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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部的灵魂(1 / 2)



台版



01



好困——说到这个,高中时期,当我早上被叫醒时,真的好想睡。



该起床啰,听到母亲这么催促,我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了几分钟。哎呀,再睡十秒就好了。我穿着水蓝色睡衣,跨坐在钟摆上,在地狱的折磨与天堂的喜乐之间摆荡,一来一往地轻轻摇晃。再也没有比每天早上在枕头上磨蹭脸颊更舒服了,我还清楚记得,发丝滑过脸颊与耳际,熟悉的枕头上印着我脸孔的形状。



那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不必刻意用“过去”形容。



“女孩子老是睡到这么晚,小心嫁不出去喔。”



升上大学之后,母亲大人不再叫我起床。我经常在快到中午的早晨或不算早的上午醒来,顶着昏沉的脑袋,一边听着她以“女性”过来人的身份亏我,一边步履蹒跚地从二楼卧室下楼,走进厨房。



“又来了……”



这时候,我会用不像女孩子的口吻,一边嘀咕“男生就可以睡到太阳晒屁股吗”或“早上爬不起来都要怪我天生有低血压”,一边洗脸。



所以,第一堂有课的日子真的很痛苦。大学的第一堂课比高中更早,还得从邻县千辛万苦赶到东京,简直要我的命。



直到一年级上学期为止,我都很认真上课。不过,并不是每天一大早都有课,有时候中午再出门也来得及,但这样反而更痛苦。久而久之,我知道老师在上课后三十分钟才会发下出席表。在大教室上课时,由学生在这张纸上写下姓名和学号,这么一来便算出席。早晨的三十分钟。



听说吃水果,早上是金;中午是银;晚上是铜。我是不太清楚,但是母亲说,有益身体的顺序是如此。撇开这点不谈,若不论“精神充实度”的标准,单就“因为忙碌所以宝贵”的说法而言,早上的时间确实是十八K金。迟到三十分钟也不算迟到,真是太诱人了。于是,念女子高中时,除了割盲肠,不迟到、不缺席、不早退,打扫时间从不跷班的我,如今却沦为迟到大王,这都要怪都市生活让女人堕落。



然而,躁郁症总是突然降临。昨天,我看书看到半夜三更,今天一大早就醒了。顺带一提,我的嗜好就跟文学院的学生一样,喜欢逛旧书店。昨天拿起来啃的是新潮社在昭和四年(一九二九年)出版的世界文学全集。我读着科佩[1]的《狮子之爪》(La Griffe de Lion),下定决心要洗心革面。



于是,今天早上莫名地神清气爽。屋外淅沥沥地下着春雨,滴滴答答的雨声,却没有令我想睡回笼觉。



我没来由地满心雀跃,下楼到餐厅吃早餐,说了声“去上学啰”,便走出家门。



Attack—Attack!我无意义地喃喃自语,握紧伞柄走向学校。



这种高亢的心情与那种慵懒的情绪——想睡,正是一切的起点。



02



白跑一趟的感觉真讨厌。



我爬着文学院那长长的斜坡往校舍而去,有一种莫名不祥的预感。最近都没有从容不迫地上第一堂课,所以对这件事感到不对劲——连我都佩服自己——不祥的预感或许因此而起。所以当我穿过天寒地冻的中庭、看到系办前的告示板时,心想,我就知道!(停课。)



对了,我家厨房的餐桌上放着一个小酱油瓶。不知为何,去年老是有小羽虱从瓶口跑进去。不管怎么洗,虫子还是会跑进去,总之很恶心。从营造餐桌气氛来说,我讨厌不卫生的感觉,不得已只好换成完全密封的瓶子。



我在餐桌前坐下,它就摆在我眼前。我将标签上的成分表转过来,就算不想看也会看到最上面写着“浓酱油”。我第一次看到时,心想这是什么鬼东西?



