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短暂,勤奋读书吧(2 / 2)
静佳女士列出的书籍种类多元,涵盖对谈集、纯文学、散文、推理小说和绘本。我负责的那两本是饮食散文和绘本,可见槙乃在分配时经过妥善考量。
这两本书都出版多年了,不过「金曜堂」的地下书库有收藏《大口吃松茸》的文库本和《再见企鹅》的复刻版,我便买回家看。正如槙乃所言,内容十分有趣,无论是哪个时代的读者都能流畅翻完,享受阅读的乐趣。打铁趁热,我顺势把《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也看完了。
只是,一旦要像自称「旧书市集之神」的少年那样,试图将这两本书和《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漂亮地连接在一起时,我才发现简直难如登天。
不论在大学图书馆里、在自家电脑前、在移动时,甚至在咖啡厅,我都单手滑着手机,嘴里念念有词地搜索着各种关于东海林祯雄、「大口吃系列」、糸井重里和汤村辉彦的数据。
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串起了这两本书。
我负责的书最少,花的时间却似乎最多。隔周星期五,我一回报「找到了」,大伙马上决定当天打烊后一起试着找出八本书的共通点。
营业时间结束,挂上打烊的牌子后,我们聚在怀旧橘灯下。
栖川预估这会是一场长时间的硬战,于是端出玄米茶和烤饭团。烤饭团有美乃滋鲔鱼、腌梅干、鲑鱼,还有他在京都物产展上买的腌渍壬生菜等多种口味。
「『米饭原理主义者』的『饭团』吗?看起来也太好吃。」
和久直接伸出手。槙乃将盘子推向他,语调快活地说:
「顺序应该满重要的,我们按照静佳女士说的顺序来讨论吧。」
和久表示「那就是我先啦」,两三口吞下烤饭团,从紫色西装的内袋掏出记事本。
「《奇怪的男人 渥美清》的作者小林信彦,在一九六○年左右以笔名『中原弓彦』担任《Hitchcock Magazine》的总编辑。这本文学杂志不仅刊登海外推理作品的翻译及国内小说,也有汽车、爵士乐或手枪之类的文化特辑,据说吸引不少时下的年轻人。这位眼光独到的总编辑中原弓彦,极力拜托当时才出道两年的新锐作家写极短篇,那个作家就是星新一。」
和久停顿片刻,观察我们的反应,一边啜饮玄米茶。
「据说星新一实质上的出道,要从〈性恍惚设备〉这篇作品刊登在江户川乱步担任总编的杂志《宝石》时算起。没错,这是第二次刊登,最初是收录在星老师和朋友一起发行的日本第一本科幻同人志《宇宙尘》。据说,和他一起创办同人志的这群朋友,也是他在日本飞碟研究会的伙伴。现在就惊讶还太早,这个研究会的成员居然有三岛由纪夫,这样就连接起来了。」
「咦,星新一和三岛由纪夫因为研究UFO而有交集吗?」
我的语气肯定相当惊讶吧?和久蓦地睁大双眼,噘起嘴:
「怎样,你有意见吗?这就是我查出来的连接点。他们还自行创办刊物,收集国内外各种数据,看起来颇认真在研究。」
槙乃竖起食指,出声插话:
「接下来,三岛由纪夫刚写完《金阁寺》时,和小林秀雄针对『美的形式』这个主题进行过一场对谈。那场对谈清楚显露出两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但并非态度冷淡或疏远,双方反倒都发言直率,用词精准,十分精彩。小林老师甚至大胆指出三岛老师的小说《金阁寺》有某部分受到自己的艺术评论〈莫札特〉的影响,我看得都兴奋起来了。」
一提到看过的书,槙乃就一副要讲到天荒地老的架势,栖川像是要提醒,以悦耳的嗓音询问:
「《太阳与铁》和《人类的建设》,这两部作品的关联是……?」
「啊,这个嘛,作品本身我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关联,下一本《大口吃松茸》也一样……」
槙乃从围裙口袋掏出《大口吃松茸》的文库本,并抽出书签。
