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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桃中的小鸟(1 / 2)



01



旅程的起点,始于踏出家门的第一步。



若是如此,这次旅行的第一个感触,就是看到了掉落在家门前的六月菊花瓣。小巧的淡紫色花瓣,在拂晓时分的微光中,稍一不注意就会忽略它的存在。一片花瓣只有小指指甲那么大,无茎无叶,就这么零星散落在柏油路面上。



据说,六月菊又叫东菊。有人将它种在庭院里,花朵越过丝柏的藩篱在路边绽放。原本的花期从春季至初夏,今年却一直延续到七月份。即使到了八月份,它仍然不时以淡紫色的身影点缀风景。



母亲大人听外婆说,六月菊是菅原道真[46]被流放至筑紫[47]时替它取的名字。当时,他说:“看到这种小花,让人暂时忘却对京都的思念之情。”



(谁在今天早上摘下这花,边走边拔花瓣呢?)



我的视力还不错,提着大旅行袋,挺直腰杆注视着地上的花瓣。小小花瓣被拔得七零八落,形状好像鸟羽。不过,这是多么令人怜惜的羽毛啊。



我吸了一口早晨的清新空气,边走边在脑海中描绘禁不起一握的淡紫色小鸟。在我的想像中,小鸟瑟瑟发抖,好像弦乐渐弱的旋律,越缩越小。



于是,终于缩进了纹路复杂的胡桃壳中,即使如此,仍旧拼命地拍动孱弱的翅膀。



(是谁拔掉了这只小鸟的羽毛?)



我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像。



昨天晚上,我和这次的游伴高冈正子通电话。她的名字写作正子[48],读作shyoko。当然,初次见面的人似乎不会那么念。她说,遇到难念的名字,一般人会谨愼询问读法。真正令人头痛的,反而是这种容易念错的普通名字。



“难道不是吗?”她说,“如果有人的名字写作太郎,念成理查,我就服了他。”于是,她强调自己的名字读作“小正”。我们自然也叫她小正。



小正生性不按牌理出牌,浑身散发出一股莫名牵动人心的力量。我们俩住在关东,聊到今年夏天要去南方或北方。于是,我提起了圆紫大师在藏王的表演会,试探性地问道,“不知道东北那边好不好玩?”小正自作主张说:“好耶,就这么决定吧。听完落语以后,我们去花卷[49]吧。还有,我没看过金色堂[50],我们再去中尊寺。等等,票有三张吧?江美她家离藏王很近,找她一起去听吧。然后叫她当地陪,带我们参观那一带。欸,我居然想到那么远。”接着,她指派我为旅行团副团长兼企企划。



我打电话给小正,是为了说明这个计划及确认新干线时刻表。讲完以后,小正又说“我们要小心,可别出意外”,她提及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发生的一起意外。她说,有一名四岁女童被鳄鱼拖进河里咬死。



我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命运这种玩意儿,有时候非常残酷。



我立刻想到,前一阵子电视新闻连日报导那些被母亲遗弃的孩子,其中有一名三岁女童,遭到胞兄与其朋友杀害。



这种事完全无法诉诸言语,只能在心里这么想,真是令人痛心。



(置身于残酷命运的弱势者。)



我钻进被窝,开始思考这件事。早上,这件事令我联想到比指尖还小的小鸟,喘着气勉强飞翔的画面。



比喻或抽象是一种接近现实的表现手法,同时也是远离现实的方式。在想到现实的苦痛时,非得那么思考不可。



把六月菊的花瓣看成鸟羽,充其量只是出自于读书人之口 、遭世人唾弃的漂亮话罢了。而这也显示我是不知人间疾苦、未经世事的温室花朵。



然而,淡紫色小鸟在我脑海中仍旧持续飞了好一阵子。



02



小正和我并没有被鳄鱼攻击,我们顺利地进行旅程。



在平泉参观金色堂,在严美溪品尝糯米团,再前往花卷。在绵绵细雨中,缅怀宫泽贤治与高村光太郎,然后夜宿花卷温泉区。翌晨,我们搭计程车至新花卷。前一天还四处游览,边走边玩,并没有意识到前往温泉区的距离,总觉得从旅馆到车站一下子就到了,其实路途遥远,查看地图才发现足足超过一站的距离。



我们终于抛下计程车,走进车站。



“幸好没看新干线班次的时间,提早十五分钟出门。”



“如果那么做,从旅馆到车站的时间也要一并问清楚吧?”



