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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想当马罗还嫌太早(2 / 2)


车站书店「金曜堂」里没有如厕设备,因此我们都直接利用车站的厕所。月台的收讯不佳,幸好票口前的厕所信号正常。



我祈祷着不要有人进来,在空气不算清新的厕所一角回电给猪之原,电话一下就通了。



「啊,我是仓井。抱歉,打工时不方便接电话——」



「没关系,全部结束了。」



猪之原打断我,略微低沉的话声意外平静。



「什么结束?为什么不用再监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见濑川和女人走在街上,感觉一切都说得通了,对吧?」



「咦……呃,可是,说不定是客户。」



「他们的手臂勾在一起。」



「……也、也许是亲戚或家人。」



「那是个带着梦幻感又很温柔的女生。我想想……就像你们店长吧。」



「槙……南店长一直待在店里!」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激动,我又没说是店长本人,只说是同一型。」



我不认为槙乃那种类型的女孩十分常见,但猪之原幽幽吐出一句:



「能毫不犹豫穿上圆点和格纹图案的女人果然很强。」



「哪有?你也适合穿格纹啊。」



这是我的真心话,可是猪之原当成耳边风。电话另一头传来微微呼气声,想必她在用鼻子冷笑。眼前浮现粗眉连成一直线、神情大彻大悟的猪之原。



「总之,果然有诈。他除了我还有别的女人,我很庆幸提早看清,没糊里糊涂结婚。」



「等等,你向濑见本人确认过吗?」



我不死心地追问,猪之原不改平静的语调回答:



「我刚刚跟他提分手,他平淡地答应,没做任何挽留,这不就证明他心里有鬼吗?我连确认都省了。」



「不行啦,你们已论及婚嫁,得问清楚才行……」



我固执地说着毫无建设性的大道理,猪之原恐怕听得厌烦,沉默尴尬地蔓延,就在我担心电话被挂断、准备出声时,传来她的低喃:「我害怕再继续交往下去,这样刚好。」



电话里的声音非常软弱无助,难以相信出自她本人之口。



「我就是我,早就看开了,觉得自己不受欢迎很正常。突然有人示好,我只感到害怕。完全不懂濑见到底看上我哪一点,实在太可怕。如果濑见是个痞子,不理他就好,偏偏他是正人君子。不,正因他这么完美,我才会害怕。一切都不踏实,我怕终究会失望,也怕结婚以后濑见会对我失望。毕竟,我十分明白自己一无可取。」最后她又低声自嘲:「我只是一个想和马罗一样顽强的女人。」



我听了完全笑不出来。我的心情和她一样,自觉不够格,迟迟不敢面对这份感情。换句话说,我也是一无可取。



我还无法回应,猪之原已恢复平时的样子,大剌剌地说:



「总之,我刚刚已打电话婉拒求婚,侦探游戏到此结束,从今以后我们互不相欠。辛苦你了。」



我来不及说「等一下」,电话就挂断。



我茫然伫立原地,耳朵始终贴着话筒。



直到野原车站的站长走进厕所关切:「你在干么?」我才在惊诧中回神。



隔天星期五,由于担心猪之原的状况,下课后我去教务中心绕一圈,没找到她。打工时间快到了,我只能无奈地前往「金曜堂」。



一走进店面,统一放学的野原高中学生再次大量涌入,幸好我已掌握昨天的分工要领,能够更从容应对——照理说是这样。



正当高中生同时赶往月台搭车、和久下去休息时,我不小心和整理书柜的槙乃对上眼,大概是我的目光总不自觉地追着她吧。这下尴尬了。我无意义地重新戴好眼镜,寻思能和槙乃畅谈的话题。



「南店长,我看完《漫长的告别》了。」



「真的吗?」



槙乃双手一拍,从结帐柜台跑过来,抬眸望着我。她的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眨眼时睫毛弯曲的弧度完美得不得了,我不禁后退。槙乃今天穿着格纹罩衫,害我脑中响起猪之原的低语:「能毫不犹豫穿上圆点和格纹图案的女人果然很强。」



槙乃似乎不介意我的不自在,合掌问道:



「仓井,你是哪一派?你觉得马罗的决定『非常好』,还是『太严厉』?」



「我……」



正要回答时,我的视线忽然越过槙乃的头顶,受到内侧的茶点区吸引。我监视整整一周的人,今天也来到店里。



「濑见。」



我不小心叫出他的名字,槙乃反问:「蝉注31?」



就在我努力蒙混过去时,濑见已在老位子坐下,一如既往翻开文库本,对栖川说「老样子」。看来毫无异样,令我忍无可忍。



——猪之原伤透了心啊。



我向槙乃报备后前往厕所,拿出手机,自己也被这个举动吓一跳。



不用监视不是很好吗?别理他就行了,何必多管闲事?过度涉入人际关系,只会弄得遍体鳞伤。



「就是啊,放手吧。」心里有道声音在大叫,是多年来我熟悉的自己。可是,另一个我在旁边悄声说:「总觉得不能就此结束。」这是穿着墨绿色围裙的我。



最后,我还是打了电话。猪之原秒速接起,我率先开口:



「你下班了吗?」



「对,那又怎样?」



「太好了,请马上来『金曜堂』。」



猪之原似乎倒抽一口气,我直接继续说:



「濑见在这里。」



「我和他已毫无瓜葛。」



她云淡风轻地提醒,我突然感觉自己很幼稚,忍不住大喊「毫无瓜葛又怎样!」,并将滑落的眼镜往上推。



「拜托你过来。用《漫长的告别》来比喻,现在泰瑞的信才刚送到。这本书的厚度令人打退堂鼓,很少看书的我光要熟悉外国人名和从前外国人的习惯就很累了,然而,一旦读超过一百页,故事从马罗收到信那里渐渐变得震撼人心又精采。马罗没在途中放弃,努力追寻谜团,直到心满意足为止。」



「谁教他不得不解开谜团,况且,我又不是马罗。」



「可是,你很崇拜马罗吧?你不是想活得和马罗一样潇洒吗?」



「你这个人真是浪漫。」



「对,我就是。」我在心中握拳叫好,接着背出《漫长的告别》里最喜欢的经典台词:



「伯尼,我生性浪漫,如果在暗夜里听见哭声,我会去一探究竟,即使这么做无法赚钱。聪明人会关紧窗户,把电视音量调大,或开车猛催油门,逃得远远的,不管别人遇上什么麻烦都不会趟浑水。多管闲事只会自讨苦吃。」



总觉得马罗不是以侦探的身分说这些话,而是以男人、一介凡人的角度堂堂正正阐述理念,因而深深打动我。



「我等你。」我一说完,猪之原没回应就挂断。加油!我在心中为自己打气。猪之原和我从个性到价值观都南辕北辙,但在笨拙这一点上莫名相似。



我把手机收回口袋,跑回店里。



和久从外头回来,换槙乃出去休息。尽管进入昼长夜短的季节,太阳也落下山头,蝶林本线的去程电车到站,仍迟迟不见猪之原现身。



我在柜台前不停替下车购书的乘客结帐,同时通过玻璃墙寻找猪之原的身影,担心濑见是不是正要起身回家。



等客人全数离开,店员各自埋头做起分内工作。



我低头坐在结帐柜台里,默默折著书店的纸书套时,一道人影出现在我面前。



「猪之原?」一抬眼,我看见笑容可掬的槙乃。



「仓井在等的人果然是你。」



槙乃回头说道。猪之原板着脸站在她的三步之后,一脸尴尬。



「我休息时去『克尼特』恰巧遇见她,忽然灵光一闪,就主动叫住她了。」



「克尼特」是车站圆环对面的糕饼铺,一对年轻夫妻每天清晨起床,为客人烘烤多种美味的面包,相当受野原高中的学生欢迎,上下学时段店内总是挤得水泄不通,其他时间镇上居民也络绎不绝。现在店内的窗边多了小吧台,可坐下享用刚买的面包和饮品。



「南店长,我没在等人……」说到一半我就打住,只见槙乃一个劲对我微笑,我战战兢兢地问:



「看起来像在等人吗?」



「是啊,你魂不守舍,举止怪异。而且,整个星期都十分反常。」



槙乃点点头,睁开她的大眼睛,交互看着我和猪之原,接着双手摀嘴,发出「唔呼呼」的笑声,全身蕴酿出轻飘柔和的梦幻气场,令人无法直视。我急忙转移视线,却和猪之原对上眼。她朝我叹气,表情微妙,谈不上同情,但也不到傻眼的地步。



另一方面,槙乃以眼神暗示坐在茶点区的濑见,接着向猪之原询问:



「需要通知那位先生吗?」



猪之原大吃一惊,身体后仰,我也不禁愣住。槙乃怎会知道,猪之原认识濑见?