我把它看成了“脓酱油”。



若是平常日,我看到停课的告示,一定会轻佻地高呼“Lucky”,这时却啐了一句“可恶”。



毕竟现在才早上八点,而我的下一堂课在下午,简直欲哭无泪。



这时,雨势转小。我嘴里嘀咕着“生协[2]几点开”,撑开伞,不由自主地走向文学院大楼,而不是教室大楼方向。文学院里面有研究室,那是一栋感觉像是把国语辞典竖立起来的建筑物。



据说“无聊”与“烟”都想往高处爬,不过我像是被吸进了电梯,无意识地挑了某层楼下去。长长的走廊上空荡荡的,这里大概是六或七楼吧。我从大片窗户往外看,外面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早晨。



昨夜以来的雨偶尔化为银丝,阳光终于划破黑压压的天空。



天空乌云密布。但是,阳光就像一把巨大的奶油刀,在地平线上方划了一圈,割下了云的下摆。我从未看过如此层次分明的天空。



天体的大部分笼罩着抑制梦想的绝望与充满压迫感的漆黑,我想,顶钵姬[3]看过的天空应该就是这样。然而,横亘的云层下方,反而显得异常明亮。家家户户濡湿的屋顶闪烁耀眼,纵目远眺,神社的樱花树绽放着新绿的光彩。



那幅景象令人不禁想嘘一口气。



我出神地看着,仿佛为了看这幅景象而来到这里。原来如此,这样也好。由于睡眠不足,我觉得双眼模糊不清,应该是想睡了。



那景色在玻璃上与我短发的影子重叠,我把脸贴着玻璃,额头感到一股冷硬的触感。头冷脚热,很舒服的感觉。我就这样靠在玻璃上呵气,玻璃倏地蒙上一层白雾,我用指尖在下方涂鸦L'histoire(历史)。



宛如花朵迅速褪色的九个字母,与白色背景一同消逝。我像是被人拉了一把,又将额头贴在玻璃窗上,但是这次呵气呵到一半,变成了打呵欠。这时,我右手提着包包,左手拿着收起来的雨伞。



我想用伞遮住嘴巴,看到伞尖濡湿的部分,于是把手放下,四周又没人,不过窗外可能会有不特定的视线。我转向静悄悄的走廊,双手用力向两旁伸展,像只上台表演的海狗,挺起胸打了一个大呵欠。



我长得还算可爱,虽然这种话不该自己说,但这个举动简直糟蹋了我的脸蛋。为了把嘴巴张大,双眼自然会紧闭,所以正当前方的门打开时,最先感受到的是我的听觉。吓死人了。我以为心脏会和呵欠一起从嘴里蹦出来。



“哎呀,好豪迈的姿势。”



开门的人说了一句令我无地自容的话。不过,这是主观问题,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就算被说成“我是猫”,也会备感羞辱吧。平心而论,对方没有责任。再说,他的语调并非嘲弄或惊讶,而是充满了歉意。仔细一想,这时候能说的,或许只有“哎呀,好豪迈的姿势”。



而我也为了吞下哈欠,把嘴巴很小,门齿不清地说:“……啊,您好……”



若要替言语着色,这个“您好”大概都是鲜红色的。



我糊里糊涂地应道,察觉对方是教近代文学概论的加茂老师。



一双十分老实的眼睛,在粗框眼镜底下眨呀眨地直盯着我。另外,那厚唇有一种厚实感。



实际上,我不太清楚比我年长的人的年纪。因为我还没到那个年纪,所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辨识三、四十岁更困难。概括而论,他们看起来都是欧吉桑。



加茂老师的发量不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总之,他的年纪比我父亲大,大概六十几岁吧。



“嗯……”



老师一脸在思考该接什么话。不过,他的嘴唇开始扭曲。我发现他正在憋着一个呼之欲出的呵欠,我露出了会心一笑,是我传染给他的。



老师像个恶作剧被逮个正着的孩子,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然后笑着说:“要不要喝咖啡?”



03



一定是即溶咖啡,为什么呢?我的直觉如此告诉我,孰料老师手脚灵活地装设滤网,从罐中舀出咖啡粉,倒入咖啡机。



随后,满室书香的研究室里散逸着咖啡香气。



比起咖啡,我更爱红茶。但这股香气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你是……”老师从角落的餐具柜拿出茶杯,以确认的口吻不疾不徐地说,“辰已艺妓小姐吧?”



