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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野原町绮谭(1 / 2)



比起往年,梅雨稍微来得早,肌肤闷热出汗,碰到钢桌传来黏腻不适的触感。



「这里应该收不太到信号吧?」



背后突然传来话声,我大叫「对不起」,同时站起。



回头一看,槙乃抱着一堆书,一双大眼睛因吃惊睁得更圆。



「呃,不,抱歉,南店长。」



我边道歉边关掉智能型手机的浏览器,槙乃呵呵笑道:



「没关系啦,仓井。现在是休息时间,你想做什么都行。」



「不,差不多要看完了……有点断断续续,但勉强能用。」



「什么?」



「啊,我是指手机的信号。」



我察觉对话有点兜不上,却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我扶着镜框陷入沉默。「对不起,我好像打扰到你了。」槙乃垂下眉毛,带着歉意走出仓储室。



我叹口气,在折叠椅坐下。由于不想让槙乃发现我平常都在逛一些低俗的网站,不小心反应过度,这下益发显得庸俗。我对自己很失望。明明心里期盼能与槙乃更自然地交谈,怎会变得这么尴尬?



我再度叹气,打开刚刚关掉的网页。



讨论串多又杂乱的论坛上,不断跳出真伪交杂的匿名留言,当中不乏我打工的书店「金曜堂」的传闻。话说回来,当初会知道「金曜堂」,就是在论坛看到网友提及「听说去那家书店,就能找到想看的书」。如果单看有关「金曜堂」的讨论串,多半是常见的话题或带着善意的留言,但这次瞥见的内容,却令我备受冲击。



——野原车站「金曜堂」的老板是黑道啦。



——爷干的勾当被爆料喽www



——爷和「金曜堂」有关喔?



无数留言当中只见三句讨论,而且马上就沉下去,不太可能再浮上来,尽管如此,依然深深烙印在我心底。心情容易被空穴来风的谣言影响的人,应该少用网络,偏偏我的意志力不够,真是懊恼。



休息时间结束,我回到店面,书柜区没客人,茶点区有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坐在吧台前与栖川交谈。今天是星期五,时间还不到下午五点,不待在公司没问题吗?



栖川虽然是书店店员,不过一天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吧台里调制饮料及出餐,今天他一如既往,在白衬衫加领结的衣服外,套上代表书店店员的墨绿色围裙,一双蓝眸在黑发与日本人的五官当中散发出奇异的魅力,紧盯顾客,静静聆听对方说话。



「仓井,你来一下。」背后传来柔和的呼唤,回头一看,槙乃站在入口处的平台前,睁着闪亮亮的大眼睛,得意地张开双臂。



「野原高中要放暑假了,我想做野原町的乡土史书展。」



听说野原高中的高一学生,每年都有乡土调查的暑假作业。



我走出结帐柜台,查看槙乃挑选的书目。当中包括从明治时代注41流传下来的各时代乡町地图,由本地的乡土历史专家撰写、名不见经传的当地居民出人头地奋斗记,还有传说故事、摇篮曲,甚至是附近农地开垦史等……关于野原町的所有文献,都一网打尽。



「我觉得非常棒,要不是有这个机会,平常很难去了解当地历史。」我心不在焉地回答。「不过,我更想知道……」我迎视槙乃问:「爷和『金曜堂』有关吗?」



「耶?耶什么耶?」



槙乃一阵纳闷。糟糕,因外表像干枯的老管家而获封「爷」的称号,似乎只有网络乡民知道,我急忙推推眼镜。



「不,呃,我换个说法,不是有个议员叫大谷正矩吗?」



「你是指内阁官房长官注42吗?」



「对对,日本政治家很少有像他这种古朴的类型……」



我说到一半打住,只见槙乃绷起粉颊,噘起丰润的小嘴。



「抱歉,我不想聊这个人。」



槙乃明白地拒绝我,害我的舌头打结。



「啊,对不起……」



比起疑问,我更加感到失魂落魄。说起来,之前就听人家提醒过,不要在职场闲聊中涉及政治和宗教,否则容易让不好不坏的关系出现裂痕。好巧不巧,偏偏得罪槙乃,我到底在干么?简直失败透顶。



自动门在我落寞的视线前方打开,留着刺眼金发小平头的男人大步进来,穿着在这年头只显得滑稽的休闲西装。他是老板和久,内凹且闪着凶光的小眼睛,让人不禁忽略他的身高。只见他散发出威吓感,扫视着店面。



「老板跑完业务回来喽!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南,你又在弄新的书展?这是怎样?全是知识类的书,野原高中的学生会喜欢吗?」



