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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短暂,勤奋读书吧(1 / 2)



我似乎是在吃毛豆盐味面包时不自觉叹气了。



「面包不合你的口味吗?」



一道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我慌忙回头。面包店「克尼特」的老板娘知晶用托盘端来一杯饮料,杵在原地。扎起头发再绑上红色方巾的她,本就下垂的眼尾此刻更向下掉,今天也看起来很无辜。



「没这回事,非常好吃。」



「那就是有心事了。」



知晶将玻璃杯放到软木杯垫上,语气极轻,却肯定地说。



我灌下一大口李子汽水,将差点鲠在喉咙的夏季限定面包冲进肚腹,摇摇头。



「并没有。」



「年轻真好啊,仓井。呵呵呵。」



「不是吧,你在『呵呵呵』什么……」



呵呵呵呵呵,知晶笑到连泪痣都在晃动,我招架不住,只好从窗边柜台转向她,硬是改变话题:



「摄影书籍增加了不少耶。」



我推推眼镜,指向结帐柜台旁的书柜。质感温润的木制书柜十分适合「克尼特」的装潢风格,除了原先的绘本和儿童杂志,料理或餐桌摆盘的摄影集逐渐增加。我刚才要来休息时,也顺便从「金曜堂」带了两本新出版的摄影集。



大约两周前,知晶因一场意外插曲和我一起参加杂货摄影的讲座,或许因为当时一切顺利,她萌生浓厚的兴趣。



「这阵子我老公每天晚上都在思考秋季的限定商品,我想把新面包的照片也放上官网,必须好好研究怎么拍最吸引人。」



「这就是所谓的夫唱妇随呀。」



我现学现卖地说出最近在书上看到的成语,知晶双手抱住托盘,略带羞怯地笑了。



确定知晶走进结帐柜台后,我又转向窗户。知晶说我有「心事」,其实说中了。



——五十贝是被杀害的,而且是两次。



自从和杂货摄影讲座同天举行的野原町白夜祭以来,这句话就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百般烦恼(老实说,是因害怕而迟疑)的结果,直到这个星期一才终于鼓起勇气,在网络上输入「五十贝迅」的全名进行搜索。



屏幕上立刻跳出一长串链接,我逐一往下看,最后居然发烧了。幸好睡一觉就退烧,但整夜都在做恶梦,流了满身汗。



到头来,白夜祭那晚,槙乃在烟火施放空档的寂静黑暗中诉说的那句话,究竟有什么含意,还是得直接询问本人。我不禁深感后悔,早知道就不要在背地里偷偷打探消息。现在每次到「金曜堂」上班,每次跟槙乃、和久或栖川交谈,网络汪洋里的字字句句就会跃入脑海,令我痛苦不已。



「不好意思……」



一名头戴登山帽的老先生在我旁边放下托盘,上头有红豆小餐包和纸盒牛奶。「克尼特」的客层遍及男女老少,店里人潮总是络绎不绝,但在这座小吧台,就算想讲客套话也算不上宽敞,不适合久留。我点头回应他,一口气喝完李子汽水。差不多也休息够了。



起身要离去时,老先生摊开的《Hot日报》的标题大字撞进我的眼底。



「前官房长官大谷遭捕倒数计时?」



还没办法逮捕他吗?这才是我内心真正的想法。自从《Hot日报》在梅雨季揭露刑事诉讼案的消息以来,报章杂志、电视及网络上每天都能看到他的大名,然而本人却一直秘密住院,实在不免令人怀疑,他是在故弄玄虚,逃避责任。连过去因他神似动画或连续剧年长管家角色的外表,倍感亲切而昵称他「爷」的大批网友们,最近也都纷纷群起攻之。



大概是我盯着那个醒目标题太久了,老先生抬起头,拉高帽缘,目光交替落在我和《Hot日报》上,神色一沉,点点头。



「啊啊,看样子正矩这家伙就要被绳之以法了,最近又爆出违法支付秘书薪水之类的问题,涉案愈来愈多——虽然会不会被捕还要看物证,但真是丢脸到家了。」



「正矩?」



「嗯,我和他国小、国中都是同学。他的头脑聪明、跑得快、棒球强,又瘦又高,还长得很帅,老是在看书。国小、国中时,那家伙就是——不对,就算他当上政治家以后,也是我们野原町这些人心目中的英雄。」



老先生摇头惋惜,咬了一口红豆面包。



这么一提我才想起,大谷正矩身为政治家的起点,就是在他出生成长的故乡——野原町,担任町议会议员。这里仍有会直呼其名的幼时同学,他知道吗?