「那天……」槙乃似乎看出我的疑惑,竖起食指说:「就是仓井误以为猪之原行窃,上前制止那一天,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要刻意在店里看自己的书?」



这么一提,我也一直想不通。一般情况下,不会在书店看自己的书,而且从猪之原的反应来看,也不像是故意引人误会,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猪之原不看任何人,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槙乃对她露出亲切的笑容。



「想来想去,我得到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你不是在看自己的书,而是使用那本书。」



槙乃从围裙口袋拿出读到一半的文库本,在面前摊开:「像这样,快速打开。」我一看便不禁大叫:



「用来遮脸?」



「答对了!猪之原,你把书当成遮脸物,对吧?这应该是为了躲人。」



我和槙乃看着猪之原,只见她的头侧向一旁。槙乃面露微笑,望向茶点区的濑见。



「我问过栖川,当时坐在茶点区的客人就是他。之后每当仓井举止怪异,那位先生刚好都在场。」



猪之原依然侧着头,看起来像是故意撇头,但我知道她正在用听得见的右耳专注聆听。



槙乃将书收回围裙口袋,悠哉地说:



「那位先生快看完《漫长的告别》了。」



「咦,濑见也在读《漫长的告别》吗?」



「是的,他在本店买下清水俊二翻译的版本。」



「啊,难怪我要买时『金曜堂』缺货。」



我恍然大悟,不小心音量过大,栖川和濑见疑惑地瞄我一眼。



我低下头,离开槙乃身边,以只有猪之原听得见的音量悄悄道:



「我是得知心仪的人『特别喜欢这本书』才看的,想借此多了解她。」



猪之原瞥向槙乃,摇摇头:



「濑见不见得和你一样单纯。」



「可是,他知道你熟读《漫长的告别》,还喜欢到书里黏上一堆便利贴,也知道你崇拜马罗吧?」



猪之原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我乘胜追击:



「请和濑见聊聊,确认他的心意。」



我正经八百地建议,她嗤之以鼻。不过下一秒,她收敛神色,朝濑见迈步。



「寿子?你怎么在这里?」



看到猪之原走近,濑见吃惊地站起。猪之原宛如步入命案现场的刑警,厉声开口:「坐着别动。」



「喂喂喂,干么?现在是怎样?」



和久起身出声威吓。栖川隔着吧台,从后方扣住和久的手臂要他冷静。



现场鸦雀无声,濑见重新坐好,猪之伫立在他面前,粗浓的眉毛阵阵抽动,宽阔的肩膀上下起伏。接着,她大叹一口气,挤出话语:



「昨天,我看见你和一个女人走在……」



话没说完,濑见就从西装的胸前口袋拿出一张小纸片。



那是什么纸?我快步走向茶点区。被栖川放开的和久抢先偷看,咻地吹响口哨。



「这不是模特儿经纪公司的名片吗?你被挖角啦?」



「是啊,跑业务时在途中被缠上,说什么针对四十岁读者的杂志,模特儿不需要太年轻……」



「什么!喂,太强了吧!居然来这偏乡小镇挖掘模特儿。」



「不,我不打算答——」



「惨了、惨了,栖川,我们千万不能大意!要是去打柏青哥的路上被挖角怎么办?」



「阿靖,你扯远喽。」



在书柜附近的槙乃轻声提醒,和久吐吐舌头,安静下来。



濑见似乎松一口气,重新面对猪之原。



「寿子,你应该是看到我跟这个人走在街上吧?」



「但你们挽着手……」



猪之原的话声依旧僵硬。



「听我解释……她一直纠缠不休,我明明拒绝了,她却擅自勾住我的胳臂,直到我严辞说明才肯放开,请你相信我。」



濑见双手撑着吧台,牢牢盯着猪之原。「我相信你。」猪之原将右耳转回侧面,平静开口。



「接下来呢?」



「什么?」



「坦白讲,我想干脆趁这个机会分手。濑见,你不也一样吗?我们相处时总是客客气气,从来不曾吵架,也没好好聊过心里话,不敢让对方看见真实的自己,这样要怎么谈恋爱,甚至结婚呢?」