我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感激和久的机关枪快嘴。果然,槙乃恢复平时的好声好气。



「这是乡土史书展。喏,野原高中的高一学生,暑假作业不是要调查乡土历史吗?」



「咦,我们那时有吗?我不记得了。」



「阿靖,你只是没写作业,所以没印象。」



槙乃叹气,和久「嘎哈哈」地一笑置之,走向茶点区。吧台前的高脚椅是和久的老位子。



我收拾心情,准备返回结帐柜台,就在此刻,店里传来分岔的尖叫。



「河童!」



我和槙乃互望一眼,视线一同转向茶点区。方才与栖川交谈的上班族,正与和久大眼瞪小眼。上班族男子脱下西装外套,站在椅子旁边指着和久,嘴巴大张。和久气到脸色惨白,已不是「脸红脖子粗」或「脸色发青」能形容。



「河童!河童!我看见的河童就是这张脸。」



上班族男子相当兴奋,扁塌的头发左右晃动,多次指着和久嚷嚷。



「你说谁是河童!啊?揍你喔,老头!」



槙乃小跑步过去,挡在激动的两人之间。现在正巧没有其他顾客,我也露出爱凑热闹的本性围上去。



「怎么回事?」槙乃发问的对象不是上班族男子也不是和久,而是栖川。聪明的判断。只是,栖川冷静归冷静,但不擅长快速解释,最后上班族男子兀自兴奋地说:



「哎,我刚刚才跟这位店员小哥聊到。从前——由于是我的童年,所以距今快五十年了吧?我来这个镇上找表兄弟玩,在奈奈实川看见河童。小哥,你说对吧?」



上班族向栖川寻求赞同,栖川边擦拭酒杯边点了两次头,面向我简短说明:



「流经野原町的奈奈实川在三十年前填平,现在是国道。」



「附带一提,查看五十年前的町内地图,奈奈实川大概是这样。」



不知何时,槙乃从准备做乡土史书展的书堆里拿来古地图,并且摊开。的确,国道的位置画着一条河,而且是超乎想像的大河。和久常去的国道旁的柏青哥店,这个年代还在河里。



我望著白色区块压倒性居多的地图,忍不住说:



「唔,当年的野原町,简直是空无一物。」



虽然勉强找得到车站与野原高中的标示,却没有公车圆环,也没有圆环边的商圈与内陆辽阔的住宅区,放眼望去只有稻田、山和农园。



上班族男子插嘴:



「没错、没错,充满自然景色,就像《风之谷》——」



「不对吧?如果要用宫崎骏的动画来比喻,野原町比较接近《龙猫》。」



上班族男子丝毫不受和久的吐槽影响,迳自拍手说:



「啊,当时是村,『野原村』嘛。」



「嗯……也就是说,你小时候来还是小小村落的野原町玩,在现今已填平的河川看见河童?当时的河童长得很像和久,对吗?」



我整理话题,推着镜架注视和久。



「欸,小少爷工读生!你刚刚看着我笑了,对不对?」



「没有。」



「笑了,你绝对笑了!想骗我啊!」



无端受到波及,我狼狈地躲到槙乃的身后。不过,我承认自己微微露出怪笑,没办法啊!像和久的河童——这画面实在太有趣。



上班族男子看着我与和久斗嘴,似乎冷静了一些,卷起白衬衫的袖子弯下腰,露出发量稀疏的头顶。



「抱歉,刚才是我失言。我对野原町的印象就是河童,不小心……」



「所以我才说你没礼貌。」



和久撇过头,总算在高脚椅坐定。上班族男子将名片置于吧台,推向和久。



「今天认识您也算有缘,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



男子露出憨傻的笑容,看似无奈,教人无法生气。



「你长得才像妖怪,凭什么说我?」和久嘴上不饶人,一面捏起名片,到吧台的怀旧吊灯下查看。



「ASCENT股份有限公司,业务二部课长,薮北胜。完全看不懂,这是什么公司?」



「我们主要生产办公机材与工业机器。」



「制作削铅笔机之类?」



「呃,嗯,差不多。」



和久胡乱将公司分类,薮北没生气,原因是……



「不过,我快要被裁员了,这张名片不知能用到什么时候。」



薮北搔头傻笑,和久瞪向他。



「有什么好笑的?」



「咦,毕竟只能傻笑了啊。」



「家人呢?」



「……我和太太育有两个女儿,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国中。」



「亏你还笑得出来?你是遇到河童,尻子玉注43被拔走了吗?」



「尻子玉?啊,相传被河童拔走尻子玉会变成窝囊废?」薮北再次傻笑,「窝囊废,完全就是我。」见和久似乎快气炸,他才赶紧收敛神色:「对了,书……我、我想请你们帮忙找书。」



