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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桃中的小鸟(2 / 2)


“没关系啦,如果喝了想睡就睡吧。”江美说道。



我默默地啜了一口。冰过的白酒确实好喝,这样反而可怕。



因为我们都专攻日本文学,所以话题从食物聊到电影,以及未来的打算,我也发表了不少意见。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变得饶舌,同时发现杯中的白酒一直减少。或许是因为“姊姊”替我们准备的卡门伯特乳酪[56]和白酒超级对味,我感觉轻飘飘的,莫名地傻笑。话题又绕回“女人”身上。当小正说“男人真自私”时,我不经思考地说:“听说在欧洲,女人有没有灵魂竟成了公开讨论的议题,结果以少数服从多数的投票方式表决。”



“哪一边赢了?”江美问道。



“女人也有灵魂!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你在那里看到的?”



“我在阿纳托尔·法朗士[57]的《伊壁鸠鲁的花园》(Le Jarain d'Epicure)这本书读到的。”小正皱起眉头。



“讨厌的女人。”



“哎呀,小正,你这么说不对吧?你用‘女人’一词,那是自我矛盾。”我兴致勃勃地追问。



“正因为你是女人,所以不能这么说,你必须说讨厌的家伙。”



“有什么关系。我现在从理性变成感性。”



“为什么女人注定惹人厌呢?”



“废话,男人也一样惹人厌啊。”



“那,你为什么特别说‘女人’呢?”



小正以那妩媚动人的表情看向我。



“因为说这句话的你是‘女人’。”



“是吗——”



“我拉长语尾。”



“哼,你如果那么喜爱法国,就别念日本文学,去念法国文学。”



“我才不要。”



“你这家伙。”



小正突然向我袭来,我冷不防地倒在棉被上。



“别闹了,饶了我吧。”



小正的力气比我大,我越挣扎越站不起来。在棉被上翻滚,好像回到了中学或高中时期,那种感觉不差,气氛越来越热络了。



“又不是小孩子,来这种地方穿什么睡衣啊。”



小正压着我,被她这么一说,我噗哧笑了出来。小正看到我这样,忽然放松力道。



“你也是,去让人压在地上试试看,人生会因此有改变喔。”



我趁乱讲了这句惊人的话,顿时觉得脸红,小正看着我的红脸,害我连耳根子也开始发烫。小正从我身上离开,像是发现什么有趣事情地说:“哎呀,原来这家伙也会脸红。”我一起身,朝她扮了一个鬼脸,迅速说:“世人会原谅男人卖弄学问,就像原谅老人的丑陋一样,但对于‘女人’有这两种情况却无法谅解。”



江美微微一笑。



“说的好。”



我坐在棉被上,将双手背在身后,就像是坐在云端似地说:“阿尔贝·蒂博代(AlbertThibaudet)。”



小正的语气不同于这句话的意义,反而充满了温情地说:“讨厌的女人,你真是讨厌的女人——



“小正。”



江美依旧面带微笑,若无其事地安抚小正,小正忽然沉默了。我觉得这两人怪怪的,而我自己竟然眼眶发热。



(明明从小学以后,我就不再流泪,一定是白酒的缘故。)



“一生的失策”这个字眼在我脑海中打转。然后,记得江美靠近我说:“你该睡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嗯”地点点头,整个人就这么陷入云层中。



11



“火山湖直径三百三十公尺,水深二十七公尺,湖水碧绿,但是颜色瞬息万变,别名五色沼。”



我朗读旅游指南,小正说:“喔,是喔。”



早上,我第一个醒来。出外旅游我没办法睡太晚。在仿佛看得到佛祖的“寂静拂晓”中,我倏然睁大眼睛。如果在家里,就能睡到中午,出外旅游的心情果然还是不一样。我想起昨晚的事,原以为会头痛,不过并无大碍,反而感觉神清气爽。我起身看了茶几一眼,连饭团都吃得一干二净。



“果然厉害。”



我对呼呼大睡的两个朋友大感佩服。



然后一鼓作气起床,抓了毛巾,穿上拖鞋。



穿过微暗的走廊,独自泡进浴缸,四周一片宁静。不久,我厌烦自己的故作乖巧,反正四下无人,我一会儿像水上芭蕾选手抬腿,一会儿摆出泳姿,心情越来越舒畅。回到房间,我躺着读《梁尘秘抄》,不久,江美也起床去冲澡。我们又是更衣,又是聊天,小正终于嘟嘟囔囔地醒了。



早餐在楼下的宴会厅供应。厅内的墙面上挂着绘有彩色小芥子图案的色纸。时间到了,我和江美先到,小正随后一脸睡眼惺忪地来了。



于是,我翻阅旅游指南,小正喝茶。



“咱们白天要做什么?”



