒。



因为这个人总是如此真挚地注视我。



「下次,请您来敝公司谈生意吧。」



山本先生浮现温柔的微笑,对我说道。



啊啊,变成敬语了,最近好不容易用平时的语气说话的。我还以为我们真的变成朋友,相处时不需要战战兢兢。



「……还请您多多关照。」



我对他深深一鞠躬。



冷风刺骨,从里到外冻僵了我的身体。



数日后,我前往山本先生任职医院附设的咖啡厅。



山本先生坐在大圣诞树旁的座位等我,还带了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



听说这名男子是刚成立活动企划公司的年轻老板,山本先生介绍我们认识后,咬耳朵对我说「比我这边的生意更大笔吧」,说完就先行离席。



接着,我和这位年轻老板开会讨论,决定赶印预告新年活动的广告单。



「跨年倒数活动前的广告业务,我们本来都交给其他厂商印制,但他们家本来就不便宜,现在又想涨价,我们因此急着寻找替代厂商。这次承蒙山本先生居中介绍,救了我一命呢。」



「敝公司会倾尽全力,配合提案。」



我在祥和的气氛与圣诞音乐中,努力端出做业务多年训练出来的笑脸。



嘟铃嘟铃嘟铃……



远方传来闹钟铃声。



啊啊,该起床了。



心里想着这件事,记忆突然中断。



接着,我在漆黑的房内惊醒。



拉开窗帘,外头天色昏暗。



「四点半……」



我瞬间还以为天亮了。



窗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以及大人的斥责。时间是除夕下午四点半。我没有大扫除,独自待在昏暗的屋内发呆,觉得自己真是滑稽。



「我睡了这么久啊……」



我拖着沉重的身躯,好不容易才离开床铺。



身体仿佛被不知名物体包围,宛如在沼泽中前进。



我知道,这是疲劳累积的结果。



本来累积在腹部以下,渐渐越积越高,如今已经淹到颈部下方。



再过几个小时,新的一年就要到来。



但对我来说,并无太大意义。



没有任何事物会改变,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并不是迎接新的一年到来,就会看见希望。



对我来说,只是平凡无奇的日常又要开始。



最近我又时常浅眠,今天却突然进入深层睡眠。



无从抵抗地坠入深层睡眠当中。



我偶尔会思考。



会不会某一天,我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再也醒不来——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回过神来,昏暗的房内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段期间,我始终坐在桌前发呆。



我努力抬起沉重的腰杆,走去开灯。



日光灯刺眼的光线,使我眯起眼睛。



看看智能型手机,有老家的未接来电,肯定是催我回家过年。回想起来,上次回老家,已经是前年过年的事了。



尽管知道差不多该回家露面,却拖到现在还没动身,错失了回乡的好时机。况且,我的父母主张一旦去城市打拚,就要努力融入当地;另一方面,我也被这冷漠的距离感救了。



不过,我还是姑且回讯告知:『我今年不回去,新年快乐。』



母亲随即爽快回讯:『真可惜,新年快乐。』



「至少吃个荞麦面应应景吧。」



我慢吞吞地换衣服,套上大衣。



徒步三分钟可达的便利商店里,聚集了数名像大学生的年轻人。



「你吃过荞麦面了吗?」



「在家吃过了。」



「我还没吃耶~你呢?」



「我也吃了。」



「真的假的?一个人在家吃方便面荞麦面,会不会太凄凉啊?」



「会吗?我家一直都吃方便面荞麦面啊。」



「不会吧~」



「吃啦,这样才叫跨年嘛。」



「也是~」



「我也来吃荞麦面吧。」



「你不是吃过了!」



「吃两次又没关系,比较一下方便面荞麦面和手打荞麦面的差异啊。」



「根本不用比,当然是手打的好吃。」



「我也要吃。」



「你不也吃了方便面荞麦面吗?」



「有什么关系?比较一下不同牌的方便面荞麦面啊。」



「听起来还不赖。」



「要在哪里吃?」



「去我家吧。」



「你家很冷耶~」



「风会灌进屋子里。」



「不准说风会灌进屋子里!我家才没那么破旧好吗!」



「没办法,就去你那间破公寓吃方便面吧~」



「一点也不破好吗!」



我背对这群年轻人,听着他们热络聊天,什么也没买便走出便利商店。



真怀念。



我也有过这种时期。朋友里有人住老家,有人搬出来自己住。



大学时结交了许多朋友,我自己的租屋处总有人赖着不回家。不久后也交到了女朋友,我几乎没什么独处的时间。



身为大学生的四年间,根本没有空闲感到寂寞。



忽地,我想去那间定食屋瞧瞧,虽然除夕夜营业的几率应该不高。如果走到店门前却发现没开,我好像会连走路的力气都丧失,就这样陷入泥淖里。



明明这么想,回过神来,我却已走到定食屋门前。



「有开耶……」



店面和平时一样,点着柔和的灯光。莫名温暖的光芒,仿佛对我说「你回来啦」。灯光从窗户漏出来,将窗户的形状投射在黑漆漆的路面。



今天可是除夕夜啊,那位大婶连除夕夜也不休息吗?看来这间店应该是她家。她是不是没有家人呢?平时在厨房帮忙的人,是一位比她年轻许多的男子,两人看来既不像夫妻也不像母子。但今天是除夕夜,会不会只有她一人顾店?