“是的。”



这一问一答,听在第三者耳里,肯定会觉得奇怪。其实事情是这样的,在第一堂课,老师首先以轻松的闲聊作为引导,不久便聊到许多常理会随着时代变迁,变成非常理。



“举个例子,我接下来要说江户时代的故事。各位听过辰巳艺妓[4]这个名词吗?”老师十分客气地问道,正好从我这一排的起头依序询问。当时,我坐在从前面数来第四或第五个位子。众人纷纷提出意见之后,老师点到了我。我畏畏缩缩地说:“我想是指深川的艺妓。”



由于父亲是国文系出身,家里有江户文艺的书籍,所以我知道辰巳村的艺妓这个俗称,她们不同于吉原[5]的烟花女子,别有一番风味。我从小学就以看图画书的感觉欣赏黄表纸[6]。如今回想起来,有许多看不懂的部分,像是《卢生梦魂其前日》或《十四倾城腹之内》,总之没有什么理由,就是很有趣。



小时候,我有个怪癖。若是自我分析,大概会把幸福乘以幸福,好让幸福达到完美的状态吧。一旦拿起有趣的书,一定会兴冲冲地准备食物。反过来说,一旦家里有蛋糕这种伴手礼,我也会兴冲冲地准备喜爱的书。



当然,母亲大人不可能不骂我“没吃相”,但父亲开车载家人时,也会对家人说“灯号转绿再告诉我”,然后在驾驶座上看书。所以站着看书,不惜节省吃饭时间的习惯,也不过是承袭家风,怨不得我。



在这些“兴冲冲准备的书”当中,包含了刚才说的黄表纸。后来,我看书的范围越来越广,也看起了洒落本[7]。



“嗯……”



老师听完我的回答,当然是一脸期望落空,觉得无趣,轻抚着脸颊问:“你是东京人吧?”



“不是。”



老师这才明白为何我会那么说。



原来他记得那件事。



老师将冒着水蒸气的咖啡杯放在我面前。这咖啡杯的款式比一般更深、更大。我看着咖啡杯,想起了不可思议的天空。杯体的颜色区隔虽非水平,但也分成了黑、白两个部分。我将把手转到右边一看,两种颜色几乎以正中央为界线斜切,左边是黑色,右边是白色。黑色是浓重的颜色,所以这边的面积渐渐变小,两者之间取得了平衡,白底部分绘着自然而力道强劲的井字形花纹。



这种高雅的器皿,被我这种人拿着真是可惜。



“织部的咖啡杯,很罕见吧!”老师坐在我面前,如此说道。



“唉呀,这是织部啊?”



我只学了几年钢琴,与茶道无缘。高中校庆时,茶道社的朋友强迫我买餐券去喝茶,一席四、五个人当中,我好歹没有大口灌下,而是学前面的人慢慢啜饮。因此,对于茶杯的知识粗浅得很。



“织部不是绿色的吗?”



在我家,母亲大人有时候会搭配菜色,选用方形钵。母亲大人说:“这是织部喔。”所以那幅景象成了固定画面,深植在我脑海中。



“上面有布纹。”



我自曝其短。



“有布纹的是用模型做的。”



老师以说明的语气缓缓说道。



“在模型上铺布,在上面放土,然后用力……”



老师边说,边像鞠躬似地身体向前倾,然后使力。



“压紧之后拿掉模型,喏,铺了布就可以完整地拿出来。所以啊,手工的就没有布纹。”



“是。”



“另外,颜色不限于绿色。原本的织部是指……”



老师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然噤口不语,然后像是想到似地拿起茶杯。



“趁热喝。”



总觉得老师的态度不自然,但是香气扑鼻,于是我欣然伸手。虽然没人说不准喝,但如果老师不邀请,身为女孩子实在不好意思享用。



早上的天气凉飕飕的,我感觉有一股暖流通过喉咙。



“真好喝!”



我就像美食漫画中的女孩发出赞叹,但这不是逢迎拍马屁,这是我在将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喝过最好喝的咖啡。老师开心地眯起眼,旋即露出粗心大意的表情。



“噢,不好意思,你要糖和奶精吗?”



坦白说,我平常喝咖啡一定会加糖和奶精。但是,今天大概是天气冷、充满睡意,再加上肠胃状况恰到好处,不饱也不饿,所以这么美味的咖啡直接喝也无妨。



“不用,这样就好……”



“好。”



于是换我发问:“老师平常都喝这种咖啡吗?”