我问问这个活动旅游指南。



“请‘姊姊’替我们做饭团吧。如果天气好的话,我们就在外面吃吧?”小正点点头,身后发出叫声。



“maman——”



“咦?”



小正回头的同时,小雪从开启的纸门彼端探出头来。



“是你呀!”



小正露出滑稽的表情,小雪笑着伸出手,碎步朝我们走来。今天,她身上穿的T恤印有粉红色的鱼。



“小雪。秘密,怎么了?”



我一这么说,小雪顿时露出无趣的表情。



“跟你说,小雪,已经,把秘密吃掉了。”



我忍不住笑了,此时感觉有人站在纸门彼端,一个低沉的女声说:“小雪——,走啰。”



像小芥子的孩子往声音方向看了一眼,对我们挥挥小手。



“拜拜。”



“让您久等了。”



小雪刚走,女服务生便送来味噌汤和白饭。



“搞什么,原来秘密是点心啊。”



“一定是布丁。”



我们吃吃笑着,把昨天和小雪的对话告诉美江。



“好棒的年纪喔。”



小正一边拿筷子一边说:“唉,这是大人的主观,小孩也有他们的苦衷。”



“像是布丁已经吃完了吗?”



“这也是天大的事喔。”



我一脸顿悟,自以为是地说道,然后啜饮了一口味噌汤。



“对了——”



“干嘛?”



“我想吃稻花糕。”



“哎呀,我忘了。真佩服你耶,好可怕的执着。”



“没有执着成就不了任何事。”



小正泡过澡后,我们离开旅馆,在附近的土产店买了早上刚捣好的麻糬。那家店的年轻老板娘一面亲切地为我们包装,一面斥责在马路上玩耍的女孩,那孩子大概念小学一、二年级,老板娘对她说:“为什么达不到我的要求呢?”大概是指写暑假作业或收拾饭后餐具吧。女孩顶嘴,讲了一句不算回答的话——“谁教妈妈是笨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玩耍。或许老板娘不方便在我们面前破口大骂,露出了一脸不好意思的痛苦表情。并非每个小孩都很可爱。



我们买了盒装乌龙茶和牛奶,回到游仙馆打包行李。



“姊姊”在柜台嫣然一笑,送了我们附有小芥子的钥匙圈。江美马上把车钥匙拿出来,把那个加装在皮革钥匙圈上。



“谢谢光临,欢迎再来。”



“姊姊”向我们鞠躬道谢,我们自然应了声“好”。



我们走出旅馆,将行李放进后车箱,稻花糕和饮料则分开放置。



“江美怎么办?直接去吗?”



“时间还很充裕,我会先去朋友家。”



她说山形的高中同学住在这里。



“那,我先送你们去搭缆车。”



江美先坐上驾驶座,扭动身子解开车门锁,我们正要上车时,一名男子从旅馆后面走来,“咦”地偏着头,然后又像接受现实地点点头,走进大门。



“搞什么,真没礼貌。”



小正说。



“咱们的车不是停在旅馆停车场吗?因为还没发动,所以不是驾驶的问题。”江美噗哧一笑,说:“那也很没礼貌。”



然后小声地嘀咕:“呃,这是离合器——”



“你在开玩笑吧?”



“真的没在开玩笑,毕竟我是新手驾驶。”



江美像个公主,从容不迫地发动引擎。



12



我们第一次搭有转乘站的缵车,途中有一站叫“树冰高原”,原以为是被白雪覆盖的风景,实际上是一片晴朗蓝天。从月台俯瞰,温泉区的街景好像模型。



底下的“藏王山麓车站”一带,随处可见前来避暑集训的孩子们,透过缆车的玻璃窗,甚至可以感受到开朗的嘻笑声。那大概是江美在中学、高中时期的模样吧。不过,此刻的她也正在绿荫中前进。 接着,缆车继续向上爬升,轻飘飘地飘浮在半空中。



我们与二十多名观光客一起在终点的“藏王地藏山顶站”下车,首先向坐鎭的地藏王菩萨行礼。



“那就是地藏岭吧?”



我回头向小正比比右手边一座有几个人正在攀爬的山。



“除了地藏岭,没别的了吧。”



“地藏王菩萨在这里坐鎭之前,那座山叫什么?”



