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十二月五日(一)五十岚谅的处境(1 / 2)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无语



「你啊,应该从来没遇过挫折吧?」



从前,一位离职前辈曾这样问我。



——我遇过挫折啊,还是特大的那种。



我把这句嘀咕留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之所以不说,是有理由的。



总不能告诉前辈,误入这家公司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挫折,对吧?



嘟铃嘟铃嘟铃……



好认的闹铃声响起,响到第三秒,我便伸手关掉手机闹钟的贪睡模式。



离开棉被的手,立刻被凉飕飕的空气包围。



「好冷……」



我缓慢地直起上半身,脑袋里却像一团糨糊,茫然不已。



这一年多来,我都是浅眠状态。



但是,并没有特别造成问题。任何小声音都能让我立刻醒来,我非但不用担心睡过头,每天早上还能第一个进公司打卡。



我本来很贪睡。不管再硬的床、再冷再热的天气,我都照样呼呼大睡,但也容易清醒,只要坐起来就能活动自如。好睡好醒的体质,使我平时很少睡过头。



对体质太有信心的结果,就是在重要场合睡过头。参加就业活动时,我搞砸了第一志愿企业最重要的个人面试。回头想想,当时我可能比想像中还紧张,非常罕见地在面试前一晚失眠了。



直至今日,我仍无法忘怀惊醒那一刻吓到大喷汗的讨厌感受。



我滑垒赶上面试,虽然免于迟到,服装仪容却惨不忍睹。失落地回到家后,我照了镜子,不禁一阵惊愕。不仅头发睡得东翘西翘,领带也拿错了,把原本特地准备、颜色符合企业形象的领带,误拿成敌对公司形象色的领带,糊里糊涂系了上去,而且还系歪了。



连重要场合都搞不定服装仪容的散漫家伙。



面试官肯定这么想,结果当然没录取。



从这天起,我的节奏好像整个乱掉了,本来满怀信心一定会上的小公司也接连落选。这时候,其他同学开始陆续拿到工作内定,令我焦急不已。最后,我在「现在确定要来,保证优先录取」的公司签下了内定承诺书。那是一间比原订目标降低好几个水准的中小型印刷公司。然而,当时我已经丧失自信,失去正常的判断力,中了对方的话术而答应,提前结束就业活动。



与其去大公司被当成棋子消耗,不如去仰赖自己的中小企业大显身手——当时我是真心这么想,因而完全听信「等你晋升之后就会加薪。以你的实力啊,三年内升上主任不是梦想」这套说词。如今回头想想,我彻底中了计。



可想而知,会拚命对应届毕业生灌迷汤,不惜使出违法边缘的招式也要拉新人进去的公司,不会是什么良心企业。



我竟然连这点都没察觉。



大学同学都很羡慕早早谈定工作的我。



「虽然不是什么大企业,但有发展的潜力,这几年营收持续看涨。最重要的是,这是一间需要即战力、实力至上的公司,我认为很符合我的行事作风。奖励制度也很好。我去那里可以快速升迁、当上主任,比去大企业的那些家伙更加活跃,赚进更多钱。」



我洋洋得意地对同侪发下豪语。



「臭小子,我连内定都没着落,你好意思当着我的面谈升迁啊。」



「听你这么说,感觉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五十岚眼光放得真远。」



同侪的夸赞也增长了我的自信心。



剩下的学生生活,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由于我提早摆脱了就业压力,时间相对比较充裕,和其他同学相比,多出更多时间应付毕业论文。不仅如此,我接了很多高时薪的短期打工,以制造回忆为名,用这些钱到处旅行,不停参加联谊。



然后,到了正式进入公司的一个月前,我开始调整睡眠习惯。



总之先把生活作息调好,从夜猫子变成晨型人。



我可无法忍受再次睡过头,搞砸一切。社会很难混,不能一直像个学生,仗着自己身体好就不顾作息。



首先,我每天早晨在固定时间起床,晚上在固定时间就寝。接着,我推掉大部分的酒聚,就算偶尔参加也规定自己只能喝一点点,时间一到立刻回家。朋友都在猜,我八成在员工训练时快速交到新女友了。还在念书时,我有个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她在取得一流企业的工作内定后,便借机和我分手。我被甩了。她肯定想趁进入新公司,换个更优秀的男朋友,因此急着和我撇清关系。我从没想过她是如此精打细算的女人,当下受到不小的打击。但我也告诉自己,能在人生迎向新阶段前挥别过去,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样一来,我暂时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可以集中精神拚事业。女朋友等以后想交时再交就好,没那么困难吧。



进入公司后,我被派到业务部,主要工作是拉订单,多一件是一件;如果可以,要多开发有潜力长期合作的企业人脉。公司的业务部只有十多人,人数极少。「因为业务部是精锐部队嘛。」上司如是说。不是我自夸,我这个人挺好相处的,国中、高中、大学,求学路上人缘一向很好。事实上,我也发挥这项所长,一下子便在部门中混熟了。