小正气定神闲地喝着罐装牛奶。原来如此,说的也是。虽然是漫无计划,但偶然奏效,我们几乎没等多久,便搭上了上行列车。



“我担心会变天。”



“反正要泡温泉,没差啦。”



“就怕还没到温泉区就下雨啊。”



“船到桥头自然直。”小正爽朗地说道。



到了八月,总算有点夏天的感觉了。不过,这两、三天的天气不好,几乎让人忘了蓝天的模样。



姑且不论天气,我们差不多在中午抵达了白石藏王,于是走到车站前那个宽敞的公车站看时刻表。



“啊,慢了一步。”



“怎么了?”



“一班公车刚走。”



前往藏王山山顶的公车发车时间竟然在三、四分钟前。



“下一班还要几分钟?”



对于小正的发问,我叹了一口气。



“还要一个多小时。”



我转过头,马上搜寻四周可用来打发时间的咖啡店或书店。一回过神来,发现原本盯着解说板的小正跑到隔壁的计程车招呼站。



“喂,等一下。”



“干嘛啦,快点过来。”小正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连忙叫道:“不行啦,你以为搭计程车要多少钱?”



“笨蛋,不是搭计程车去山上啦,是要追公车。”



原来如此,心里这么想,但还是担心能不能赶上。要我当机立断很困难,若是“行动”和“不行动”这两种选项摆在眼前,我会选择后者。



记得小学五、六年级时,在某个蝉鸣唧唧的夏日,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忽然觉得左膝好痒,猛一看有只牛虻在我腿上。我吓了一跳,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穿的橘色裙子。于是,我针对以下的选项思考了一下。



A=猛力用手拨掉。



B=静止不动。



这段期间,牛虻一副我的脚归它所有的模样,忙不迭地在我的膝盖和小腿之间爬来爬去。结果,我效法伊索寓言被熊袭击的旅人,采用了B。因为,我认为牛虻大概不会攻击什么也没做的可爱少女。经过了神经紧绷的一分钟,牛虻振翅飞走,临走之际,还叮了我一下。



再也不相信牛虻了!我怒气冲冲回家,皱眉涂药。



如果换作小正,岂止选A,应该会一巴掌打下去吧。



“到白‘司’车站。”



她一上车,劈头就说。



“是‘白石’啦。”我悄声躬了她一句:“小‘赠’。”



小正露出“你给我小心点”的表情。



“要去白石吗?”



我一问,小正说:“是啊,站牌上不是有写经过白石车站吗?”



“如果是车站,说不定会停久一点。”



“总之,公车确实会比计程车多出乘客上下车的时间,就算白石车站赶不上,我们也会在半路上追到,情况只会好转,不会变坏啦。”



她说的对。就算行不通,也不必站在公车站前面不知如何打发时间。



我的视线死盯着前方,在有生以来首次造访的白石车站前的回转道,看到了那辆即将驶离的公车。



“那辆那辆,请你超前那辆公车,然后在车站停车!”



小正向司机坚决地说道。我则补充:“我们错过了那班车。”



“喔,好,看我的。”



小个子的司机士气大振,好像遇到了罕见的乘客。计程车在公车站前兜一个圈,便驶离了白石车站,在下一站超越公车,并在下下一站停车。



“不好意思。”



我们齐声向司机道谢。



“真好玩。”



司机好像也很满足。



“小正小正,总觉得司机好兴奋喔。”



我们一上公车,就在后座并排坐下,我征求小正的同意。



“是啊。你一说没赶上公车,司机先生就燃起了斗志。”



“多亏司机先生,我们也搭上公车了。”



“你还真唠叨耶。”



我们俩笑了出来。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没搭计程车追上公车,我们现在应该还在白石藏王的车站晃来晃去。此刻,我们坐在先发车的公车上,有一种跨越时空的不可思议感觉,我脱口而出:“好戏剧化。”



“出外旅行——”小正一脸正经八百地说:“如果没什么突发状况,那就不好玩了。”



03



过了市区,公车上剩下的都是观光客。



“今天天气不甚理想——”



司机拿起麦克风。



“根据山顶的回报,山上是晴天。”



好耶,车上欢声四起。



“真的假的?”



