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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想当马罗还嫌太早(1 / 2)



我敲敲仓储室的门,门应声打开,店长槙乃探出头。



「仓井,退货单写好了吗?」



「啊,还没。对不起,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弯腰道歉,差点弄掉手中的原子笔。



来到偏乡车站书店「金曜堂」打工,眼看就要迈入一个月,我仍是不成战力的菜鸟。我的爸爸是全国大型连锁书店「知海书房」的经营者,拜此所赐,从小书店就是我的游乐场。然而,即使比一般人了解书店店员的工作内容,我依然每天深深体悟到「以顾客的身分逛书店」和「以店员的身分在书店工作」完全是两回事。



顾名思义,退货就是把杂志、书籍退回出版商。我以为现在大多数的书店都采电脑化处理,这么做能节省时间、提升效率。



没想到,「金曜堂」的退货单是采手写。槙乃表示:「只要明白手写退货单的辛苦,以后就不会草率下订。」听来颇有道理,但我仅仅是一介菜鸟,这简直是考验耐力的地狱工程。跟槙乃、栖川等老练的书店店员相比,我真的要付出好几倍的时间才能完成。这间书店的客流量不多,但店员人力有限,花这么多时间写退货单,我实在很没用。



槙乃看看我,又看看一大叠空白退货单,大大的眼睛骨溜转动。



「不好意思,你先去站柜台好吗?退货单晚点再写。」



「咦!」



「今天内我一定要决定下次新书的进货量,栖川忙着招呼客人,阿靖回家了,实在人手不足。」



槙乃双手合十拜托我。



现在多数书店都采用书商(即流通发行中盘商)的建议进行书籍下量,然而,「金曜堂」是由店长槙乃全权分配时间和劳力,亲自决定所有细节。



从退书到进货耗费的时间与心力,令我大开眼界。「毕竟我们是小书店。」槙乃如此解释,但我明白小书店求生不易,不是想开就开。「知海书房」也曾是街角书店,后来在爸爸的经营改革下,转型成全国连锁的大众书店,过程中不得不弃守许多传统,我很高兴在「金曜堂」看见这些传统被保留下来,心底感到相当踏实。



总觉得接触「知海书房」与「金曜堂」两家性质完全不同的书店后,我心中的理想书店也会慢慢成形。



「我明白了。」



我推推眼镜,用力点头。



槙乃退到仓储室后,我代替她值班柜台。星期天的夜晚,在店面角落的茶点区休憩的客人比逛书店的客人还多。



我和待在吧台里的栖川对上眼。他拥有纯日式的乌黑秀发、端整的鼻梁与细长的双眼,唯独眼珠是蓝色的,是个散发异质光芒的美青年。栖川和我一样,身穿墨绿色围裙,毋庸置疑是书店店员,但他绝大部分的工作时间都在吧台里出餐和调制饮料。



我望向吧台席,营造出怀旧氛围的钨丝吊灯的橘光下,一名神色疲惫的中年男子边喝咖啡边写记事本。后方桌位有个小学生将大大的书包挂在椅背,慢慢吃着土耳其香料炖饭。



书店一隅的吧台席平时总是遭阿靖——「金曜堂」的老板和久霸占,但他今天不到傍晚就说「我养的兔子生病了,我带它去看医生」,快速离去。和久总穿颜色夸张的薄西装,留着金发小平头,怎么看都不像正派人士,实际上家中可能从事非法生意,因此,听他脱口吐出「我养的兔子」时,我吓一大跳。相信吓到的人不会只有我。



过了许久,终于传来一小时只有两、三班的回程电车进站广播,茶点区的男孩起身背起书包,到吧台结帐后,跨越天桥走向月台,桌上放着吃不到一半的土耳其香料炖饭。



随着电车到站,下车的数人在出站前停下脚步,浏览起「金曜堂」堆放于店头的杂志和新书,或看起槙乃手写的瞩目新书简介海报和立牌。可惜行人多半赶时间,很少久留,只有一位小姐穿过自动门,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



槙乃习惯高喊「欢迎莅临『金曜堂』」,给予顾客不输女仆咖啡厅的热情款待,我做不来,以极其普通的方式打招呼。那位小姐板着脸,既未露出微笑,也没看我一眼,迳自步向前方书柜。



我的目光不禁随着她移动,小声发出惊呼。



她的肩包一角撞到我刚摆好的文库本新书区,几本书掉落地面。



明明发出巨大声响,她却彻底无视,完全不回头查看。



——来书店的都是客人,千万不能失礼。



现在正与病魔搏斗,进行休养的「知海书房」社长——也就是我爸爸,过去时常向我耳提面命。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却不由得紧紧握起放在柜台上的左手。爸爸,并不是所有客人都是神,对吧?