我心想,也许可以轻松胜任,但在业务工作正式开始后,天真的想法荡然无存。



派到业务部的第三天,上司叫我去发五十张名片。不是单方面给,要拿回对方的名片。上司说完就把我轰出去。



我赶在下班时间前发出二十一张名片,研判必须先回公司一趟,但在推开部门大门的瞬间,听见部长的咆哮。比我早一步回来的同梯新人哭了。一道冷汗划过我的背部。



结果,那位同梯新人做不到一个月就被请离。



接下来的日子,我为了拿下第一份契约,陷入超乎想像的苦战。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弱点——非常不擅长记人名和长相。如果像学生时经常见面倒是没问题,但多数客户只见过一次面,根本记不住长相。记不住人是业务员的致命伤。



当然,我努力弥补这项缺点,在名片写上特征啦,或把谈话内容整理在笔记本等等,除此之外,还去上进修课和素描教室。



业务工作只看结果。记不住人脸的我,说话自然没自信,业绩惨之又惨,上司越来越常拿我开刀。



正当我陷入瓶颈时,当时负责带我的前辈说:



「五十岚,你有仔细看过客户的脸吗?」



当然有啊。我这么想着,自问自答。



「你是不是猛盯着手中的数据?」



前辈这句话使我恍然大悟。



「有些人不喜欢一直被盯着,但我认为业务员一定要看着客户的眼睛说话。眼神不会说谎,会透露出客户的心声。数据是为客户准备的,你自己不要看,而要专心看着客户的脸。」



没错,我并没有仔细看客户的脸。一边盯着手中的数据一边说明就已分身乏术了,难怪记不住人脸。



接下来,我把数据通通带回家,记下所有图表,将内容背到滚瓜烂熟,即使不看书面数据也知道哪里写了什么。



然后,我逐渐学会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眉毛的动作、眉间的皱纹、嘴角上扬的弧度……哪怕只是一公厘的细微变化,都会泄漏心情。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自己先前真的没有仔细观察客户。



我囫囵吞枣地记住前辈给予的所有建议。



「千万不能显得焦急。无论对方说了什么都不能动摇。随时保持微笑。你可能没意识到说话的速度,试试看慢慢说。」



即使照着做,也不是立刻奏效。



「五十岚,不可急于得到结果。沉住气,一步一脚印慢慢耕耘,迟早有一天会开花结果。」



说起来很简单,但我怎么可能不急呢?



尽管迟迟看不到成效,我还是努力苦撑下来。



社会远比我想的还要难混。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公司——尤其我所属的部门,比其他地方都要严格一点。不对,不只一点,而是相当不合理。



但是,这就是刚出社会的我所看到的一切,曾是我的判断标准,也成为我不容质疑的指针。



这样就被打败,不管去哪家公司都不会成功。



这样就想逃跑,表示我不适合这个社会。



当时,我真的这么以为。



刚出社会的第一年,我咬牙苦撑。



隔年开始有后辈加入。



差不多这个时期,我开始可以拿下契约。



「签过一次约后才是重头戏。听好啰,别让客户有机会提问,你要经常主动提供更多信息,持续让客户看见超出基本服务的用心,拉长战线赢得对方的信赖,如此一来,就有机会长期签约。」



负责带我的前辈是一位精明干练的社会人士。



我认为自己果然很走运。



每次遇到人生的重要时期,我多半会「中大奖」。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也「中大奖」,完全不疑有他。不,我肯定「中大奖」了吧。实际上,前辈的确是个大好人,我一直这么认为。



直到那一天、那一刻为止。



时光飞逝,一年又过去了,我在部门内的业绩名列前茅。我遵循前辈的指导,持续展现贴心的服务态度,并且逐渐水到渠成,开始拿下长期契约。



同时,公司又有更多新人加入。面对这些甫入社会就碰壁的菜鸟,我尽可能摆出可靠前辈的架式,装模作样。后辈看起来也很崇拜我,拿我当榜样。



公司规定的业绩低标十分不讲理,又时常需要加班,每一位高端主管都会仗势欺人,幸好我有可靠的前辈罩我,才能有惊无险地熬过去。因为,公司里和我最熟的人可是「大奖级」的前辈呢。



但就在我进公司第五年的时候,这样的日子突然结束。



某一天,前辈毫无预警地辞职了。



在我看来是「大奖」的前辈,对我留下诅咒般的话语,离开公司。



如今冷静想想,也许前辈是我人生抽中的「下下签」,我却误以为自己中大奖,所以从没想过要辞职,勉勉强强撑着,逼自己熬过来。



现在我才忽然领悟,假如当初我立刻知道自己抽中了「下下签」,应该会更早解脱吧。



也许我会提早发现,继续在这间公司做下去也没有前途可言。



前辈离职几个月后,公司补了新人进来。



「我叫青山,请多多指教!」



九十度鞠躬的模样,令我看了很是刺眼。那小子身上散发出新人特有、充满干劲的光辉。平时表现并不抢眼,做事也不特别灵巧,但是对工作秉持诚信的态度,个性认真上进,是个非常好的家伙。