相传在原业平[58]想去观赏瀑布,他说“喂,我们来爬这座山吧”,后来有“布引瀑布”的那座山被称为“砂石山”。所以,应该不是先有地藏岭这个名字,才有地藏王菩萨吧。



“真是瞎操心耶,山就是山啊。”



白色小花在散布着灌木和草丛的斜坡上零星绽放。那景象仿佛在对我们招手。小正走在前面,我们东扯西聊,在山腰间漫步。



一开始的山路是由木材铺制而成,山上的空气清新,天气晴朗,令人心旷神怡。然而,下坡路则是夹杂着碎石。我们爬上高岗,前方的凹陷处好像被挖开似的(这是我的感觉,其实没有那么夸张),一旦抵达底部,上坡路又比之前更陡,我看到那条路朝遥远的彼端爬升,顿时瞪大了眼。



“小正,这是什么?”



小正擦拭额上的汗水,开心地说:“山啊。”



走到这里,小正和我之间出现了差距,她并没有放慢速度配合我,她先走到底部,这才回过头来。



“喂——,你缺乏运动。”



我无力地举起手。



“不急。踩在石头上,脚踝会痛喔!”



不知她是不是在替我着想,我走得乱七八糟。接着,她又轻快地往上爬。走了一阵子,然后停在宛如刺枪从天而降的木桩旁等我。



棕色的斜坡沿路竖立着木桩,大概是起雾时避免游客迷路的指标,那景象很奇怪,好像外星球的表面。



幸好一起爬山的同伴是小正,不必配合她加快脚步。我的个性算是会替别人着想,不过既然是小正,就算她没说“别急”,我也不打算逞强。尽管让她等了一阵子,我还是觉得彼此彼此啦。



“喂,我们来减轻负担吧。”



我晃了晃装饮料的袋子。



“好啊。”



小正也亮出装麻糬的袋子。我们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休息,我喝牛奶,小正和乌龙茶。



“江美陷害我们。”



我轻咬吸管顶端,大发牢騒。



“什么小学生的脚程,两个小时就走到了……”



话说到一半,一对兄弟档的小学生精力充沛地从我身边经过,小正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小学生的父亲体格健壮,跟在他们后面矫健地前进。



“不过感觉很棒吧!”



小正边说边打开稻花糕的盒子,一排白色麻糬包在竹叶里。含在口中,一阵甜而不腻的香甜在嘴里散开。



风吹过微微发汗的身体,感觉好凉快。



“唉,运动后坐下来休息,宛如置身天堂。”



再怎么样也吃不完一整盒。小正把剩余部分拿起来,我把盒子压扁,塞进牛仔裤口袋,顿时腾出手。补充过体力,我们气喘如牛地爬到山顶,接下来就轻松多了。



水蓝色的山峦峰峰相连到天边,蓝天下有几片宛如彩绘的云朵在群山附近飘动,浓绿色的高原绵延至远方。



两名中年男子在斜坡道超越我们,一胖一瘦,瘦子穿皮靴。确实能以“走山”的心情爬这座山。然而,若是稍微偏离路线,在灌木林或草丛中迷路,天气又起雾,大概会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吧。一想到此,置身于恬静的风景中,竟感到不寒而栗。我小心翼翼地在缓坡上前进,前方转角的岩石上坐着一名穿着POLO衫的男人,简直像在打坐。然而他的坐姿并不严肃,反倒像不怕生的小孩坐在滑梯上。



小正说:“他好像猿山的猴子耶。”



当时,我根本认不出坐在岩石上的那个人。



13



“圆紫大师——”



我走到正下方,看不清楚对方的脸。我稍微后退,谨慎地出声叫唤。



耳中立刻听到柔和的回应,圆紫大师站起来,我看到了他的上半身,不由得想起《去来抄》的俳句“行至岩突角 惊见此处另一人 赏月风雅客”。



“嗨!”



“这次换我找到您了。”



这次的情况和涩谷那一次相反。他好像只有一个人。



“您一个人吗?”



“嗯!”



“那我打扰您想事情吗?”



“不,我没在想事情。”



圆紫大师身轻如燕地从岩石上下来。



“你不是和一位长发小姐走在一起吗?”