我摸着定食屋的门,没有推开,转身而去。



总觉得,现在不该触碰那股暖洋洋的空气。



我快步离开,同时确信——



我很寂寞。



活到二十八岁,现在却寂寞得不得了。



这些年,我拚死拚活工作,牺牲一切为事业打拚。



明明这么努力了、努力讨生活,但是,在这个除夕夜,我却孤单又寂寞。



甚至前往常去吃饭的定食屋,寻求温暖。



现在的我,一无所有。



我在公园漫无目的地走着,接着听见歌声。



「连除夕夜也在唱吗……」



街头艺人一如既往,声嘶力竭地唱着。



我走过去,在吉他盒内丢入折了四折的千圆钞票。



我们对上眼神,他没有停下歌唱,用眼神向我道谢。



我继续散步发呆,回到稍早那家便利商店门前,走进店里,抓起刚刚没买的方便面荞麦面。



回到家后,我煮了滚水,吃了荞麦面。



刚刚那群年轻人,应该也在吃荞麦面吧,但心境肯定和我大相迳庭。



三五好友闹哄哄地吃饭,吃什么都好吃。就连方便面荞麦面,美味程度也跟手打十割荞麦面不相上下。



我现在吸入口中的荞麦面淡而无味,像咀嚼着疲软的橡皮筋。



不知不觉,就这样迎来新年。



电视爆出热闹的欢呼,外面马路也传来兴奋的吼叫。



房间角落堆积着许多物品未碰,我注意到一个网络书店的纸箱。



箱里是我定期购读的文艺杂志和想看的话题小说。学生时期,我同时加入室内足球队和文艺社。文艺社里大部分成员都在写作,只有我不爱写,只爱读,常常帮社团成员修改文章,有段时期也向往过当文学书的编辑,不过,最后还是想把阅读当成休闲娱乐而已。



出社会以后,工作耗掉的时间体力超乎预期,我不再踢室内足球了,但仍保持阅读的兴趣,看书成为疗愈的时光。



明天也是假日,我大可以悠哉地把时间花在兴趣上。



奇怪的是,我却不再期待拆开装著书的纸箱了。



明明之前收到书时,总是心怀雀跃地期盼下一个假日赶快来临。



如今,我已对眼前这些堆积如山的纸箱不带任何感情。



脑袋又闷又重,只想赶快睡觉。



累积在颈部下方的疲劳,好像已淹过喉头,快要吐出来了。我得趁连假把它控制在腹部底下。



「睡吧。」



我再次钻进被窝里。



好不容易胃痛治好了,为什么心情如此低落?



原因出自寂寞。



我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却佯装不知情。



终于,在未询问联系方式的情况下,山本先生不再主动打来后,我们就此断了联系。



短暂的年假结束后,转眼间过了两星期。多亏山本先生介绍客户给我,我接单的数量还算过得去。



「五十岚,你总算找回工作节奏了!这次低潮好久啊。」



部长用力拍打我的肩膀。



「谢谢您的鼓励。」



应该已经治好的胃,再度抽痛一下。



「不过啊,好像没有人跟你一样呢~铃木,你从去年到现在到底在干嘛?都在家里睡大头觉是不是?啊啊?」



收假后的这两个星期,铃木明明一直没休假,早上比任何人都早进公司。



「铃木,你没事吧?别在意部长说的话。」



我轻拍他的肩膀。只见铃木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呢喃:「没事……」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每天都会听到这句话。



每天也都会说这句话。



但究竟有多少家伙,正确使用这句话的意思呢?



「事实上不可能没事吧?」



此时此刻,我很想这样对铃木说。



但说了又如何?