我再次认定自己「中大奖」。



这次换我带新人了,我学着过去前辈所做的教导他。



我仔细告诉他工作上的诀窍,在他遇到瓶颈时找他去喝酒透透气,尽我所能给予建议。可以看出他老实听从我的建议,努力做到最好,并且单纯地崇拜我这个前辈。由旁人来看,我们应该创建了理想的上下关系。



只是,认真老实虽然是做业务的必备特质,但视情况也有可能成为阻碍。那种时下新人常见的温吞,也不符合我们公司的调性,尤其部长从前可是体育社团的,那种软弱的个性会触怒他的神经。结果,青山完全被盯上了。我虽然想袒护他,但也必须承认这是待在我们公司的必经之路。部长会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对你大吼大叫,理所当然似地提出一些夸张不合理的要求。



当我发现时,青山已经开始重复犯下一些小错误。他自己也急了,但焦急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害他犯下更多错误,结果完全变成恶性循环。情况越演越烈,渐渐变成漏转达重要事项、面对客诉处理不周等严重过错。当然,他每次出错我都帮忙擦屁股,但这么做无法解决根本的问题。



那小子的脸日渐丧失活力。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失去了业务员最重要的「自信心」。此外,本来是优点的老实性格也退化成懦弱。感觉他整个人都萎缩了。



这些变化一并表现在他的穿着上。西装皱褶增加、浏海太长、每天系着深色领带、眼神失去光芒,和刚进公司时精力充沛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知不觉,我也产生「那小子至少别犯错就好」的想法。不用刻意提升业绩、不用在意数字,至少不要犯错,能从旁协助我就好。我也向部长报备过了,希望他不要逞强。



「你有你的任务,所以好好加油吧。」



他看起来像随时会断线的风筝,我则伸手将线绑牢。



当时,我认为这么做是为他好。



「我懂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是过来人。但是啊,要是第一年就辞职,会影响你未来的出路喔。」



我才不要和前辈一样,擅自浇熄后辈的希望。



才不要和前辈一样,留下诅咒般的话语就擅自走人。



「这些经验总有一天会成为你的力量。」



只要再撑一下。等我升迁之后,会改善这个职场环境。



所以,真的只要再撑一下,一下就好。拜托你加油啊。



「谢谢您。对不起,常常给您添麻烦。」



那小子最后总是有气无力地这么说。



「不用放在心上,照顾后辈也是我的工作啊。」



我这么对他说,拍了拍他的肩膀。



距今一个月前,那小子辞职了。



青山隆因为我的关系,辞职不干了。



「呜……」



胃部严重抽痛。



每天早晨,我搭电车的时候,都强忍着想吐的痛苦。



隔壁的上班族,毫不掩饰地用厌恶的表情看我。



「啊……」



我揉着胃部。



起初只是有点刺痛,却在数天前变成剧烈抽痛,好像有人抓住我的胃用力扭。



「呜呜……」



额头上渗出冷汗。



情况日渐加遽。虽然想去医院,但现在公司人手不足,平日很难请假。



「……唔!」



我瞬间痛到无法呼吸,脸上如瀑布般流下好几道汗水。



惨了,我要吐了。



现在几分?



先下车再上车,来得及吗?



我抱着上腹部,快速确认手表。



如果很严重,我也还有二十五分钟可做为缓冲。



「抱、抱歉……」



我逆向穿越人潮,勉强钻过即将关上的车门。



这一个月来,我常常像这样中途下车。



我先跑去车站厕所大吐特吐,然后去自动贩卖机买新的水,在长椅坐下,配水吞下常备胃药。带出门的水在漱口时用完了。



「啊……痛死了……」



这种情况最近很常发生,我甚至开始习惯了。



「差不多得赶回去了……」



我奋力抬起仿佛在长椅上生根的沉重腰部。公事包重如铅块,鞋子、外套、领带也像钢做的。钢铁领带勒住我的脖子,颈部出现青紫色瘀痕,慢慢腐烂,也许某天早晨当我睁开眼睛时,脖子就……不行,再想下去我又要吐了。