我低喃道。笼罩着公车的雾越来越浓,四周越来越暗。



“因为我们会抵达云层上面。”



小正一说,广播正好接着她的话说:“——山顶是夏天。”



然而,在途中的远刈田温泉下起了毛毛雨。一对年轻男女相依相偎一起下山。这情景如果换作平常,我并不会特别在意,但他们是一对超级俊男美女,我不由得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唉,就算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这浓雾真扫兴——”



公车停了下来。据说这里是高山植物女王“驹草”的群生地。司机亲切地为大家解说。



“不好意思,这种天气。”



仿佛天气不好是司机的责任,对我们很过意不去。他敏捷地下车,一张国字脸红通通的。我将御寒用的淡紫色毛衣披在白衬衫上,跟在司机身后。小正仍旧是那身水蓝色衬衫。这边的天气稳定,不再下雨。然而,细细的雾粒子穿梭在十几个人之间,大到清晰可见,我身上的毛衣马上湿了。



我们宛如一群小学生,在看似牧场的栅栏间列队行走,栅栏对面则是受保护的驹草,队伍前方的人变成了白影。



“是不是那个啊?”



“哎呀,没开花。”



我们前面有一对老夫妇正在大声交谈,小正身上的水蓝色衬衫,在一片白色风景中显得特别显眼。灰心丧志的横光利一[51]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或许是喜欢他遭遇的挫折。每当起雾,我总会想起他的《寝园》。轻井泽的茫茫大雾,以及喜欢雾的蓝子。她不断地说着:枉费我爱你、我爱你,我是如此爱你……



“噢,那里——”



司机在前面嚷着,并指向右边。我们从系石遍布的山路走到那里,一群人将视线集中在靠近栅栏的中央处。在乳白色的背景下,一朵朵淡粉红色的花在矮茎顶端绽放,犹如擦脂抹粉的小矮人。



04



公车一驶近山顶,浓雾化为带状向后流动。不久,天空落下几道明亮的光线,转眼间,四周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哇!”



好像突然从黄昏变成了中午,或许是心理作用,公车沉重的引擎声听起来也轻快多了。



“太棒了!”



靠窗而坐的小正听到我这么说,默默地点头。她那张眉锋锐利、充满阳刚味的脸仿佛沐浴在众光灯下。



公车驶进山顶一座宽敞的停车场。



“山上是夏天。”司机说的没错,这里的天气晴朗得令人不敢相信。不过,与其说是夏天,比较像是万里无云、令人通体舒畅的晴天,跳过夏天迎接秋天的感觉。



我下了车,马上小跑步到停车场边缘。



我曾经在照片上看过云海,但这是头一次亲眼见到。几座山像被蓝墨渲染过,露出了山头。除此之外,迤逦至远方的都是洁白的云。从下往上看甚至带灰或黑的云,一旦从上往下看,竟是如此纯真洁白。相较于头顶上的晴天,巨大的i云底下肯定乌云蔽日,到处下雨,一想到这点,就感到不可思议。



我对身旁的小正说:“小正。”



“什么事?”



“你从这片云联想到什么?”



“罗氏墨迹测验[52]。”



小正取下肩包放在地上,将手搭在栏杆上。



“云就是云啊。无论形状或什么,如果变化这么多……”



“我想到的是……”



“嗯。”



“——洗衣机。”



“什么?”



“洗衣机啊。喏,放入洗衣精,打开开关,衣服洗好后停下来的时刻。”



“什么嘛,原来是泡泡啊。”



“对。”



“我觉得自己忽然被拉回了现实。”



“可是,这样看很像吧!”



“嗯。”



两个女生就这样,望着占据视野的云海好一阵子。不久,小正嘀咕了一句:“——超级巨大洗衣机。”



05



我们走进位于休息站二楼的餐厅,点了“关东煮套餐”。这里采用自助式,我们将餐券交给店员,从后面走过来的小学生插队递出餐券,也不照顺序等候,就站在原地。



“喂——”



小正低吼了一声,表情骇人地瞪了抬头的小学生一眼。



我们就座之后,我噗哧笑道:“你刚才的反应好好笑。”



“一点都不好笑,再说,我讨厌小孩。”



“真的?”



“嗯,每次看到他们边走边吵闹,我就会陷入一阵焦躁。”



“是喔。”



我将竹轮沾辣椒酱就口,想到曾经和圆紫大师及加茂老师一起吃过关东煮。圆紫大师的女儿正在做什么?



用餐完毕,我们到贩卖部买当地名产——起司蛋糕,品尝咖啡牛奶。爱上云海的我,这才买了即可拍相机。走出休息站,我将镜头对准小正拍了一张,反手朝着自己拍了一张,然后走向栏杆,将方型相机对准云海时,一度回休息站的小正又走出来,拉了拉我的袖子。



“镜头会晃到耶,干嘛啦?”