「作者东海林祯雄在另一本书《庄司眼中的日本》里,提到去见了在《人类的建设》这本对谈集中,和小林老师对谈的数学家冈洁。这样看来,我猜有关联的可能是作者……」
「啊,我负责的那两本也是如此。」
我举手站起。
「为东海林祯雄的《大口吃松茸》写解说的人,名叫南伸坊。这位南先生担任漫画月刊《GARO》总编辑时,曾主动询问插画家汤村辉彦『要不要帮我们画点什么?』。于是,汤村老师把当时经常合作的广告文案写手糸井重里一块拉进来,打开了日后被称为『企鹅吃饭系列』的创作。同时也催生出新企画,最终发展成糸井老师的首部书籍作品,绘本《再见企鹅》。」
一股脑讲完,我停下来喘口气。「仓井,你居然能找到南伸坊,真厉害!」槙乃拍手叫好。
「只剩最后两本了吗?」
和久说着,望向吧台里的栖川。我和槙乃也转回正面。栖川停下擦拭餐具的手,吐出一口气,神色自若地开口:
「负责《再见企鹅》文本的糸井重里,独自营运一个叫『HOBO日刊糸井新闻』的网站,当中的企画曾多次提及吉本隆明注31,也将吉本老师的演讲转成数字文件保存,并放上网站公开。这位吉本老师在八○年代,在『Comme des Garons注32论战』中与埴谷雄高注33相互争论。」
「那个论战是什么?名称也太炫了吧。」
「嗯,当时很多人也是被名称吸引。只是,如果仔细追溯这场论战的源头,会发现一开始是因为埴谷老师和大冈升平在对谈集《两个同时代史》里,称吉本老师是『反反核』。」
「啊,大冈升平。」
「嗯,这样就连接起来了。顺带一提,跟吉本老师和埴谷老师论战完,大冈老师就跑去Comme des Garons买裤子,还若无其事地把这件事写在《成城随笔》这部日记体散文集里,是个满有趣的人。」
栖川眯起那双蓝眼睛,微微一笑。
「结果呢?」槙乃用手指卷起头发问。栖川仿佛在等这个问题,随即扬起嘴角。
「大冈老师以细致描写杀人案审判的《事件》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的前身,是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江户川乱步不仅参与创立事宜,也是第一任会长。在江户川乱步的推荐下,出道作品《该死的野兽》在《宝石》杂志刊载,跃为文坛新星的人,是大薮春彦注34。」
「啊,《宝石》这本杂志刚才讲星新一时也有提到。」
「对呀,江户川乱步真了不起。」
我跟和久的对话,栖川不慌不忙地略过,道出最后的结论。
「而冠上那位大薮春彦名字的奖项,东山彰良曾以一部名为《路傍》的作品获奖。东山老师也得过直木奖,那本书就是《流》。」
「全连接起来了。」
我忍不住大叫,却又不禁纳闷地侧头问:
「到头来,从这些书的关联中浮现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到底是怎样?该不会是要称颂江户川乱步有多伟大?」
听到和久的话,又动手擦餐具的栖川摇摇头。
「应该不是。」
「那会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呢?」
连槙乃都不停眨着那双大眼睛。我重新审视那天按静佳女士说出的书名,慌忙抄下的笔记。
小林信彦《奇怪的男人 渥美清》
星新一《爱管闲事的众神》
三岛由纪夫《太阳与铁》
小林秀雄《人类的建设》
东海林祯雄《大口吃松茸》
糸井重里&汤村辉彦《再见企鹅》
大冈升平《野火》
东山彰良《流》
当时心里着急,加上我不擅长写汉字,笔记上很悲惨地全是平假名。
我正打算重新写上汉字时,忽然一顿,心脏怦怦作响。
「静佳女士当时说『请你们先找出隐藏在书海中的真相』。这样的话,书名本身的顺序应该很重要吧?」
「仓井,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受到反问后,我用力吞下一口口水,心里百般迟疑,方才不经意发现的那个关联性,该在这种场合说出来吗?