猪之原语气冷静,但我没漏听她颤抖的语尾。她站得像尊门神,其实暗暗发抖又努力隐藏,我在心中祈祷濑见快点察觉。



然而,濑见并未显露情绪,也没回答这个问题。



现场气氛一度紧张,幸好槙乃以悠哉的语气化解尴尬:



「你们饿了吧?来,猪之原也一起坐下,栖川马上为两位送上美味的点心。」



槙乃以眼神向栖川打暗号,他轻轻点头。和久本来坐在吧台一端,好奇地望着两人,听见槙乃的话马上起身说「我也来帮忙」,雀跃地绕进吧台里。



栖川为猪之原和濑见准备松饼、西式炒蛋加酥脆培根的拼盘料理。



这个时段并无电车进站,客人应该暂时不会进来,我和槙乃移动到茶点区的桌位坐下。培根的香气诱发食欲,万一肚子咕噜叫就糗大了。



「这不是马罗把喝得烂醉的泰瑞•蓝诺士带回家,为他准备的食物吗?虽然书里只出现松饼和吐司。」



栖川缓缓点头,拿餐巾纸擦拭平底锅的油,边说:「吐司不巧用完了。」平时总是扑克脸的他,现在面带微笑。



「我开动了。」濑见合掌后动手享用。他看着坐在左侧的猪之原,自言自语:「不晓得泰瑞有没有开心地吃下肚?」



「应该有吧。那是友情刚萌芽的味道。」



猪之原以叉子戳着西式炒蛋,面向濑见问道:



「濑见,听说你在读《漫长的告别》。你不是不爱看书吗?」



「嗯,所以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读完。」



「你全部看完了?」



「你说过『这本书成就了我的一部分』,我也想读读看。」



濑见一一将漂亮切块的松饼送入口中,轻轻地笑。猪之原苦恼般垂下粗眉,豪迈吃起西式炒蛋。



「你要转行当模特儿吗?」



「怎么可能。」



「挖角的人很难缠吧?」



我明白她是在兜圈子确认濑见的心意,不禁低下头。



「嗯,但我相信她不会再来。我告诉她真相了。」



「真相?什么意思?说得这么郑重其事。」



猪之原收起笑容。从我的位置看不到濑见的表情,想必他现在非常严肃。濑见慢慢深呼吸后开口:



「我的外貌全是加工品。脸部做过整形手术,还有其他部位抽脂,全身共花费八百万圆。」



突如其来的沉重告白,导致店内笼上一片寂静。这时,传来奇妙的打嗝声。



「欸,是谁?」



猪之原沉着脸回头,坐我隔壁的槙乃合掌道歉:



「对不起,我太讶异了……嗝……停不下……嗝!」



「你在开玩笑吗?」



「我没有……嗝、嗝、嗝……开玩笑。」



「一定是在开玩笑。」



「不是啦,她真的从以前就是吓到会打嗝的体质。栖川,对吧?」



和久马上跳出来作证,栖川也连点两次头助阵,但猪之原依然臭着一张脸。这也难怪,毕竟重要的话题被硬生生打断。



不过,槙乃傻气的打嗝声似乎舒缓了濑见的紧张,他恢复平时的讲话方式。



「学生时代,我常因长相被欺负、被人瞧不起或被同侪排挤。我一直想改善这种情形,所以一出社会,就不惜贷款做了整形。」



确认他们用完餐,栖川以虹吸式咖啡壶煮咖啡。



「坦白讲,整形带来许多好处,我变得更有自信,个性也开朗许多。身为整形人,我认同整形是一门生存技术。可是,由于外貌的加持失去磨练心智的机会,这是事实。」



濑见凝视着煮咖啡的酒精灯火焰,叹一口气。



「遇见寿子前,我都没察觉。」



「我?」



猪之原被点名,万分讶异地眨眨眼,粗鲁地把头发勾到右耳后方。看见她的动作,濑见露出难受的微笑。



「寿子勇敢面对自身的弱点,变得十分坚强。」



「我……」



「我总是会在意别人的想法,是你告诉我『每个人生来都与众不同,人原本就很奇怪,不懂得察言观色才叫聪明』,不是吗?」



这句话她也对我说过。



看着猪之原摀住左耳低下头,濑见露出忧伤的微笑。



「寿子,你不是想被和马罗一样的男人保护,而是想成为马罗。我敬佩你的坚强,益发自惭形秽。到了这个年纪,我还是老样子,只能活在别人的视线里。我应该早点鼓起勇气坦白『我整过形』,但我没有。所以,我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你。况且……」