“我们还是走吧。”



我哑然失声。



“火山湖还没看,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明天和江美一起来就好了嘛,不然没什么乐趣。”



庄司江美住在藏王西边的上山。生性豁达的她,是个体态健美、脸颊丰腴的女孩,放暑假就回到老家,我们打电话过去,她开心地应道:“来我家住,我等你们。”幸运的是,用一份伴手礼就能换到第三晚的住宿。问题是第二晚还没着落。圆紫大师的表演会从下午六点半开始,既然来到温泉区,当然会在藏王温泉过夜。我们极力邀江美,但她一开始就表现得兴趣缺缺。



“我已经腻了。”



“滑雪?”



“春夏秋冬,每年夏天都在藏王集训。”



“什么集训?”



“管乐团。我中学、高中都吹黑管。”



虽说是山上,但特地花钱跑去邻鎭住宿实在索然无味,我十分了解这种心情。



“你就当作是参加同乐会嘛。不然你来住一晚,我们请你泡温泉。”



“我没办法那么厚脸皮。”



江美说完,发出咧嘴一笑的声音。



“你们带啤酒过来好了。”



这家伙爱喝两杯。



“那你要来啰?”



“嗯。”



我顺便提出自私的要求,请江美带我们参观附近名胜,她滔滔不绝地说:“斋藤茂吉纪念馆吧?里面很不错啊,不过从门口的天桥俯瞰底下的奥羽本线,气氛也很棒喔。还有啊,上山的车站前有家好吃的蛋糕店……”



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她未免太过亢奋,于是我说:“听起来很有趣。”



“我会大展身手的。”



“身手?”



她铿锵有力地说:“因为短期集训,我去考了驾照。”



06



圆紫大师的个人表演在民众活动中心举行,我们和江美约在那里碰面,其实只要赶得上进场就行了,提议尽早出发的小正可真是急性子。不过,由于还要去白石藏王听落语,一旦约了人碰面,确实早点到比较好。



我觉得我们太早抵达休息站,而且在深绿的火口湖仅蜻蜓点水地瞄了一眼就离开了。果不其然,离公车发车的时间还很久,我们等了好一阵子,换句话说,很早就到了温泉区。



我们慢慢闲晃,在温泉区入口看到了一面写有“小芥子[53]宿游仙馆”的招牌。



“住这家吧?”



“好啊。”



我们走进旅馆,问了一声“有人在吗”,一位面容端丽、与小正十分神似的美女走了出来。我们先询问价格,接着说到“三人住宿,一人不要餐点”,然后啰嗦地提出“两份晚餐要早一点上,因为我们听完落语大概九点左右回来,请准备简单的菜肴、饭团及白酒。”的要求。这位老板娘待人亲切,也俐落地吩咐员工准备。



我们一说到“晚上九点会与朋友碰面,一起开车过来”,老板娘倏地走到门外,指着旅馆旁边的一块空地说:“这里是员工停车场,我会知会他们一声,请你们把车停在这里。虽然客用停车位在后面,但那个时段,停在这里比较方便。”



正好,毕竟江美刚考到驾照,我不太想让她在暗处开车。



“小正,她是不是你姊啊?”



我们一走进房间,我双腿一伸如此问道。



“长得像吗?”



“有一点。”



“难怪她那么漂亮。”



“哎呀呀,有人真不要脸。”



说曹操,曹操到。“姊姊”端茶来了。



“你们去哪里玩?”



“从平泉一路玩到花卷。”



“妹妹”小正问:“这里一直都是晴天吗?”



“是啊。”



“姊姊”反问:“你们来的时候不是晴天吗?”



“太平洋另一边好像是阴天。”



“这里和凡间是两个世界吧?”我说道。



于是“姊姊”嫣然一笑,开心地说:“是啊,毕竟我们已经是云上人了。”



“现在的空房间很多吗?”



“是啊,冬天才会客满。”



“春天和秋天也住不满吗?”



“春天的生意最差,虽然新绿的风景美不胜收。”



“如果在秋天搭揽车上山,应该很棒吧。”



我想起宫本辉的《锦绣》,在心中描绘秋天的藏王。美如锦绣的秋景,传来枫叶婆娑起舞的沙沙声,为想像中的群山、空气、世界增添一份生气。



“入秋之后天气会转凉,这里的秋季很短,不过我真想让你们看看那些美景。”



“姊姊”露出欣赏优美风景的眼神。



“我们可以用澡堂吧?”