「我们都知道《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里旧书市集的场景,所以完全被误导了,我的意思是……」
「到底是怎样,你讲清楚。弄错也无所谓,你先说啊。」
我的欲言又止,引来和久的怒吼。于是,我鼓起勇气,暗暗发誓,一定要注视着槙乃,一口气说完:
「只要按照顺序念出每本书名的第一个字,真相就会浮现。」
「哦,是这种谜题吗?我来看看……」
和久快速朗读的声音戛然而止,而我只是紧盯着槙乃。
她睁大双眼,嘴唇不再汲取空气,曲线平滑的胸口不断起伏,小巧的手按在上头。
——大谷正矩。注35
槙乃的嘴巴动了,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但我知道她念出的是这个名字。接着,她望向我,眼神十分空洞,和久与栖川的模样也明显不对劲,气氛彻底冻结了。
「静佳女士的『学长』,原来是大谷正矩议员啊。」
槙乃终于发出的声音,仿佛从地底挤出来般低沉、干枯。
隔天,「金曜堂」一如往常开门营业,不过槙乃将工作交给我与和久,客人少的时段,她几乎都独自窝在地下书库。
槙乃在那里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我无从得知。虽然在意,但可不能连我都抛下工作。
「没问题,南一定没问题的。」
在大排长龙的结帐柜台前敲打收银机时,和久像在安慰自己般喃喃自语。不晓得是第几次听见他说这句话了。叨念不停的本人倒是问题很大,结帐时一直打错数字,导致我的工作量大增,无暇胡思乱想。
好不容易熬到快打烊时,槙乃开门走出仓储室。
短短一天就苍白不少的双颊笼罩着阴霾,她请我联系静佳女士。
「只要告诉她,我们知道真相了。」
我依照她的吩咐转达,电话另一头陷入沉默,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静佳女士才气若游丝地回答:「我明天过去。」
隔天星期五,静佳女士在临时列车发车之后来访。本日不会再有电车进出站了,她从验票闸门进来,踏上空无一人的天桥。看样子,她是搭出租车来的。
等静佳女士从茶点区那侧的自动门走进书店,和久就挂上打烊的牌子。
槙乃交代我清帐后,便直直走向茶点区。
静佳女士杵在吧台前,被和久与槙乃一左一右包围。吧台里,栖川在准备五人份的冰咖啡。与上星期五不同,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气氛凝重而僵硬。
「静佳女士,你是大谷正矩议员的太太吧?」
槙乃的声音比平常低沉,却依然清晰地传到结帐柜台。对比之下,静佳女士的声音则与平常无异。
「嗯,对。我是传闻中即将遭到逮捕的大谷的太太。按照约定,我来讲完后续的故事。」
大学毕业后,大谷正矩——也就是学长,回到老家野原町经营补习班,接着又追随父亲的脚步,投身町议会议员的选举。当时,他已和静佳女士结婚。
从町议会议员到县议会议员,再到众议院议员,他一步步稳健往上爬。成为国会议员后,他依然为了野原町的发展四处奔走。
他的各项功绩中,有一项至今野原町居民仍津津乐道,就是填平奈奈实川,建设国道。这件事我曾从和久的爷爷——伊藏老先生口中听过。当时,和久兴业的经营者伊藏老先生积极着手建设地下铁事宜,学长却摆了他一道,硬生生夺走当地居民的信任和金钱,改为推动国道建设。
从结果来说,野原町蓬勃发展,包含伊藏老先生在内的野原町居民,都很感谢学长。
封印了自身独创性的学长,国会议员也当得有声有色,才花十年就首度入阁,过去的大学学弟、年轻的总理大臣任命他的职位是——外务副大臣。
「外务副大臣,大谷正矩。这是我忘不了的名字。」
槙乃喘气般说道。有次我在闲聊中提起这个名字时,她毫不掩饰地流露厌恶,今天也是如此。
静佳女士没有马上接话,静静注视着槙乃。
只要踏出店门一步,夏末的热气便会迎面袭来,但「金曜堂」的空调运作良好,令人感受不出当下的季节。原先紧绷的气氛忽地产生变化,温度骤然下降。我不由得摩擦手臂,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静佳女士顶着一头紫发,搭上淡粉红色的丝质洋装,十分引人注目。像是为招摇的打扮感到不好意思,她摘下圆框眼镜,以指尖轻揉眉心。