他的话题转得很硬,怎么听都像借口,但槙乃立刻神采奕奕。



「我来找、我来找,请问是哪本书?」



「嗯,我也说不上来……真抱歉,有没有关于河童的小说——」



「又是河童!」和久大吼,槙乃不以为意,手指卷着头发。



「只限定河童吗?还是妖怪类都可以?」



「差不多就行,我对妖怪、神秘生物注44和幽灵都颇感兴趣。」



薮北环视店面,用力点头。



「听说『金曜堂』能替人找到想看的书,我十分期待。」



「啊!」



我不小心叫得太大声,众人同时望向我。



「呃,不,抱歉,我突然想起别的事。」



「搞什么,别吓人!明明只是个小少爷工读生!」



和久像PK没进球的足球选手,夸张地看着天花板叹气。



「对不起。」我低头道歉,偷看薮北。我很讶异这个面临中年裁员危机、似乎跟不上时代脚步的大叔,居然知道每天瞬息万变的广大网络世界中,主要论坛流传的「金曜堂」传说。他是从哪里得知?或者,我不该以貌取人,他其实是重度乡民?也可能是听女儿说的?总之,我很意外。



槙乃忽视我的情绪波动,大大的眼珠骨溜转动,竖起大拇指。



「我去地下书库瞧瞧。」



「咦,地下?」



薮北望向脚边,槙乃拨了拨波浪长发,点头说:



「请稍等。」



槙乃回来时,拿着梨木香步的《家守绮谭》注45最先推出的单行本。「文库版还有库存,但我刻意选封面有漂亮书法字的单行本。」她如此说明。从版权页可发现书籍已出版十年以上,单行本却保存得光亮如新。多年来,想必就这样静静躺在书柜,等待有缘人前来阅读吧。



薮北接过书,先是注意封面,接着翻开目录,看到罗列的植物名称,不禁微笑。他快速翻动页面,手指轻轻滑过版权页,阖上书本,最后读出书腰背面的文本:



「四季流转的天地自然之『气』,日渐被文明洪流淹没的新人精神劳动者的『我』,和拥有庭院、池塘及电灯的双层古宅,悠然自得的交欢纪录。哦,感觉真有意思。」



槙乃轻轻弯下腰,指着正面书腰说:



「这是距今不过短短百年的物语。上面虽然这样写,但我认为薮北先生可当成现代的故事读。」



薮北瞬间换上正经的表情,随即恢复暧昧不明的傻笑。



「太好了,我还担心要是拿来《MU》杂志注46或水木茂的漫画、京极夏彦的小说该怎么办。我家买很多,都快翻烂了。」



尽管读书有特定偏好,但我很意外薮北保持日常阅读的习惯。



那天,薮北最后买了《家守绮谭》回家。



「确定有河童吧?」临走前他还不忘确认。



薮北搭的回程电车驶出月台后,「金曜堂」的全体员工同时吐出一口气。



「唉,累死了、累死了。那家伙是不是某种妖怪?应付他真的会心力交瘁。居然说我是河童!」



和久想了想,又发起脾气,试图拉栖川加入抱怨大会,但栖川似乎陷入沉默,爱理不理。



「还有,什么叫『看见河童』?他是不是睡昏头?应该是看错狗和猫了吧?」



「阿靖,狗和猫不会用两条腿走路。」



槙乃指正,和久气得咬牙。



「那、那……是那个啦!一定是把脸色发绿的小孩看成河童……」



「难道是把阿靖看成河童?」



「少来!那老头是小时候看到的,我根本还没出生!南,我们不是同学吗?」



「对不起。」槙乃合掌低头,真搞不懂她究竟是敏锐还是迟钝。槙乃观察着和久的神色,柔声说:「可是……」



「我相信他是真的看见河童,毕竟还有其他人在奈奈实川看过河童。」



「是乡土史料上面写的吗?」



我急着发问,槙乃竖起食指抵向丰润的唇边,摇了摇头。



「不,我是亲耳听到。」



「谁说的?」



我与和久同声问,不过恰巧有顾客进来,我们就此结束河童的话题。



由于发生这段插曲,隔周我去探望爸爸时,选了有河童登场的童书给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妹妹当伴手礼。



书名叫《河童褪下的皮》注47,我一看就很喜欢。美中不足的是,印刷字级对三岁幼儿来说太小,故事也稍嫌冗长,此外,小朋友可能不懂「褪皮」。不过,相信由我来念,应该能表现出故事的趣味,让她们听得津津有味。果然,河童与人类男孩源太之间的滑稽交互,逗得双胞胎妹妹哈哈大笑。源太穿上河童褪下的皮,跑到河边想当河童、滑下河岸的部分,妹妹们听得向往不已,直到最后都专注地聆听。



大医院的单人病房非常宽敞,还附高级沙发和电视。爸爸、我、继母沙织,与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妹妹等略微复杂的家人在此齐聚一堂,如同置身广尾的老家,放松闲聊,温暖的笑声不绝于耳——我很想这么说,但无论再豪华,都改变不了这里是医院的事实。既没有老家的大书柜,当然也严禁带酒。爸爸无法长时间起身,亲子团圆时间不免被来测量体温等的护士打断。