小正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告诉她,圆紫大师在讲台上好像眼神放空,其实一切都看在眼底。我也向圆紫大师报告事情原委。



“不好意思现在才介绍,这位是高冈正子小姐。”



圆紫大师微笑向她打招呼。



“写作正子,读作shyoko。”



“要小心喔,通常看到这个名字都会念成masako。”



我如此解释之后,又说:



“可是这位高冈小姐,自己却把‘白石’车站说成了‘白司’。”



“真多嘴!”



小正给我吃了一记拐子。圆紫大师眯着眼看着我们俩拌嘴。



“哎呀,你叫的正是时候,我刚才正想睡,要是继续维持那个姿势,说不定真会从岩石上滚下来。”



“您可真悠哉。”



“是啊,我一脸放松吧!”



“这个嘛……”



圆紫大师说了声“走吧”,我们也点点头,不能让美江等太久。



“圆紫先生呢?”



我试问那位前座。



“请他先回去了。我今天没事,所以想四处走走。”



圆紫师表示想从火山湖搭公车到新干线车站。



“您喜欢独处吗?”小正问道。



“我们现在像‘三人行’,好像不能这么讲喔,不过我觉得一个人旅行比较放松。”



“全家出游呢?”



“喔,那也不错,但这样又别有一番滋味。”



我想起一件事,便问他:“蚁狮还好吗?”



“很好!这么说也怪怪的。总之,多亏有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内人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虫,觉得很新奇,就跟我女儿一起观察。”



“那,自然科学的作业解决啰?”



“嗯,我女儿画了各种图解,如果按照顺序贴妥,应该蛮像样的。”



“不过……”



小正将话题拉回。



“您的工作明明是以一群人为对象,您却喜欢独处?或者……”



讲到后来变成自言自语。



“或许是因为工作性质,所以我喜欢独处吧。”



圆紫大师稍微想了一下。与其说是在思考答案,倒不如说是在思考该不该回答。终究因为我们宛如亲子般的年龄差距,使得这些话很容易说出口。



“我并没有以一群人为对象。”



“那您的对象是懂落语的部分人士吗?”



小正不服气地紧咬不放。



“不,不是一部分,是一个人,就是我自己。”



“您自己?”



“是的,我的对象是年轻时的自己;满怀单纯的期待,仔细聆听一场场落语的自己。我在说落语时,把听众当成以前的自己,所以决不能打马虎眼。如果敷衍了事,等于是自己放弃落语。”我想起圆紫大师在中学时期,听到上一代讲的《第一百年》而落泪的事。当然,那是因为被内容感动,或许同时包含了看到自己的人生这种触动心弦的感受。相较之下,昨天的表演虽然让我落泪的原因很多,但若要追根究底,恐怕是因为看不见自己人生的焦躁与不安所致。两者的差异,在于雾里寻花及将果实握在手中。而我已是大学生,为此感到羞愧不已。我们在缓坡路走了一阵子,走到岔路口,看到两、三个人扛着器材,正在拍摄植物。不知是摄影师或研究生物的大学生。



“《百人光头》这个段名很少用吗?”



我试着问道。



“我师父用这个段名,所以我也沿用。不过一般人都用《参拜大山》吧。”



“我昨天第一次听圆紫大师讲这个段子。”



“这样啊,我有十年没讲了。”



“是‘山’的缘故,所以才选这个段子吗?”



“与其说选,倒不如说是这次表演会的执行企划石川先生替我决定的。他是国文老师,对于《加贺的千代》很有兴趣。最后为了分别描述登场角色,所以挑了《五人轮番上阵》。”



“确实,圆紫大师原本就是为了戏剧集会来表演的。”



“是啊。实际上,我昨天下午以‘落语表演’为题,进行一场演讲。”



“哎呀,我也好想听。”



圆紫大师摇摇头。



“不不不,说是演讲,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而且艰涩难懂。我只是举例说明基本原则,你也不必特地去听。”



讲得我好像是很厉害的落语通。



“来欣赏表演的听众都是一般人吧?”



圆紫大师露出一副“这就是重点”的表情。



“我不想将段子的内容当作研究材料,充其量那只是在温泉区举办的个人表演,欢迎任何人观赏。或许有人在旅馆里喝酒,有人想睡觉吧。这当然也是度过欢乐时光的方法。”接着又说:“我并不是讽刺这些人,我是真的这么认为。”



我点点头,圆紫大师继续说:“相对地,只要想听,我希望任何人都可以来听。石川先生大概也很辛苦吧,替我东奔西跑……”



我想起了在温泉区随处可见、像是手工制作的影印海报。那种海报反而令人备感温暖。  “可是,您在表演时一定乐在其中吧?”