「对,在这个职位上,大谷与你们的人生交会了。」
我连忙闭上眼。一闭上眼,网络上那些偏颇又激动的文本,浮现在脑海,挥之不去。
上星期一,我用迅的全名在网络上搜索。起因是槙乃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五十贝是被杀害的,而且是两次」。「五十贝迅」绝非常见的姓名,却跑出好几万条链接,吓我一大跳。几乎全是八年前的页面。在网络汪洋中,时间残酷地静止了。
在那片汪洋中,迅被全日本的网友大肆挞伐。
「没常识的年轻人」、「自作自受」、「日本之耻」。
网友或操持着激烈的情绪字眼,或用冷静到无情的口吻写下的无数匿名评论,一一映入我的眼底。看了几篇,大致就能明白八年前究竟发生什么事。
迅去环游世界了。约莫是受到「星期五读书会」的指导老师——音羽老师的影响吧。在旅程中,他进到不能去的危险国度,被恐怖分子抓起来,成为将日本政府卷入一场大骚动和剧烈争论的罪魁祸首。
他就是一个冒险闯进严禁入境的国家,沦为人质,还厚脸皮哀求日本政府「请救我」的蠢货。这是从未谋面的数万人,烙印在五十贝迅身上的标签。
最终,日本政府贯彻「不向恐怖分子低头」的主张,迅惨遭杀害。也可以说,政府对他见死不救。
死后,迅依然饱受各方抨击,原因在于飞抵当地了解情况的外务副大臣大谷正矩的一句话。
「尽管旅途中遇见的友人纷纷劝阻,那名年轻人仍执意进入那个国家。」
外务副大臣深表遗憾的一句话,光速传遍日本各地,替五十贝迅这名普通青年定下罪名。
槙乃向静佳女士走近一大步。
「请告诉我,大谷议员那句话是真的吗?自从得知五十贝的死讯,这八年来我一直心存疑问,用尽各种方法想询问大谷议员,可是——从来没得到一个答案。我寄出的电子邮件和书信都石沉大海,打电话也没人愿意转接。如果直接去找他,就会被周围的人阻拦。」
「对不起……」
静佳女士垂着头,槙乃那双大眼睛饱含水气,继续说:
「五十贝是想见识世界才踏上旅途,他很清楚身为旅人该具备的心态,常说『绝不能偷懒不收集数据』。因此,我根本没办法相信,他会不顾旁人阻拦硬要去那个国家。绝对不可能。何况,他早就告诉过我『那个国家很危险,我不会去』。那封电子邮件我现在就能拿出来——这句话我们也向警方、周围的大人、来询问五十贝信息的大批媒体说过无数次,但他们全都认定我们是在护短。媒体写了一篇又一篇嘲讽般的报导,到头来,没人回答我的疑问。所以,到今天为止,我依然不明白事情的真相。这八年来,我一直在等待一个答案……」
「对不起。」
静佳女士再次重复这句话,接着,缓缓伸手抓住紫色头发,往上一拉。色彩鲜艳到吓人的鲍伯头被掀开,露出底下绑成一束、掺杂著白色的头发。
「原来是假发……」
和久喃喃自语,静佳女士垂下头。
「假发和眼镜,是我出门时的变装道具。」
静佳女士说,自家遭大批媒体包围,不乔装根本踏不出家门。槙乃点头回答「我明白」,以干枯的嗓音接着说:
「八年前,五十贝他们家也是这种情况。媒体整天守在外面,不时有人恶作剧按门铃,这还不够,更多人匿名打电话骚扰,寄内容诡异的信件,在墙壁和大门上涂鸦,甚至往家族经营的书店丢石头,他的父母不堪其扰,只好把店收了,抛弃家园,离开野原町。连媒体只写了『朋友M』的我都遭到骚扰,真不晓得那些网友是从哪里查到我的个资。」
槙乃陈述时,静佳女士的头愈垂愈低,肩膀不住颤动,接着,她似乎想对抗自己的软弱,猛然抬起下巴。
「让你经历这么多痛苦的事,真的很抱歉。今天我会把一切全盘托出。」
静佳女士面对槙乃,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述说:
「在京都的那一夜,在钟塔上,我和学长——不,是大谷,赌上自由却功败垂成的战斗,如果是我们遭遇的第一次挫折,那么,第二次挫折就是那件事。长大成人后,我们居然夺走了他人『自行表达』的自由。大谷拒绝恐怖分子的要求,决定对那名年轻人——而且是来自老家野原町、拥有大好将来的青年见死不救。日本政府的判断是对是错,我无从置喙。可是,为了避免国民严厉批评政府,为了避免损伤总理的形象,为了避免这件事成为下一次总选举时政党的弱点,他捏造事实、操弄媒体、左右国民的看法,让所有炮火集中在无法为自己辩护的亡灵,这是无从辩驳的罪孽。大学时,我们那么痛恨掌权者煽动人心,岂料换他掌权时,他却用了更狡猾的下流手段。从大谷口中得知真相后,我只是冷眼旁观,同样有罪。当时,我和大谷偏离正道,成为加害者。」