戴帽子的老先生翻页时,我走出「克尼特」。



休息结束,我穿上制服围裙走上天桥,刚从下行电车出来的几名乘客走进「金曜堂」。「金曜堂」是大和北旅客铁道蝶林本线的野原车站里的一家小书店。



各自物色书本的客人当中,我的视线受到一名有点年纪的女性吸引。原因很单纯,她最惹人注目。那鲍伯头发型怎么看都是紫色,十分鲜艳,目光不自觉就会飘过去。



下一瞬间,她转向结帐柜台,我们四目相接了。小巧脸蛋上挂着一副大圆框眼镜,相当适合她,非常有个性。我立刻点头致意,她朝我挥了挥手:



「不好意思,小伙子,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我尽可能精神抖擞地应声「好」,走出结帐柜台。



等我过去,对方单手捏着圆框眼镜的镜框,从脚到头打量了我一番,面露微笑。那张樱桃小嘴旁,符合年龄的细纹皱了起来。



「我找不到想买的书。」



「请问您知道书名或作者吗?」



「嗯,这个嘛……」



她偏着头,紫色鲍伯头有一撮发丝拂过脸颊。



我手放在腰际,环顾店里。槙乃在仓储室忙着订书,另一名书店店员和老板则待在与书区相对的茶点区。橘色复古灯罩下,身形纤长站在吧台里的是栖川,坐在对面高脚椅上看文库本的金发小平头是老板和久。



有一瞬间我和栖川对上眼,但他似乎没有走出吧台的意思。这是对于特别不擅长招呼客人的工读生,善意却严格的指导方针吗?



我放弃求援,努力回想槙乃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才开口:



「那么,请把关于这本书的信息都告诉我,什么事都可以。」



「什么事都可以?」圆框眼镜后方的双眼睁大了。



「对。像是在报纸或电车广告上看到的时期、哪位名人推荐过,或是封面的颜色、角色的名字、故事情节,什么都可以。这些都会成为找书的线索。」



我有样学样地照着槙乃平常的话说,鲍伯头的女客深深点头。



「不愧是书店的店员,是书的专家呢。」



「咦?我没有,这太——」



「那我要说喽。那本小说里,出现好几本真实存在的书名,包括《失落的世界》注23、《基度山恩仇记》注24,还有……」



她望着天花板,「嗯——」地沉吟好几声,泄气地垂下肩膀。



「抱歉,应该有更多本书,但我现在想不起来。」



「没关系,两本也是很大的提示了。」



嘴上这么回答,但连这两本书名我都是初次听见,只好慌忙从围裙口袋掏出小笔记本写下来。



对方一直盯着我的手,忽然挑眉拍手。



「对了,还有出现『所有的书都是相连的』这句话。」



「好,相连的……」



糟糕,在我脑中半点都连不起来。跟炎热天气无关的汗水泉涌而下,眼镜都歪了。我说着「请稍等」,打开仓储室的门。



仓储室里,槙乃正好要结束下订单的电话。



「好,九月一日会到经销商那边,对吧?我知道了。啊,方便请教你的姓名吗?……对。那么,后藤小姐,后续就麻烦你了。」



槙乃面向墙壁深深一鞠躬,挂上电话后,依然坐在折叠椅上,抬头回望我。



「仓井,怎么了吗?」



我尽量简短说明情况,把写着那名女客说的书名和书中句子的笔记本递给她看。



「《失落的世界》、《基度山恩仇记》、『所有的书都是相连的』……」



槙乃用手指卷起发丝,陷入沉思。没多久,她脸庞一亮,手指抽离头发,站起身。



「如果是那本书,店里的书柜上就有。」



槙乃飒爽走出仓储室,我慌忙跟上。



客人可能等累了,已移动到吧台。



茶点区没有其他客人,她便抓着和久及栖川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找到那本书的槙乃和我靠近后,和久冷不防瞪大内凹的双眼,问:「找到了吗?」看来,客人已告诉他们此行的目的。