“嗯,那当然,这种事非得喜欢才办得到。”



“所以,第二段落语是《百人光头》。”



“是的,被你猜中了,因为这个段子与上山有关,所以石川先生想到了它。开场白很容易切入,他的要求真是体贴。”



缓坡路稍微变陡了。



“毕竟这是我平时不表演的段子。可是石川先生说:‘从前确实听你讲过。’。”



“那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起圆紫大师刚才说“我有十年没讲《百人光头》了”,而石川先生听过,表示他是相当资深的听众。



“大概在学生时代吧。那时候,石川应该在东京,现在来这里当高中老师。在我成为真打[59]之前,我收到他的信,那应该算是落语迷的来信吧,信中针对我表演的段子给予批评指教。”



圆紫大师的听众有固定的年龄层,会有这样的人也不値得大惊小怪。



“所以,他说:‘趁这个机会把很久没表演的段子拿出来秀一下。’我想这话也有道理,于是就表演了……”



“太棒了。每次听到《参拜大山》,我总认为那是‘不讨喜的段子’,这次反而深受感动。”圆紫大师眨眨眼,想了一下,旋即说:“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但我觉得我的表演方式好像错了。之所以一直不表演这个段子,就是这个缘故,换句话说,我有点犹豫。”



圆紫大师直视着我的眼睛,举了目前一位大师的名字。



“你听过某某的《参拜大山》吗?”



我有些慌张地说:“没有。”



“我想,你听完应该不会觉得不舒服。那位大师描述熊五郎,却不会令人不愉快。故事里的妻子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剪掉女人视如生命的头发,我对她们有一份情感。否则,我没办法表演那个段子。可是,《百人光头》这个段子本身并没有这种要求。我认为,鲜活地描述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不让听众做多余的思考,一路讲到最后,才是那个段子的真髓。”



虽然本人这么说,但我觉得正因为圆紫大师以他的形式表演《百人光头》,所以才显得弥足珍贵。难道是因为我是女人吗?



随着坡道越来越陡,我们不再交谈,三人只是默默地爬坡。圆紫大师用极缓慢的步调,一步一脚印踩着泥地,大概是顾虑到我吧。小正不得已也走得慢吞吞,说不定她也累了。看到山上的小屋了。



14



“哇——”



我纵情地发出赞叹声。



从山间小屋旁经过,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雄伟风光。坡度骇人的下坡路前方有一条弯路,在低洼处迂回蜿蜒,尽头出现了又圆又绿的五色沼。



步行而来,终于抵达的心情,更令人感觉景色美不胜收。



有备而来都能如此感动,若是不经意攀越山丘,看到这幅景象又会如何呢?那份感慨非笔墨或言语所能形容。



就这层意义而言,我认为瀑布是最棒的景致。在白天依然阴暗的山路里走着,听见轰隆隆的瀑布流泻声,这就是序曲。我对于瀑布的规模、形状一无所知,一边砍断常春藤,跨越横倒的杂木,瀑布的倾泻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我越来越紧张,就在忍不住想“哇”地大叫时,视野豁然开朗,忽见眼前一条从天而降的白龙,宛如那智瀑布。



我撩起刘海,维持这个姿势将眼前的景色与幻想中的瀑布重叠。



“下去吧。”



小正说道。我伸手探向裤子口袋,想起口袋里除了空盒,还有即可拍相机。



“等一下。”



小正和我分别与圆紫大师拍照。即使如此,底片还剩下十五张。



拍好后,我们继续往下走,沿路根本无暇欣赏风景,全心留意脚边,从布满石头的陡坡走下去。走完这条陡坡,接下来就是可以边走边哼歌的轻松路。看着左手边的火山湖,走着走着,休息站就在眼前了。



“您吃过午餐了吗?”



小正问圆紫大师。



“刚才在岩石上吃过了。”



圆紫大师拍了拍口袋,像是在拍打“神奇口袋”,一只摺妥的白色塑胶袋探出头来。大师果然请旅馆老板做了饭团吧。



“我要告辞了。”



“这样啊。”



“公车大概没几班吧。”



我们抵达休息站之后,四周的游客突然变多了。



“后会有期。”



圆紫大师向我们点头致意。



“呃,这个吃了一半,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小正忽然拿出装着稻花糕的袋子。这举动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未免有点冒失。



“甜食吗?”



圆紫大师看了一眼,微微一眼。



“您怕甜食吗?”