「况且?」



猪之原讶异反问,濑见没回答。「嗝!」店里再次响起槙乃的打嗝声。



濑见注视着玻璃壶里的热水被导管往上吸,坐立难安地伸伸懒腰。放下胳臂后,他指着待在吧台里的栖川与和久。



「对了,我刚刚和『金曜堂』的店员聊天。寿子,你对《漫长的告别》里,马罗最后的选择有什么想法?」



濑见问得很快,猪之原神色紧张,仍坚强地回答:



「最后是指哪里?最后一幕吗?」



「对,你觉得马罗和那个人正面交锋时做的决定『非常好』,还是『太严厉』?」



猪之原先是挑起粗眉,渐渐地,那双坚毅的瞳眸散发光彩。当心仪之人聊起自己喜欢的话题时,人们应该都是这种表情吧。



「我觉得『非常好』,那样才符合马罗的美学。」



她的语气非常笃定。



「是吗?」退到吧台内的和久嘟嘴反驳:「没必要在最后关头耍狠吧?人都会犯错,有时难免被迫走暗路,既然是朋友,不是应该多体谅吗?」



「马罗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依然无法违背自身的理念,才被称为『孤傲的侦探』,这不是相当迷人吗?」



猪之原完全不怕金发小平头、外貌像小混混的老板和久,大胆说出自己的看法,接着将右耳朝向濑见。



「濑见,你呢?」



栖川拿起萃取完成的玻璃壶,将咖啡倒进杯子里,手势华丽不带一丝多余的动作,我每次都忍不住想问:你是书店店员,没错吧?



濑见啜饮栖川轻轻递上的咖啡,露出寂寞的微笑。



「我也认为『非常好』。不论那个人有何苦衷,都不该去见马罗。敢说出真相,就要做好道别的觉悟。」



「我不想听以道别为前提的表——」



「嗝!」



「喂,打嗝声吵死了,我们聊到很重要的地方!」



「对不起……嗝……我没办法……嗝……控制……」



就在猪之原抱头叹息时,濑见以破釜沉舟的语气开口:「我认为现在非讲不可。」接着,他双手扶住咖啡杯。



「我的父母离婚搬过家,以前我姓田中。」



「嗝!」



猪之原顾不得困惑的店员,讶异地睁大眼。



「田中……兼人,你是田中兼人?」



「搞什么?你们是旧识?」



和久难掩惊讶地发问,栖川适时扔了条布给他,大概是要他闭嘴擦餐具吧。不过,濑见直视着和久,礼貌性地点头。



「是的,我和猪之原是小学同学……不,严格说来,我是半恶作剧害猪之原受伤、失去左耳听力的同学,田中兼人。」



猪之原完全说不出话,濑见缓缓从高脚椅起身,走到她面前,深深鞠躬道歉。



听说两人的相遇——应该说「再会」,真的只是偶然。不过,濑见随即发现猪之原是当年被自己害得受伤的小学同学。



得知猪之原因当年的意外留下单耳失聪的后遗症,濑见的良心饱受苛责。于是,他挂意起猪之原的种种: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造成单耳失聪生活不便?她成为怎样的大人了呢?并且主动接近她。



「若你在生活上遇到困难,我打算悄悄帮助你。可是,你活得很坚强。每天从你身上获得刺激、受到帮助的反倒是我。」濑见说到这里,终于抬起头:「一回过神……我已深深迷上你。你是值得尊敬的女性,也是我想陪伴在侧的对象,如果可以,我想和你过一辈子。我很焦急,于是向你求婚。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愈多,我愈感到痛苦。创建在谎言之上的自己,可能得终身说谎,努力扮演配得起你的男人。这让我苦不堪言,心中充满愧疚感。同时,我觉得只要能承受这份痛苦,就能抹消过去的罪孽。渐渐地,我无法分辨对你的情感究竟是爱,还是罪恶感了。老实讲,昨天你跟我提分手时,我松一口气,真的非常抱歉。」