「找到了。」我点点头。槙乃单手拿著书,收起双臂在胸前交叉,接着朝左右挥开,快活大喊:



「这位客人,让你久等了,欢迎光临『金曜堂』!」



槙乃这套书店少见的浮夸迎宾法,客人多半都会吓到。紫发女客也不例外,她单手捏住圆框眼镜的镜架,双眼眨也不眨地牢牢盯着槙乃。



「你是……店长?」



「对,我姓南,是本店店长。」



槙乃比了比墨绿色围裙上的名牌,一鞠躬,恭谨递出文库本,说了声「请看」。



「啊,原来是《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和久用力拍了下大腿,栖川貌似微微懊恼,咬住下唇。看来,两人也和我一样从客人口中听说那些线索,却没能想出书名。



「如果说是京都愚蠢男学生的恋爱故事,我一秒钟就会想到。」



「和久,那是你自己的解释吧。」



和久一脸挫败,槙乃出言劝慰。



话说回来,看到槙乃从书柜抽出的那本书的封面,我也不禁「啊」地轻呼。



写着宛如广告标语的书名、绘有可爱女孩的这个封面,我在结帐时看过好多次。每次都想着下次要找来读。



「啊啊,对,就是这本。我家有单行本,最近想要方便携带的文库本才过来买,没想到却把书名忘得一干二净——年纪大了真是麻烦。」



紫色头发的女客面露苦笑,轻轻接过文库本。



「你方才提示的那些书名是出现在哪边呢?」



槙乃询问,对方俐落地翻开书页,比给她看。



「父亲大人曾对我说,如果像这样抽出一本书,旧书市集就会像一座大城般浮在半空中,因为所有的书都是相连的。」



从这句话开始,后面其实还依串行出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全集》注25和许多书名,最后更提及《织田作之助全集》注26的缺漏本和作家之间的种种关联。在旧书市集一隅,一口气解说完这段内容的场景,是令爱书者热血沸腾的名场面。就连不常阅读,尚未看过这部作品的我,也认为书中说的「书串连成的书海」十分浪漫,不禁心生向往。



——这本书,我今天一定要买回家。



我暗自下定决心,旁边的槙乃微笑问道:



「你喜欢森见登美彦注27的作品吗?」



「对,非常喜欢。虽然没有每一本都看过,但《太阳之塔》、《四叠半神话大系》、《企鹅公路》和《情书的技术》我看过好多次。啊,当然《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也是。」



女客连续举出好几本书名之际,书区那侧的自动门打开,一名客人走进来。



槙乃说「请慢慢看」,要转身回去工作时,女客叫住她。



「啊!那个……我还有一本书想请你帮忙找。」



「好,请问你知道书名吗?」



女客双手按住下缘整齐的鲍伯头,摇了摇头。



「不知道,完全没头绪。线索只有一个,是能让我感到轻松的书。」



见我们忍不住面面相觑,女客那张樱桃小嘴微扬。



「听我老公说,来这家书店就『能找到想看的书』,可以麻烦你们帮忙吗?」



槙乃抬手制止互使眼神摇头的栖川与和久,向前踏出一步。



「当然没问题。只是,我需要先跟你了解一下那本书。不过今天店里忙,营业时间内不太方——」



「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可以打烊后再来。」



「可是,那时就没有电车——」



「没有电车,搭出租车就好啦。当然,你们几位的出租车钱我也会出。」



女客按住圆框眼镜,优雅承诺,甚至低下头请求「拜托,我急着要」,紫色短发前后晃动。



槙乃眨了眨卷翘的睫毛,凝望对方片刻,终于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先向野原车站的站务员说明缘由。不好意思,请问你的大名是……?」