「嘶——呼——」



用力吸气、吐气。



「好,走吧。」



我坚定意志,回到人群中。



来到办公桌前,坐对面的铃木一脸死气沉沉地和我打招呼。



「早安。」



「哦,早。」



铃木比青山早一年进公司,本来就不是特别活泼的类型,但自从青山走了以后,他显得更加无精打采。其中一个主因是,青山离开后,部长便将矛头指向他。



这时,门发出嘎吱巨响,盖过所有声音。



「早、早安!」



铃木表情僵硬地打招呼。



一如往常,部长眉头深锁,「咚、咚、咚」地跨着大步走来,在铃木面前停下。从我的位置都能清楚看到铃木的额头流下冷汗。



「你又给我摆出这张衰脸。」



部长开口就是一顿臭骂,就像朝着铃木的脸吐口水。



「五十岚!」



「是。」



部长用力在椅子坐下,我赶紧小跑步过去。



每天例行的个人朝会要开始了。



「五十岚,你最近是不是比较偷懒啊?」



部长看也不看就说。



这时电话响了,部长立刻发出咆哮。



「铃木!」



「是!」



铃木吓到整个人跳起来,急忙接电话。



「今年剩下几天啊?」



部长用阴森的声音说。



「剩下二十四天。」



「你倒说说看,你拿了多少业绩?」



部长锐利的眼神朝我射来,我的胃又痛了起来。



嘟铃嘟铃嘟铃……



好认的铃声响到第三秒,我便伸手关掉手机闹钟的贪睡模式。



今天早上,这个闹钟声听来格外刺耳。当初我是因为这铃声听见就会醒来,才将它设置为闹钟铃声,如今,我终于明白原因了。



它很像电车发车铃声。



自从今天早上察觉了这点,感觉一切都糟透了。



昨天真是惨烈的一天。不,应该说,这几个月来没有一天是愉快的,只是昨天特别惨。我让到手的契约飞了。部长的施压使我慌了,结果太急躁了。



「可恶……」



我还没向部长报告。不,我可不敢报告。至少等我找到替代方案再说吧。



「好,努力找出替代方案!」



我命令自己打起精神。



气象主播说,今晨是入冬后最冷的一天,但又与我何干?就算十二月的今天热到像夏天,对我来说也没啥影响。哪怕刮台风、下大雪,照样要上班啊。



今天早上车站月台也人满为患。



这些人究竟是从哪里跑出来的?而且全都穿着深色大衣。怎么不干脆通通消失算了?我置身事外地心想。



吐出的气息化作白烟,飘向天空。不论头压得多低,都会往天空飘。



每个人都低着头,口中呼出白色雾气,往天空飘,看了真碍眼。



眼前有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我觉得他们全是敌人。



空气里充斥着杀戮气息。人群互相推挤、踩到脚,眼里看不进彼此。



这些家伙走路的时候,到底都看着哪里?



而我走路的时候,又看着哪里?



不看任何人,不看任何事物,连自己脚边都没留意。



所以才会一个不留神,掉下月台。



所以才会每天都有落轨事故发生。



「唉……」



无意间脱口而出的叹息,比想像中更大声。吐息无一例外,飘向天空。



我今天提早出门搭电车,想早点进公司。



如果可以,想在部长上班前约到餐叙,躲去外面。我必须多拿一份契约回来,多提高一点印制量。我想赶快约到客户,早一秒逃出办公室。在遇到部长、被他质问:「那份契约谈得怎么样?」之前解决问题。



「唔……」



反胃感再次袭来。今天比平时更想吐,仿佛整个胃部扭转过来。不行,来不及了——正当我如此心想的瞬间,车门开了。



我奋力推开挡在前面的人。



「搞什么!」



无视背后传来的责骂,侧身钻过门缝。



我一路奔向厕所,还来不及关门,就把胃中所有东西吐出来,难受到流下眼泪。



大吐特吐之后,我去买了水,瘫坐在长椅上休息。



然而,今天症状并未因此减缓。平时只要吐过就会舒服许多,今天却丝毫没有缓解,阵阵抽痛转变为剧痛,我痛到无法呼吸。



不怕,还有时间。我打开常备的胃药盒,里面只见空空如也的银色包装。



「哇,不会吧……」



昨天吃的竟然是最后一颗?我完全没注意到。这不是平时的我会犯下的失误。



「呜……」



得知没药之后,感觉更痛了,冷汗直流。



我已顾不得旁人侧目,在椅子上抱着肚子蜷缩起来。



耳边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呼气使大衣染上湿气,我好像快窒息了。痛楚完全没有减缓,我鞭策脑袋思考:是不是该去医院一趟?可是,站得起来吗?万一得叫救护车就麻烦了。怎么办?现在过了几分钟?还是应该先打电话给公司,通知说会迟到呢……好痛……好痛、好痛啊。



「你没事吧?」



头上传来温柔的询问声。



「啊,我没事……」



我几乎出于反射性回答。



「你是不是胃痛?」



我好不容易把脸抬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视野却扭曲变形。



「呼……不,我没……事。」



我勉强从喉咙挤出沙哑的声音。



「你流了好多汗。」



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我以为自己已经抬起头,其实仍望着地面。



「这是强效胃药,要不要吃?」



头上传来的声音对我来说有如神助。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我总算抬起头。模糊的视野中,看见神一般的男子从药锭盒中取出三颗药丸,放在我的掌心。



「不好意思……」



我没有多余的心思确认那是什么药,只能相信他了。



不知为何,第六感告诉我,这个人可以相信。是因为我被逼急了吗?还是因为他是我痛到现在唯一出声关切的人?总之,我把药吞了下去。



过一会儿,疼痛稍稍减缓。



「……真的很抱歉。」



我低着头喃喃自语。那个人似乎坐在旁边等我。等我终于不喘后,抬头注视他。他察觉我在看他,回以视线,还给了我温柔的微笑。



「感觉如何?」



人如声音一样善良,看起来是大好人,眼神充满慈爱,我忽然觉得他跟谁很像。



「好多了,真是得救了,谢谢你。」



我回答之后,那个人放松眼角肌肉,似乎松一口气。



「如果可以走动了,赶紧去一趟医院比较好喔?」



「嗯……是啊,真的很谢谢你的帮忙。」



「要不要介绍医院给你?」



那人穿着明亮的灰色大衣,脖子围着漂亮的天蓝色围巾。



「不用,我得先进公司一趟,之后再去看医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得赶快离开,日后再好好向你道谢……啊,这是我的名片。」