“嗯,因为是温泉,随时都可以泡。”接着,“姊姊”又说:“不过,这里的泉质硫磺含量高,泡的时候请拿下手表。还有,请别用温泉水洗脸,水要是跑进眼睛里就糟了。”真的有泡温泉的感觉了。



“对了对了,我们还有露天温泉。”



“姊姊”详细告知路线,我们点头倾听,随着她一边说“那么请好好享受”一边离去,我们彼此对看了一眼。



“怎么办?”



“要去泡吗?去看看有什么好话题!”



“应该看不到吧?”



小正乐得拍膝。



“会被看到,会被看到啦。”



我嘟起嘴巴。



“我是这个意思。”



“你好可爱,那张脸鼓起来真可爱。如果我是男人,一定会追你。”



“笨蛋。”



但我内心的纳西瑟斯,让我做了一件无聊事。



结果,我们直接到旅馆的澡堂泡汤。小正的身材秾纤合度,身上还有泳衣的晒痕,等她走进浴室,我先到更衣室用自来水洗脸。眼前的镜子映照出我那湿淋淋的脸,几绺发丝杂乱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我盯着这张像是结束游泳的少年脸孔好一阵子,轻轻地嘟起嘴巴。然后,莫名地觉得这种行为很可悲。



浴室里传来流水声,不久,小正以那副不当歌手太可惜的好歌喉,唱起了偶像歌手的歌。



07



简单来说,一旦和小正在一起,就会被她的“女人味”打败。就这层意义而言,我仍然是个“孩子”。有时候不经意想起,有时候会有切身感受。这时候,我会感到一股近似焦躁的悲哀,就像一个小女孩,听得到广场上的祭典钟声及人群的嘈杂声,自己却被留在家里一样。



正因为人在异乡,所以这种情绪会被放大,然后立即消失。



我们走出澡堂,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我们穿着新内衣和衬衫,一身清爽,换掉了先前的牛仔裤,改穿裙子去散步。



路边的排水沟流着冒烟的温泉水。或许是因为硫磺凝结,冒泡的水流从白里透黄的凝结物流过。路上有不少人跟我们一样,穿着旅馆凉鞋或拖鞋,一身散步装扮,露出一脸从日常生活解放的轻松表情,在弥漫的热气中擦肩而过,各自离去。



“好想吃喔。”



我们彼此对看了一眼。甜点店前的招牌写着“欢迎品尝本地名产稻花糕”。但是,等一下还要回旅馆提早吃晚餐,我们为了替肚子留点空间,中午也是随便吃一点。



“明天吧?”



小正遗憾地说道。



“好啊!”



我们又踩着凉鞋迈开脚步,发出喀达喀达声。路上有几个人胸口别著名牌,从相同方向而来;大概是来这里避暑,进行夏日集训研习或开会吧。



这里是藏王小芥子的发源地,表情天真的女童木偶在整排名产店里凝视着我们。在这些店前面,摆着正在锅里熬煮的名产圆蹄蒻,令人垂涎欲滴。



“好想再来一趟,在这种地方悠哉地度过两、三天。”



“真的。”



“我们下次等到秋天再来吧。尽情漫步在宛如另一个世界、染满红、黄色的山里,然后泡泡温泉。”



“——来吃蒟蒻吧。”



意指现在。小正终于忍不住想尝尝在浓稠汁液中煮得咕噜作响的“名产”。



“我们一起吃一串好吗?”



“嗯!”



我也点点头。我们俩并排坐在店家前面的长椅,像是喜获珍馔似地,各自享用半串热腾腾的蒟蒻。或许是因为大口品尝,好吃到令人说不出话来。



吃完后,我们走进店里逛逛。原本打算请旅馆的“姊姊”推荐当地的小芥子,所以并没有特别想买什么。不过,电话卡快用完了,我们便买了一张印有藏王火山湖的电话卡。回程还有时间,我们故意绕远路,又是上坡下坡,又是小径。沿路到处贴着以水蓝色和白色为底,印有“藏王·山林个人表演会·尽情享受圆紫的落语”的海报。



08



“maman”!