“不,我最爱甜食了,回程时我会在车上吃。”



我们与圆紫大师告别,在路上与前去欣赏火山湖的游客们擦肩而过,走到宽敞的停车场。云海已经消失了,我们从那里眺望的景色与昨天截然不同,群山从近处的绿色,渐渐变成蓝色,然后再变成水蓝色。我觉得风景比昨天有趣,于是频频改变角度拍了几张照片。透过镜头,我看到几辆白车,却完全分不出差异。



心想“等会儿大概得找一下了”,却看到江美从容不迫地从一排车子之间走过来。



“抱歉啦,本来想去接你们,但等着等着,有点想睡了。”



门窗紧闭的车上大概很热吧。不过微风徐徐,如果打开车窗,反而很舒服。江美眯起眼睛,一脸昏昏欲睡的表情。



“我买了饮料,好像买太多了。”



我们回到了可以欣赏火山湖和山峦的地方,吃起中饭。



像这样吃喝,就能了解圆紫大师在岩石上用餐的心情。



比起那个地点,这里只看得到白褐色地表上的绿意,少了点情趣,不过风景相当雄伟。充满秋意的风吹来,在视野良好的地方吃饭团,那滋味比平日好吃十倍,一点都不夸张。我们一提起刚才遇到圆紫大师,江美一点也不惊讶地说:“我在停车场遇到了小雪。”



“小雪,是那个小雪吗?”



“对啊,她和她妈妈一起走到我的车子旁边,我从车窗里朝她挥挥手,她对我微笑。”她们大概是从旅馆出发,开车到火山湖吧。从山形方向往这里的路线通常都是这一条,所以不期而遇也不値得大惊小怪。



“那,对彼此而言都是一趟重逢之旅。”



小正边说,边将视线投向不知看了几次的火山湖。五色沼今天一直呈现祖母绿的光泽。如果云层流动,阳光有所改变的话,五色沼大概一如其名,将会产生五彩变化吧。



“我要把它拍下来。”



我一起身,江美便扫兴地说:“跟你说,如果拍下来,会变成一滩水喔。”



纵然宽度超过三百公尺,若从这个山顶拍照,说不定会失焦,最后看起来像是一滩水。



“好像脸盆。”



小正说。



“你闭嘴。”



我将即可拍相机对着两人。



按下数次快门之后,江美轻轻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



“糟糕——”江美偏着头说:“我一定睡迷糊了。”



“什么意思?”



小正也诧异地抬起头。



江美不怎么慌张地说:“我把钥匙插在车上。”



15



你上锁了吗?发问的人是小正。



“不知道耶,不过印象中好像没锁。”



“如果车子没被偷,你没锁那就还好。要是车子停在山上还插着钥匙,车门又上锁,那可就麻烦了。”



“是这样吗?”我在一旁问道。



“不要紧,我没关车窗。”



听见美江这么回答,小正抱着头。



总之,我们马上赶往停车场。



“还在啦。”



江美在远处就看到车子,一副事不关己地说道。



“车窗真的没关。”



小正看到车窗,愣了一下。幸好车子没事,我正这么想时,江美走近车子,脸色变得很奇怪。



“怎么了?”



“不太对劲。”



江美把手搭在窗框上,往车内看去。



“怎么回事?”



小正有点焦躁。这两人简直是“慢郎中”和“急惊风”,分别是“过”与“不及”,然后连我也有点耐不住性子了。



“椅套。”



“咦?”



“不见了吗?”我不禁以质问的语气问道。



“不是江美剥下来的吗?”



“我干嘛要把椅套剥下来?”



“我怎么知道?”



我哑口无言。



“那……表示被偷了。”



“是吗?”



“除了椅套,还有没有其他东西被偷?”



小正探进座位查看,江美绕着车子走一圈。



“没有,饰品和杂志类的杂物全都塞在副驾驶座下面。”



“椅套那么値钱吗?”



小正真没礼貌。



“只是普通椅套啊,为什么只拿走椅套呢?”江美说道。



说奇怪,还真奇怪。



“要是看完火山湖再回来……”我不经意脱口说出,“车上的椅套就通通被剥光了。”小正和江美彼此对看一眼,默不作声。白色轿车像个不可思议的箱子,我抬头仰望晴朗的蓝天,仿佛会被吸进去一般。



“既然这样的话……”



正当我嘀咕时,旁边传来一阵响亮的引擎声。我转头一看,一辆公车正从大型车专用停车场驶出。我二话不说,忽然冲了过去,不理会身后吓呆的小正和美江。我难得当机立断,绕过去看到公车上显示的目的地是“白石藏王”。



“等等,停车!”