猪之原望着再次弯腰致歉的濑见,用力吁气,脸上闪过五味杂陈的表情。一会后,她用鼻子喷笑,触摸左耳。



「别擅自把我当成伤患好吗?我认为单耳失聪的自己,和不受欢迎的自己都很酷。我确实被卷入意外,但我不怨恨任何人,更不需要谁来赎罪。濑见,你不需要随时怀抱义务和责任……」



猪之原中断话语,我猜一定是因为她的声音在发抖。总是撇成ㄟ字形的嘴,不知情的人会觉得是一种坚强的表现,知情的人就会知道那是猪之原的防护网,换句话说,是源自于懦弱。



「你自由了。」



猪之原的话声低沉,扼杀了情感。为了体恤对方,她扭曲真心说出反话。马罗的确不会哭,也没情人,但他的坚强不是这样的吧?我在膝上握紧拳头,槙乃悄声说:



「有些结局,只有当事者能决定。」



濑见轻轻转身,视线停驻在猪之原宽厚的肩膀。他肯定发现了猪之原轻颤的肩膀,隐瞒着比泪水更加热切的哀伤。下一秒,濑见突然趴在地上。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跪地求饶。大概是脸贴着地面的关系,他的声音闷闷的。



「寿子!抱歉,我有个不情之请。让我们从再会那一刻起重新来过好不好?我想在你知道我是整形过的田中兼人的前提下,好好和你重聊许多话题。谈谈《漫长的告别》也行,我看完了,可以和你聊。当然,聊其他话题也行,多告诉我你的兴趣吧!让我们慢慢重新认识彼此,好吗?」



「先从朋友开始吧。」



猪之原坐在高脚椅上,谨慎回答。趴在地上的濑见弓起背,轻轻点头。



「很够了。寿子,你还愿意当我是朋友……没有比这更值得感激的事。」



猪之原面不改色,拿起濑见摆在吧台上的《漫长的告别》,目光快速扫过最后几页,想必是在读结局吧。



故事尾声,马罗终究无法原谅懦弱狡猾的人。相当认同马罗的猪之原,现在又是如何看待面前窝囊跪地的濑见?



「我也有一件事瞒着你。」



「咦?」濑见不由得抬起头。猪之原在他身旁蹲下,快速地说:



「坦白讲,我非但不坚强,还很懦弱。」



「是吗?」



「谁知道呢?我想是吧。」



猪之原歪歪头,拉起濑见的手,助他起身,原谅了他的懦弱和狡猾。猪之原的行为显然比马罗心软,但在我眼里,却比马罗更坚强。



身旁的槙乃突然站起,走向吧台。接着,她向重新在高脚椅坐下的猪之原和濑见毕恭毕敬地问:



「现在喝琴蕾还嫌太早注32吗?」



好不容易耍帅说完,槙乃又「嗝!」一声。残留紧绷感的两人相视而笑,同时摇头回答:



「不会,现在时机正好,给我来一杯。」



「我也要。」



栖川收到槙乃使的眼色,旋即以预备的两个长杯调制《漫长的告别》里作为友情证明的鸡尾酒。



「啊!」我忍不住惊呼。



杯里装着黄中带绿的液体,是濑见每次跑完业务在「金曜堂」点的饮品。栖川觑我一眼,耸肩表示:



「鸡尾酒杯刚好用完,看起来像果汁,真抱歉。」



濑见总是读着猪之原喜欢的《漫长的告别》,独自啜饮琴蕾。两人的友谊或许意外地能顺利发展,以猪之原不会感到不自在的方式,自然而然进展为恋情。我暗自抱着期待,望向槙乃。她边打嗝,边微笑点头。