铃木一定只会反复说「我没事」。



他恐怕快不行了。不只铃木,部门里的每个人,每分每秒都在挑战极限。



不论过多久,我都不会升迁。



就算我再怎么努力连续拿下业绩冠军,也没有晋升为主管。



山本先生不再打电话来了。



最近部长十分暴躁,举行月会的前一天总是这样。



『往上爬会遇到更强大的力量。你只会被那股力量吞噬。』



我想起前辈说过的话。



前辈似乎说过,需要某样东西。



『改变需要的是变化。为了变化而变,就像引爆剂。』



对,所以我一直想当引爆剂。



『凭现在的你是办不到的。』



前辈的话语勒住了我。如同诅咒一般绑住我。



『你将逃不出那个轮回。』



没有这种事,我有能力改变职场。



也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可是,在那之后,山本先生再也不曾打电话来。



嘟噜噜噜……这时,外线电话响起。



我跳起来接电话。



「谢谢您的来电!是、是,请稍等。」



我把电话转给部长,走出办公室。



他已经不会再打电话过来了——



我打开紧急逃生梯的大门,倚靠着楼梯扶手。



头顶上的天空一片蔚蓝,宛如那个人的围巾。



我想起那小子也曾常常系天蓝色的领带。



『我没有办法改变世界!』



我忽然想起他的话语。



『我甚至无法改变这间公司、这个部门,也没办法改变任何一个人的心情。我就是这么渺小又毫无优点的人类。』



那小子当时是什么表情?



是啊,他已经看清了。



比我更加看清事实。



我却没有勇气承认这件事。



没有勇气说那些话。



当时的他,一脸神清气爽。



不知他如今人在何方?在做些什么?



那时候该辞职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但我直到最后,连说句「抱歉」都办不到。



只是随便说声「加油啊」,摆出前辈的姿态说些场面话,目送他离开。



「五十岚先生……?」



我听到声音回头,只见铃木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你没事吧?」



铃木啊,这话轮不到你来说吧,怎么可以连你也担心我呢?



让后辈来担心前辈,成何体统?



「铃木……」



没事,我没事。



「抱歉……」



温热的液体流过脸颊。



视野扭曲,铃木的脸变得模模糊糊。



啊啊,抱歉,真的很抱歉。



对不起,我是这么无能的前辈。



「我好像……不太好……」



青山,我多么希望你现在在某个地方,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是多么自私自利的人类啊。



接着又过了两星期,某个假日。



正当我专心解决那些之前完全没碰、堆积如山的购书纸箱时,母亲传来消息。这是自除夕夜以来的消息了。



『你感冒了吗?』



唐突的内容使我颦眉。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打字回复:『没有。为啥这么问?』



『我梦到你感冒了。』



母亲简短的回讯,令我不禁失笑。



「预知梦喔?拜托别这样。」



我思索该如何回应,母亲罕见地继续传讯过来。



『回ㄐㄧㄓ怎样?』



「啥?」



这是什么鬼暗号?回……是要我回电吗?



紧接着,手机铃声响起。



「喂?」



『啊,喂喂?谅?』



「除了我,还会有谁?」



『我是阿母。』



「我知啦。」



『黄金周到底要怎么打字出来呀?我输入好几次都跳掉。』



哦哦,搞啥啊,原来是黄金周。



「黄金周怎样?」



『你很久没回家了,黄金周呢?又要工作吗?』



「你在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呀,但你阿爸差不多要发怒啰,你至少回来露个面。』



「现在才二月耶,离黄金周久得很……」



就算个性急躁,也未免太急了吧。



『一下子就到了啦,你趁现在和老板说要休假啊。』



母亲说得理直气壮。



又不是打工……



「……好吧,我考虑。」



『嗯,那阿母要赶去弄头发啰。』



谁管你啊,不是你自己打来的吗?我忍不住苦笑。



「好啦好啦,再见。」



『那我跟你阿爸说你黄金周会回家喔。』



「咦!不要说啦!又还不确定,受不了耶!」



『哎呀,不错嘛,你还会说关西腔呀。』



母亲超级我行我素,令我无言。她交代完几句话,爽快地说「再见」,挂断电话。



「……我怎么可能忘记关西腔嘛。」



我将手机用力放在地上,喃喃自语。



双亲一定以为我一辈子都不回老家了。



事实上我也有此打算,所以,我很感谢父母认定「反正儿子不会回家」。他们至今不曾命令我回家,我乐得轻松。



不知是幸或不幸,双亲属于我行我素的类型,凡事看得很开,极少情绪化。



「连他们都要生气了……」



是吗?我让脾气那么好的父母,终于忍到要发脾气了啊。



「我都没发现……」



我躺倒在地,望著白晃晃的天花板。



当天晚上,我时隔多日,造访除夕夜以来就没去过的定食屋。



大婶一如既往,端水过来。



「那个,我要点蛋汁炸猪排定食。」



大婶停顿了一下。



「治好啦?」



「咦?」



一样是那张爱理不理的脸。



「胃不痛啦?」



我瞬间屏息。



「是的,托您的福。」



「很好、很好。」



大婶说着,开心地笑出来,令我万分讶异。



「那就做蛋汁炸猪排喔。」



我是否因为那张笑脸,露出吃惊的表情呢?