我递出名片。



「好的,你真细心。」



他微微一笑,接过名片。



「谢谢你救了我,容我先行告辞。下次见。」



我匆匆忙忙起身,向前走了一段路才回头看。



对方察觉我回头,轻轻举起一只手来,我也朝他点头致意。



在黑与灰占据的灰暗人潮中,只有那条渐渐远去的天蓝色围巾格外耀眼。



我勉强赶上打卡时间,却不幸与部长同时进公司。



部长有话想说的眼神朝我刺来。



我好不容易熬过早上。下午部长要去开会,不在座位。



部门里的所有人终于能放松一下。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五十岚先生,接二线,一位叫山本的先生找你。」



铃木朝我喊。



「……山本先生?公司名称是?」



「我来不及问……抱歉。」



铃木说话的表情疲惫至极。我很庆幸部长不在。虽然只是小事,但要是让部长听见了,铃木又要被怪罪。



「啊啊,没关系,我大概知道是谁。」



……山本先生?我想不到类似的人物,到底是谁啊?



我一面回想最近经手的案子,一面轻轻做着深呼吸,拿起话筒。



「您好,电话已转接,我是五十岚。」



『啊,你好你好,你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精神,太好啦~』



比想像中活泼、高亢的声音,使我顿时一愣。



「咦?啊,您好,平时承蒙关照了。」



『啊,我是山本~』



语气仿佛我应该要知道他是谁,我紧张得冒冷汗。



「是、是,我当然记得您。山本先生今日找我,有何贵干?」



我佯装平静,试探地问。



不妙,到底是谁?



『我今天想找你去吃个饭。』



吃饭?果然是客户吗?话说回来,他的语气听起来和我好熟,感觉像是老客户,但为什么我想不起来呢?



「啊,好主意~您今天想吃西餐还是日式料理呢?现在这个季节正好有寒鱼和河豚呢。」



我边询问,脑中边筛选数间店家候选名单。



『啊,我有想去的店,可以约那里吗?』



他虽然说着标准语,但从刚才起,语调便接近关西腔。



「当然好啊!我来订位,方便告诉我店名吗?」



『不用啦,我订就好!』



「不不,这怎么行……」



『既然决定了,我们约晚上七点,在离贵公司最近的车站西边出口,这样好吗?店家就在那附近。』



没错,很明显是关西腔。面对说话带有强烈特征的客户,我为自己依然想不起对方是谁而焦虑。



「好啊,乐意之至。晚上七点,我在西边出口恭候。哎呀,真期待见到您。」



『俺也是喔。』



俺……?



确认对方挂断电话之后,我也放下话筒。



很少有人会在工作场合使用私下惯用的第一人称,而且,他说话的语调带着浓浓的关西腔。



辨识度这么高,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我怀着焦虑的心情,在办公室公用白板的「五十岚」姓名字段,填上「19点~餐叙完直接回家」。



到头来,我还是想不起致电的客户是谁,努力翻遍仔细写下纪录的记事本和名片也找不到类似人物。我将所有能想到的数据通通塞进公事包,前往车站的一路上绞尽脑汁拚命想,但实在想不出可能的人选。不擅长记长相,是我身为业务员的致命伤,正因为有此自觉,我才花费比别人多一倍的努力勤做笔记,结果事到临头还是想不出来。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着。



如果因为这样丢了契约,该怎么办?我感到心死,提早十五分钟抵达车站西口。



就在我抬头挺胸站好,以备客户可能随时出现时……



「五十岚先生~」



后方传来呼唤,我紧张地回头。



同时,天蓝色的围巾映入眼帘。



「你好你好,你好早到喔~」



看见在车站前像个大孩子般奋力挥手的男人,我顿时因为讶异与放松,身体一阵脱力。



「你是今天早上的……」



「正是!我们早上才见过喔~」



他露出一口白牙,灿烂地对我笑。



「我还在想是哪位呢!」



我发自内心地放松吐气。



「啊哈哈,抱歉。我后来才发现忘记报上名字了。」



我再次用力吐气,放下心中大石。



「哪里哪里,是我不好,忘记请教救命恩人的大名,一心只想赶去上班,真是太失礼了。」



「不会啦,看你精神不错,我就放心了。后来有没有去医院呢?」



男人仿佛遇到老朋友,笑咪咪地说。



「多亏你给的药,后来症状好多了,我就没去医院。」



我端出笑脸回应,男人说「我就知道~」,瞬间垂下眉毛。



「啊,总之,我们先去吃饭吧。」



我转移话题,对男人投以业务用笑容。



「那么,我来带路。」



男人再次咧嘴笑,指着剪票口。



我跟随他坐上电车,在摇晃的车厢里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男人在离我家最近的一站下车,出了剪票口,毫不迷惘地不停向前走。