「叫我静佳就好。」



「那么,静佳女士,今天晚上十点过后,我们在茶点区碰面。」



槙乃爽朗地点头致意,走向书区。静佳女士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



星期五,野原车站平日不使用的三号线月台亮起灯。靠站的临时列车形形色色,通常也是野原车站的最后一班车。



这一天的临时列车,是去森林露营的孩童们搭乘的特急电车。家长持月台票进站,纷纷牵起累坏了一脸爱困的小朋友,鱼贯经过天桥,朝验票闸门走去。其中有几个小朋友的目光落在「金曜堂」书柜的漫画上,但并未来结帐。



目送最后一对亲子离去,确定三号线月台的灯光熄灭之后,我拿起刚买的文库本步向茶点区。



静佳女士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左右分别是槙乃与和久,他们已准备开始谈话。栖川一如往常在吧台里准备餐饮,并端上来。



我刚要在槙乃旁边的高脚椅坐下时,和久锐利的目光扫来。



「完成清帐了吗?」



「完成了,也挂出打烊的牌子。」



「嗯,那你坐下吧。」



他像在跟自己养的小狗讲话。我觉得有点丢脸,在高脚椅上坐下。槙乃漂亮的发旋正对着我,她问静佳女士:



「最后一班电车已发车,真的没关系吗?」



「不用担心我。倒是今天耽搁到你们的时间,我比较不好意思。」



静佳女士一低下头,栖川仿佛一直在等这一刻,随即从吧台里端出摆好四个玻璃杯的托盘。杯中是浅橘色的透明液体,不断有细小泡泡咻咻冒出来。



静佳女士比谁都快反应过来,拍了下手。



「好棒!这是『伪电气白兰』?真的吗?」



栖川细长的蓝眼睛满意地眯起,微微点头。



槙乃转过身,翻开我的文库本。她纤纤手指比的地方,写着那杯饮料的说明。



「杯中的伪电气白兰清澈如水,似乎隐隐带着一丝橙色。」



不就是这种饮料吗?我睁大双眼。



「里面没有酒精。我在汽水里加进一点芒果汁,剩下的就靠这个。」



栖川指的是,垂吊在吧台上的复古橘色灯罩。他的意思约莫是,灯光让饮料看起来更像橙色吧?



尽管谜底揭晓,静佳女士依然十分感动,拿起玻璃杯大口喝下。



「好喝,今天一直觉得喉咙很干。」



她甩甩头发,呵呵笑着,以青筋满布的手来回轻抚自己买的文库本封面。那张樱桃小嘴深深吐出一口气。



「森见老师的书我每本都很喜欢,不过《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是特别的。」



静佳女士忽然改用关西腔,抬头观察我们的反应,笑道:



「其实,我也是在关西出生长大。我就读的大学,正是作品里那所有钟塔的京都学校,因此会让我想起自己的『黑发少女』时代,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我盯着文库本封面上少女细致的侧脸足足五秒钟,才抬头看向静佳女士。尽管她的时尚品味奇特,面貌却流露出高雅的气质。只是,到底要从哪里找出「少女」的痕迹呢?这实在太难为我了。



或许是现场的沉默令人不自在,静佳女士轻轻握住鲜紫色的头发。



「我二十岁的时候,头发可不是这种颜色。」



在关西出生长大的静佳女士,如今似乎反倒用惯东京腔了。



槙乃啜饮一口汽水,侧着头问:



「静佳女士,如果你是『黑发少女』,那『学长』是谁呢?」



槙乃和静佳女士的视线在空中交会,静佳女士说「你问得真直接」,耸了耸肩。



「我的『学长』——他跟我读同年级,却大我两岁,我真的都开玩笑叫他『学长』。」



静佳女士很快回答,仿佛早就在等人问起,话语毫无滞碍地流淌而出。



槙乃与和久迅速互望一眼。连我都能猜想到,这些话和静佳女士想看的那本书有关。



「你们愿意听听我的春宵故事吗?」



「好。」我、槙乃与和久异口同声回答,栖川则往静佳女士面前的空玻璃杯注入「金曜堂」特制的「伪电器白兰」。



每次我告诉别人,我的大学入学考,不是在大学的教室里考,而是在宽阔的市立运动场上搭建的组合屋里考,大家通常都以为我在开玩笑,但这是真的。



空前绝后——啊,以前是不晓得啦,我们学校应该只有那一年将考试会场设在寒风不断窜入缝隙的组合屋。当时,校园内到处都因学生运动用拒马封起来,绝非考生能够进入的状态,逼不得已,只能采取这种应变措施。