「爸爸要快快康复回家喔。」



与父亲年龄相差将近二十五岁的沙织撒娇,这是她卯足全力的逞强。听说沙织时常独自掉泪,也曾坦言她的寂寞与不安。尽管如此,仍尊重爸爸与我的想法,让我从今年春天展开独居。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沙织毫无疑问是我的妈妈。我一直不知何安慰她,只能在心中默祷(是真的)。



——真希望爸爸早点康复回家,继续回到职场上班。



爸爸躺在床上咳喘,仿佛残存所有生命力的炯炯双眼看着我。



「『金曜堂』似乎是一家气氛愉快的书店。」



「嗯,很愉快。只是有时候太闲,难免会担心。」



「悠闲是那家店的资产,南店长应该懂得运用这份资产。」



「是吗?」我听得懵懵懂懂,不过很替受到爸爸称赞的槙乃高兴。爸爸的微笑,宛如看透一切。



「真想见识一下梦幻的地下月台巨型书库。」



「等你病好了,来看看吧。相信南店长乐意开放给其他同行参观,她甚至会带客人去仓库。」



「哇!」爸爸睁大眼睛发出赞叹。「顾客在那里能找到『想看的书』,开心地回家吗?」



「偶尔会找不到。不过,每当这时候,南店长总能挑出顾客想看的其他书。」



爸爸的双眼绽放光彩,那是他仍健康工作时常驻的眼神。



「换句话说,南店长能向淹没于汪洋书海的客人抛出救生圈。」



语毕,爸爸猛烈咳嗽,沙织急忙冲到床边为他拍背。我怕挡到沙织,正想退到旁边,爸爸用力抓住我的手。



「史弥,你遇到好书店。要好好向南店长学习。」



我理解爸爸复杂的心情,顿时五味杂陈。爸爸敏锐察觉,放开我的手,旋即恢复沉稳、半开玩笑的语气:



「不过,提到好书店,『知海书房』也不落人后。」



「知海书房」是创业逾百年的老字号大型书店,由我的曾祖父起家,为仓井家代代相传的家业。第三代社长爸爸运用厉害的经营策略,将原先位于神保町老书街的小书店一举扩展为全国连锁书店。如今他病魔缠身,退下热爱的职场住院疗养。



当然,爸爸以复职为目标,努力治疗,但近来时常——尤其是身体某处剧烈疼痛时,就会对第四代寄予厚望。他在三次婚姻关系中,一共拥有四个孩子,当中率先浮现的继承人选,自然是我这唯一的儿子。说来无奈,但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上手的工作。关于这个话题,今天我是能闪则闪。



爸爸见我不开口、摸着镜脚,不再多说什么,拿起手边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机。



午间新闻播报着在国会议事堂接受质询的男子,一头堪称银发的白发向后梳拢,侧脸俊挺,身材瘦削,背部挺得直直的,西装合身笔挺,感觉很适合穿燕尾服。年纪虽大,却不显老态,反倒散发一种熟龄男子的魅力,想必十分受年轻女孩欢迎。



「是爷……」



爸爸似乎没听见我的呢喃,重重叹气。



「大谷正矩处境相当艰难啊。」



「嗯,怎么说?」



「什么?你不知道吗?」



沙织说「你看」,递来一本周刊杂志,上面印着斗大的耸动标题:「官房长官贪污疑云!」



记者质疑,现任内阁官房长官与大型建筑承包商之间有收授现金的嫌疑,尽管尚未掌握确切证据,但已足以动摇饱受质疑的国会,煽动对政局不满的社会大众。



「大谷议员是慢慢从町议会议员、县议会议员、众议院议员入阁为外务副大臣,最后当上官房长官的耕耘型政治家。」



「可是,无风不起浪。」



沙织严厉提醒爸爸。她的想法比较接近大众舆论。



「也是啦。」爸爸恢复稳健点点头,转向我说:「对了,大谷议员不就是从史弥现在住的地方出来选的吗?」



「咦?」



我的脑中闪过网络论坛上三则带着恶意的留言。沙织马上滑起智能型手机,天真地大喊:「真的耶。」



「大谷正矩最初是当上野原町的町议会议员,主要政绩是在只有农田的野原町建设国道。你看,维基百科上写的。」



就是填平奈奈实川的国道啊。想不到野原町与大谷议员有此渊源,我产生不好的预感。



「我不是住在野原町,野原町是在……我打工的『金曜堂』。」



我的语尾颤抖,幸好爸爸和沙织没发现。大谷议员的丑闻适时分散他们对于重大疾病的注意力,两人得以继续抱持轻松的心情看电视。



从东京的医院回来后,我直接去打工。



雨自上周起不停地下,但没刮大风,所以是「淅沥淅沥」静静地下。根据气象预报,菲律宾外海的台风五号朝东转向,正逐渐接近日本。



我买了盒装饼干,送给吧台里的栖川。他默默以虹吸式咖啡壶为我煮咖啡。



书店店员趁着没客人时轮流喝咖啡小憩,不一会,茶点区的自动门打开。来者是薮北。他服贴的头发因湿气稍微蓬起,水从湿雨伞的尖端滴答落下。书店最怕下雨天商品淋湿,因此入口备有伞桶,薮北似乎没看到。