「请问……今天要去哪种店呢?」



面对我的疑惑,男人笑说:「哎,你很快就知道了。」



男人在一间冷清的定食屋前停下来,这间店连住附近的我都不知道。



「就是……这里吗?」



他不以为意,喀啦喀啦地推开门。



「欢迎光临~」



店里的大婶爱理不理地出来招呼。



店内老旧的墙壁上,贴了满满的菜单。



「我要点蛋汁炸猪排定食。」



男人一坐下立刻点餐。



「那我要……」



我急忙观望墙壁,想尽量点不会对胃造成负担的食物。



「味噌鲭鱼定食。」



大婶随口应了声「知道了」,走进开放式厨房形式的烹饪场。



不一会儿,丰盛的定食冒着热腾腾的蒸气,盛在黑色托盘上摆到面前。男人发出开心的欢呼,剥开竹筷。



男人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令我讶异。他的表情也很丰富,用仿佛与老友相见欢的亢奋情绪,东拉西扯了一个多小时之久。



然后,在吃完这顿美味度普普通通的定食后,爽快起身说「好啦,该走啰」,结束这场突如其来的饭局,再次令我感到讶异。



结帐时由我买单,做为今天早上的谢礼。蛋汁炸猪排定食加味噌鲭鱼定食,两人合计一千九百六十圆。考虑到价位,应该算是满好吃的。



男人在店门口挥手说「好啦,下次见」,就此扬长而去。我一时之间有点反应不过来。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想:



那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知道他姓山本,除此之外没有问出其他个人情报。因为他自个儿说个不停,我根本找不到空档插话。



他说了「下次见」,意思是,以后还打算约我出来吗?



那口关西腔,是因为才刚来东京不久吗?



他是不是想要一个可以相约吃饭的朋友呢?



「真是怪人……」



如果只是想要饭友,认识这个人,其实并不坏。



他是车站里唯一关心我的人,心地善良,对人没什么戒心,而且相当不怕生。这个人恐怕不懂得怀疑别人吧,至少感觉上不是什么坏人。



回到家后,我松开领带,看向时钟后吃了一惊。



「还不到九点……」



我已不知多久没有这么早回到家,而且已经吃过饭,接下来只要洗澡就能上床睡觉。



「原来如此……真轻松。」



我不由得自言自语。



机会难得,我时隔数个月放满浴缸的水,痛快泡了个热水澡。



「好久没有正常吃一顿饭了。」



自从胃坏掉后,我都没有好好吃一顿像样的餐点。



泡进舒服的热水里,僵硬的筋骨放松下来。



「呼哈……」



我用双手舀起热水,哗啦哗啦地泼向脸。曾几何时,我都忘记洗澡是这么舒服的事。



「山本吗……」



眼底浮现鲜艳的天蓝色围巾。



打从初次见面,我就觉得他很像某个人。



我再次泼水,双手复住脸。



对了,那小子最后一天来上班时,也系着天蓝色的领带。



啊啊,对了,山本先生和他有点像呢。



不是长相相似,该怎么说?那种柔和的氛围似乎挺像的。



尤其像我最后一天所见他的模样。



那小子在最后一天露出了清爽的表情。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难以言喻的痛苦袭上胸口。



我呼吸不过来,咕噜咕噜地沉入浴缸。



嘟铃嘟铃嘟铃……



隔天一早,我一如往常,关掉手机闹钟。



探出棉被的手指比平时温暖。我坐起来,头脑也比平时清晰。大概是因为有好好用餐、悠哉泡过热水澡的关系吧。



难不成,那个好心人是我的「大奖」吗?