我第一次遇见学长,就是在运动场上的临时考场。我们的准考证号码恰巧相连,学长在前,我在后。



我对学长的第一印象应该是——不倒翁。



这和他的外表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考到一半时,从学长的座位滚来一个红通通的不倒翁,我才留下这个印象。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里用「苹果大小」来形容不倒翁,但我看见的是更小一号、连女性也能握在掌心的迷你不倒翁。我脑袋冒出的念头和书里一模一样,「不倒翁也是圆圆的呢」。



不倒翁滚动的速度很快,不赶快挡下来就不晓得会滚去哪里,因此我立刻用鞋底踩住。居然用脚去踩祈求吉利的不倒翁,我感觉有点心痛,也有点无措,但考试时总不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弯身到桌下吧?要是监考老师怀疑我作弊,请我出去,那我不就完了?想来想去,我只好一直踩着那个不倒翁。



一考完试,我就戳了下前面座位那个人的后背。那男生回头时面无表情,但一瞥见我拿出的不倒翁,顿时绽放笑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啊,你帮我捡起来啦?谢谢。我用橡皮擦时,它从口袋掉出来,我以为要跟它永别了。」



「这个不倒翁对你很重要吗?」



「嗯,这是我的护身符。我在老家附近的神社买的,是保佑金榜题名的不倒翁护身符。」



「你讲话的方式有点耍帅耶。你是东京人吗?」



他点头回答「但我不是东京都民」,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接着,他神色自若地告诉我,他很想读东大,已重考第二次。



「可是,今年东大不是碍于学生运动余波荡漾,中止招生考试了吗?我实在没胆重考第三次,何况钱也不够。于是我转念一想,不如来关西读书。」



听大两岁的学长陈述自身境况,我不禁略感同情。即使重考两次也想读的学校竟然中止招生,就算是天灾这种理由也很难接受,更何况是学生运动——根本是人祸嘛。



我莫名想说点什么鼓励他——我当然很清楚自己还在考试,根本没有余力鼓励别人,可是,我注视着端坐在学长掌心的不倒翁,很肯定地说「没关系,这次一定会考上」。



「咦,你怎会知道?」



「因为这个不倒翁代替学长落在地上,帮你消灾除厄啦。」



学长「哦」了一声,直直望着我,镜片后的双眼炯炯有神,我顿时感到一阵难为情。接着,学长大喊:



「啊啊,不倒翁有眼睛了。」



循声望去,学长手里的不倒翁,眼睛的位置刚好沾到土,看起来就像有了黑色瞳仁一样。约莫是我用鞋底踩住时黏上去的吧?



「这样一来,你一定也没问题,包准你考上。」



在呼出的气息全都会化成白雾的考场里,我和学长相视而笑,内心雀跃不已。进入这所大学后,主修的经济学自然要认真学习,除此之外,平常的学生生活中,个性鲜明多元的师生自由奔放的思考方式,一定能带来各种刺激。应该会发生许多有意思的事吧?我深信不疑。



拜不倒翁所赐,我顺利考上了。



只是,不晓得哪一派的学生闯进来捣乱,开学典礼才进行十秒钟就不得不喊停,以闹剧开场的大学生活,只能用「若有似无」来形容。真的是没课可上。老师进不了教室,学生也进不了教室。明明是自己的学校,连大门也进不去。