「南店长,《家守绮谭》真有趣,我一鼓作气看完了。」



薮北大声吆喝,东张西望,约莫是在找槙乃。槙乃从书柜阴影处探出头,笑咪咪地挥手。



「太好了。薮北先生,请过来。」



「哦,什么事?」



趁薮北疑惑地走向店面时,我顺势接过滴水的雨伞,放入伞桶,然后跟上他的脚步。



槙乃想让他瞧瞧,从上周开始布置的野原町乡土史书展。她花了将近一周选书、从错误中慢慢调整平台至最好的位置,亲自写下热情的介绍文宣,再经由栖川的艺术巧手完成手写立牌,整体布置已接近完成。



「哦,这不是《家守绮谭》吗?」



薮北找到叠在平台一角的文库本,发出惊奇的欢呼。槙乃向他敬礼。



「是的,多亏你才灵光一闪——曾有人在野原町的奈奈实川目击过河童,我才想到『没错,来做河童展吧』。」



「喂喂喂,说的好像JR东海的广告词『没错,去京都吧』。」



和久在吧台读文库本,忍不住调侃。槙乃不受影响,手交握在身后,笑盈盈地耸肩。



「我想表达的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风景只是一小部分。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人类曾在现已消失的大河中奋力游泳。学习乡土历史的快乐,不正是就近感受生长的小镇吗?于是,我发现这本书是很棒的指引。」



「指引?」



「对,小说里虽然查不到学生需要的乡土数据,但我认为只要读过一点,就会产生想积极调查乡土史的动力。这本书是当学生迷失课题方向时的一盏明灯,毕竟内容是距今不过短短百年前发生的故事。」



槙乃抿嘴,唇角轻扬,伸掌展示与野原町地图、当地有志之士发行的乡镇志、区公所统整的民间故事及民俗手册平铺在一起的《家守绮谭》书塔。



「希望同学们不要只把乡土史研究当成麻烦的作业,交差了事。」



「原来如此,店长的选书,别有一番苦心。」



薮北露出憨笑拍手称赞,听来也有那么点像在挖苦。槙乃并不放在心上,食指卷绕把玩着波浪发丝。



「不,这纯粹是一种自我反省。」



我想像了一下赶暑假作业的女高中生槙乃,不禁莞尔。这时,她话锋一转:



「对了,仓井,我想麻烦你做个调查。」



「咦,调查?什么调查?哪一类呢?」



「野原高中的放学时间快到了,请你悄悄站在这里,观察学生对乡土史书区的反应。」



「好的。」我马上答应,槙乃挺胸说道:



「如果反应不错,今天打烊后就能加上手写立牌,完成布置。」



「要是没反应呢?」



我反射性地问完,立刻后悔。槙乃垂下眉毛,显得非常难过。



「啊,不不不,不可能没反应。」



「要是没反应,我会砍掉重练。」



「即使花了这么多时间准备吗?」



薮北插嘴问。槙乃点头,卷翘的睫毛轻颤。



「是的,工作不能止于自我满足。」



她的语气跟平时一样和蔼,这句话却给了我迎头重击。薮北在旁边看见我呼气,稍微换上正经的脸孔。



只有槙乃笑容不减,拿起文库版的《家守绮谭》。



「河童的故事怎么样?」



薮北放松表情,露出傻笑。



「里面好几篇故事提到河童,但我最喜欢〈鱼腥草〉,就是河童女孩褪下的皮囊被晒干的故事。」



「褪下的皮囊?我今天才读了《河童褪下的皮》这本书。」



「那本童书很有趣。」槙乃颔首,「不过,《家守绮谭》里的河童皮,其实应该叫河童衣注48。」她说着,翻开文库本。「不像布也不像皮,是暗绿与深褐交杂的土色,而且闪着黏滑的光泽。书里是这么描述。」



「没错、没错,主角还拿棍子从池塘里勾出来。」



薮北大力点头,槙乃开心地继续道:



「拉过来摊开一瞧,土色呈半透明,在微风中轻柔摇曳,形似筒袖注49上衣紧紧黏着四角裤……梨木的文笔真的很优美,节奏感极佳,恰到好处地描述状况,文本富有色彩。」



回想起来,《河童褪下的皮》中描述的河童皮,类似绿色潜水服,十分逗趣,但槙乃朗读的文句描绘的河童皮则带有泥土味,笼罩着哀愁,别有一番魅力。最惊艳的莫过于光听朗读,脑中便浮出那件河童衣。这就是槙乃形容的「文本富有色彩」吧。