静佳女士不带任何情绪,淡淡叙述。槙乃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的身上。我明白槙乃已下定决心,不管今天听到什么话、发生什么事,都不逃不躲,要直接面对。
槙乃哑声问:
「那么,五十贝是……?」
「他是在其他国家遭到犯罪集团绑架,被运到那个国家。跟五十贝差不多时间被抓、后来重获自由的德国人曾作证。大谷在当地听见那名德国人的证词,却刻意隐瞒不提。」
「最后,他决定把事情塑造成,是迅擅闯那个国度吗?」
我开口追问。静佳女士痛苦地皱起脸,回答:「没错,非常抱歉。」
然而,槙乃却没看着静佳女士。那双大眼睛睁到极限,嘴唇微微蠕动着。我凝神读取她的唇型,她说的是「我就知道」。她重复好几次,才终于发出声音。
「我就知道,五十贝被杀害了两次。一次是被恐怖分子所杀,另一次是被大谷议员所杀。」
「要说这是杀害……」
「大谷议员把五十贝塑造成别人了。我们熟悉的那个善良又心胸宽大的五十贝被杀了,他变成愚蠢的『五十贝迅』,烙印在全日本国民的心里。珍爱他的人深受伤害,相继离开野原町。他的父母、亲戚、恩师,连我们的友情也差点分崩离析。」
槙乃紧紧咬住下唇,看向和久与栖川。
「可是,那时候和久说『要相信阿迅,我们就在这里等吧』。直到厘清五十贝真正死因的那一天为止,我们都要守在野原町,努力记住活在我们记忆中的五十贝。」
因此,「金曜堂」才会诞生吧。
迅老家经营的书店收了,这个地区当然会需要另一家书店,但更重要的是,对于重视迅的三人来说,书店是不可或缺的。这家小小的书店,受到书本、回忆与伙伴守护的同时,也致力于守护他人。因人类的可怕、残酷和卑劣饱受攻击,身心俱创的三人,通过链接顾客与书本的工作,一点一滴地获得疗愈,可以想见过程有多艰辛。
——我们活下来了,在这块土地、在这家书店,拚命活下来了。
我顿时一阵鼻酸,望向槙乃、和久与栖川。
静佳女士从手提包拿出一样物品。那是透明塑料袋层层包裹住的文库本。书页皱巴巴的,封面沾着泥巴,还有像是血迹的污痕。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槙乃怔怔念出书名。静佳女士点头,开口解释:
「这文库本遗落在五十贝的遇害现场。那里没有其他日本人,大谷猜想是他的遗物,就带回来了。」
槙乃伸出手,轻轻抱在胸前,宛如里面残留着迅的魂魄。
「照理,早该由大谷亲自送来,但心怀内疚,反倒令他抗拒此事。他还说,没信心在你们面前撒同样的谎。对不起啊。」
听着静佳女士的话语,槙乃隔着透明塑料袋不断轻抚封面。忽然间,她扯破塑料袋,在我们纷纷倒抽一口气时,直接取出文库本。
槙乃翻过发皱涨软的书页,原本夹在最后一页的书签飘然落下。她拾起变成褐色的书签,露出微笑。
「太好了。看来,五十贝读完了。」
太好了、太好了,槙乃点头说着,再次将文库本抱回胸前。
「五十贝看的最后一本书——是这本书啊。是有趣的书,太好了。」
槙乃的睫毛震颤,泪水静静滑落。和久搂住槙乃的肩膀,让她在高脚椅坐下。栖川颤抖着撤走冰咖啡,端上热茶。两人的眼睛都是湿润的。
槙乃将文库本递给和久与栖川,仿佛这才首度注意到静佳女士,双眼眨呀眨地问:
「静佳女士,你开始看森见登美彦的书,难道就是因为这一本?」
静佳女士按着掺杂白发的整齐头发,轻轻颔首,脱口而出的还是那句「对不起」。在我看来,她愈来愈显苍老,整个人愈缩愈小。
槙乃继续问:
「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要拿这本书过来呢?」
「在东京住院的大谷打电话拜托我,将『那本书』送到野原车站里的『金曜堂』书店。」
我的脑海浮现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大谷议员的模样。