投身于学生运动的那些人想必有一套自己的主张和道理,但我一心只想过普通的学生生活,却无法如愿。



我闲到发慌,实在不得已,只好开始散步,在京都的大街小巷穿梭。



由于这个缘故,和学长第二次相遇也不是在大学校园,而在京都市区。我走在樱花纷飞的哲学之道时,偶然碰见他。



「哎呀,真是奇遇。入学考时,谢谢你帮我捡不倒翁。看来它同时保佑了我们两个。」



「你说『我们两个』——哦,学长也考上了那所大学吗?」



「托你的福,顺利考上了。对了,不要叫我『学长』啦,我们算是同年级吧?」



「你不懂,『学长』是对同年级朋友表达亲近之意的昵称。」



学长镜片后方的眼眸闪了一下,重新端详我。



「哦,你叫什么名字?」



「竹宫,竹宫静佳。」



「那么,竹宫,既然我们都在京都了,不如一起散散步吧?」



后来,我就经常和学长一块散步。从吉田山穿过真如堂再走进金戒光明寺,在法然院和南禅寺闲逛,去锦市场买美味的腌渍物,登上京都铁塔,思考宛如棋盘方格的京都街道该如何重新配置才能画出一张有趣的地图,搭乘睿山电车去鞍马山寻访天狗——每天都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欢度不用上课的日子,彻底玩遍京都。



只可惜,我们两个大一新生最想去的地方,其实是当初拚命考进来的学校。



开学后一堂课都没上到就放暑假了,我和学长自然都心情低落。自己到底为什么来京都?当初为什么去考试?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在炎夏的闷热盆地里,无时无刻不思索着这些问题。



「竹宫,你知道钟塔那个钟的传闻吗?」



学长吃着包有大纳言红豆馅的京都名产阿阇梨饼,问我这个问题,是九月中旬以后的事。我立刻就知道,他又想到什么有趣的主意了。



「学校钟塔的那个钟吗?听说年久失修,不会响了。」



高耸天际的钟塔上,巨大的白色钟面十分醒目。我回想着那栋红砖建筑的外观,侧头回应。



「嗯,但我听说偶尔会在半夜响十三下。」



「真的假的?」



「有些学生在传。他们还说,听见十三声钟响的人,就能获得斗争的胜利。」



「咦,这什么啦?」



「不用太在意,多半是那些因学生运动累坏了的人放出来的谣言。」学长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镜片掠过一道光芒。



「如何?我们要不要让传闻成真,敲钟十三下?」



「啊?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我慌张起来,学长微微一笑。



「竹宫,我受够了。头脑是拿来干什么用的?不就是为了想办法消除内心的不平,为了思考如何才能淡化人人心中的怨气吗?我们有耳朵,并非是要让我们乖乖跟在某个大嗓门的人的屁股后面走,而是要聆听多方意见,整理出自己的想法。所谓的大学校园,不就该是像这样能独立思考、果敢行动,尝试各种事物的地方吗?为什么必须穿着同样的衣服,大喊向右看齐的口号?为什么要受他人煽动,放空脑袋盲目跟随其他人前进呢?这样一来,不是和那场战争一模一样吗?没经历过战争的我们,一点教训都没学到,这样对吗?——这些道理,我一直希望能通过不高举武斗棒,不用免提器,不必剑拔弩张,也无须认定谁是恶人的方式传达出去。我想到的方法,就是钟声。」



他热血澎湃地主张,实在看不出是方才还满脑子想着,怎么用阿阇梨饼煮红豆麻糬汤的人。不过,想必那满腔热血,早在和我一起漫步京都街头时——不,从更早之前起,就一直在学长心底燃烧吧?



亲眼见识到学长内心的炙热,我不禁睁大双眼。他的表情很快回复平常的淡然。



「生活难熬时,最需要的就是幽默感——独创性。我来京都后,深深体认到这一点。因此,我想敲响那座大钟,敲醒自以为充满理念,高呼着口号,其实只是在仿效他人意见、找不到出路的大家。竹宫,我们应该跨过拒马,让那个充满象征意义的大钟响十三下,把大家都能独立思考、表达真实意见的大学校园找回来。」



「学长,这是你的战斗吗?」



「对,是一场战斗。」



「我懂了。我想读的也是这样的学校,算我一份。」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极为认真地准备,连钟塔的设计图都设法弄到手。要代替钟声响十三下的,是叫卖豆腐用的喇叭。从钟塔传来豆腐店的喇叭声,不仅出人意表又具独创性,于是就此定案。