「脱下河童衣的河童女孩,看来就像人类少女,对吧?我对这段印象特别深,会忍不住猜测,说不定我遇到的河童也脱下河童衣,外表变得和人类一样,现今仍住在小镇里。」



薮北说完,我们三人同时望向吧台。



吧台前的和久敏锐地察觉视线,以金发小平头都要竖起的气势反瞪。



「喂,我不是河童!」



这时书区的自动门打开,野原高中的学生走进来。放学时间到了,「回家社」的同学们率先离校。槙乃飞奔进结帐柜台,薮北移动至吧台,留下我遵照槙乃的吩咐,边整理书柜边观察野原高中学生的反应,暗暗祈祷他们会留意到乡土史书展。



那段时间,全体店员注意力几乎都放在高中生的身上,因此没人察觉一名穿灰色防水大衣的女子混在制服集团中悄悄进来,就算看到了,可能也只当成一般的客人。



然而,她并非书店的顾客。



女子无视野原高中学生聚集的书区,径直走向茶点区。



就在栖川眯细蓝眸的同时,传来清亮的一声:「不好意思。」



女子攀谈的对象不是栖川,不是占据吧台的栖川高中生女粉丝,也不是被挤到座位边缘却喜形于色喝咖啡的薮北,而是将高脚椅让给女高中生、移动到桌位的和久。



「干什么?」和久一如既往,凶神恶煞似地吊起双眼。女子无所畏惧,也不脱下湿漉漉凝结雨滴的防水大衣,直接问道:



「和久靖幸先生在吗?」



「你是……?」



「我是《Wind周刊》的记者松元令佳,想请教大谷正矩议员与和久兴业之间的关系。」



「关系?我哪知。」



女记者递出名片,手中还握著录音笔。和久大翻白眼,抬高下巴,整张脸凶狠得不得了,吓哭孩子绝不奇怪。然而,对方却嗤之以鼻。



「既然如此,可否请和久伊藏出来和我谈谈?」



「我爷爷?」



「是呀,听说您的祖父和久伊藏隐居多年,我找遍整座城镇都没消息,真怕再徘徊下去会有人身安危,干脆来孙子的店里瞧瞧。」



「人身安危?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毕竟这座小镇到处都有可怕的流氓——噢,抱歉,是名叫和久兴业的公司行号的上班族在监视嘛?」



女记者故意歪头装可爱傻笑,挑衅意味浓厚。她恐怕仗着自己是女性,看准不会挨揍。若是对方出手,还能抓到把柄。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怀好意。



我只能紧张地看着事态发展,这时,槙乃走向茶点区。



「很抱歉,」槙乃语气平稳,却散发强大的威严:「请你出去。」



她开门见山地下逐客令,而且没给理由。



我以为她会接着说出固定台词「您这样会给其他客人造成困扰」,这么想的人应该不单是我,女记者愣愣眨了三次眼。



「呃,你说什么?叫我『出去』吗?」



「是的,真抱歉。」槙乃弯腰赔罪,闷声继续道:「可是……请您现在立刻出去。」



坐在吧台的女高中学生尴尬地缩起身体。连在书柜前的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想必在挑选书籍的野原高中学生不可能没听见。最后,店里所有人全将目光投向槙乃、和久与女记者。



表面涂有防水层的大衣轻晃,女记者抬高瘦削的肩膀,气得满脸通红。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没礼貌?」



「毁谤名声、妨碍营业,失礼的是你。」



悦耳的嗓音坚定反驳女记者的尖声指控。只在关键时刻开金口的栖川一说话,高中生立刻发出兴奋的尖叫。



这下连女记者也自知情势不利,但她依旧不肯退让,视线扫过槙乃和栖川的胸前名牌。



「南槙乃小姐、栖川矿先生,两位发誓效忠老板吗?或者,是受到威胁——」



匡当!店内忽然传来巨响。



和久踢了沙发一脚站起,冲上前想揪住女记者。槙乃从正面拦住他,却不敌他炮弹般的威力而被弹开,倒在地上。



「没事吧?老板是流氓真可怕。」



「阿靖才不是流氓。」



槙乃趴在地上低诉。



和久在旁边蹲下,哑声制止她:「南,算了。」但槙乃不断摇头,坚毅地抬起脸。



「请回吧,你没资格玷污『金曜堂』。」



槙乃断然送客,虽然还无法起身,但我知道她将娇小的背影化为盾牌,卯足全力守护客人、和久、栖川与我。



至今无声无息的薮北走到女记者面前,夺走录音笔。女记者首度浮现焦急的神色。



「喂,你做什么!你也是店员吗?」



「我只是客人。抱歉,客人擅自按下删除键。」



薮北露出憨傻的笑容,恭恭敬敬地将录音笔还给女记者。



女记者把录音笔塞进防水大衣口袋,烙下一句狠话「我全记住了」,总算离开。



在和久与栖川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槙乃站起,向薮北低头致意。



「薮北先生,谢谢。」



接着,她环视店内的野原高中学生,再次鞠躬。



「抱歉,惊扰各位,给你们添麻烦了。」



无人应答,高中生明显不知所措。去程和回程的电车进站广播响起,缓和紧张的气氛,学生们争先恐后地离店,我则以呆滞的「谢谢光临」目送他们。直到书店空下来,我才惊觉完全忘记观察野原高中学生对乡土史书展的反应。