我犹豫着究竟该默默将书归位,还是先提醒她「请小心喔」。我不擅长与人交流,不过打工也是重要的工作,我需要迈出一步的勇气。



我向茶点区的栖川投出求救眼神,不巧的是,他忙着接待刚刚下车进来的新顾客。



茶点区的新顾客是个身高不输栖川的高大男子,五官十分深邃。男子弯起长腿,在吧台前的高脚椅坐下,认真凝视虹吸式咖啡壶,不过当栖川为他点餐时,他却选了咖啡以外的饮食。只见栖川轻轻颔首,转向后方的冰箱。



我放弃求救,走出结帐柜台,刻意发出声响把书放好。即使如此,那位小姐仍不回头。



年纪应该跟槙乃差不多,或是再大一点?我不会判断女性的年龄。她穿着绿色条纹连身衬衫,肩膀宽阔,体格结实,可能有从事运动,深黑色的厚重头发在肩上剪齐,一对粗眉与微微吊起的双眼充满魄力。



「呜!」



我发出心痛的哀鸣。回到柜台后,我眼睁睁看着她用力翻阅手中的文库本,甚至听见书页破损声。



我忍无可忍,再次冲出柜台。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不能破坏商品,身为成年人,她为什么不能将心比心,想想「这本书还有其他人要看」、「书能出版上架,中间经历许多人的血汗」呢?



我发出脚步声,对方依然没回头,背对着我用力翻开文库本,高举到面前。



「不好意思。」



第一次出声遭到她的无视,我推了推眼镜,提高音量:



「小姐,抱歉,书籍还没结帐,请不要——」



我中断话语,只见她突然阖上文库本,丢进肩包。



居然有人光明正大地顺手牵羊,我的脑袋顿时当机。



我扶着镜脚,讶异得无法眨眼,她当着我的面准备走出去。怎么办?怎么办?偏偏在这种时候负责监视扒手的人不在,这下怎么办?一回过神,我已抓住她的胳臂。



「好痛!」



「啊,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道歉收手,随即摇头说「不对」,脑袋清醒过来。



「小姐,您刚刚是不是把书放进包——」



「你说什么?」



对方扬起眉毛,射出凶狠的目光,我急忙挡在自动门前,推高镜架不服输地瞪回去。



「我看见您把文库本放进包包里。」



她挑起粗眉,脸撇向一旁。「您把文库本放进包包里,对吧?」我重复一遍,她望着别处点头。



「对,那又怎样?」



「您、您知道自己的行为,给全国的书店带来多大的困扰吗?」



「啊?不知道。喂,让开好不好?」



她直视着我,眼神依旧恐怖,语气却流露焦急。我张开双手,作势不让她过去。



「不,我不走!遗失商品对书店的伤害很大,您或许觉得『只是一本,又不会怎样』,但您是否想过,数十人、数百人的『一本』,加起来是多少本吗?」



槙乃、爸爸、槙乃、栖川、槙乃、和久、槙乃……认识的书店店员的脸孔逐一在脑海闪现,尽管槙乃出现的次数似乎比较多,但肯定是错觉。总之,正因深深了解这些人对一本书投注多少关爱,又是多么诚心诚意面对寻找一本书的客人,所以我痛恨扒手。不,应该说是「觉得偷一本书也无所谓」的人。



但她露出恼怒的表情,对我放话:



「喂,我没时间陪奇怪的店员玩猜谜游戏。」



太过分了吧?我一阵恼火,不小心脱口而出:



「就、就是你们这种人,害街上的书店倒掉。」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方紧紧皱眉、凶恶的脸庞转了过来,我还来不及回应,她又急忙看向另一侧。只见她紧盯茶点区的另一扇自动门,眼睛睁得老大,但随即收起目光,垂头丧气。



终于放弃抵抗了吗?可惜,我太天真了。



对方缓缓抬起头,气得全身发抖,粗鲁地翻找包包,将厚厚的文库本递到我的鼻前。



「《漫长的告别》注22……」



我反射性地念出封面上的书名,感到有些不对劲。书里贴着好几张细长的便利贴。



对方仿佛看穿我的犹疑,命令道:



「打开来看。」



我战战兢兢地翻开书页,五颜六色的画线和注记映入眼帘。从翻页的手感可知,这本书被经年累月地反复阅读。



我倒抽一口气,对方冰冷地吐出一句:



「把自己的书收进包包,怎会害街上的书店倒闭?」



「对、对不起,我以为——」



「以为?你以为我是什么?」



她咄咄逼人地质问,我吓得脸色发青,全身的毛孔喷出冷汗。我闯祸了。好巧不巧,偏偏得罪顾客。只因对方态度欠佳,我就怀疑无辜的书店之神,还自以为是地说教,这些恶行怎么想都不能原谅,是被炒鱿鱼也不奇怪的致命失误。我甚至想像起在顾客面前跪地求饶的情景。



果然应该跪地求饶吗?可是,万一被录像上传到网络怎么办?会不会害传说中「能找到想看的书」的「金曜堂」蒙上阴影?我的网络社群会不会被肉搜出来,演变成骂战?



我一迳妄想着网络社会的黑暗面,吓得无法动弹。这时,柜台后方的门轻轻打开。



「小姐,请问怎么了吗?」



响起温柔又安稳的话声,我几乎快哭出来(其实已飙出眼泪),转头望去。



「南店长……」



「一言难尽。哦……南槙乃小姐?你是店长?」



对方确认槙乃围裙上的名牌后,高声叫道:



「贵店专门诬赖客人是扒手吗?」



槙乃睁圆大大的眼睛,交替看了看女客和我,手伸向背后,抓住仓储室的门把。



「小姐,若是不赶时间,方便进来坐一会,告诉我详情吗?」



栖川从茶点区的吧台内探出头,担心地望着我。吧台前的客人已离开,栖川注意到店里的骚动。



女客率先察觉栖川的视线,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向我,接着扫视槙乃,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冷哼一声。



进入仓储室后,名叫猪之原寿子的女子没理会槙乃的劝坐,站着抱怨我如何羞辱她。



槙乃认真地附和,等猪之原彻底抱怨完毕,才深深弯下腰,郑重道歉:「真的非常抱歉。」我急忙跟着低下头。



「仓井史弥是工读生?该不会是新人吧?」



猪之原抬起下巴示意我的名牌,我抢先槙乃点头。



「是的,以后我会多加注意,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有没有『以后』,还要跟南店长谈过才知道。」



猪之原语带威胁地说完,转身离去。槙乃从背后喊住她:



「您把《漫长的告别》读得滚瓜烂熟呢。」



猪之原没回应,槙乃不以为意,继续道:



「您喜欢冷硬派小说吗?还是钱德勒的书迷?我们店里下次想举办推理小说展,我很犹豫该不该限定为冷硬派。」



猪之原握着门把,回头反问:



「你自己呢?冷硬派和雷蒙•钱德勒,喜欢哪一个?」



「我都喜欢。啊,我也喜欢达许•汉密特注23、罗斯•麦唐诺注24、莎拉•帕雷茨基注25和大泽在昌注26。仁木悦子注27写的『三影润系列』也无法割舍……」



「你纯粹是爱看书吧。」



猪之原侧头听着,似乎听到一半就受不了,直接打断。槙乃反倒开心回答「您说对了」,并微微一笑。



「可是,我特别喜欢《漫长的告别》。」



槙乃最后这句话引起猪之原的兴趣,只见她撇成ㄟ字形的嘴轻轻绽开,露出白齿。可惜回程电车的进站广播响起,她再次抿嘴,走出店门。



槙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重新坐回桌前评估书籍下量,我赶紧弯腰道歉。



「真的很抱歉,请不要开除我!」



「才不会开除你。」



槙乃似乎被戳中笑点,笑得肩膀轻晃。我弯着腰偷看她。



「一定是她的某些行为引起误会吧。」



「南店长……」



「仓井,不要哭啦。」



「我没哭!」



我急忙否定,却忍不住吸鼻子。多么温柔、善解人意的店长啊。我思索着该如何表达感激之情,槙乃卷翘的睫毛轻颤,甜甜笑道:



「之后再告诉我原因吧,先把退货单写好。」



「啊,是……对不起,积欠这么多任务作。」



温柔且善解人意的店长,也是很严厉的。



走在灶门校区的林荫道上,我才得知今天停课。



「唉……」我忍不住大声叹气。停课通知除了贴在大学校区的布告栏,也公布在学校官网,我出门前忘了浏览,白跑一趟。



昨天我去探望住院的爸爸,顺道前往神保町的「知海书房」总店买书。宽阔的书店里少了老板,一如往常般忙碌,老员工见到我来,旋即上前关切,为我加油打气。之后,我回东京广尾的老家住一晚,爸爸三度再婚的对象——我的继母沙织,与三岁的同父异母双胞胎妹妹开心嚷着:「哥哥来了、哥哥来了!」我本来打算当日往返,最后干脆住下。