我挡在吐着黑烟、缓缓启动,犹如鲸鱼般的公车前面。



16



“吓死人了。”



“好有活力的女孩!”中年司机大声嚷着,在放圆紫大师下车后,公车便扬长而去。江美和小正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看陌生人。



“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对于自己的冒失行为略感后悔。圆紫大师手里还拿着稻花糕的盒子。



“我才正要吃耶。”



然后,好像觉得很有趣地笑了。



朋友们当然是一脸莫名其妙。



“你到底在干嘛?”



她们没看过圆紫大师之前表演千里眼的模样,难怪会有这种反应。



“汽车是《百人光头》。”



“什么?”



我简短说明事情的原委。



“若是恶作剧,也未免计划得太周详了,不可能没有理由……”



圆紫大师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总之,去看看吧。”



我在前面带路,江美她们也不得不跟了上来。



“你们有没有在这一带,遇到一个两、三岁的小孩?”



我那两个朋友露出好像在看魔术表演的眼神。虽然大师每次都来这一套,我也一样瞪大了眼睛。



“怎么样?”



“小雪她……”



“有吧?”



“那,呃,那小孩把他们自己车上的椅套……”我结结巴巴,想不出适切的话,有点不好意思地又说:“弄脏了,所以她妈妈从我们车上拿走椅套替换。”



“没有人会为了这个原因做出这种事吧?再说,如果真是这样,只要拿走副驾驶座或后座的椅套就行了吧?”



圆紫大师转身环顾四周。



“总之,我们在讨论之前,必须先找到那孩子,希望她没事。”



于是,我们确认小雪的特征及身上穿的衣服,迅速分配各自负责捜索的区域。我的心情像是被莫名其妙的事物追赶,在负责的区域四处寻找,从停车场跑到马路上,再往下走,找了一阵子。



一路上与几辆往返的车子擦身而过,一度被按喇喇叭。



当我疲惫不堪,不知在第几个转角处停下来时,上方隐约传来广播的声音——“一名年约三岁、名叫小雪的小朋友现在正在休息站,请她母亲赶快过来。”



休息站和后面一带是小正负责的区域,大概是小正找到的吧。



我松了一口气,全身虚脱。



17



我一走进休息站,就看到小正坐在贩卖部前面的长椅上,小雪则坐在她腿上,脸上的表情僵硬,好像木头刻成的小芥子。圆紫大师站在一边,江美则坐在旁边。



“她在上面的阳台。”小正气愤地对我说道。



江美不疾不徐地问圆紫大师:“怎么回事?”



圆紫大师的目光稍微偏向小正。



“遇到二选一的情况时,如果一开始认定的对象只有一个,那么就算选到其他选项也不会察觉,对吧?”



如果认定是“masako”,就不会念成“shyoko”。如果习惯念“白司”,就不会念“白石”。圆紫大师没把这段话讲出来,但这是否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剥下椅套以后,只剩下座椅。换句话说,这辆车失去了特色。”圆紫大师平静地接着说:“你们听我说,有人先从另一辆同款车剥下椅套之后,回到自己车上,然后在同伴面前剥下车上的椅套。接着,这两人下车找地方打发时间,然后这个人再把同伴带去第一辆被剥下椅套的车上。同伴万万没想到别人的车也被剥下椅套,所以很难察觉车子被调包了吧。”为了使两辆车看起来是同一辆,先让人对“车子没有椅套”产生先入为主的观念啊。



“可是,这种骗小……”



骗小孩的把戏,我把说到一半的话吞下肚。



“这时候,就算说椅套被偷了,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然而,没有椅套的车子变成一个成品。如果把这种情况想成是为了抹灭汽车的特征,那就合乎逻辑了。这么一来,这个把戏并不是用来欺骗大人,非但如此,只要对方是稍微懂事的孩子,就不容易上当了。反之,假如是零到一岁的幼儿,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所以对方是两、三岁的小孩。



“剥下椅套之后,先前坐过那辆车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把车子停在停车场,假如是第一次停在这么宽敞的停车场,就算是我也会忘记之前停的位置。假如是父母带着孩子,即使停车位稍有改变,孩子也不会起疑。而且,父母先让孩子上车,并锁上车门,孩子也会乖乖坐在车上等吧。这么推断也很合理。”



“可是,小雪却跑到车外。”



“对,这孩子大概发现不寻常吧。玩锁是常坐车的孩子会出现的举动。开锁需要力气,但知道诀窍的孩子真要开锁的话,倒也不是办不到,所以最近经常发生小孩摔出车外的意外事故……。大人打的算盘是即使孩子跑到车外,若是有人从旁经过,应该也会把孩子赶上车,再把车门关好吧,所以才会有这种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事情。”



“她妈妈……不会来了吧?”