“好几次想换难喝一点的,但是没办法持续下去。”



老师认真地说道。我以为听错了,微微张口,脸上写着问号。老师解释:“要是好喝,就会不小心喝过头,我一喝就停不了,喝到连自己都会担心的地步,真是伤脑筋。”您就像巴尔扎克[8]一样,我想接着这么说,但总觉得这样很狂妄,于是作罢。姑且不论这点,那句话似乎是真的。一丝不苟与纪律散漫、自我管理与顺其自然混在一起,十分有趣。



说到这个,我还发现另一件事。



书架上的藏书全部包着纸书套,书背均以充满特色的字体写上标题。不只如此,我瞄了一眼桌上的几本书,封面和封底还写着许多蝇头小字。每一行的开头都写着P多少,指的当然是页数吧。这么说来,老师避免在内页写字,而是在封面和封底做密密麻麻的笔记。若以这种作法依序写下重点,书一看完也就做好了便利的一览表。然而,这还是其次,我很清楚老师不想让笔记弄脏了内页。



但是,老师这么爱书,对于挑选相当于衣服的纸书套,实在很随性。有的只是将书店的纸书套反过来,有的则是将夹报广告或日历纸摺成纸书套使用。



这些都还好,不过有一点实在令人“傻眼”。



书架上有几十本藏书颠倒放置,我实在无法忍受,如果我的书这样颠倒乱放,简直就像眼中钉、肉中刺。不过加茂老师好像无所谓。



我啜饮着咖啡,一本正经地想,原来人类就是内心矛盾的生物。原本混沌的思绪变得清晰,运作顺畅!这种感觉又回到了体内。



于是,我想起了老师正在说明织部。



“织部是人名吗?”



那肯定是利休[9]的弟子或与他有关的名字。



“是的。古田织部正重然。”老师思考着每个字的发音说道。



“他是关原之战时期的人。不过,织部当然不是指这个人做的茶杯。这种茶杯现在仍有生产。换句话说,这个人喜爱的茶器款式就称为织部,大胆的设计不同于在那之前的茶器。”



我配合老师沉稳的语调说:“这么说来,也就是打破传统,变成另一个新款啰?”



“嗯,可以这么说。”



老师品尝咖啡。走廊上传来一阵说话声,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增加了室内的亮度。



“你讨厌织部吗?”



老师放下茶杯问道。



“不会啊。”



我吓了一跳,没料到老师会这么问。这种茶杯很适合在这里使用。



“我啊……”



老师并非漫不经心,而是略显犹豫地说道,那感觉好比落在睫毛上的雪花般轻微。



“从前很讨厌。”



大量的阳光洒落在桌面上。



04



拨云见日。



刚才天空覆盖着云层,因此阳光看起来比实际更耀眼。白色窗帘朝窗户的左右两侧收拢,甚至感觉像被风吹得鼓胀了起来。



“不知为何,我年轻时完全不能接受织部。有个奇怪的比喻,在你这种小女生面前讲也很奇怪,但是讨厌蛇的人并没有原因,就是不能接受蛇,对吧!我的感觉就像那样。”我并非柔弱的公主一听见“蛇”这个字眼就惊声尖叫。勒纳尔[10]用“太长”的事物比喻生理上的厌恶感。为什么我会对陶器抱有这种感觉?



我暗想,自己上得了台面的器官是眼睛和手指,总觉得拎在指尖的茶杯变得异常沉重。于是,我理所当然这么问:“过去式吗?”



“嗯,从前很讨厌。”



既然老师现在这么爱用织部,我当然会感到好奇。



“说起来很有意思,在二十年前,这种感觉突然消失了。”



老师慢条斯理地啜完最后一口咖啡,将茶杯捧在掌心。我记得校庆时,茶道社社员教过我观看抹茶茶杯的步骤,老师的动作和那个类似。他的双手好像在沉稳的无色中感受到微妙的色彩。



“这是我学生做的茶杯。”



“哇!”



感觉真棒。



“我长年教书,遇过各式各样的学生。制作这茶杯的学生说要学近松[11],所以由我来带他。”



老师回想过去,面露微笑。他的嘴张得老大,一副乡下学究的表情,令人备觉亲切。



“那个学生一直留着女孩子的发型,还把一头长发绑在脑后。如今留长发的男生司空见惯,但是从前很少见,所以他相当引人注目。有一次,他说:‘昨天,我遇到我的高中同学。’。”



“嗯。”



“那天晚上,当他一个人在新宿街头逛着,从某家酒店走出一群穿着学生制服的客人,正在吵闹。后来,听说他们看到他,便紧跟在他身后。走了一阵子,他听见背后有人说:‘喂,那家伙是男的喔,真邋遢,给他点颜色瞧瞧吧。’。”



“哇。”



“他心想‘这下糟了’,但一时之间束手无策,只听见脚步声迅速接近,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喂’了一声。他不得已只好回头,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同学。”



好特别的重逢。



“同学说:‘搞什么,原来是你啊?’于是高声说:‘喂,放过这家伙。’四周的人应了一声。听说当时的情况很好笑。”



我也面露微笑,说:“可是,一开始还不是担心得不得了?”