因此,今天我为了上课特别早起,从东京搭将近三小时的电车,一路摇摇晃晃赶回来。早知今天停课,我就和双胞胎妹妹一起吃早餐,为她们念一本故事书。



我不死心地继续往前走,去确认校内的公告栏。果然,这里也写着「停课」,真令人灰心。



「唉,距离打工还有好几个小时。」



我没有参加社团,教室和讲座也不值一提。在学校,我只留意着不要过度引人注目,没有特别熟识的同学,更别提交到好朋友,现在就算突然多出时间,也只是徒增无聊。



打着呵欠准备转身离去时,瞥见福利社外贴着「面包刚出炉」的海报,我不禁停下脚步。然后,我想起来到灶门校区后「想试一次看看」的事。



我眺望着绿树成荫的大学校区,拿出智能型手机确认时间,「嗯」地点头,顺势走进福利社。买了三个刚出炉的面包与咖啡牛奶,我走向中央广场。



我一直想在灶门校区野餐一次。



度过大一、大二的东京校区是成群的水泥高楼,大三迁至的灶门校区则是高山与农田围绕的清幽环境,空气尤其清新,校地幅员辽阔,种植许多花草树木,比起「大学」更像「公园附设大学」。如此风和日丽的季节,当然要野餐。我事先调查好景色最葱郁的地点,却遗漏了关键。



——全是情侣……



中央广场的喷水池在阳光的照射下溅出粼粼波光,周围设置的八张长椅已有七对情侣捷足先登,剩下一张空椅。我扪心自问:你敢坐在那边吗?你能堂堂正正单独坐下,悠哉吃着刚出炉的面包吗?你能在众多情侣的包围下,不装潇洒,真正发自内心地享受野餐的乐趣吗?再三质疑后,我得出的结论是「不可能」。



正要右转离去时,一名女子迅速与我擦肩而过,冲向空长椅,不算太高的鞋跟发出悦耳的喀喀声响,豪迈直率的走路方式引起我的注意。



女子走到空长椅前,毫不犹豫地在可容纳三人的椅子正中央坐下,藏青色百褶长裙的下摆轻轻飘起,但不是会迎风翻飞的轻薄材质。



「啊。」我不禁轻呼,由衷羡慕她的坦然。此外,我也认得她。



女子本来没认出我,直到察觉我镜片下的凝视才蹙起眉头。她的眉头益发紧皱,似乎想起我是谁,毕竟距离上次的意外插曲还不满一周。



「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啊。」



「您是学校的职员吗?」



我们的话声重叠。女子——猪之原看着我及手上提的面包袋,再次问道:「你也想坐这里吗?」



「不,没……」



我原想否认,却猛然记起除了猪之原,还有七对情侣在场。比起被当成孤僻的家伙相比,被视为破坏风纪的怪人更令我害怕。我感受到好几人投来质疑的目光,急忙改口「是的,不好意思」,并在猪之原的左侧坐下。



猪之原耸耸肩起身,与我隔出一段不自然的距离,重新坐好。



今天出大太阳,多亏榉树枝叶繁茂,形成绿荫遮挡。看得见远方绵延的苍翠群峰,校园里的花草树木茂盛,万紫千红。我果然没看错,这里是能舒服野餐的最佳地点。



不过,前提是椅子上只有我,或是和情人一起来。



我和猪之原沉默地同坐一张长椅,气氛尴尬得不得了,简直如坐针毡。拜此所赐,拂过开襟针织衫的风似乎特别冷。我叫自己不要在意,取出炒面面包咬一口却吃不出味道。我再从背包里拿出裹着「知海书房」纸书套的文库本,翻开后文本一样读不进去。不久,连眼前的绿意都渐渐模糊,野餐的兴致全消,我不到三分钟就举白旗投降。



「呃,上次真的很……」



我打算重新道歉,但猪之原已翻开文库本,不动如山。书角露出的便利贴十分眼熟,想必是上次带去「金曜堂」的《漫长的告别》吧。「唔……」我稍微靠近,猪之原突然抬起头。



「什么?」



她瞪我的眼神仿佛遇到色狼,摆出防御动作。「呃,您误会了。」我赶紧解释,抓着炒面面包在胸前摆手。我是冤枉的。



「我只是……呃,上次真的很……」



我愈急愈说不好,听来像在找借口。猪之原将没包书套的文库本——果然是《漫长的告别》,如盾牌一般挡在胸前,头突然侧向一边,指着左耳:



「你在跟我说话吗?」



「咦?啊,是的……」



「我以前出了点意外,左耳几乎听不见,是单耳失聪。」



她边说「所以……」转向另一侧,把黑发勾在右耳后。



「不好意思,如果要跟我说话,方便对着右边吗?」



「啊,抱歉。」



「不用道歉。我并不会为没听见一一道歉。」



注视她的侧脸,只见她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坚定,我这才想起上次在「金曜堂」向她搭话时,她并未立刻回头。原来当时她不是故意无视我,可能纯粹是没听见。



「上次真对不起。」



我无意识地重复一遍,猪之原露出打心底厌恶的表情阖上书本。



「你还在那里打工吗?」



「是。」



「喔,女店长人也太好了吧。」



这句话像是呼了我一巴掌。我收起没吃完的炒面面包,垂头丧气。



「对不起。」



我又脱口道歉,急忙以双手摀嘴,猪之原发出哼笑。



「你这个人总是在道歉。」



我不禁抬起头。猪之原吐出的台词,我依稀有印象。没错,今天早上电车抵达灶门车站的不久前,我才在电车里读到这句话,于是马上接口:



「还有,你说话太战战竞兢了。」



猪之原默默从包包里拿出罐装绿茶,咕噜咕噜地灌下肚。豪迈的喝法,简直像高举葡萄酒干杯的英勇海盗。我拿起盖在旁边的文库本,拆下「知海书房」的纸书套,亮出封面。



「这是雷蒙•钱德勒著作、清水俊二翻译的《漫长的告别》,我也在读。『金曜堂』的这本书不巧卖完,架上只剩村上春树翻译的版本,书名译为《Long Goodbye》。我最近刚好去东京,在大间的书店买到清水俊二翻译的版本。」



——可是,我特别喜欢《漫长的告别》。



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书让槙乃如此称赞,忍不住想读读看她提及的版本。



拿起实体书,我顿时为厚度心生退意。要不是在「金曜堂」打工,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放回去,但我鼓起勇气结帐。



总觉得只要看完这本书,就能增进和槙乃之间的话题,也能和爸爸交换想法。现在读书不仅仅是我的个人体验,也是与人增进交流的手段。为此,我愿意多看一点书。



猪之原牢牢盯着我,粗粗的眉毛一挑。



「读了之后,感想如何?」



「这个嘛……首先是『好厚啊』,重量超过文库本的标准,我挣扎许久才翻开来读。不过,一旦开始阅读,立刻发现真的相当精采,用字精准,每一幕都会咻咻咻地浮上眼前,读得完全没压力。还有,角色相当迷人,我好崇拜马罗。」



猪之原听了我的回应,表情终于豁然开朗。



「我也很崇拜马罗,真想和他活得一样洒脱。」



「哦,原来女性也会这么想。」



我这句话毫无恶意,猪之原却嗤之以鼻,脸上恢复嘲弄的神色。



「正因是女性才这么想。不学马罗坚强一点,女性如何在现代社会做自己?」



我不由得望向坐满情侣的其他长椅。



「怎么了?」



「没什么。是啊,如果是马罗,应该会毫无顾忌地在情侣环绕的长椅坐下吧。」



猪之原环顾四周,仿佛直到现在才察觉池边都是情侣,最后仔细端详我。



「你是顾虑到周遭都是情侣,一开始才犹豫要不要坐吗?」



「嗯,是的。在马罗主义者的眼里,一定十分可笑吧?」



以为猪之原铁定会嘲笑我,但她意外地维持正经的表情。



「太在意别人的想法,会失去自己的视野。每个人生来都与众不同,不妨看开一点,告诉自己:人本来就很奇怪,不懂察言观色才叫聪明。」



「嗯……真能看得这么开吗?」



我迷网地问,猪之原伸出指节厚实的手,摸向左耳。



「由于耳朵的关系,我不看开一点就活不下去。」



我尴尬地噤声,猪之原用开朗的语气接着说:



「可是,我认为像你这样平平凡凡偏中上的孩子,更需要看开一点。」



「哦,是吗……」



我为那句超级贴切的「平平凡凡偏中上」愣住,猪之原可能发现了也或许没发现,大拇指搓着下巴思考半晌,豁出去般开口:



「欸,既然你还在书店工作,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



猪之原拿出智能型手机,亮出一张照片。只见一名五官深邃、肩膀宽阔的男子露出皓齿笑着,颇有从前模特儿的味道,总之十分英俊。



「他是谁?」



猪之原没回答,微微垂下目光说:



「如果看到这个人去『金曜堂』,请帮我监视他。他见了谁、与谁通电话,都要一丝不漏地告诉我。」



「不行,我在打工,办不到。」



我产生不好的预感,连忙回绝,但猪之原骤然凑近:



「麻烦你了,如此一来,上次的误会就一笔勾销。」



「可是……」



「你暗恋那个女店长吧?」



一语中的,我顿时舌头打结。见我说不出话,猪之原得意地盘起手臂。



「怎样?我没猜错吧?我很向往拥有马罗的观察力呢。」



「就算是,也请不要轻易说出去。」



我双颊发烫,握紧拳头。自从在「金曜堂」打工,每次看见槙乃的傻里傻气与认真工作的模样,一种舒服、温暖的情感便在心中逐渐累积,我不否认这一点。但这份情感暧昧不明,我还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更不希望现在就被人拿来胡闹,或直接戳破。



猪之原瞥我一眼,哼笑一声。



「照我说的完成监视,我就帮你保密。」



「你在威胁我吗?」



「请说是『交涉』,马罗也常这么做。」



猪之原咧嘴嘎嘎大笑,我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开心、容光焕发。



我比打工时间提早许多来到店里。在吧台前读着文库本的和久,将他深陷眼窝的豆眼睁到最大。



「这么早来?被退学啦?」



「才不是,今天停课,我干脆提前过来。」



我露出苦笑,并留意着语气尽量自然。



「我想先把仓储室的工作做完。」



明天发售的季刊和附录应该已送达。这类刊物的附录和书籍是分开送货,书店店员得自行捆包,过程很累人,容易伤骨破皮,不过连菜鸟工读生也做得来,所以最近由我一手包办。



「哦……」和久不再瞪着我,像是突然失去兴趣,视线回到手边的文库本。



「那正好,我今天差不多要回去了。」



「这么早?」



「没办法,又到带兔子看医生的时间。」



和久边说边起身,提起放在脚边的塑料外出笼。



「我家的兔子很了不起,把医生开的药吃得一干二净,今天要带去给医生见证它完全康复,不需要再回诊。」



我从外出笼的透明天盖窥探,只见一只毛茸茸的橘色小生物乖乖蜷缩在角落。



「看起来精神不太好,耳朵都垂下来了。」



「混帐!它是荷兰垂耳兔,耳朵本来就会下垂。」



和久一把抱起外出笼想藏起兔子,略微放柔语气:「欸,兔子,对吧?」



「唔,我从刚刚就想问,它的名字就叫『兔子』吗?」



「怎么可能,瞧不起我是不是啊?『兔子』是昵称。」



「还取昵称……本名是?」



和久瞥我一眼,耸肩说:「不告诉你。」



至今背对我们准备食材的栖川似乎听见谈话内容,忽然回头,默默伸出手。他手中握着一根小小的红萝卜。



「哦……哦哦,栖川,这是干么?祈祷兔子痊愈吗?谢啦。」



和久自问自答,大步走过我身边,离开书店。



我麻烦栖川顾店,走进仓储室,以最快的速度捆好季刊附录,在猪之原指定的时间回到店面,确认茶点区没客人后取出智能型手机,留意着电波信号打开通信软件,输入「还没来」。传讯的对象,是刚加入好友的猪之原。



就在这时,自动门的开阖声与槙乃的「我回来了」同时传来。她的休息时间结束。我急忙把手机放入围裙口袋,回头打招呼:



「早安。」



「哇,仓井,你今天好早来!」



「抱歉,教授临时停课。」



我良心不安地摸着镜脚,对她露出爽朗的笑容。



「为什么要道歉?身为店长,很高兴工读生这么有工作热忱。」



很高兴、很高兴、很高兴……槙乃的声音回荡耳际,害我更加痛心。真想吐露猪之原强人所难的要求,可是不行。避免说溜嘴,我快速抛出练习过的说词:



「我绑好季刊了,今天可以换我站柜台吗?」



「啊,嗯,麻烦你。」



槙乃爽快答应,我的良心益发不安。



四个半小时后,男子终于现身。此时已完全入夜,男子人高马大,很适合穿西装,五官比照片上看来更深邃,令人过目难忘。



在隔壁的空位放下硕大的包包,男子坐上高脚椅,盘起修长的双腿,向栖川点餐。他似乎是熟客,还没点餐栖川就着手准备。



等饮料的期间,男人从包包里拿出裹着「金曜堂」纸书套的文库本,专心阅读。终于,厚纸杯垫和酒杯同时端上桌。杯中装着带绿的黄色液体,男人小口含饮,继续翻页,并在喝完时阖上。他慢慢环视「金曜堂」,像在享受口中的余香,不经意与柜台里的我对上双眼。眼睛、鼻子、嘴巴拚命彰显自我的英俊男子朝我微笑,我不禁心慌意乱。



感觉极佳的型男名叫濑见兼人,职业是保险业务员,负责野原车站一带。名字、职业,及跑完业务后唯一的消遣是在「金曜堂」的茶点区喘口气等情报,当然不是出自本人之口,全是逼我监视的猪之原告诉我的。听说,濑见和猪之原交往不到半年就向她求婚。



我只能顺口道声恭喜,猪之原却嗤之以鼻:「哪里值得恭喜?」



——我不懂这么好的男人为何看上我。如果他空有一张面皮,私底下其实是渣男就算了,但据我所知,他连个性也无可挑剔。



这是在干么?故作谦虚地晒男友,还是自鸣得意?我烦恼着是哪一种,猪之原却一口咬定:「太可疑了。」



——我自知毫无女性魅力。坦白讲,我从学生时代就不受欢迎,个性也不可爱,不想为了受欢迎而付出努力。身材、长相、头脑都是中等以下,魅力值和讨喜程度只达低标,兴趣跟一般人不一样,是美容、时尚信息的绝缘体。工作能力不是特别强,对家事育儿又没兴趣。婚姻不过是异世界的风俗民情,就算拿掉性别,我仍只是心胸狭小的凡夫俗子。我不懂一个不缺交往和结婚对象的男人,为什么对我「一见钟情」,甚至表示「想和你结婚」。实在太奇怪,其中必定有诈,我嗅出案件的味道。



恐怕你是钱德勒的作品读太多,或者,只是过度缺乏女性自信。



我感到厌烦不已,但猪之原个性强硬,安慰她「没这回事」、「你想太多啦」,她肯定不会轻易接受。



——请你留心监视,找出濑见陌生的一面,我相信当中必定有诈。



猪之原单方面施压,我只能充满罪恶感地持续监视。濑见浑然不觉,起身离席,将文库本收进包包里,走出「金曜堂」。



我打心底松一口气,点开通信软件。



「濑见在『金曜堂』待了半小时,只是独自静静喝饮料看书,此外没任何可疑的行为。真的没有!」



送出消息后,过一会才收到熊在头上举出「OK!」板子的贴图,及简洁的回应:「接下来也拜托你了」。看来,一、两次的监视不足以洗清他的嫌疑。



——惹上麻烦了。



我似乎不自觉地唉声叹气,槙乃抱着成捆的《排球少年!!》注28出仓储室,忽然停下脚步。



「哦,仓井,你累了吗?」



「啊,不,完全不累。」



我急忙推推眼镜,从槙乃手中接过漫画。



「新书要补书吗?我来做吧。」



「谢谢,每天都有野原高中的学生来买书,架上一下就空了。」



野原高中是离野原车站最近的高中,同时也是槙乃、栖川与和久三人的母校。听说,要是没有这间学生总数超过三千人的猛玛校注29,野原车站的乘客量甚至不到现在的三分之一。由此可知,「金曜堂」卖书的黄金时段,当然就是野原高中的上下学时间,得格外留意备齐学生喜爱的小说和漫画阵容。



此刻,连参加社团的学生都已返家,店内几乎没客人,是补书与思考新书排列的最佳时机。



我略微跄踉地搬着漫画来到入口处的平台,将书叠上已见底的位置。槙乃在漫画旁边摆放数种排球规则书与专门杂志。



「《排球少年!!》里有许多实际存在的排球比赛,你不觉得看过漫画后,会开始想看真正的比赛吗?」



「哦,会啊、会啊,不禁好奇真正的跳发是什么样子。」



我点点头,槙乃得意地说「锵锵!」,摊开小小的手掌。



「我为这些客人准备了介绍比赛规则的书,还有附观战导览的杂志。」



我发出「哦哦」的赞叹声拍手,槙乃的大眼睛骨溜转动,竖起大拇指。



「书不会自动卖出去,把书卖出去是书店店员的工作。」



我再次出声感叹,以手机记下这句槙乃语录。



的确,「金曜堂」店面空间狭小,能摆放的书柜相当有限,因此入口处抢眼的位置通常陈列着畅销作家的书,或高中生喜欢的小说和漫画。实际成为工读生、见识到书店内部的情形,我才明白店员尽最大的努力兼顾营收,并为客人提供宾至如归的书店体验。这份努力也展现在「金曜堂」频繁更换书柜配置及陈列上,早上铺好的特陈常常到了晚上就撤掉。我多想对若无其事站著白看书的人,大声宣传槙乃每天耗费多少心力布置。