常来光顾的男子,从隔壁桌压低音量对我说:



「这里的老板娘啊,很怕生又害羞喔。许多人说她这样不适合做生意,可是你看,这里生意挺好的对吧?人生真的充满未知数啊。」



男人咧嘴一笑。



「您说的是。」



我依旧感到吃惊,如此回答他。



「不过,也不到山珍海味啦,就是家的味道吧。大概因为这样,每天吃也吃不腻。店里的气氛也挺舒服的,是吧?」



「是,这家店很舒服。」



男人说着「嘿咻」起身,朝我走来。



「胃痛跟压力有关吧?现在的年轻人真辛苦啊。恭喜你治好了。」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不过,我很羡慕你喔。现在开始想做什么都不嫌迟。」



他咧嘴笑了笑,说声「吃饱了~」转身离开。



我默默点头致意,然后静静低下头,久久无法抬起。



眼窝深处有一股热流涌上来。



水滴落在老旧的餐桌上。



不是有这么多温柔的人关心我吗?



他们一定一直围绕在我身边。



只是我至今视而不见,不是吗?



是我不肯正视那些温柔关心我的人,不是吗?



我现在可以诚心祈求他人健康平安了吗?



眼前如果有人幸福美满、事业有成,我能够发自内心祝福他们吗?



眼前如果有人开心欢笑,我能够认为他们惹人怜爱吗?



以后,我能够好好爱上某个人吗?



未来的事难以预料,只有一件事我很肯定。



那就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内心发出什么东西松动的声音。



嘟铃嘟铃嘟铃……



我把手伸出棉被,按停闹钟。



最近起床的情形大有改善,真是太讽刺了。



接下来的每天早晨,我都最早进公司。



我想维持良好的出勤状况,直到最后一天。



「铃木,我有事找你。」



铃木还是老样子,脸色苍白地说「是」,来到桌前。



「我想把这位客户交接给你。」



我将整理好的报告交到铃木手中,里面记录了至今的往来摘要。



「这是……」



铃木看着数据,喃喃自语。



「现在如日中天的活动企划公司,定期会向我们下单。老板年轻有冲劲,而且人很好。」



「可是我……」



铃木困惑地开口。



「今天有约,我带你一起去。从现在起花点时间,创建你们之间的信赖关系。」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做事认真,值得信赖。有什么状况我会罩你。」



铃木脸上写着大大的「不明白」。



「不过,如果……如果你觉得撑不下去了,到时就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过活吧。」



铃木错愕地看着我。



我努力端出最好的笑脸迎向他。



刚开始的时候,我是真心相信可以改变。



我是真的这么以为。



发自内心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能拯救大家。



但事实上,我什么都办不到。



我没有那种力量。



我总算肯承认这件事了。



不过,即使渺小如我,也有能改变的东西。



我能改变的东西只有一个。



「自己的人生,只有自己能改变。」



铃木表情一松,似乎微微笑着。



「这是青山教会我的道理。」



希望铃木眼中的我,看起来也是发自内心而笑。



我如此祈祷。



那天,我第一次坐在吧台席。



「我要蛋汁炸猪排定食。」



「收到了。」



大婶还是一样冷冰冰的。



比较高的吧台椅,使我看见略微不同的店内风景。



我重新端详这间老旧的小餐馆,半晌后开口:



「以后我可能无法来了。」



大婶轻轻瞥了我一眼。



「我下个月要回老家。」



我半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



「不过,我还没跟父母说。他们辛苦存了钱,供我来这里读大学,我却没有闯出名堂,就想半途而废回乡,他们说不定会很失望。想到这里,我就难以启齿……」



大婶站到我面前。



「拿去吧,蛋汁炸猪排。」



黑色托盘上桌,热气轻轻掠过鼻尖。今天的小菜是凉拌油菜。



「我开动了。」



我啪喀一声分开竹筷。



「做父母的,只要看见孩子开开心心吃饭,就很幸福了。」



闻言,我惊讶地抬起头,但大婶已经走开了。



「谢谢您……」



我吸了吸鼻子。感觉只要低头,眼泪就会滴落在吧台上。



凉拌油菜渗出微苦又温柔的春天气息,猪排和平时一样美味。



大婶只对我说了这些话。



我把定食吃得一干二净,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



大婶和平时一样,态度冷淡地收走餐盘,小声说「有机会再来」。



离开定食屋后,我按照平日习惯,走去那座公园。



今天难得没看见那位街头艺人。



和煦微风取而代之地迎面拂来,捎来春天的气息。



抬头望见的天空,和那个人的围巾一样,明亮蔚蓝。樱花树细细长长伸展的枝头上,冒出了几颗圆滚滚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