当我们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看报纸时,听到一个叫声;那不是法语的“maman”,而是“妈妈”,语尾还上扬,表示疑问的问句。



我转头一看,在小正那个位子的扶手处,探出一张小脸,是个年约两、三岁的女童,留着娃娃头,刘海在眉毛一带剪齐,还有一双细长的眯眯眼。



“小正,她在叫你喔。”



“她没理由叫我妈。”



小正嘴上这么说,却放下报纸,看了女童一眼。



我说:“看得出来耶。”



“看得出什么?”



“小朋友喜欢什么人。”



“喂!”



“哎呀,好可怕好可怕,到那个姊姊旁边会挨揍喔。”



“反正我是魔鬼。”



“魔鬼”咧嘴一笑,伸手抚摸女童的头。女童像只猫似地,眯起那双眯眯眼,面露微笑。



“喏,她笑了她笑了。”



“啊,你喜欢她!”



“因为她很可爱呀。”



“你不是很讨厌小孩吗?”



“我是讨厌小孩啊,但她还不到小孩的年期,介于婴儿和小孩之间。”



“是啊。”



小正凑近女童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眨眨眼。



“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正慢慢地重复一次。



“——小雪。”



“雪子、雪江?还是雪?”



“小雪——”



女童抗议似地说道。



“噢,小雪啊,对啦对啦。”



女童穿着一件圆领短袖T恤,胸前有霜淇淋图案。我也靠近小正,重新坐好。



“你住哪里?你是这里的小孩吗?”



小正对女童指指地板,问她是不是旅馆里的小孩。



“我家,在那边。”



小手指向门口方向。她刚从门口进来,也就是说,可能是这里的房客。



“你和谁一起来的?”



“mama——”



“她和妈妈一起来的。”



小正问:“你喜欢妈妈吗?”



“喜欢。”



我接着这个答案说:“你喜欢妈妈吧!姊姊问了怪问题,真是不应该。”



“——喜欢妈妈不行吗?”



小雪一脸错愕地指着小正。小正摇摇手。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我是好人,非常好的人。”



小雪倾头不解。



“喏,她在怀疑你。”



“没那回事,对吧?”



小正一说,小雪便蹒跚地走到我膝前。



“妈妈。”



“每个女人她都喊妈。”



“当然,她应该分得出谁才是真正的妈吧。”



“她一开始对小正喊妈妈,我还以为她是‘姊姊’的小孩。”



“因为我们长得像?”



“嗯。”



“好像更单纯。”



“妈妈的意思,泛指所有女人,包括她妈妈。”



我说完,便把手放在小雪肩上,用脸颊在她头顶上磨蹭。



“我是妈妈。”



“maman——”



“小雪喜欢什么?”



“——布丁。”



“是喔,真好。”



“我跟你说喔——”



“嗯。”



“小雪,有一个,秘密。”



“哎呀,好啊。”



小正佩服地说。



“搞什么,有秘密的话已经是大人了。”



小雪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再理会我们,蹒跚地往走廊方向走去。过了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一声“maman——”



“我知道了。”



我一说,小正便问:“知道什么?”



“‘mama’就是妈妈。语尾上扬的‘maman’则是指一般女人。”



“原来如此。”



接着,我们一起望着小雪的方向,没来由地笑了。



09



这间旅馆一如其名,馆内点缀着许多“小芥子”木偶。晚上用餐时,我们问了“姊姊”,才知道原来这家旅馆的老板是旅游指南上介绍的小芥子师傅。吃完饭后,我买了小芥子,换好鞋便前往民众活动中心。



我们穿越“姊姊”指示的小路,走没几步就到了。正値夏天,即使到了傍晚,天色依然明亮。会场前的看板上贴满了从刚才就一直看到的海报,感觉是一场DIY的表演会。我们在入口处看到江美那张丰腴的脸。



“你好吗?”



我们朗声走向她,江美张开双手,那宽度约可拥抱两个人,她奋力挥手,好像等不及夜色来临、提早出现的星星般不停地闪动。



工作人员在会场排满了折叠椅,已经坐了不少人。我们为了找三人并排的座位,坐在稍微后面的地方。看来,除了圆紫大师说的戏剧研究会会员,还有不少一般民众进场观赏。随处可见泡过温泉来听落语的人或是当地人的身影。



前座在开演前使出浑身解数,表演结束后,传来了录音带的伴奏声,接着轮到圆紫大师出场了。



一开始是《初贺的千代》。这个段子有一段内容是主角在年底借钱,而圆紫大师则是改编成老婆吃醋,模仿加贺千代女[54]的俳句编成一部滑稽作品。基于最近的和歌俳句新趋势,加入落语家的俳句,十分逗趣。这个段子我只听过圆紫大师的版本。