「老实说,我很犹豫,不知道是否该送书来。我非常害怕,所以先装成普通客人打探情况,试着和你们交谈。为了帮这件事铺路,我假装忘记书名,真是不好意思。可是,过程很愉快,能单纯谈论书本的话题,暂时脱离严峻的现实。于是,我下定决心赌一把。」
「赌我们能不能从你给的书本谜题中,猜出『大谷正矩』吗?」
和久哼了一声,静佳女士道歉:
「对不起,到了这个时候,我仍想争取一点时间,好让自己下定决心。」
那张脸庞流露浓浓的疲惫之色,皱纹忽然变得十分清晰。仔细一想,她的丈夫就要遭到逮捕,此刻她的心境想必犹如处于暴风雨的中央。不,不光是心境,实际上,每天想必都疲于应付各种状况。尽管丈夫开口拜托,在如此风声鹤唳的时期,出门还需要变装,可以想见特地跑一趟野原町,会造成多大的心理负担。思及这一点,不禁教人有些同情。不过,我是现场唯一和八年前那件事没有直接关系的局外人。我对静佳女士的同情,和在网络上严词抨击迅的那些人没有两样——明明不了解真实情况,却对此缺乏自觉,轻易被别人的事勾动情绪。我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槙乃捧着杯子,啜饮热茶,「呼——」轻轻吐出一口气。接着,她请一直站着的静佳女士坐上高脚椅,拜托栖川为静佳女士泡一杯热茶后,便站起身。
「南店长,你要去哪里?」
我慌张地问,她甩动大波浪鬈发,回过头。
「我要去拿客人想看的那本书。」
回应我的,是槙乃一如往常的笑脸。
不到五分钟,槙乃就回来了。她拿着一本厚重的平装书。不用针线,仅靠胶水装订,再用纸张包覆,充当封面的那本书,自梅雨季就一直摆在入口处的平台。
「那是野原町乡土史书展的……?」
「仓井,你猜对了。」
槙乃微笑递出那本书,让我们看封面。
「由野原町议会议员自发编撰的《野原町国道史》。在区公所和当地书店『金曜堂』都买得到,是一本货真价实的书。」
静佳女士小心翼翼地接过,轻触图画纸制成的简洁封面。槙乃说「请翻开」,接着解释:
「町议会议员出身,当时已成为众议院议员的大谷正矩,也参与编写工作。书里描述国道案如何在他的登高一呼之下层层推进,以及当时参与计划的相关人士的访谈内容,还收录了生动描绘町议会纷争的议事纪录,是一部相当有意思的纪实作品。」
「你看过了?」
「对,昨天一口气看完的。我抛下工作,在地下书库埋头阅读。」
槙乃一脸歉意,朝我们低下头,接着,她以手指卷起波浪发丝,思索片刻,字斟句酌地说:
「我认为,大谷正矩是一位优秀的议员。不管是当町议会议员时,或成为国会议员之后,他总是心怀理想。那份理想,成为他完成庞大计划的原动力。」
「可惜,那股原动力最终扭曲了,选错方向,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不光五十贝的事,还有这次……」
静佳女士艰难地回话。槙乃从栖川手中接过迅的遗物《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翻过略为膨胀的书页。
「『天下如此之大,圣人君子却寥寥可数,剩下的不是败类就是猪头,不然就是败类兼猪头。』」
她念出堪称「森见金句」的段落,耸耸肩,接着说:
「所以,若是大谷正矩选错了方向,希望他能努力回到原本的道路。过程中,他必然会需要赎罪,但我认为不该就此抹煞他是优秀议员的事实。而且,静佳女士,听了你的故事后,我想他体内仍残存具独创性的学长那一面。不,我相信必定如此。」
听见槙乃这句话,静佳女士长久以来——说不定是从大谷议员遭提起刑事诉讼以来——一直忍住的泪水静静滑落,在脸上留下一道泪痕。
「为什么?大谷等同于……杀害你重要的朋友,为什么你能够这么想?为什么你还愿意相信他?」
「因为……」槙乃急促地吸了口气,轮流望向和久与栖川。两人同时点头,她仿佛放下心中大石,吐出一口气。
「五十贝,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句简短的话,深深打中我的心。静佳女士想必也一样。
和久像狮子般甩了甩金色小平头,频频点头。