我萌生毫无根据的直觉。



这天,我睽违将近一个月,早上通勤时没有中途下车,顺利抵达公司。



吃完午餐回来,铃木便叫住我。



「五十岚先生,二线山本先生找。」



我不由得「咦!」地大叫。



这情形跟昨天一模一样。我立刻接听电话。



「让您久等了,我是五十岚。」



『啊啊,你好,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个头啦。我轻轻笑出来。



「谢谢您平日的关照。」



『五十岚先生,你今天傍晚有约客户吗?若是有空,我想请教你关于工作上的问题。』



「当然没问题!那我们约……」



『四点半西口见!』



「是,我明白了。那我四点半过去拜访。」



挂断电话后,我在白板写下「16:30~拜访客户」。



回过头时,刚好和铃木对上眼。



「干嘛?」



我一问,铃木急忙摇头。



「不,没事。」



和昨天一样,我提前十五分钟到达西口,山本先生已经到了。昨天也是,这家伙究竟从几点开始等啊?我跑过去。



「山本先生,抱歉让您久等!」



「啊,你好~对不起喔,临时找你出来。」



山本先生还是老样子,整个人笑咪咪的,态度稳健,感觉很有精神。



「我要去我工作的地方,方便搭一小段电车吗?」



他在电话里说,想请教我工作上的问题,应该是搜索了我印在名片上的公司网址吧?也许有东西想拜托我印。



「当然好啊!」



我高兴都来不及了,开开心心地回应。



抵达的场所是知名综合医院。



真意外。难道他是医生?不,也许是医疗行政或护理人员。无论如何,医院应该有不少简介手册或疾病宣导传单需要印制。



「在这里。」



他笑着朝我挥手。



「好!」



我摇着尾巴般高兴地跟过去。



走进医院后,首先看见宽广的挂号柜台和等候叫号的椅子,旁边摆着「流感预防须知」与「记得定期做健康检查」等传单,供人自由拿取,我被这些东西吸去注意力。



如果这些印刷物全外包给我们公司……



「你今天有带健保卡吗?」



山本先生出声询问。



「咦?啊,有的!」



「方便借我看一下吗?」



一只手掌朝我伸来。



「没问题!」



我赶紧从皮夹抽出健保卡交给他。



「这张卡借我一下喔。」



山本先生说完,快步走向挂号柜台。



我愣在原地。



他很快就回来,手上拿着笔和手写板夹。



「来来来,请坐那边。」



「是。」



我依言在椅子坐下。



「帮我填一下数据。」



「好……」



我接过他递来的笔和手写板夹。



「啊,症状尽可能仔细填写喔。如果有正在使用的药物,也帮我详细填上去。」



「好、好的……」



无论怎么看,夹在板上的单子都是初诊病历表。



「那、那个……山本先生……请教一下……」



「拜托不要加敬称,我听到会寒毛直竖耶。」



他抱起双臂,觉得冷似地摩挲,还夸张地缩起脖子。



「啊,抱歉……」



「叫我『山本』就可以啰。」



他边说边露齿大笑,很像牙膏广告中会出现的那种笑容。



「这怎么行,太失礼了……」



我也赶紧端出笑容。



「请问,山本先生,您在这里工作吗?」



「是啊,不然呢?」



「我想也是,哈哈……」



印刷承包的话题呢?该怎么把话题接过去?不,也许现在应该静观其变?我低头看向手写板夹。也许介绍新的病人进来,他可以领到奖金?



「填完初诊单,我要进诊间看诊……对吧?」



「当然啊!我又没生病,当然是请五十岚先生看诊啰。」



山本先生再次灿笑。



这个人果然也有业绩压力吗?反正,我先照他说的做吧。



「知道了。」



我填完病历表后,他交给柜台,对我说「这里」带我过去。来到挂着内科门牌的候诊间,山本先生停下脚步。



「在这里坐一下喔,叫到名字请入内。」



「好的。」



我还是乖乖听他的,无奈地坐在椅子上。



「那先这样啦,我们晚点见。」



山本先生抬起单手说拜拜,作势离开。



「等、等一下!」



我忍不住站起来,他「嗯?」地回头。



「只是一般看诊,对吧?」



过了一秒,山本先生露出贼贼的笑容。



「是新药的人体实验喔。」



「什么!」



我反射性地大叫,其他病人顿时朝我行注目礼。



「骗你的啦~」



他哈哈大笑。



「请放心,只是一般看诊,你要老实叙述症状喔。别担心,这位医生人很好。」



山本先生的表情突然放柔,声音和当初在车站问我「你没事吧?」时一样温柔。



不知为何,我放心了。这个人的话语,拥有某种使人安心的力量,就连警戒心如此强的我也坦率接纳。



「五十岚先生,你没事吧?」



山本先生的声音拉回我的注意力,他偷偷观察我的神色。



眼神非常、非常温柔。



上次被人这么温柔地看着,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我没事。」



我发自内心这么认为。因为相信不会有事,所以才能这么肯定地回答。



已经多久没有这样了?



正确使用「我没事」这句话来表达自己的状况。



曾几何时,我只在「有事」时逞强说「没事」。只在痛苦时使用这句话。



「我没事……」



不知怎地,我有点想哭。



自己也感到一头雾水。



不知该如何描述此刻涌上心头的感受。



我对山本先生点头致意,趁低头时急忙转身说「晚点见」。



感觉他从背后走远后,我坐在椅子上。



我不想被他看见现在的脸。尽管我并不确定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但我觉得好想哭,好像快哭出来了,只能拚命忍住。



问诊结束后,我的情绪也稍微平静下来,可以好好思考了。



他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他八成是医疗相关人员,这么做只是工作的延伸吗?或者,这些行为对他来说,具有某种特殊意义?他可以从中捞到好处吗?



我回到综合柜台,准备付款,他似乎已久候多时,一脸贼兮兮地站在那里。



「怎样?有没有被施打奇怪的针剂啊?」



「有喔,我被喂了从来没听过的新药。」



我也稍微跟他斗嘴,只见他开心似地咧嘴一笑。



「下次是不是要照胃镜啊?」



果然,他有一定程度的相关知识。



「是的,我先问了医生哪几天可以安排照胃镜,但老实说,我还不确定能不能请到假……」



「这简单,说要去拜访客户不就好啦?」



「不,这不太好吧……」



「为什么?业务员不是常常在外面跑吗?」



「是这样没错……」



「如果你会担心,结束后来和我洽商吧。简单说,只要业绩数字有进帐就好,对吧?这我可以向你保证。」



「咦……」



意思是说,只要我预约照胃镜,他就愿意和我签订契约之类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他究竟为了什么目的,非要我照胃镜不可?是不是有业绩压力?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应该是某种医疗体系的业务员吧?