当天深夜,我和学长戴上安全帽,用毛巾掩住脸,刻意打扮得和大家一样,走进大学校园。令人讶异的是,没人阻拦我们。



钟塔所在的那栋建筑,也有许多参与运动的学生,但打声招呼就让我们过去了。事已至此,无法回头。我和学长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摆出好似从一百年前就握着武斗棒的壮烈神情,一步步向里头走去。



沿着早已烙印在脑海的设计图往前走,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成功打开通往钟塔那扇门时,我们兴奋极了。



一想到「待会就要在这个黑漆漆的夜里,高声吹响豆腐店的喇叭了」,内心便期待不已。这份期待和在入学考时的心情——「进入这所大学之后,应该会发生许多有意思的事吧」,一模一样。



豆腐店的喇叭声音够响亮吗?这一点连我都不晓得。



因为,我和学长在这场战斗中的好运,只到这一刻为止。



一步步爬上近百级不断回转的阶梯,踏入钟塔内核的小房间时,里面已有人。后来我们才得知,那些参与运动的学生获知机动队警察准备强攻校园,好几天前就驻守在钟塔上。



连日紧绷的疲惫,导致那些人脸色黯沉,杂乱小屋中只见他们的炯炯目光。他们询问我和学长:



「你们是谁?间谍吗?」



学长立刻要搬出事先想好的说词突破重围,但可能是一时慌乱,豆腐店的喇叭从口袋掉出来,反倒引起对方的怀疑。见情势不妙,我们拔腿就逃。



没被那些人逮住,简直是奇迹。



不过,虽然从那些学生手里逃出来了,我和学长跑出小房间的门时,却被打算冲进去的机动队警察抓个正着。



一口气说完,静佳女士「呼」地吐出一口气,用第三杯「伪电气白兰」润了润喉。



「我和学长分别被带到不同的拘留所关了一天。尽管说破了嘴,但我是那套安全帽打扮,出现在现场,又真的是那所大学的学生,根本逃不掉。那些警察从一开始就怀疑我们,也不隐藏对我们的敌意,就算向他们解释我和学长那天晚上去钟塔的真正原因,恐怕只是白费力气。」



机动队警察解除钟塔的封锁后,静佳女士那所大学的学生运动——尽管火种尚未完全熄灭,情况已逐渐受控。那年秋天,逐渐有少数课程恢复上课。在年底前,所有学院都取回了学院大楼的掌控权。除了在拘留所被狠狠骂一顿之外,静佳女士和学长并没有留下前科,平安回归普通的学生生活。



「不过,我不曾向家人,或者后来在学校结识的朋友提起那一晚。好似魔法消失,我忽然搞不懂何谓独创性,失去兴趣了。不管做什么,我都觉得很蠢。之前明明那么向往大学生活,真的开始了,我却对上课或交朋友都提不起劲,一眨眼四年就过去了。在那之后,我和学长仍保持联系,但再也不曾漫无目的地在京都巷弄穿梭。毕业后,我们各自回到老家。学长依旧是那个聪明可靠的男人,不过,一年级春季到夏季之间,他身上那种闪闪发光、傻瓜似的独创性,已深深埋藏起来。我好像就是割舍不下学长真切展现过的那种生命力,盼着有一天能再见到当时的学长,才一路相随至今。」



「至今?」



我与和久齐声反问。静佳女士原本望向远方的目光,拉回我们身上。那张樱桃小嘴扬起微笑。



「学长现在是我的老公。」



「你们是何时结婚的呢?」



槙乃柔声问。静佳女士扳着手指数了起来,呼出一口气,摇摇头。



「实在过了太久,想不起来。毕业后的时间不是都过得飞快吗?我们在他的老家举行一场小型婚礼,一起生活快要五十年了。我们是会聊天交流的夫妻,但那天夜里的事,谁都不曾再提起。」



静佳女士又逐渐从关西腔变回东京腔。



「算起来,那是我们第一次遇上挫折。」



安静无声的店内,只有时钟指针挪移的声响。年轻的静佳女士和学长的身影,仿佛朦胧浮现在夏夜中。崇高理想惨遭践踏后的漫长岁月,他们一路走来,究竟是如何与这个世界战斗的呢?我想问,但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静佳女士本人。