槙乃似乎早就察觉濑见的「老样子」是琴蕾。



濑见和猪之原回去后,栖川说要准备明天的食材,和久则以帮忙的名目继续留在吧台看书。我和槙乃留下他们,前往「金曜堂」的地下书库。



我拉起仓储室油毡地上的门把,敞开信道,再从旁边的柜子拿出手电筒,照亮黑暗的洞穴入口,确认楼梯的位置。楼梯断断续续通往左弯右拐的地底深处,内部宛如一座迷宫,令人怀疑车站天桥下怎会藏着如此空间。刚开始,我有点害怕这座地下迷宫,习惯后每次下来都十分兴奋。



走下最后的长阶梯,按下墙上的按钮,日光灯同时点亮,视野总算恢复光明。



眼前出现电车永远不会到站的地下铁月台及铁轨。



兴建通往东京的地下铁计划,随着战争爆发停摆,遭到封锁的广大空间化为「金曜堂」的地下书库,重获新生。



月台下保留锈蚀的长长轨道,月台上放着一排排堆满书的坚固书柜,高高向上延伸,几乎快碰到天花板。放眼望去,像极世界尽头的图书馆。低矮的天花板上裸露着许许多多的通气管,空调相当完善。庞大的翻修费用由「金曜堂」的老板和久出资,但听说实际出钱的是和久的父亲与祖父经营的「和久兴业」。他们趁着翻修时加强耐震度,这对从前开凿出地下空洞却不知如何善后的大和北旅客铁路局也是美事一桩,因此很快获准。



我在槙乃的请托下搬来一个小瓦楞纸箱,打开一瞧,里面装着数本小说和漫画,当中也有我准备退货而一度装箱的书。



「通常只要把书退掉钱就会回来,可减轻书店的负担,但总有些不惜赔本也想留下的书,对吧?」



槙乃的话声多了回音,像在唱歌般征求同意。我默默点头,从箱子里拿出几本书。



「仓井,可以帮我把那些书按作者分类,放入书柜吗?」



「好。」



「新书开本、文库开本和初版单行本的书柜不一样,小心不要放错。」



「了解。」我点点头,眺望不输给长长的月台、不断延伸的成排书柜。这里的藏书几乎都是当地书店的库存,也就是所谓的「过期书」。这些基于各项因素无法退货的迷途书,在当地书店倒闭后,由「金曜堂」直接接收。加上「金曜堂」本身的库存不断增加,此处俨然成为壮阔的地下书库,增添网络上流传的「能够找到想看的书」的真实性。



我站在文库本的书柜前,手不时左右移动,有时甚至挪动全身,不停补上新的库存书,同时悄悄以智能型手机记下「金曜堂」店长槙乃相中的书名。



正要移动到初版单行本的书柜时,瞥见雷蒙•钱德勒的名字,我不禁停下脚步。我想找槙乃高中时与「星期五读书会」的成员读过的指定书《大眠》,这里备齐双叶十三郎翻译的创元推理文库版,与村上春树翻译的早川推理文库版。



——买来看吧。



我伸指轻抚槙乃高中读的创元推理文库版书背,这时她从书柜旁探出头。



槙乃突然逼近眼前,我吓到发不出声,急忙跳开。她好奇地打量我,噗哧一笑。



「笑什么?」



「仓井……眼镜歪了。」



槙乃轻笑着告诉我,接着干脆捧腹哈哈大笑。虽然遭到嘲笑,我却很高兴。只要她开心,我就开心。我调整好眼镜的位置,搔搔头发,嘿嘿傻笑。



待槙乃冷静下来,我重新询问:



「怎么了吗?」



「啊,对对,我、忘记、问、你——」



槙乃边说边伸长背脊,用令人捏把冷汗的姿势,想把文库本放入书柜最上层。我说「我来吧」,她说「谢谢」,抬头露出微笑。卷翘长睫毛覆盖的大眼睛里,只倒映着我。



「仓井,你怎么看马罗最后的选择?」



「啊……」我想起来了。



关于《漫长的告别》里马罗最后与友人分道扬镳的桥段,读过的人分成觉得「非常好」的赞同派,与觉得「太严厉」的反对派,当时正要对槙乃说出我的想法,却被濑见等人一连串的骚动打断。