“对啊。”



老师点点头。



“那个学生说想学做陶器,在毕业前便辍学了。当时,离毕业只剩下几个月,他好像突然觉得这就是未来的工作,连一秒钟都不愿浪费,就这样离开了学校。后来,过了十几年,我偶然在歧阜遇见他。我对于陶器方面不是很了解,所以不太清楚,不过他好像在陶艺界变得相当有名。”



老师流露出母鸟思念雏鸟的眼神。



“至于打扮方面,他早已不再留着当年的发型,完全变成一般人。有趣的是,他采取另一种形式,全心投入某种技艺,成了个中高手。我虽然没办法去窑厂参观,不过他带我坐计程车到他的陶器店。”



老师以温暖的眼神看着茶杯。



“他在那里挑给我的,就是这个。”



“当时,您不再排斥织部了吗?”



“是啊,我清楚地听到他说:请老师收下这个茶杯。我明知那是织部,拿在手里却完全不会不舒服,原以为是因为学生做的,不过并非如此,我对所有的织部都能坦然接受了。那是我五十岁的时候。唉,人对于食物的喜好会因为年纪而改变,或许就是这么回事。”说完,老师毫不犹豫地抚摸着井字形花纹。



“说到织部,脑海里总会浮现华丽的事物,不过这种黑织部的美又是另一种层次。若要追根究底,应该会变成织部黑吧。”



我大概又露出听不懂的表情。老师以上课时谆谆教诲的语气说明:“釉药指的是上釉,整体涂上黑色釉药的是织部黑,而部分留白的是……”



“黑织部。”



“是的。通常都会在留白部分添绘花纹。”



“原来如此。”



我对于这种词汇的用法,感觉有一种把玩玩具的乐趣。接着,我正经八百地说了一句话:“这简直像是咖哩饭和饭咖哩[12]。”总之,这句话只是顺口说了出来。老师一时愣住,接着便笑了。



“真是有趣的跳跃性思考。既然我笑了,这件事就容易说了。”



咦,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直觉,你喜欢落语[13]吧?”我个人认为这个话题跳得更远……



“是的。”



我从小学时代就很喜欢落语和歌舞伎。上了大学之后,因为学校有定期公演,所以我常常到上野看戏。



“哎呀,我刚才开门的时候,正考虑需要一名女学生。然后,你就出现了,让我有这种感觉。”



我越听越糊涂了。



“你知道春樱亭圆紫这位落语大师吗?”



岂止知道!我爱死他了。



“知道、知道。”



“你听过他的落语吗?”



“他目前在铃本有表演,我昨天才去听过。”



老师才问完,我马上接着回答。老师的表情已流露出“正合我意”的喜悦,两道眉尾变白的浓眉下垂。



“这样更好。”



“圆紫大师怎么了?”



“你知道他是我们学校的校友,也就是你的学长吗?他跟我刚才说的那个做陶器的学生一样。”



我点点头。他在高中时入门,师父是第三代春樱亭圆紫,第三代收他为弟子,替他取名为紫朗,并同意他继续念大学。刚才那位做陶器的学长选择放下一切,而圆紫大师则是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不过,或许是我偏心,我认为当代圆紫也是身怀绝技的高人。他在学生时代就获得出道的名字小紫,并以“紫”出师。在落语的相关书籍中经常提到第三代春樱亭圆紫在后台倒下的憾事,当时我还没上小学,所以并没有看到新闻报导。第三代春樱亭圆紫在前往医院的救护车上,对当时担任协会顾问的大师父说:“小菊我没事啦,振作!”(菊二是第三代春樱亭圆紫的本名)接着,他异常坚定地说:“我的弟子紫就拜托你了。情况变成这样,要他临时接第四代也太匆促,请你跳过第四代,让紫成为第五代吧。”



这段内容若要引用旁人的文章,则如下述:一辈子操心的第三代圆紫,在年纪轻轻即将辞世之前,仍记挂着要将自己的名号传给弟子。个性相仿的徒弟紫,表面上佯装镇定,却在暗地里紧握拳头,无声地痛哭。菊花未谢的九月三十日,第三代春樱亭圆紫逝世,得年四十六岁。



因此,如今的圆紫大师是第五代。



“大学的杂志里有一个单元是与毕业生对谈,对吧?”