占据茶点区吧台的女高中生也急忙跳下高脚椅,同一时间,和久拾起当中某人遗落的毛巾。



「喂,东西掉了……」



女高中生回头,表情非常僵硬,尖声说「对不起」,明显在害怕。



少女使劲扯走和久手中的毛巾,拔腿冲出店门。槙乃咬唇看着她们,和久在一旁大声叹气。



「南、栖川,还有仓井,实在不好意思……」



和久驼着背,身形更显娇小。槙乃以手背将微带波浪的头发用力往后一拨。



「阿靖,不用道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栖川也在吧台内连连点头。



和久端详槙乃和栖川的神情后,注视着独自站在外围的我,内凹的眼眸看来比平时更小,却无比晶亮。虽然这么形容有点老套,但我有种错觉,仿佛有只被丢弃在瓦楞纸箱里的小狗狗抬头张望。



当时,我若能当个天真傻气的小少爷工读生,回应和久的注视,给他一个微笑就好了。只是用开朗又脱线的语气说「天啊,吓死我」也好,我真的这么想。如果是在网络社群,我一定能若无其事地半开玩笑,缓和气氛。



但我身处考验即时反应的现实世界,当下能做的只有别开眼﹑低下头。我没坚强到能正面回应,并化解尴尬。我的表情想必和那些女高中生一样,写满恐惧和困惑。槙乃如此挺身而出,我却没勇气彻底相信和久的为人。也可以说,要成为「金曜堂」书店的伙伴,我的觉悟仍不够吧。



和久脸色一沉,搔了搔金色小平头,垮下肩膀呢喃:「伤脑筋。」



我不敢跟槙乃和栖川对上眼,只能推着镜架低头,反复小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欸,你干么道歉!所以我才说小少爷工读生不行。」和久硬是打起精神,不给人回嘴的时间,刻意拍手说:「对了,今天要带兔子去看医生。不好意思,我先走喽。」



「阿靖,等一下。」



槙乃想追上去,和久却厉声打断她:「拜托,别提了。」他背对众人,低声道:「世上有人生下来就是一场错误,如同《漫长的告别》里的泰瑞•蓝诺士,不管看过几次地图,最后都会走向暗路。可是,他们不会因自己走偏就认为别人也可以走偏,不会贪心到不惜牵连接纳自己的朋友,也要走在阳光下。」



我无从回应,蓦地想起,和久曾说《漫长的告别》里马罗的最终抉择「太严厉」。



——没必要在最后关头耍狠吧?人都会犯错,有时难免被迫走暗路,既然是朋友,不是应该多体谅吗?



如今我终于明白,和久那番话不是出自马罗的视角,而是从泰瑞的立场说的。



全员无法动弹、说不出话,和久踏着比平常小的步伐离开店门。



那天夜里下起大雨。



星期四,不知幸或不幸,我没排班。大学有课,但我没去。



我一整天窝在租屋处上网,一步都没踏出家门,只因我忍不住想搜索推特或匿名留言板有没有相关贴文。



昨天许多野原高中学生目睹「金曜堂」发生的骚动,我担心会顺势成为网络社群的八卦话题,幸好一切只是八卦成性的我杞人忧天。不管怎么找——尽管我的搜索能力有限,网络上连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学生总数逾三千人的猛玛校,居然没有任何一名学生基于好玩的心态出卖「金曜堂」。



我在松口气的同时莫名一阵空虚,想骂自己到底在干么?还没开始在「金曜堂」打工之前,上网打混一整天明明是十分普通的消遣,如今却显得极度空虚。



追本溯源,这份空虚应该来自于我已察觉到,现下需要的不是一个劲关心网络陌生人的八卦,而是应该设法修复身边触手可及之人的关系。我非常后悔,没即时面对和久。挨骂也好,挨揍也罢,我想再次融入「金曜堂」的伙伴打造的平实、温暖的环境。



烦恼到星期五,我被雨声吵醒。才凌晨四点,我却因昨天太早睡,醒来后睡意全消。我点亮灯、戴上眼镜,以免受负面情绪影响,导致心情低落,接着在床上读起早先买的文库版《家守绮谭》。由可称为极短篇的一个个小故事组成,读来很轻松,不小心就一页接着一页翻下去。等到我准备去早上第二节课时,全身都沁染小说里满溢自然气息的明治氛围,总觉得河童或人鱼之类,真的隐藏在雨声的另一头。