反之,下一个段子则是《百人光头》。这个段子我常听,不过倒是第一次听圆紫大师的版本。一般人称它为《参拜大山》,大山位于神奈川县伊势原市,山上有大山寺和阿夫利神社,从江户时代起一直香火鼎盛。



话说,大杂院的众人今年也想去神社参拜。然而,有一半目的是游山玩水,所以每年都因为喝醉而引发争吵。身为干事的吉兵卫对于这个行程早已厌烦,于是约定如果有人发脾气就理平头,发酒疯就剃光头,一行人终于出发了。但是,回程途中,熊五郎在旅馆内大吵大闹。忍无可忍的一行人趁熊五郎睡着以后,将他剃成光头。熊五郎醒来后,气得先赶回大杂院,谎称船只翻覆,其他人都死了。原本不相信的女眷们看到他的大光头鼻吓了一跳,纷纷为了替丈夫祈冥福而削发为尼。因此,当所有男人都回到大杂院时,看到这种景象便大发雷霆,吉兵卫说:“平安无事地参拜过大山,各位也‘寸草不留[55]’,真是可喜可贺。”



在众人吵闹不休之际,就要进入结局实在有点勉强,不过圆紫大师先让带头大哥痛骂妻子——“你又不是小姑娘,为什么连你都做出这种蠢事?!”小光在看到熊五郎的光头之前,先安抚其他女眷:“大伙儿别慌张。毕竟他是熊五郎。”个性稳重的她年约二十八、九,凡事处理得当,原本是个靠得住的大姊头,现在却垂头丧气。于是,吉兵卫一脸骇人地骂那个大哥:“蠢的人是你。哪有人看到老婆对自己一片真心还破口大骂。小光,我说的没错吧!”忽然又笑着说:“哎呀,咱家太座表示真心的方式也真猛。”然后说:“好啦,你们大家想想吧。”



于是,故事便结束了。



这就是圆紫大师的表演风格。吉兵卫为了女眷们,试图先缓和男人们震怒的情绪,所以说了那句话。



听过这个段子,熊五郎难以原谅的行为总会在我心中留下挥之不去的不快。不过,今晚的《百人光头》到最后却把焦点转移到女性的单纯情感,抹去了余韵的不悦。而小光即使剃光头,仍然姿色十足,像是圆紫大师表演小光害羞地说“哎呀,死相”时,精湛的演技令人直打哆嗦。



中场休息之后,前座敲打着太鼓,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带着“前座生活的荣耀与辛酸”这种不为人知的一面,伴随着太鼓进行解说,并表演一种记忆术,依邮递区号猜地名,或反过来依地名猜邮递区号。



接着,圆紫大师的最后一个段子是《五人轮番上阵》,重点在于一人分饰五名陆续登场的名妓恩客。



我们在太鼓声中走出会场,繁星点点的夜空其令人心旷神怡。



10



江美像个刚上路的新手驾驶,开得小心翼翼,应该说是珍惜车子吧。



“中古车吗?”



“也算中古,是家里的车。”



那是一辆白色轿车,最普遍的国民款。我常听说进口轿车最适合钓(讨厌的字眼)年轻女孩,但那对我毫无吸引力。简单来说,我顶多只能区分车子颜色,或许未来我会去考驾照,但就算自己买车,只要有轮子能动就好了,我实在不能理解进一步要求汽车性能的人在想什么。



“开宾士去哪里兜风吧。”这种邀约引不起我动一根食指的兴趣。要是来这招“有家旧书店很有意思喔”,我大概会立刻上钩。



我们挑了一条广敞的路回转,回到了游仙馆。美江好像还不太熟悉倒车入库。“姊姊”为我们腾出一旁的停车位,真是感激不尽。我们先下车,频频指示“右边一点”或“再来再来”。



江美也下了车,三人的影子在路面上排排站,我发现对面旅馆前面的铁桶里,装着只剩下残骸的仙女棒,想必是旅馆里的小孩刚才玩过的吧。我们不在的时候,烟火大概发出了金银红蓝的光芒。走在夜里的冷空气中,一踏进玄关,“姊姊”正在等我们。她从柜台后的椅子起身,微微一笑,说了声:“欢迎回来。”



房里的床被已铺好,靠窗的茶几上也备妥了饭团和下酒茶。“姊姊”说冰箱里还有白酒。江美去洗澡时,小正换上旅馆的浴衣,我则穿上自己的睡衣。



“啊,真舒服。”



江美刚泡过澡,脸蛋与领口微敞的前胸微微泛红。我也算是皮肤白的人,不过江美比我更白,饱满的下巴让她看起来更像画轴里的公主殿下。



“先干一杯吧。”小正说道。



“好耶!”