“是的。”



我稍微明白老师想说什么了。



“这一期的主讲者是圆紫先生,平常总是由一名教职员和一名学生担任听众。因为我是他老师,所以编辑便将教职员的名额推给我,然后要我再找一名合适的学生。哎呀,编辑说话真是不留情面,说我拍照不上相,所以学生一定要找女生。”



我点了点头。我是“女生”。



“然后,我就想到你。这么说你不要介意,因为你与众不同。”



“什么?”



“哎呀,这句话没有负面的意思,我一开始不是请大家交一份报告吗?在所有报告中,你的表现格外突出,大概是文体的关系吧。班上的女同学都很认真,每次都会写出矫揉造作、令人发笑的报告。不好意思,你的报告也有这种毛病。不过,你似乎不是为了写这次报告创造这种文体。”



我陷入沉思。



“人的个性会显现在文章里,所以坦白说,我正想见见你。结果……”



我用手捂着嘴巴,因为想到了打呵欠的记忆。



“我还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如果花一个小时就能了解,我正想那是一种侮辱,对吧!不过,我只知道这次最好由你出席。”



老师说完,微微一笑。尽管不知该如何解读这个笑容的含义,但我是这么认为,现在,在老师的脑海里,八成将我纳入那位制作陶器的学生和圆紫大师的领域。



“方便吗?”



我连忙回答:“好!”



听完详细内容,走出研究室时已经十点了。我心想,还有时间。(中午就吃咖哩饭吧。)



05



那场“三方会谈”在六月初展开。届时会有一场落语研究会主办的落语表演,圆紫大师正好莅临本校。



老师告诉圆紫大师,我是他的落语迷。或许是有回敬之意,圆紫大师决定在那天表演我想听的段子。如果是圆紫大师和梅雨的表演,我毫不犹豫会选择最爱的段子《梦酒》。当天,我和老师并排坐在小礼堂的贵宾席,聊着聊着,听见熟悉的伴奏声,那是《外记猿》。



圆紫大师突然就座,抬起头微笑,我虽非太宰治的读者,却觉得他在对我微笑。他的年纪坐三望四,慈眉善目与白皙的脸庞十分相衬。



我之所以喜欢圆紫大师,是因为听他讲落语,内心能够获得真正的平静。一股最接近“怜恤”这个字眼的暖意,从讲台上传了过来,好一段令人通体舒畅的落语。大师从天气的垫话(开场白)暖场,聊起梅雨季节的商店景象。



这一天,绵绵阴雨将家家户户的屋顶淋得湿漉漉。由于没有客人上门,俊俏的小老板便跑进屋内打个盹儿。新婚的娇妻叫他起床,对他说“会着凉喔”。小老板醒来后,聊起了刚做的梦。



“……到了向岛,天气突然转坏,我跑到某户人家的屋檐下躲雨,却被一个看似姨太太的女人请进屋内……”[14]新婚妻子听到这里,露出吃醋的可爱模样。



这一段可真是对了圆紫大师的味儿,不管我听几次,都觉得只有他能诠释得如此到位。



从前的人婚结得早。其实那个新婚妻子年纪尚幼,婚前鲜少与男人交谈。然而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心怀忐忑地将终身托付给唯一的良人。幸好对方是个令人脸红心跳的美男子,她感谢上苍,婚后两人遂陷入热恋。