「对了,仓井,你找到清水翻译的《漫长的告别》了吗?」



「啊,有的!我在『知海书房』买到了,还没读完,可是很有趣,马罗闷骚的个性十分迷人。」



我转头回答,槙乃马上激动附和:「对吧?」



「马罗用笨拙的方式闯荡世界。高中的时候,我对书中潇洒的对话印象深刻,觉得他是个爱耍帅、装模作样的侦探,长大后重读,才懂他的笨拙其实非常难能可贵。」



「南店长,你高中时就读过《漫长的告别》?这本书也在『星期五读书会』的指定书单内吗?」



「星期五读书会」是槙乃在野原高中念书时成立的同好会,和久与栖川是成员,「金曜堂」的店名显然源自于此。当中只有我无法共享回忆,即使他们不是故意的,我心头仍多少感到失落。



槙乃好笑地看着我,将柔软的波浪长发拨至身后。



「读书会的指定书是钱德勒的《大眠》注30,双叶十三郎翻译的版本。读了这本书,我们迷上钱德勒。后来不需要特别指定,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找其他系列来看。」



「这样啊。真棒,听起来好青春、好开心。」



读书是其次,我多想和高中时期的槙乃呼吸相同的空气,也有点想看她穿制服的模样。我心怀邪念,流露羡慕的神情。槙乃澄澈的眼眸注视着我,笑道:



「很开心喔。不过,《漫长的告别》差点害我们吵起来。」



「咦,争执的点是……?」



槙乃微微蹙眉,正要开口时,栖川从茶点区的吧台内静静出声:



「结局。」



茶点区现在没客人,他显然一字不漏地听见我们的谈话。



「最后一幕马罗的选择,有些人觉得『非常好』,有些人觉得『太严厉』。」



槙乃望向一身清爽站在吧台内的栖川,过一会才垂下目光点头,悄声同意:「没错。」她将柜台前各出版社提供的宣传刊物的边角对齐,没看着我,继续说:



「我和栖川都觉得『非常好』……其他人却认为『太严厉』。」



「和久是『太严厉』派吗?」



「阿靖?啊,对喔,我想起来了,的确如此。」



槙乃回应时有些心不在焉,栖川的蓝眸似乎看穿一切,视线移向我,轻轻扬起薄唇。



「仓井,你是哪一派?」



「我吗?啊,等我看完再告诉你们。」



我抬高镜架,拍胸脯保证。尽管迟了许多年,不过能和他们一同讨论具有争议的结局,我仿佛参与槙乃等人的青春回忆。



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我按照猪之原的指示,监视四度造访茶点区小憩的濑见。无论何时,他都喝着微绿的黄色饮品看著书。



她究竟想要我监视到什么时候?到头来,就算猪之原和濑见交往不顺利,应该也和内情什么的无关吧?就在我愈来愈感到空虚的星期四,平常空闲的时段难得涌进顾客,似乎是野原高中期中考前的统一放学时间。



必须尽快消化结帐的队伍,否则客人会烦躁,我急忙赶去支持槙乃。栖川在茶点区的吧台里,承受大批排队女高中生的热情注视,端出红茶和蛋糕。和久平日的宝座遭女高中生占领,于是他双手插进薄西装的口袋,移动到店面,瞪着粗暴翻阅书籍和杂志的男高中生。



我由衷佩服「金曜堂」的分工效率。直到两个方向的电车相隔数分钟进站为止,野原高中的学生皆静静待在书店里打发空档,然后在同一时间做鸟兽散,空荡荡的店里不见未归位的杂志或被翻破的书。



我松一口气,从牛仔裤口袋拿出智能型手机。不知不觉间,我养成空闲时查看手机的习惯。发现几通来自猪之原的未接来电与消息,我快步走进仓储室确认。



「接电话!」



「快接电话!」



「接!」



「快点接!」



「好。」



「监视任务结束,辛苦你了。」



我看得一头雾水,内心七上八下,只好尽快将手机塞入围裙口袋,回到店里知会槙乃后,重新走向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