「没错。无论对人类多么绝望,遇上难受的事,他仍愿意接近他人、原谅他人、认同他人,并主动微笑。阿迅就是这种家伙。栖川,对吧?」
「他是好人。」栖川回答,又补上一句:「了不起的男人。」
八年前趁话题正热攻击迅的那些网友,八成都记不得自己写了什么,转头又随着下一则热门新闻起舞吧。
可是,面对无数冷嘲热讽的那一方不会忘记。想忘,也忘不了。每一句抨击,都留下一道伤口,即使到了今天,只要一被触动,依然会渗出血来。
如果是我遇上这种事,肯定会害怕人类、讨厌人类。不,槙乃他们多半也一样吧。尽管如此,他们仍以书本为媒介,说着「欢迎光临」,努力重新拥抱人群。
静佳女士倾斜茶杯,喝下最后一口茶,从高脚椅下来。她分毫不差地将《野原町国道史》的书钱放在吧台上,重新戴好假发与眼镜,低下头。
「谢谢你们。能让我感到轻松的书,我买下了。」
「谢谢惠顾。静佳女士,何时都没关系。下次,带大谷议员一起来『金曜堂』吧。」
「咦?」静佳女士十分惊讶。槙乃将四根指头压在弯折的拇指上,握起拳头。
「我要送大谷议员一记『朋友拳』,『为世界带来和谐,令我们得以保有仅存之美好事物。』」
静佳女士望着说出《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书中必杀技名称的槙乃,那张樱桃小嘴笑了。
「我一定带他来,你等着。」
还是关西腔适合她。静佳女士的笑容,是货真价实的少女微笑。
「金曜堂」回归日常步调。大学还在放暑假,但野原高中的学生已迎来新学期,听说连暑假后的复习考都已订下日期,经常可见拿着英文单字本穿过天桥的制服身影。
栖川出门采买前请我顾一下茶点区,因此我正在收拾桌面上的空玻璃杯。这时,自动门开了,手臂下夹着《Hot日报》的老先生走进来。
「欢迎光临。」我主动打招呼,才注意到老先生头上的登山帽似曾相识。记得是之前在「克尼特」,坐在我旁边的那位老先生。
老先生似乎对我也有印象,亲切地举手喊了声「嗨」,朝吧台走去。
「可以给我一杯咖啡吗?」
「不好意思,负责吧台的人出去买东西,马上就会回来。」
「这样啊,那我等一下,反正没有急事。」
我慌忙走进吧台,不甚熟练地递出一杯水。老先生倾斜杯子,小口小口喝下。
眼前翻开的《Hot日报》,有一版大大印着「大谷遭捕」几个字,一旁的内容显示检方已掌握他与数项违法交易及贿络直接相关的证据,收押后八成会遭到起诉。
老先生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把《Hot日报》放在吧台上摊开,皱着脸说「正矩啊」。这样说来,他是大谷议员小时候的同学,依然习惯直呼其名。我想起这件事时,老先生举起拳头轻敲那篇报导。
「没想到会被老婆补一刀。」
提供证据的不是别人,正是大谷议员的妻子。前阵子,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辞掉议员,和老婆离婚,他只能回野原町了。」
「他才不会和老婆离婚。」
我盯着报纸说。老先生疑惑地眨了眨眼。
「是吗?」
「对,他反倒很感谢老婆吧。」
那一天,静佳女士离开「金曜堂」,似乎直接前往警局,将足以让大谷议员定罪的证物交给警方。几天后,她打电话到店里,告诉我们那些证物和迅的文库本《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收在一起。换句话说,大谷议员要她送书去「金曜堂」,就是大彻大悟后的请求。他认为差不多是时候面对这一刀了吧?或许对他而言,如果送自己进牢里的是最亲近的静佳女士,就有力量在人生的暗夜中前行吧。
看过报纸下方的小篇幅报导后,我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还忍不住偷笑。老先生探出身子。
「什么、什么?写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那里写着大谷议员从医院要被移送时,送给妻子的话语,以及妻子的回话。
「『尽人事,听天命』吗?很像正矩会说的话——可是,等一下,他老婆的回答是什么意思?未免太奇怪了吧?」
「『相逢自是有缘』吗?一点都不奇怪。其实,两人的话是从一本书里截取出来的。」