委曲、悲伤、羞耻,她无法压抑这些情绪。



小老板非常了解她内心的波动,老神在在地咧嘴笑道:“喂喂喂,那是梦境。”这是男人的优越感,有一种被爱者稳居上风的从容。当然,他也爱她入骨。



你们在做什么?这时候,大老板走了出来。媳妇拜托公公:请您睡个午觉,到相公梦中的那户人家去教训那个女人。她脸上带着笑,却是满腹心酸。



于是,就像爱丽斯梦游仙境,大老板进入了梦乡……



正当听众浸淫在温馨的雨丝中,结局竟以一句“哎呀,好歹该喝杯冷酒”收场。[15]好!我暗自喝彩。



中场休息,有人走动。我和老师从位子上起身。平常若是没听到攒底(结尾),我肯定会万分遗憾。然而,今天能够沉浸在《梦酒》的余韵中,反倒令人欣喜。走出小礼堂,我觉得有点奇怪,夕阳下,我跟在老师身后,偏着头久久不解,究竟哪里不对劲。当老师的背影化为模糊的影子进入明亮的大学会馆那一瞬间,我总算明白了,原来没下雨。



06



“二十岁了没?”老师问道。



我说:“差不多。”



“快满二十了吗?”圆紫大师问道。



“是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就满二十了。”



“这样可以喝吧?”



老师将啤酒倒进我的杯子。



“这会拍进去吗?”老师问同桌的编辑。



“会。”



“真糟糕,唉,无所谓吧。”



老师反复着同一句话,继续斟酒。



我们在大学会馆的一间和室。这里的餐厅是教职员和研究生专用,可以点酒精性饮料。



“是圣诞节吗?”



圆紫大师问我。沉稳的嗓音,不同于讲台上声如洪钟。



“是的。”



老师有点搞不清楚话题聊到哪儿,一脸困惑。不久,他猜想那是我的生日,便放心地轻抚脸颊。



“可是,如果可以选择,我想避开这一天。”



“为什么?”



“因为,一定会和平安夜一起庆祝。”



“原来如此。”



圆紫大师佩服地说道。我这样可能会遭到报应,不过这种事唯有当事人才懂。凡人总有烦恼。



“那,圆紫。”



老师以眼神和手势催请干杯。圆紫大师也“是”地应了一声,拿起酒杯。



“抱歉,今天强人所难。”



老师这么一说,圆紫大师应着“哪里的话”,高举酒杯,又补上一句:“祝今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干杯。”



这么说真令人开心,我低头致谢。



“谢谢你心。”



“不是顺便的喔。”



圆紫大师已换下表演服,现在穿的是浅咖啡色外套和同色系裤子。他有一张娃娃脸,我总觉寻很容易想像他学生时代的模样。



圆紫大师滔滔不绝地聊起当年的回忆:一年级在第一次坐的课桌椅,刻上寺山修司[16]的歌;有一次不小心告诉同学“体育课我要跳弹簧垫”,结果大家奔相走告,引来一堆人看我跳弹簧垫,像在看杂耍似的;我是个用功的好学生;还有在生协吃过的味噌青花鱼套餐。不知为何,关于自己是学生又是落语师的身份,圆紫大师好像不太想说,所以我没有深入追究。我们的交谈内容主要是落语的拿手好戏,都是一般性的评论。



“关于《梦酒》这段子,你觉得怎么样……”



圆紫大师露出刚才做了一场尽情演出的表情。



“是,很尽兴。”



我说起刚开始的感觉。



“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个段子喔。大概是因为大师演出我期望的段子,感觉像是专为我一个人而讲,所以,我是以受宠若惊的心情在听。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你并没有误会,我是专为你一个人讲的,作为前一阵子我在上野铃本演出的谢礼。”



“什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时我模仿大成驹[17],你不是替我鼓掌了吗?”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记得吗?你应该坐在正中央从前面数来的第三个位子。”



“您为什么会记得?”



圆紫大师说的没错。当天是非假日,而且有团体入场,那个团体对于演出的反应恶劣到极点,令我怒上心头。当圆紫大师若无其事地模仿中村歌右卫门时,我使劲地拍手,其实很想高喊“成驹屋”[18],但觉得不好意思,因而作罢。当时,现场许多观众都愣住了,鼓掌声也稀稀落落的。但是,台上的演员能够从众多观众中,认出唯一的女孩子吗?“当然可以。从台上看得更清楚。不过,有时候因为录影的关系,正面打的强光太刺眼,所以看不见台下的情况。”



“可是,您竟然到今天都还记得我。”



“我连落语内容都能倒背如流,这点小事用不着大惊小怪吧。”圆紫大师若无其事地说道。



“所以,当我今天坐在讲台上,看到你在正前方,而老师坐在你隔壁,马上就知道你是座谈会的成员之一。”



老师眯起眼睛。



“他在学校时即使考试规定不能带书进场,他也能旁征博引。就算我出的题目事前无法准备,他也会引用书上适当的部分,而且内容一字不差。所以,别说是认得你的脸孔,哪怕是记得当时坐你旁边的人,我一点也不惊讶。”



圆紫大师就像个小学模范生被人夸奖,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然后,像是要集中精神似地垂下目光,隔了半晌便说:“坐你右边是个穿西装的瘦子……,左边没人吧?”