「以上,是受挫版的『方便主义者如是说』。怎么样?听了故事后,你们觉得有机会找到让我感到轻松的书吗?」



我们互望一眼,这才想起聆听这段话的缘由。诉说往事的过程中,静佳女士真的看起来就像个紫发少女。是这个缘故吗?她的双肩仿佛因穿越时空的疲惫而下垂。



「刚才你说『第一次遇上挫折』——在那之后,你们夫妻也曾遇上足以称为挫折的经验吗?」



和久询问。静佳望向店里的时钟,噘起那张樱桃小嘴,轻轻吐出一口气。



「在我继续往下说之前,要请你们先找出隐藏在书海中的真相。」



听见她有如谜语般的回话,我、和久与栖川都立刻看向槙乃。阅读品味绝佳,拥有强大直觉,又博览群书的「金曜堂」店长,好奇地睁大双眼,倾身向前。



「隐藏在书海中的真相吗?」



「你愿意接受挑战吗?」



「愿意。静佳女士,那个真相就是找到你想看的书的关键吧?」



槙乃毫不迟疑地回答。静佳女士望向她的神情,像是此刻的她非常耀眼。静佳女士清了几次喉咙。



「那我要开始说喽,请记下来——小林信彦的《奇怪的男人 渥美清》、星新一注28的《爱管闲事的众神》、三岛由纪夫的《太阳与铁》、小林秀雄注29与冈洁合著的《人类的建设》、东海林祯雄注30的《大口吃松茸》、糸井重里和汤村辉彦合著的《再见企鹅》、大冈升平的《野火》和东山彰良的《流》——以上八本。」



我还在拚命抄写书名时,静佳女士以超乎她年龄的轻盈身姿下了高脚椅。只见她拿起包包,理顺衣服,从架上撕下纸巾,写上一串电话号码,交给和久。



「要是找到真相,请打电话给我。我等你们。」



最后一句话,听起来近乎恳求。



「这是什么情况?」



静佳女士在站务员的指引下离去。书店里,和久频频眨动凹陷的双眼,用力搔了搔他的金发小平头。栖川洗着杯子,偏头陷入沉思。我悄悄望向槙乃,她双眼圆睁,仿佛忘记要眨眼。



「仓井,真相会是什么呢?」



她突然指名道姓地把问题抛过来,我不知所措地推推眼镜。



「唔,会是什么呢?话说回来,刚才那八本书,我大半都没看过……」



「她自以为在玩一场具独创性的脑筋急转弯吧?喂,南,你打算陪闲闲没事干的老人家玩到什么时候?」



「既然要帮客人找书,当然是陪到最后啊。我希望大家也能帮忙。」



槙乃理所当然地回答,灿烂一笑,目光扫过我们几个。



「《奇怪的男人 渥美清》、《爱管闲事的众神》和《太阳与铁》,这几本书的关联是什么?和久,交给你了。你喜欢星新一吧?」



「嗯,是啦。中学遇见星老师的作品后,我才开始看书的。《爱管闲事的众神》我大概看了五次吧。」



和久得意地说道。槙乃面露喜色,点点头,目光移到我的身上。



「《太阳与铁》、《人类的建设》和《大口吃松茸》,由我来负责。之前我就一直很想看《人类的建设》,正好。仓井,《大口吃松茸》和《再见企鹅》的关联性,可以拜托你吗?这两本书都有趣易读,应该会看得满开心的。」



我紧张地点头。此时能倚靠的,只有槙乃的体贴和鼓励的话语。



「《再见企鹅》、《野火》和《流》,栖川,就交给你喽。先不管《再见企鹅》,《野火》和《流》都是结构完整、格局庞大的作品,你喜欢这种类型吧?」



「我又不是只看格局大的作品。」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流》在入围直木奖之前,你就看过了吧?」



栖川点点头,再次重申立场:「我是觉得似乎挺有意思才看的,不是因为格局大。」



最后,槙乃拍了一下手。



「不好意思,要大家额外花时间,但就拜托了。」



于是,接下来几天,为了解决各自的难题,我们认真看书,上网搜索数据, 工作以外的闲暇时间,也随时惦记着「金曜堂」和静佳女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