出门之际,电视新闻节目不断跳出「台风」快讯。听说台风五号从九州登陆,以极快的速度直线通过本州。



换成以前,我一定毫不犹豫自动放假,但我今天牢牢套上橡胶雨衣和雨鞋,慢慢拖着脚步去学校。我想仿效《家守绮谭》,前往灶门校区接触大自然的气息,看看这么做能否纾解我的坐立难安。



然而,我不仅没放松心情,还淋成落汤鸡,身体难受得不得了。不过,至少我好好上了课,结束后直接去打工。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趴在店面的玻璃墙上,偷偷观察卖场。和久不在,我的胃隐隐发疼。



「早安。」我的声音小得像蚊鸣,完全不敢和槙乃、栖川对上眼,径直走向仓储室。我深深伤害他们的同事、从野原高中同好会「星期五读书会」时期交往至今的老同学。和久不仅仅是同事、伙伴,还是他们重要的朋友,我却漠视如小狗般上前求助的他。不,我逃避了。胆小如我,以后该用什么脸孔在「金曜堂」继续工作?



我重重叹气,推开仓储室的门,冷不防「哇」地大叫。只见堆积如山的纸箱挤满狭窄的空间。



「对不起,昨天进货量大,来不及拆箱。」



后方咫尺传来槙乃的话声,气息近到可触及我。同时,还闻到淡淡甜香,我仿佛被雷劈中,僵在原地。槙乃的突然出现虽然吓到我,但另一方面,我心里也清楚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状况。



尽管和久平常不是坐在吧台看文库本,就是(自称)外出跑业务,不过他是晨间拆箱作业最大的功臣,是「金曜堂」不可或缺的人手。槙乃、栖川、和久,三者缺一不可,不然我喜爱的书店就会走样。



「……和久呢?」



「从昨天开始排休。」槙乃以极为普通的口吻回应,从旁边走进来,轻盈转身拍手说:「总之,我们采取平台先铺几本,卖光随时补充的策略。仓井,帮忙留意平台剩余的本数,这样就好办多了。」



「好的。」



「抱歉,小小的仓储室变得这么挤,打烊后我会整理。」



「我来帮忙。」



「嗯。」槙乃点头,垂下眉毛轻笑:「还好有你在。」



不妙,我感到鼻腔深处发酸,槙乃的笑容实在太善解人意。



「呃,我、我应该向和久……」



我该怎么道歉才好?道歉会不会适得其反?脑袋里乱成一团,各种思绪交织打转。槙乃不以为意,背对我窸窸窣窣地从纸箱里翻出杂志,接着倏然压低音量,佯装出粗鲁地喊道:



「『不准叫我的名字,懂不懂啊!』」



「什么?」



「高中第一次见到阿靖时,他这样对我说。」



槙乃转过头,露出恶作剧般的笑脸,用力吸气、蹙紧双眉,吊起眼珠又重复一次:「不准叫我的名字,懂不懂啊!」原来她想模仿和久,一点也不像,简直不像到失礼的地步,要是本人在场肯定会挨骂。



我赶紧伸出中指推推眼镜,遮住发笑的脸部肌肉。



槙乃用着唱歌般的随兴,道出沉重的真相:



「我认为,他是不想被叫『和久』这个姓。」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呆愣半晌。槙乃抱起几本杂志,缩起下巴。



「在野原町提到『和久』,任谁都会想到和久兴业。当地人马上知道他们家是做什么的。」



「原来是这样……」



「可是,和久靖幸只是来参加『星期五读书会』、热爱看书的普通高中生,也是在『金曜堂』工作、热爱书本的普通同事,不是吗?」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我抬起头,努力表达心情。只要和槙乃在一起,似乎就会涌现相信的勇气。



我凝视着披散在槙乃细瘦的肩膀及脖子上,那微微带着鬈度、看似柔软的发丝,不明白这个瘦弱的女孩,何以如此强大?正因不明白,至今我才裹足不前。但现在,我觉得正是这份不明白,驱使我想进一步了解她。



「那个,以后我叫和久『阿靖哥』好了,应该可以吧?」



「你就叫叫看呀。」槙乃将头发勾至耳后,语带调侃。「某人第一次直呼『阿靖』的时候,被他臭骂:『你是什么意思?搞得好像我才是小弟,不准叫!』可是,这个称呼再也没变过。」



槙乃再度模仿阿靖,演技一样拙劣,但我没心思笑她。我猛然察觉一点。



「难道,那个人就是『星期五读书会』的成员——『阿迅』吗?」



他是栖川离群索居时期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不仅如此,还接纳饱受异样眼光苛责的阿靖为伙伴,更是槙乃……



「对。」槙乃简短回答,脸颊泛起红晕,长长的睫毛往下一垂,投下影子。



——是槙乃爱慕的对象。



超越五感的某种器官——大概就像谈论河童、鬼怪或是幽灵一类吧?一种没来由的肯定突然降临,明明没有任何证据,但我就是知道。脑袋还来不及理解,身体已知道。



一定是他偷走槙乃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