我惊讶地目瞪口呆,虽然印象很模糊,但我记得当时左边好像没人。



老师笑容满面地说:“就像这样。可是啊,他写的文章不光是卖弄知识而已,总是令人印象深刻。当时他已经决定未来的路,所以我没有强留。不过,明知会碰壁,还是不得不稍微试探他的意思,问他要不要留在大学。告诉你,学术论文这种东西,若是没有新发现就不算是工作。他每天都有新见解,看得到凡夫俗子看不见的部分。”



圆紫大师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老师您在糗我,真是吃不消。”



接着,像在掩饰难为情地抓起一个寿司。



既然老师指出“知性面”,身为落语迷的我就想提出他的“人性面”。



“圆紫大师也表演过《樟脑丸》吧?”



“是的。”



“也就是说,您也喜欢那个段子啰?”



“是啊。”



“就某个层面而言,它和《梦酒》一样。”



《樟脑丸》的故事是这样的:



捻兵卫这个模范丈夫因为痛失爱妻而无心工作,终日专心念佛。一名男子企图利用他的痴情诈取钱财,夜里将樟脑丸点火,让人误以为是鬼火。隔天,男子告诉捻兵卫:“夜里会出现那种东西,是因为尊夫人的灵魂附在器物上,我替你供在寺庙里,请将和她有关的物品交给我。”然后搜刮他的财物。



《樟脑丸》是一则丈夫追念亡妻的凄美段子。



圆紫先生沉默了半晌,然后露出一抹落寞的笑,缓缓地点头。



“那位捻兵卫和《梦酒》的夫人确实是同一种人吧。”



我觉得牺牲自我、放手去爱的爱情,是人性求之若渴的境界。



“泉镜花[19]是我喜欢的作者之一。”



这种说法简直像文艺少女,但我真的这么认为,所以说出来也无可厚非吧。



“他有一部《天守物语》[20],对吧?”



“我看过坂东玉三郎[21]的版本。当时你几岁?”



我不记得了。



“你是看书的吧?”



“是啊,前一阵子看的。最后那些角色差点被世上的庸俗事物压垮时,有个人跑出来了,对吧?”



“近江之丞桃六,我在日生剧场看的时候,是由小泽荣太郎[22]主演。”



“那个人边说‘别哭、别哭,美人儿们,别哭’,边走出来的时候,我想起了圆紫大师您。”



“哦?”



圆紫大师一脸严肃地看了我一眼,令我心头一怔。



“我想,您大概是以这句话的情绪表演《梦酒》和《樟脑丸》。”



07



杂志采访的座谈会于八点左右结束。



后来,我、老师和圆紫大师到附近一家关东煮店吃东西。原本在这里应该闲话家常,但因为刚好我指定的段子是《梦酒》,于是话题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我吃着十分入味的蒟蒻,极力称赞《梦酒》里的大老板嘴上说着“愚蠢至极”,却一骨碌地躺了下来,场景倏地变成梦境的那一幕。



“成功营造出进入仙境的气氛。我一开始听到那一段,感觉四周连空气的颜色都变了。”



“原来如此……”



老师从圆紫大师手中接下杯子,忽然脱口说出一段往事,与我的话题无关。



“不过话说回来,梦也是一种很奇怪的玩意儿。”



接着,他替圆紫大师斟酒。事后回想起来,应该得由我替他们斟酒,但是当时两杯啤酒下肚,我有些亢奋,早已忘了这回事。在这家店喝的是酒,但圆紫大师和老师只让我喝刚开始倒的那半杯,并没有强迫我。



老师缓缓地说:“说到奇怪,落语里也有不少关于做梦的段子,对吧?”



“是的,相当多。像《梦金》或《老鼠窝》都有做梦的情节,内容倒也不会荒诞不经。”



“合乎情理……啊!”



一群学生吵吵闹闹地从旁边经过。老师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舞动着,像在弹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