我抬头仰望布满通风管的低矮天花板,润润唇后注视着槙乃。那对慑人心魂的大眼睛,从方才就盛满期待。



「我……我觉得『太严厉』。」



槙乃用力眨眼,我仿佛听见睫毛的搧风声。然后,她俏皮地轻轻歪头,催促我说完。



我拿出手机,念出阅读时记下的文章段落。



「受人爱戴、身怀许多优点的人依然会犯错。拥有专一的信念并终生遵守,说来也只是贯彻自己创造的信念,无关道德良知。虽然身怀许多优点、人品不容置疑,却用一样的方式对待正派人士、犯罪集团或街头巷尾的流浪汉。」



我不像马罗,曾向人献出赤裸真诚的友谊,也不曾有人如此对待我,所以读到这个段落时,我只想到爸爸。



爸爸无疑是优秀的书店经营者,但对于我的母亲及后几任妻子——我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妹妹的母亲等人,绝不是一个好丈夫。爸爸肯定曾让年纪相差甚远的现任妻子沙织伤透了心。每当想起历任母亲哭泣的背影,我就一阵心痛,难以相信如此过分的男人会是我的爸爸,但我从没想过要断绝父子关系,并深信今后也一样。



我舔舔嘴,咬牙解释:



「人都有优点和缺点,面对缺点比较多的人,如果必须做选择,我会继续和他来往……」



「即使被害得很惨?」



「对,如果他把某人害得很惨,我倒想亲身体会看看,然后原谅他。毕竟他同时也是好人,是我『曾想深信』的对象。」



我说到这里打住,突然一阵紧张,连忙补一句「大概是这样啦」,摘下眼镜擦拭,掩饰尴尬。



「这是不切实际的理想论吗?」



我重新戴好眼镜,若无其事地望向槙乃,却倒抽一口气。只见她的大眼睛里浮现泪光。她忍着一眨恐怕就会掉下来的泪水,对我微笑。



「或许吧。」



她掀起墨绿色围裙背对我。我急忙移开视线,望着未通向任何一方的轨道尽头。



槙乃背对着我开口:



「不过,从前有人和你说一样的话。」



「是『星期五读书会』的成员吗?」



「嗯。」她顺了顺头发,回过头时,眼中已不见泪水。



——你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我当然问不出口。



槙乃若无其事地确认瓦楞纸箱,竖起大拇指。



「仓井,今天的工作顺利完成,辛苦你了。」



「啊,是,辛苦了。」



我微微垮下肩膀,故意在地下月台逆风行走。今晚的心情,适合到马罗常去的酒吧独酌——思索到一半,楼梯上方传来和久的呼唤声。



「喂,回家前去吃肉吧!吃肉!站长给我烧肉店『有吉亭』的折价券,还可以喝到饱。」



「当然好!」



槙乃光速回应,抬头看着我。



「仓井,你呢?」



「啊,呃,我今晚想——」



「要不要去?」



「要……」



「太好了,一起大口吃肉吧。」



「好。」



我关掉地下书库的电灯,跟着槙乃走上楼梯。途中脚滑,差点跌倒,幸好槙乃牢牢抓住我的手。



「仓井,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你。」



我像是被槙乃掌心传来的热度乘载着,重新爬起楼梯。



不知何时,槙乃已不再打嗝。



注22:The Long Goodbye,美国冷硬派推理小说家雷蒙•钱德勒于一九五三年出版的推理小说,为「马罗」系列评价最高的一本。



注23:一八九四~一九六一,美国作家,冷硬派小说的先驱。



注24:一九五一~一九八三,美国冷硬派犯罪小说家,曾获金匕首奖、银匕首奖与推理大师奖。



注25:一九四七年出生的美国推理作家,曾获曾获金匕首奖、爱伦坡奖大师奖。



注26:一九五六年出生的日本知名推理小说家,获奖无数。



注27:一九二八~一九八六,日本战后女流推理作家先驱。



注28:古馆春一所画的排球漫画,台湾亦有代理。



注29:日本于一九七○年代出现的教育名词,指人口大量迁入都市,导致学生数突然爆增的学校,也用来形容学生数多的学校。猛玛象即长毛象。



注30:The Big Sleep,钱德勒第一本以马罗为主角的小说。



注31:「濑见」音同「蝉」,都叫semi。



注32:Gimlet,鸡尾酒名,因马罗的经典台词而为人所知。「现在喝琴蕾还嫌太早」具有「现在说再见还嫌太早」的双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