我从厨具柜和酒柜旁的书柜取出《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分别翻开那两页给老先生看。
「他们引用了对两人来说都很重要的一本书,看来记者并未发现这件事。」
「哦,像是夫妻之间的暗号吗?正矩还是那么有情调。」
「没错,有情调,有独创性。」
我点点头,老先生似乎有精神了些。他从下方看着封面,坦白说出感想「这本书怎么弄得脏兮兮的」。
「这本书经历过很多事,所以才包上透明塑料书套。」
我轻轻阖上书。老先生环顾店内。
「这家书店真有趣。我不太看书,平常也不搭电车,以前都没来过,居然在吧台里也放了书柜?」
「对,只是,这里摆的书都是非卖品,是借给茶点区客人在店里阅读用的。」
「二手书吗?难怪刚才那本会有点脏。」
没错,这座书柜上的书,全部都是二手书。全部都是迅看过、喜爱、摆在他房间书柜里的书。迅的双亲无力承受网友的恶意中伤,举家搬到远方时,连同代代相传的书店里的藏书,一起给了声明要和伙伴一起开「金曜堂」书店的栖川。
我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槙乃毫不迟疑地要将静佳女士归还的《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收进这座书柜时,和久惊慌的声音响起:
——喂,南,那本也要放这里吗?
槙乃暂时停下手,肯定地点点头。
——五十贝的家人说,希望这本书和其他书一样,放在我们这里。只要在好友开的书店里,有一个塞满自己喜爱的书籍的专属书柜,每当好友和客人们开心交流时,五十贝的灵魂随时都能回来。栖川,这是你说的吧?阿靖,当时你不也很赞成,还说既然栖川都这么讲了,就把迅的书柜摆在吧台里吗?
既然如此,迅看的最后一本书《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也一样——虽然要包透明书套,但和其他藏书一起放在书柜里。
我替老先生的玻璃杯加满水,询问:
「今天是刚好有事来车站吗?」
「不,是『克尼特』的老板娘介绍我来的。她说『那家书店很有意思,你要不要去瞧瞧?就算没有想看的书,也乐趣无穷喔。』不过,人都到书店了,没有一本想看的书实在有点……」
「不如请我们店长帮忙找吧?」隔着吧台,我对坐在眼前的老先生微笑。
「咦,她找得到我想看的书吗?」
「没问题。」
后背感受着迅喜爱的那些书强烈的存在感,我朝结帐柜台呼唤:
「南店长,这位客人要找书。」
「我知道了。」
槙乃小跑步过来。超越绝望、隐含祈祷之意的招呼声响起。
「欢迎光临『金曜堂』!」
今天,我们也在此认真生活着。
注23:英国小说家柯南•道尔于一九一二年写下的科幻小说,描述一组探险队在南美洲一个与世隔绝的高原,发现了一些史前生物的故事。
注24:法国文豪大仲马的经典小说,于一八四四年完成,经常名列各时期最佳小说榜。描写一个含冤下狱的人,在越狱并获得巨额财富后,对当初迫害他的人复仇的过程。
注25:英国小说家柯南•道尔创作的系列侦探小说,以私家侦探福尔摩斯为主角。
注26:织田作之助为日本知名作家,擅长以粗浅方言描写大阪庶民生活,与太宰治、坂口安吾并列日本文学无赖派三巨头。
注27:日本小说家,与同样毕业自京都大学的作家万城目学并称「京大双璧」。作品多以京都为背景,并将光怪陆离的幻想融入故事中。
注28:一九二六~一九九七,日本科幻小说家,擅长极短篇小说,也有写实作品。
注29:一九○二~一九八三,日本作家、文艺评论家。
注30:一九七四~二○一四,日本漫画家、散文作家。
注31:一九二四~二○一二,日本诗人、评论家,作家吉本芭娜娜为其次女。
注32:一九七三年日本设计师川久保玲创立的时尚品牌。
注33:一九○九~一九九七,日本政治及思想评论家、小说家。
注34:一九三五~一九九六,日本的冷硬派小说先驱之一。
注35:八本书的原文书名,第一个平假名分别是「お、お、た、に、ま、さ、の、り」,组合起来即是「大谷正矩」的日文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