「也就是说,可以直接预约时间吧?」



他看我没说话,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好的……」



我没有理由拒绝。我只要接受检查便能拿到订单,对他来说恐怕也有某些好处。换句话说,这是双赢的局面。



「那就约下周一的下午吧,麻烦了。」



我一说,他便开心地笑道:「了解~」



接着,他直接送我去车站搭车,说了句「我还有工作要忙」就离开了。



到头来,他还是没有具体告诉我他的职业是什么。我不确定他想不想说,但至少现阶段看来,这场交易对我没有任何坏处,所以我也不急着追问。反正下周正式洽商时,谜底总会揭晓吧。



毕竟今天花了一些时间候诊,时间已接近晚间七点。



要先回公司一趟吗?还是直接回家呢?这么说来,今晚七点部长有饭局,就算我不在公司也不怕被念。以防万一,我还是先打电话回公司比较好,确认有没有留言给我的交待事项,但似乎没有急着回公司的必要。



「算了,无所谓吧。」



我坐上与公司相反方向的电车。



从离家最近的车站走回家时,我想起了那间小店。



我在平时不会转弯的路口转弯,在小巷走了一段路,看见那间老旧的餐馆。



喀啦喀啦地推开门,和上次造访时一样,晚餐时间店里有不少客人。



上次有一道餐点引起我的注意,它叫「清粥御膳」。



毕竟是和刚认识的人约吃饭,点粥实在怪怪的,所以当时我没有点,但总觉得吃这个很好消化。



「不好意思,我要点清粥御膳。」



明明其他餐都叫定食,为何只有这一道叫御膳呢?我疑惑地点餐。



「也可以做成鸡蛋粥,不加价。」



和上次一样,店员大婶冷冷地说。感觉她不适合做服务业。



「那我要换成鸡蛋粥。」



「收到了。」



不一会儿,餐点便送上桌。



「清粥御膳啊……」



看见那道餐,我忍不住低语:



「还真的是……御膳。」



装盛浅黄色鸡蛋粥的大碗公旁,摆满了小碟子。



勾芡高汤豆腐、煮南瓜、烫菠菜,以及用鸡肉、白萝卜和红萝卜做的简单筑前煮、酱菜和梅干。除此之外,还附一条小的香烤白身鱼。



「分量好惊人……」



我自言自语,大婶瞄了我一眼。



我轻轻双手合十,开动。味道很温和,白萝卜煮得特别柔软,筷子轻轻一夹就碎了,我不禁有点感动。好吃归好吃,但我实在没办法全部吃完。



我留下吃剩三分之一的清粥御膳,小声说「感谢招待」,起身结帐。



走出小餐馆,冷风刺骨地吹来。这几天气温骤降。



出到大马路,看见一座公园。



「这里竟然有公园啊。」



查看手机地图,这里叫「泉之丘公园」,从中间穿越可以直通到家。



在公园走了一会儿,我听见街头艺人在唱歌,也有数名行人停下脚步欣赏。街头艺人声嘶力竭地歌唱,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对行人阐述什么。



我讨厌这种自由分子。



他们总是在追寻梦想,还骄傲地认为这是美事。



不去上班、不靠自己赚钱谋生,有些人甚至给女人包养。



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追梦,是因为他们相信。



相信自己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对此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甚至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阐扬自己的理念。这份自信究竟从何而来?明明有这么多追梦烈士战死沙场,亲身示范了理念只是空想,但追梦家们仍对此深信不疑。他们的心智何以如此坚定?



我莫名恼怒。此外,大概也感到羡慕吧。



街头艺人唱完一曲说道:



「下一首曲子没有歌名,我都叫它〈无名〉。这首歌对我来说很重要,请各位听听看。」



他深吸一口气。



这个人天生具有比一般人多一点的歌唱才华。



这就是他的「大奖」吧。



所以他才忍不住追梦。



朝着根本看不见、在雾霭彼端的山顶拚命爬。



殊不知雾霭的另一头,可能是悬崖峭壁。



他抖动喉咙,引吭高歌。



我看不下去了。



上天赋予你的才华,可能是「下下签」也说不定喔。



你只是没发现而已,还误把它当成「中大奖」。



回过神来,我已停在原地,入迷地听着街头艺人唱歌。



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起前辈了。那位在我刚进公司时负责带我,本来是我人生「大奖」的前辈。



「喂,你想升迁吗?」



在常去的店里,前辈一手抓着啤酒瓶,朝我问道。



「当然啊。」



「哈哈,你还是这么有想法啊。」



前辈一如既往,笑着为我倒啤酒。



「这应该是全天下上班族的梦想吧?」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呢?」



前辈「咚」一声放下啤酒瓶,忽然换上严肃的表情。



「你觉得升迁之后,会怎么样?」



「嗯……薪水变多……拥有更大的权势吧……」



前辈嗤之以鼻。



我有点不高兴。



「我哪里说错了?」



「你还不懂吗?你未来的目标,可是『那个部长』喔。」



我一时说不出话。



「我不会变成部长那种人。」



「哦?」前辈叫住附近的店员。「不好意思,再来一瓶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