江美一头濡湿的乌黑长发闪闪动人,她走向茶几,我则打开一罐啤酒说:“大家辛苦了,明天还要再辛苦一天。”



冒泡的啤酒看起来很美味。



“干杯!”



三人齐声,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嗯——”



江美闭上眼睛,整个头向后仰,像要仰天翻倒,然后慢慢地恢复原来姿势。“好喝!”



江美露出幸福的表情,放下空杯,从小正手中接过吹风机,不久便发出轰隆声,开始吹起头发。



“那,明天呢?”



江美边拨头发边说道。



“走路去火山湖。”



小正一边斟满酒杯一边说。



“什么?”



“火山湖;五色沼。”



“我说你们——”



江美提高音量。



“不是从山形来的吗?”



“我们是从白石藏王来的。”



“那,你们应该已经看过了火山湖吧?”



“我们只是经过。”



小正咀嚼着腰果。



我说:“好像有健行的行程,我们可以请导游带路,明天大家一起去。”



“是喔。”



江美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走路,车就得停在旅馆,可是这么一来,往返就得走同一条路。这附近有很多地方可以停车,如果你们想走路的话,干脆……”江美关掉吹风机。



“我先把行李载过去,我们在火山湖会合。”



“你的意思是,我和小正走路过去?”我问道。



“你们可以搭缆车到山上,然后健行。以小学生的脚程,两个小时就到得了。”



“没问题吗?”



“你是问会不会迷路吗?”



“嗯。”



“安啦,那么多人在走,你们只要跟好就行了。再说,你们都带了旅游指南吧?”



“带是带了……”



“我对那里已经没有新鲜感了,不过既然你们是第一次来,走一走也好。”我想起今天看到一些携家带眷的游客从藏王山顶走下来。这一阵子,就算出游,我也多半去寺庙或美术馆,很少接触大自然。



“那接下来呢?”



江美明明已经决定了,我还是问道。



“在山顶吃饭,开我的爱车走藏王环山道路到巿上山,我带你们去一家好吃的蛋糕店。”江美叽哩呱啦地说个不停,我没来由地感觉会有好事发生,点了点头,小正有些敷衍地赞成。



一旦决定了明天的行程,接下来爱聊什么都行。落语的事成了开场白,我们便聊开了。小正一喝酒,话就变多;江美则是喝再多也一样,即使太过火的吐槽,她也只是稍微偏头,面带微笑。



然而,我不胜酒力,好像观赏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决斗的君主。再说,炎炎夏日的第一口啤酒虽然好喝,但坦白说,接下来只剩下苦涩的滋味,不觉得啤酒美味的人喝啤酒,纯粹是暴殄天物。



“我喜欢为了家人奉献自己。”江美心情愉快地说道。



“可是啊,女人没理由为了家事辞去工作。”



“对啊,简直岂有此理。”



“你觉得这样能得到幸福吗?”



“所以啊,就算那样,我觉得在精神层面也很充实。”



“就算你这么说,最后还不是败给大男人主义,落得被家事埋没的下场?”



“就算那样,也不是没有充实自我的方法。欸,这虽然和我想像的充实有出入。”



“你看,你输给男人了吧?”



小正的用词越来越粗鲁。实际上,她的语气越来越幼稚,像个小学生在拌嘴。



“计较输赢,是当不成夫妻的,对吧!”



两人的争论没有交集,再辩下去也是一样。小正从冰箱里拿出新的啤酒和白酒,用力将开瓶器的螺丝锥转进软木塞。



“拿着。”



小正将白酒瓶塞给我,自己也用左手托着瓶身,使劲拔扯。顿时,发出“波”地凊脆声响,软木塞被拔了出来。江美奋力拍手,小正倾斜瓶身,将两只酒杯倒了半杯,并在另一只酒杯倒满。



“拿去。”



她把斟满的那一杯递给我。



“这么多?”



“少废话,白酒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可是——”



我曾经在公车上脱口说出“白酒好像比啤酒顺口”。