贩卖部的女孩子趋身向前,以消沉的语气说道。小正紧抱着小雪。



(弃儿。)



圆紫大师微微垂下视线,像要解除令人神经紧绷的沉默似地,又缓缓开口说:“是刚好看到一辆同款车没锁,才那么做吗?如果只是那样,也未免太大费周章了。她母亲在抛弃她之前,是不是还挑过对象?在对方来之前,先把孩子放进安全的车上。也就是说,假设她母亲想将她托付给特定的一群人,这么费事也就可以理解了。所以我想,可能是你们和那孩子很合得来。”



我畏畏缩缩地说:“我们在旅馆的大厅聊天,今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也在一起。我们不清楚她妈妈是怎样的人,说不定她妈妈不经意看到我们。”



三个年轻女孩或许很引人注目。



这时,我豁然开朗。



“喂,我们离开旅馆的时候……”



江美扬起眉毛。



“怎样?”



“后面有个人不是露出奇怪的表情吗?”



“对啊。”



“旅馆的停车场在后面吧,他看到同款车,顿时觉得很奇怪。



肯定是这么回事。



然后,两辆车又停在一起。江美是先去朋友家才过来的,并非直接跟在小雪她们后面。小雪的母亲嗓音低沉,稍晚离开旅馆,大概按照观光路线,穿越环山道路,来到了火山湖吧。而江美刚好遇上她的车。说不定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但是,就算她把孩子托付给我们,我们究竟能做什么?



“既然会做出这种事,想必是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吧。我担心的是这孩子的母亲。”



那附近有几个危险的悬崖。接下来只能祈祷她别做出傻事。



“我们到停车场的时候……”



我从口袋里拿出即可拍相机。



“我拍了几张照片,拍到几辆白色轿车。就机率来说,可能微乎其微,但如果运气好,说不定拍到小雪她们的车,或许能查到车牌号码……”



旅馆的登记簿大概没有记载正确住址。但如果查得到车牌号码,就能知道她母亲的身份,只要她母亲平安无事,不就能找到本人吗?



但是小正咬着唇,压低音量说:



“如果运气好是什么意思!请你别讲这种话好吗?她妈妈做出这种事,知道她的身份又能怎样?”



一瞬间,小雪突然扭动身子,伸出了手。我不晓得她的用意。那只手在空中舞动,像在跳着悲伤的舞,小正迅速避开,但是小雪的指尖还是擦到她的左脸颊。这孩子的指甲很薄,小正的脸颊浮现一条短短的红痕,接着渗出鲜血?



“——小正。”



但是小正面不改色,频频以右手温柔地抚摸小雪的头发。然后,像在念咒似地,在不安地扭动身躯的小雪耳畔不停说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小雪渐渐平静了下来。江美默默地用手帕按着小正的脸颊。



不久,小雪朝远方轻轻叫了一声:“mama——”不久,随着小正的抚摸,小雪身上的粉红鱼随着她的规律呼吸上下起伏,她忽然垂下头,睡着了。



小正肯定为了命运向小雪道歉。这孩子并非被关在车上,而是被关进另一个命运。



我赫然惊觉,这段期间贩卖部仍然持续卖出牛奶、可乐;有个老妇人正在看明信片;游客上下二楼的餐厅。时光若无其事地流逝,等到我们把这孩子交给警方保护,几个小时以后,我们也将与她分离。



江美拿开手帕,小正脸颊上的血总算凝固了。



我看了圆紫大师一眼。圆紫大师以望着宝贵东西的眼神,凝视着熟睡的孩子。然后悄声说:



“如果运气好——我认为你可以这么对她说:‘如果运气好的话,你就能再见到妈妈。’接下来会有许多事情等着这孩子,像是值得惊奇的事物、学习的事物、唱的歌、走的路、呼吸的空气等等,她母亲绝对没有剥夺这些。光是如此,我相信这孩子会有好运气。”



小正抬起头,缓缓点头。



刹那间,不知为何,我觉得小正和睡在她腿上的孩子,看起来好像一尊圣母子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